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盼盼,丁 念,郭明星,刘 畅,王佳春,全毅红**
(1.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武汉市中心医院 中医科 武汉 430014;2.武汉市中医医院 肺病科 武汉 430060)
新型冠状病毒肺炎(Corona Virus Disease 2019,COVID-19)(简称新冠肺炎)作为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具有普遍易感、潜伏期长、传染性强、传播途径广的特征。据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报道:截至3月8日24时,据31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和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报告,累计报告确诊病80735例,累计治愈出院病例58600例,累计死亡病例3119例。据人民日报统计,截至3月9日12时,除中国外,共104个国家和地区累计确诊28165例,累计死亡706例。国内总死亡率为3.86%(其中武汉为4.78%),国外总死亡率为2.45%(其中意大利为4.96%)。多数患者预后良好,约25.5%发展为重型[1],重症死亡率超过50%[2]。目前临床治疗多以对症、支持为主,尚无特异性治疗方法。
“疫病”可溯于《素问·刺法论》中“五疫之至,皆相染易。无问大小,病状相似”之述,明确指出其强烈传染性。仲景因“余宗族素多,向余二百,建安纪年以来,犹未十年,其死亡者,三分有二,伤寒十居其七”,乃求古训、采众方,索病源,以“尽愈诸病”。幸有《时病论》言:“瘟疫之气,秽浊之气,乃论三焦可也。”为从“三焦辨证“新冠肺炎提供了理论基础。
三焦之称始见《灵枢·营卫生会》,“上焦如雾,中焦如沤,下焦如渎”,生动形象地描述了其生理特性和功能。《难经·六十六难》曰:“三焦者,原气之别使也,主通行元气,经历于五脏六腑”,突出了三焦之始源,异于脏腑之功用及循行规律。三焦之用常则气行水通,变则气滞水停。吴鞠通集先贤之识而成三焦辩证之大成,指出:“温病由口鼻而入,鼻气通于肺,口气通于胃,肺病逆传则为心包,上焦病不治,则传中焦,胃与脾也;中焦病不治,则传下焦。始上焦,终下焦”。古以三焦辨治伤寒、温病、湿疫,今世之新冠肺炎其性为“疫”,亦可拈以变治,异病同治耳。
余感乎《尚论篇·详论温疫以破大惑》中:“温疫之邪,则直行中道,流布三焦。上焦为清阳,故清邪从之上入;下焦为浊阴,故浊邪从之下入;中焦为阴阳交界,凡清浊之邪必从此区分,甚者三焦相涸。”之论,首用三焦辩证之法论治新冠肺炎,探析其致病途径、发病机理,明确其论治法则,遂言于此,以飨同道。
清·高世栻《伤寒大白》载:“六气之不正者,则皆可成疫也。故各随时气之不正者主治,则得之矣。”冬季应寒反温,则生温疫;春季当温却寒,则有寒疫。疫之为病,“乃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温疫论》)。《温热论》曰:“温邪上受,首先犯肺,逆传心包”。肺为娇脏居于上焦,主呼吸吐纳,一吸则清气入,一呼则浊气出。疫邪外袭,或随呼吸而入,或由皮毛而侵。“邪之所凑,其气必虚。”(《素问·评热病论》),肺卫不固,营卫失和,则有畏寒、发热。肺气不利,升降失调,则咳嗽、喘息。疫损肺阴,则口干、咽干。肺经外合大肠,肺气不利,则肠府失调,出现便秘。肺处上焦,为水之上源,主治节以朝百脉。肺气不利,则肺津不布、心血不行。国家卫建委发布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诊疗方案》(试行第七版)根据尸检和病毒组织检查发现肺组织灶性出血、坏死,可出现出血性梗死,部分肺泡腔渗出物机化和肺间质纤维化,也从侧面印证了中医之述。
