侯德云
1
刚进入五月,老天爷就变脸了,吝啬得很,一滴雨都不肯下。五月不肯,六月不肯,七月还是不肯。这要是个娘们儿,一连三个月不肯不肯的,非得让爷们给踹个仰八叉不可。可它不是娘们儿,可它是老天爷,你能把它怎么样?
整个村庄蔫不拉唧,一副久病不起的样子。坡地上的玉米大片枯死,洼地上的半死不活,瞅着让人心焦。玉米就这样了,大不了破罐子破摔,可果树不是破罐子,更不敢破摔,都指望它过日子呢。别说整棵枯死,就是不小心碰掉几只果子,都要心疼半天。
进入七月,家家户户忙着给果树浇水。浇水是为了保命,保住果树的命,就是保住了人命。道理不用说,三岁孩子都懂,问题是,要想保命得有水源才行。偏偏那厮跟村里的妙龄少女一样,越来越难得一见。先是村外的小水库被晒得底儿朝天,接着是村里的水井陆续断水,最后只剩几口深井在履行职责,但都前列腺发炎,水量严重不足。
谁都没想到,突如其来的这一场大旱,竟无意中“提升”了村民的生活质量,多数人家开始用矿泉水洗菜做饭,甚至还有人用矿泉水来饮牛。
用矿泉水饮牛的人,叫赵贵。赵贵在赵庄不是首富也得是二富,养着十几头奶牛呢。
赵贵的牛对矿泉水一点意见都没有,一张张扁平的大嘴巴扎进水槽,“滋”一下,又“滋”一下,三下五下,水槽就见底了,然后抬头,瞪着圆圆的牛眼,往赵贵脸上瞅。赵贵心说,妈个巴子,这是没喝好啊,赶紧吆喝雇工老张,给牛添水啊,添水。
虽然牛没意见,但用矿泉水饮牛的副作用一目了然。饮到第二天,赵贵嘴唇上生了一个水泡,第三天,生了四个水泡,第五天,赵贵的嘴唇已经不像嘴唇了,像水泡子。
赵贵在计算器上狠狠地摁了一通,得出的结论是,每天的收入和支出几乎相等,等于说那些奶牛把它们产的奶都喝了回去,他赵贵除了一嘴水泡,什么也没赚着。
这怎么行呢?
水源问题非解决不可,谁敢说明年、后年、大后年,就没有如此这般的大旱呢?
解决水源问题,只有打深井一条途径,甭管是四百米还是六百米,都得打。
实际上,村里也正在掀起一场打深井的热潮。烈日似火,真是难为了那些打井人。不过换个角度看,旱灾是命令,也是商机,这年头为了钱,谁还在乎烈日不烈日?
赵贵请人到养牛场像模像样地勘察了一通,结论很完美。来人说,把原先的浅井加深两倍,最多三倍,肯定出水,加深到四倍,再大的旱灾都扛得住。这样说来,井深总共不到三百米,是深井群中最浅的一口。这结论差点把赵贵的嘴巴乐歪。他心里的计算器早就告诉他了,打井打井,每加深一米就是一个水泡。
来人向赵贵通报勘察结论之后,吐了一口烟圈,继续说:“不过呢,你家门前的路太窄,你家的院门也不够宽,钻机进不来。”
赵贵愣一下,说:“不能用个小点的钻机?”
来人又吐了一口烟圈:“小机子不行,我们一直用大的,大机子干活痛快。”
看來必须在路和院门上动些手脚。自家院门想咋办就咋办,可路咋办呢?赵贵觉得也不是很难办,拆掉邻居家的院墙和院门,或者把邻居家门前的果树砍倒几棵,路就畅通了。
赵贵瞄了瞄那几棵“拦路”的果树,个个都有腰粗,壮年期呢,谁舍得砍啊,换成他赵贵也舍不得。
看起来是一道选择题,实则毫无选择余地,只能拆掉邻居家的院墙和院门。
邻居家的家长叫刘忠。一想到刘忠,赵贵的心呼嗵一下就掉井里了,拔凉拔凉的。换成任何人可能都是小菜一碟,套个近乎的事嘛,几支烟几杯酒的事嘛,事后可以给他重新垒起来嘛,给点补偿也可以嘛……可落到刘忠头上事情就难办了。赵贵断定刘忠会拿这事跟他较劲,他刘忠肚子里憋着气呢,能不较劲?
赵贵和刘忠年龄相仿,都五十大几的人了,两人做邻居,不是一年两年,也不是十年八年,而是接近三十年。两家孤零零盘踞在村落一角,跟其他人家距离较远。比方说,赵庄是一只虾,这二位就是住在虾须子上,走到虾头部位,还有五六百米的路呢。按说这种情况下两家应该处得格外亲密才对,针头线脑的,鸡鸣狗叫的,彼此有个照应。早年两家关系还真就处得不错,两位家长还偶尔凑在一起喝两盅,赶上年节,或者杀年猪的日子,那就不只是喝两盅,五盅六盅也都有过。后来关系慢慢不行了,问题出在两家女人身上。赵贵的女人叫淑娥,刘忠的女人叫红霞。淑娥嘴碎,遇事喜欢叨叨叨,狗肚子藏不住二两香油。红霞则相反,嘴拙,坏情绪发泄不出来,肚子里全是盘根错节。这两种女人是不可以长期相处的。不过退一步说,乡下女人嘛,除了鸡毛蒜皮,除了油盐酱醋,还能叨叨出多大的勾当?在这一点上,赵贵和刘忠看法比较一致,也都懒得对娘们儿间的小是小非多嘴。居家过日子,关键在于爷们儿,女人坑洼里的那点水,能掀起多大的浪啊。
赵贵大意了,刘忠也大意了。两个女人还真就合伙弄出一个大东西。死人了嘛,人命关天,岂不大哉。
2
八年前的腊月二十三,也就是过小年那天,出事了。那天下了一场大雪,天地间一片白,应了《红楼梦》里的那句话:“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这话红霞是知道的。红霞是念过高中的人,课桌里常年藏着两大本《红楼梦》呢。整整三年,红霞不知为黛玉流过多少眼泪。
巳时三刻,红霞心情很好地去自家门前的果园里溜达了一会儿。岁月不饶人,当年那个为黛玉流泪的丫头片子,现在是地道的农妇了。当农妇也有当农妇的好,青山绿水,空气清新,加上连续几年苹果不光收成好,价格也好,红霞的心情也就好上加好。尽管心情好,但红霞只在果园里溜达不到十分钟便转身回家了。她觉得呼吸有些不畅,胸口有点堵。她知道这是哮喘将要发作的迹象。回家吧,回家吃药。什么克伦特罗、丙卡特罗、沙美特罗,家里住着好几位“特罗”,它们跟刘忠一样,都是红霞的伴侣。可吃药也仅仅是维持,这病是断不了根的,而且天一冷就犯,一犯就是废人,啥也干不成。辛亏嫁了刘忠这么个憨厚男,心细,还体贴,把红霞当女儿养着,犯病期间更是呵护备至,要么捧在手里,要么贴在心上。红霞感动了,不止一次在心里嘀咕,我的命咋这么好呢,咋就比黛玉好了几百倍呢?
当天下午,为了打发眼前的白色寂寞,淑娥一扭搭一扭搭地到虾头上串门拉呱去了。拉呱这种事,就得找个对心思的,同样嘴碎的才能拉到一起去,像红霞那样的,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才不稀罕跟她费唾沫。
傍晚时分,淑娥回到虾须子上来了,走路姿势跟去时一样,还是一扭搭一扭搭,表情却大不一样,脑门上挂着厚厚一层霜嘛。淑娥啷当着脸,刚走到红霞家门口就骂上了,嗓门大得出奇,用词泼辣得出奇,细品却跟谁谁都没关系,跟红霞更没关系。可骂街的奥妙恰恰就在这里,正是听起来跟你没关系,才真正跟你有关系,指桑骂槐嘛,红霞哪能不懂这个道理?
很多是非都是碎嘴娘们儿拉呱拉出来的,好像哪位伟人说过类似的话,事后赵贵也说过类似的话。在赵贵眼里,它就是个真理,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
淑娥脚步不停,骂声也不停,一直骂进自家院子,在跨入家门前她站住了,隔着一道矮墙,向红霞家的窗户打出最后一梭子冲锋枪子弹:“连喘气都喘不顺溜,还有心思嚼别人的舌头,不怕把自个儿噎死?”
淑娥的每句话红霞都听到了,她支棱着耳朵,不光听到了,还入心了。前边的指桑骂槐,她不在乎,不做亏心事嘛,何况淑娥你这个泼妇,除了骂街,也没多大道行。但最后一句,红霞介意了。这话像尖刀一样,扎到红霞的心窝子里去了。你听听,“连喘气都喘不顺溜”,谁不知道这是红霞的短处?红霞立马头大,立马就“噎”着了。红霞张着嘴,喉咙里拉风箱一样呼嗒呼嗒,但还是喘不上气。
赶紧吃药吧,赶紧。家里的三个“特罗”,她都吃了,却都没用,还是拉风箱,还是噎。刘忠吓坏了,当晚就把脸色发紫的红霞送到县医院。没想到那么快,第二天一早红霞就回来了。她是躺着去的,也是躺着回来的。但躺着跟躺着不一样。去的时候,她是红霞,回来的时候,她脸色苍白,既不红,也不霞。
赵贵的心情很复杂,在得知事因之后,他先用一个大耳光向淑娥表达自己的愤怒,再用葬礼上的跑前跑后向刘忠表达隐秘的歉意。可是没用。整个葬礼期间,刘忠冷着脸,跟他一句话不说。淑娥的混账话,刘忠也听到了,他认定红霞是让淑娥给气死的。当着矬子不说矮话,何况像红霞这么心高气傲的人,淑娥你的心比蝎子还毒哇,你怎么就狠得下心用软刀子杀人呢?而在赵贵这边,心里头也特别他妈的,就是一个意外嘛,我赵某人已经用行动向你道歉了,还要怎么样嘛,难道让淑娥给红霞抵命不成?
葬礼之后,刘忠跟赵贵还是不说话,跟淑娥不光不说话,连瞅都不瞅一眼。一个原本爱说爱笑的人,瞬间变成了哑巴。
赵贵和刘忠从此变成了两瓣屁股,邻居当然还是邻居,只是中间隔着一条沟,说深不深,但不可逾越。
3
赵贵为打井的事挠头,整天整夜挠头。七月底的天气热得很不要脸,让人浑身发黏,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可让赵贵最挠头的不是热,不是黏,而是如何向刘忠张嘴。
赵贵反反复复问自己:“能张嘴么?”
回答是:“不能!”
赵贵换位思考,倘若他是刘忠,会不会答应呢?当然不会。刘忠心里藏着恨呢,何况那恨藏了八年,等于是发酵了八年,难说有多大的劲道。
赵贵知道自己遇到坎了。不是一道,而是两道。井不能不打,而要想打井,必须有刘忠的配合。事情就这么简单,事情就这么不简单。一个死扣。他赵贵是这死扣的一部分,刘忠是另一部分。他解不开。他累得筋疲力尽,嘴唇上水泡摞着水泡,还是解不开。
没想到这死扣竟被赵贵在厕所里给解开了。去厕所必须脱裤子,一脱裤子,赵贵恍然大悟了。两瓣屁股之间的难题,不能让屁股自己去解决,怎么努力也填不平那道沟的。可屁股上面是什么呢?是腰。腰又是什么呢?腰是两瓣屁股的上级领导。到了腰那里,两瓣屁股就团结起来了。有腰在那儿管着,一瓣屁股只能跟另一瓣屁股和谐共处,不管哪瓣屁股有了诉求,另一瓣只能如影随形。
出了厕所,赵贵直奔村委会主任老周家去了。老周就是屁股上边的腰。让老周出面,修个台阶垫垫路,他赵贵再主动低低头,厚着脸皮递个小话,兴许就能把事情办成。他刘忠不给赵某人面子,總不能连老周的面子也不给吧?
老周在吃早饭。稀粥,鸡蛋,小咸菜。老周盘腿坐在炕梢上,一边吃饭,一边倾听赵贵的唠叨。赵贵先骂老天爷,骂它十八辈祖宗。骂祖宗的时候,老周抹搭着眼皮,像没听见一样,像眼前没人一样。等赵贵终于说到刘忠,老周的眼睛唰一下子睁开了,抬头盯着赵贵,像审视嫌疑犯一样。赵贵一愣,赶紧闭嘴。
老周推开饭碗,点上烟,开始东拉西扯。也是从骂老天爷开始,之后说起今年的苹果,又说起去年的苹果,又说起刘忠,又说起死了八年的红霞,说完大发感慨,老天爷眼瞎呀,像刘忠那么老实本分的人,怎么净摊上些抓心挠肝的事呢?
赵贵听出点意思来了,什么今年去年的苹果,什么刘忠红霞,老周这是给他上眼药呢。今年的苹果怎么了?瞎子都能看见,今年的苹果会大量减产。为了保树,果农已经在疏果了嘛。这笔账不敢算,算了会吓死人的。刘忠果树最多,损失也就最大,可这跟我赵某人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我让老天爷不下雨。再说去年,去年的苹果……想起去年的苹果,赵贵心里陡然一哆嗦。去年苹果丰产,新品种老品种,红颜色黄颜色,什么红富士、红元帅,什么金冠、金标、金晕,什么陆奥、北斗、乔纳金,一律丰产,整个村庄被苹果包围了。满山,满沟,满眼,除了苹果还是苹果,有丰收的喜悦,更有丰收的忧虑。产量上来了,可是价格,该死的价格,王八蛋的价格,竟一天天往下跌。一块,九毛,八毛,这还是最好的品种最好的等级;品相不佳的,四毛一斤往外批都没人要。千不该万不该,赵贵在这节骨眼上说了句怪话。那天他用碎苹果喂牛,边喂牛边跟老张说:“你瞅瞅今年的苹果,臭成什么样子,连牲口都不爱吃,卖给谁呀?”偏偏说这话的时候,刘忠正站在自家院子里,黑着脸,瞅着一大堆一大堆的苹果发愁。赵贵你这是成心了,当年淑娥用软刀子捅了红霞,今天你又拿起软刀子来捅刘忠,你们两口子的境界怎么都这么差呢?!
其实赵贵是无心的,他不过是想跟老张开个玩笑。满村的苹果都臭街了,他怎么还有心情开玩笑呢?他当然有。他的果园多年前就转让了,至于房前屋后的五六棵果树,每年结多少果子,他是不在乎的。他是养奶牛的嘛,没必要在果树上分心,蘋果价格再怎么跌也跟他无关。人就是这样,精神一放松,就难免说点风凉话。他这边站着说话不腰疼,可在刘忠听来,显然是讽刺挖苦,幸灾乐祸。赵贵当时并不知道,隔着墙,刘忠看他的眼神也像刀子,直奔他的后脑勺,在他的后脑勺上乱砍滥伐。
自打红霞死后,刘忠暗中似乎憋着一股力气,要跟赵贵好好较量一番。这力气虽说藏在暗处,但受力的一方还是能明显感觉到。
刘忠是侍弄苹果的好手,以前就是好手,现在精益求精,说千里挑一也不过分。他的果园规模不断扩大,人手不够,不知从哪儿雇了一个五十岁的光棍,算是固定工。春天授粉,秋天摘果,这样的大忙季节还要雇用许多临时工,人来人往,闹闹嚷嚷,气势一下子就上来了。
侍弄果树是一件劳心也劳身的活,讲究剪、刮、喷、授、疏、套、摘等多种手段,一点都马虎不得。就拿“摘”来说,同一个字,不同时期,却有不同的含义,有时指摘叶子,有时指摘套子,最后才是摘果子。果产区的人都知道,为了品相好价格好,苹果从小就戴上套了。栗子大小就戴上,直到九月底,果子下树前的十天半月,再把套摘下。摘套是为了让苹果晒太阳。刚摘了套的苹果颜色浅,差不多是青白色,但晒上十天半月,你再瞅瞅,妈呀,该红的红,该黄的黄,红的红彤彤,黄的黄莹莹,果园里一片灿烂,好看得很。
赵贵这边也不示弱,他养奶牛,三头,五头,七头,十头,十二头,规模也在不断扩大。人手当然也不够,便雇了本村的老张帮他打理,还雇了一个钟点工,每天早晨去镇上为订户送鲜奶。这在气势上甚至要高出刘忠一头。每天都有固定的进项嘛。退一步说,你侍弄苹果有讲究是不是?其实养奶牛更有讲究,牛场管理、饲料配方、卫生保健、疾病防治,哪样是可以掉以轻心的?单说挤奶,事前就有洗、擦、按三道工序,不是一上来就乱摸。真正到挤奶的环节,更讲究了,有个科学名词,叫什么“举握式挤奶法”嘛,有板有眼,不能胡来。
红霞的死,一度让淑娥寝食难安,不光吃饭不香,还睡不好觉,眼睛一闭就是一场噩梦。没想到她的一句气话,真把红霞给害死了。红霞她怎么这么脆呢?玻璃一样的。她红霞就是一块玻璃,死了还是玻璃,碎玻璃,一片一片的,浑身都是锐角,整天扎淑娥的心,把淑娥心里扎得到处都是窟窿。
淑娥一天天变瘦,还恍惚,喝多少牛奶都没用。赵贵无奈,到虾身子部位买一栋旧房,翻新之后搬了过去。这样,淑娥就再也看不到刘忠那张冷脸了。
赵贵在刘忠的“卧榻之侧”办养牛场,说起来也有点虑事不周。说是科学管理,可再科学,粪尿能没味么?大夏天的,能不招苍蝇么?那气味和苍蝇能老老实实待在养牛场而不到邻居家玩玩么?不料刘忠对此一声不吭。村里不少人看不下去,觉得刘忠这人真是的,怎么就忍受了呢?怎么就这么好欺负呢?
说起来,赵贵养牛也就养了,可你用不着天天到刘忠眼前晃悠,秀个什么存在感吧?老张是个勤快人,有他在养牛场盯着,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躺在炕头上享福就行了,还天天来干吗?可赵贵偏偏要来,有时一天一次,有时一天两次。他心里藏着一个愿望,一个说不出口的愿望,他想让刘忠天天看见自己。要是连面都不见,还较个什么劲呢。
由此推测,赵贵跟老张开的那个玩笑,也就不完全是无心,或多或少隐含一点别的意思。苹果臭街了,牲口都不爱吃了,你刘忠的苹果卖给谁呀?
赵贵的玩笑在刘忠那里起了化学反应。几天后,一个惊人的消息刹那间传遍整个赵庄。刘忠在微信朋友圈里发出广告,降价出售苹果,大幅度降价,一等果照着三等的价格批发,简直是剜肉剜心。不出一周,刘忠的上百吨苹果全部出手,村里人都看呆了,都在算计,刘忠这一年得赔多少钱哪。
赵贵的风凉话也很快传遍赵庄,是老张不小心说漏嘴的,老周当然也听说了。老周在赵贵面前提起去年的苹果,是成心的,就是想让赵贵自个儿想一想,他心里那个小九九,行得通行不通呢?
4
老周的本事,赵贵是知道的。老周的本事大了。赵贵印象最深的是,老周特别擅长调解民事纠纷。整个赵庄,七八个居民组,哪有老周摆不平的鸡飞狗跳?前年上赵居民组的芦花鸡纠纷,去年,下赵居民组的陶罐纠纷,老周都是一个回合就摆平。就拿陶罐纠纷来说吧,两兄弟继承遗产,甲乙丙丁的,好说好商量,偏偏一只陶罐,意见不统一了,都想要。都以为很值钱,可到底值多少钱,又谁都说不好。争执、僵持,“继承”不下去了。咋办哩?请老周给“断断”吧。老周去了,叼着烟,唔唔打了声招呼,说:“什么值钱的玩意儿,给我瞅瞅。”老大闻言把罐子递给老周,明明看见老周接住了,可老大一松手,咔嚓,罐子掉到水泥地上,碎了,碎成七八片。好了,纠纷到此结束。老周说:“这扯不扯,好好的罐子,可惜了。”老周猛吸一口烟,又说:“我走了哈,不用送。”
赵贵突然想起来了,凡是老周出面调解纠纷,总会有点小小的意外发生。当意外发生的时候,纠纷也不再是纠纷,它会变成当事人的苦笑,就像争罐子的两兄弟,不苦笑咋办呢,总不能说是老周故意摔了他们家的罐子吧?
想到这里,赵贵也在心里苦笑了。他后悔得要命,说什么也不该来的。老周话里有话嘛,什么“像刘忠那么老实本分的人,怎么净摊上些抓心挠肝的事呢”,以为这话谁听不懂啊,这是打心眼里向着他刘忠了。罢了罢了,算我赵某人糊涂行不行?算我满脑子都是牛屎行不行?
赵贵真的笑了起来,不是在心里笑,是在脸上笑,开了一脸的九月菊。他笑着感谢老周以往对他的关心和照顾,今天这个事呢,就当他“没说”,其实不在养牛场打井,搁在自家院子里打井,“也是一样的”。随后他突然想起,今天还要去镇上办点事,天色不早了,该动身了,“走了哈,走了,主任你千万别送。”
赵贵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一肚子的不乐意,他老周什么时候跟刘忠穿了一条裤子呢?
说是“去镇上办点事”,随口胡扯的嘛,其实屁事也没有,但赵贵还真就去了。心里头憋屈,就当去散心了。你说怎么那么巧呢?在街上溜达不到十分钟,就迎面碰见了老郝。周日没啥事,老郝也来街上溜达。几米开外,两个人就打上招呼了,几乎同时。赵贵对“几乎同时”很看重,这说明什么呀?說明老郝没瞧不起我赵某人,一点都没瞧不起,是平易近人的样子。
老郝不是外人,七拐八拐的,跟赵贵还能沾上点亲戚。当然是远亲。远亲怎么啦,远亲也可以走得近嘛。面对老郝的倭瓜脸,赵贵顿时生出一腔子自责,好歹人家老郝是在镇政府做事,还是个副镇长哩,以前怎么就没多走动呢?
赵贵跟老郝唠上了,没啥事,唠点闲嗑呗。在老郝一边,是无心,在赵贵一边却是故意。在赵贵眼里,老郝也是腰的一部分。谁都知道,从胯上到肋下,那段皮肉都叫腰,但要仔细考量,他老周顶多是个“胯上”,人家老郝才是“肋下”,在上边牵制着老周哪。
中午,两人在一家酒馆里喝上了。是赵贵把老郝硬扯进去的,不喝不行,亲戚嘛,亲戚间吃点喝点,不违反任何规定对不对?
两个人喝得很好,喝得浑身都汗渍渍的。嗑也唠得好。甲方赵贵,把天气、庄稼、果树和奶牛,统统唠了一遍;乙方老郝,把镇政府的日常工作、政治学习、廉政纪律、扫黑除恶、抗旱救灾等等,也都唠了一遍。此外老郝还暗示赵贵,下回镇里调整干部,他“很可能再上个新台阶”。这是掏心窝子说话了。赵贵举杯祝贺,老郝一饮而尽。酒桌上的气氛调节得相当好。趁着气氛“相当好”,赵贵把他的苦恼端出来了,一锅端,主要目的呢,是希望“郝镇长”在“百忙之中”能抽点时间帮他“协调”一下。“郝镇长”没等赵贵把话说完便拍了胸脯,“多大个事,你老赵憋到这时候才说,见外了不是”,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你就等着“好消息”吧。于是交换手机号码,还加了微信好友,然后接着再喝,兴尽才散。散席前赵贵大大咧咧地说:“今天没准备,哪天,哪天送些鲜牛奶过来,给领导尝尝,要是领导喜欢呢,可以天天尝,想尝多久尝多久,谁让咱是亲戚呢。”
赵贵心里踏实了,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你刘忠不跟我说话,可以,你总不至于不跟“郝镇长”说话吧?你总不至于不给“郝镇长”一点面子吧?
5
镇领导的水平跟村干部就是不一样。人家老郝办事,那是一步一个脚印,有情有义,有理有据,讲究个领导艺术。首先,老郝亲自……“亲自”什么意思你知道吧?人家老郝“亲自”给老周打了电话,唠唠旱情,唠唠庄稼和苹果,唠唠镇里和村里的大事小情,突然话题一转,唠到刘忠头上。全镇有名的苹果大户嘛,领导关心一下,应该的。如此这般,不显山不露水,就把刘忠的手机号码搞到手了。其次,老郝亲自委派镇里的民政助理跟刘忠联系,并打发该助理到刘忠家里探望,主要是来看看有没有困难需要镇里解决。该助理很爽快,当场对刘忠表态,不就是缺水嘛,这事好办。转天,在老郝的亲自部署下,镇里调集四台卡车,给刘忠拉水浇树。用老郝的话说:“当务之急是保树,树在希望就在,别的事以后再说。”
浇完果树之后,需要“再说”的事,就提到议程上了。老郝让民政助理传话,请刘忠“方便的时候”去镇政府坐坐,“郝镇长”想跟他唠唠。也不急哈,不急。去之前呢,最好先打电话联系一下,“便于郝镇长把别的杂事都推开”。话说到这份上,你说他刘忠能不去见见老郝么?
刘忠去了,不过目的地不是镇政府。他特意选在周六,趁老郝休息,把老郝约到镇上的好运来饭店。刘忠选这家饭店,有个特别的寓意,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愿善良的人们天天好运来”嘛。
老郝一见面就声明,这顿饭“我请”,“一定是我请,别跟我争哈。”刘忠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打定主意,说什么也不能让领导破费。
老郝跟刘忠聊得很好,喝得也不赖。大旱期间的话题,有个共性,都是先骂老天爷,然后再扯别的。老郝和刘忠也不例外。妈个巴子,已经是八月上旬,还是一滴雨也不肯下,再这样下去,日子没法过了。骂完老天爷,再聊苹果,聊眼下的打井热,不知不觉,聊到赵贵要打井的事。不提赵贵还好,一提他,刘忠的脸色陡然一变,整个人都僵住了。场面瞬间变冷,冷了好一阵子,刘忠才开口说话。之前他很少说话,偶尔插嘴,也是为了迎合老郝。现在局面反过来了。刘忠借着酒劲,在老郝面前哇哇吐了一地苦水,还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简直像个怨妇。老郝听傻了,心说赵贵啊赵贵,你跟刘忠结了这么大的梁子,反过来倒拿我当枪使,“你太精了你,你比狐狸精还精,我怎么就没看出你这只妖怪呢?”
这顿酒一直喝到半下午才散,老郝阴着脸走出好运来饭店。说来也巧,天色竟然跟老郝的脸色一样,阴得不行不行的。不出刘忠所料,黄昏时分,一场大雨便噼里啪啦下起来了,气势非凡,整整下了一夜。天亮时停了个把钟头,接着又下,这回是毛毛细雨。接下来的几天都在下雨,忽大忽小,淅沥不停。刘忠心说,老天爷疯了,你要是早点疯那该多好。
刘忠这几天像是回到遥远的从前,话多,还爱笑,跟他的雇工整天嘀嘀咕咕,还动不动哼上一段小曲,在果园里哼,在毛毛细雨中哼。开心啊,开心。
赵贵自打跟老郝喝了酒,心绪便波浪般忽高忽低起伏不定。他以为第二天会有消息,结果没有。第三天忍不住给老郝发微信,回答是“正在协调”。第四天赵贵去了镇政府,老郝说“差不多了”,他已经约刘忠“到镇政府坐坐”,只要他能来,问题就不大。第六天是老郝跟刘忠一起喝酒的日子,晚上赵贵给老郝发微信,老郝没回,打电话,没接。第七天是周日,赵贵继续发微信,还是没回,打电话还是没接。赵贵心中的波浪一下子拍在礁石上了,碎成无数的泪珠。
周一上午,赵贵冒雨去了镇政府,一见面就觉得老郝的眼神很诡异,怎么跟老周盯他的眼神很像呢?
老郝歪着脑袋打量赵贵,打量了好一阵子才说话。老郝是这样说的,他说世上有很多事情,都被“因果关系”所左右,“人有时候会掉进自己挖的坑里边”,旁观者能有什么办法呢?至于赵贵打井的事,他“也不是不管”,只是最近镇里工作太忙,等等再说哈。何况,不是已经下雨了嘛,河沟里全是水,水库也灌满了,所有的水井,不管深井浅井,都水汪汪的,打井的事可以暂时放一放。
从镇政府出来,赵贵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觉得老郝后半截说的话倒也是实情,可前半截呢,什么“因果关系”啊,什么“自己挖的坑”啊,明明是骂我赵某人不是东西嘛。
赵贵越琢磨越来气,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说明什么呀?说明老周和老郝,也就是整个腰部,都偏向刘忠那瓣屁股了。那瓣屁股怎么那么香呢?这事要是传出去,我赵某人不就成了一个笑柄?不行,当别的可以,当笑柄不行,而不当笑柄的唯一出路就是打井。要打井,就必须老郝出面“协调”,你不是拍着胸脯说包在你身上了?对不起了老郝,你也给自己挖坑了,你早晚也会掉进自己挖的坑里。
赵贵到街上买了一大瓶草甘膦,扭头,气冲冲奔向镇政府,满腔都是风萧水寒的豪迈。
赵贵知道,早就知道,只要喝了除草剂,人是百分之百救不活的。他要正告“郝镇长”,打井的事,你要是不给我个说法,我赵某人就死在你面前了。事关脸面,今天就豁出去了!你不是说还要“再上个新台阶”么?上吧上吧,踩着我的尸体,上吧。
赵贵前脚刚迈进镇政府大门,一声炸雷陡然在头顶爆响,把坐在三楼喝茶的老郝吓了一跳,把赵贵也吓了一跳。
【责任编辑】 陈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