杨照藜尝云:“肺热最易入心”,“吸入温邪,鼻通肺络,逆传心包络中,震动君主,神明欲迷”(《临证指南医案》)。疫入心包,而心包则代心受邪,则损心阳、耗心血、伤心阴、害心神。损心阳则心悸、胸痛、畏寒;耗心血则虚烦不眠、面色无华;伤心阴则烦热失眠、口干舌疮;害心神则神昏谵语、昏愦厥逆。临床研究表明,心肌损伤、心律失常是新冠肺炎的常见并发症[3-4]。同时,焦虑是新冠肺炎患者明显的情绪改变,不同程度的睡眠障碍、心理障碍、应激障碍是一线医护工作者的常见问题[5-7]。
肺为娇脏,不耐寒热。寒热既指寒热之邪易外袭致病,亦含治法不可太过寒凉温热之意。石寿棠主张:“以轻开肺气为主,肺主一身之气,气化湿自化,即有兼邪,亦与之俱化”。开肺气以化湿气,肺气利则咳嗽止,湿气除则寒热消,邪去则正自安。寒用桂枝汤,热宜银翘散加减。桂枝汤调和营卫、解表散寒;银翘散清热解毒,疏邪透表。咳嗽痰多,加陈皮、苍术化痰止咳;喘息不利加介子、地龙降气平喘;口咽干燥加百合、生地生津润肺。
心为阳脏主通明,心包受邪传之于心,逐秽祛邪之余,还需辨心阳、心阴、心血、心神之治。心阳虚用回阳救急汤,方中六君子健运中焦,四逆散温中回阳,有“回阳固脱、益气生脉第一良方”之誉;心阴虚者,黄连阿胶汤主之。黄连泻中焦火,黄芩清上焦热,阿胶滋下焦肾水,芍药敛阴,鸡子黄滋肾养心安神;心血虚以补心汤治之。石英、远志、茯神养心安神定志,人参、茯苓健脾益气,当归养心血;心神不安者,以天王补心丹为宜。酸枣仁、柏子仁、远志养上焦心神,丹参、当归行补心血,天冬、麦冬、玄参滋下焦肾水,人参、茯苓益中焦脾胃,桔梗通行三焦之气,神安脏用则病自愈。孙怿泽等[8]根据COVID-19导致的心脏相关疾病,阐述了疫气在“逆传心包”危重病症的中医论治。
邪据上焦气分出现午后身热、胸闷脘痞、身重而痛,其因其湿也,以三仁汤缓图之。邪犯上焦,其治在“升”。肺性肃降,疫邪袭肺,易随其沉降之气入里为害,益用清宣之法,透邪外出;心主通明,疫蒙心神,君危则臣乱,需升通心阳以复其用。
脾胃居于中焦,为气机升降、水液代谢、水谷传化之枢。《脾胃论》曰:“饮食入胃,而精气先输脾归肺,上行春夏之令,以滋养周身,乃清气为天者也;升已而下输膀胱,行秋冬之令,为传化糟粕,转味而出,乃浊阴为地者也。”肺主呼吸,纳清气下输于脾;脾主运化,将水谷精微上布及肺,肺降脾升,则气机调畅、津精盈满。脾气不升反降、肺气不降反升,则有气逆喘息、呕恶痞满之症。“脾气散精,上归于肺,通调水道,下输膀胱,水精四布,五经并行”(《素问·经脉别论》),脾居于中,受肺水下滋肝肾,得肝肾之津上养心肺,周行不休。若中焦脾津上不及心肺、下不抵肝肾,久则生湿,湿不化可成痰,痰湿搏结,郁积中焦,上蒙心肺、下阻肝肾。痰邪上犯于肺,则咳嗽痰多。痰困中焦可郁积成热,身热不扬。《素问·太阴阳明论》曰:“脾脏者常著胃土之精也,土者生万物而法天地。”胃受水谷,降浊阴之气;脾主运化,升水谷之精,故东垣曰:“脾得以为胃行气于三阴,胃亦为脾行气于三阳,五脏六腑由此皆可禀水谷气”。脾升胃降则水谷得化,精微四布。若脾气降而胃气升,则有呃逆、腹胀、便溏、纳呆之症。据报道,腹泻、纳差、恶心、呕吐等消化道症状是COVID-19的常见伴随症状,甚至是首发症状,国内外均有从2019新型冠状病毒(2019-nCoV)感染的患者粪便中也检测出病毒核酸的报道[9-13],也间接证实了脾胃病变在新冠肺炎中的重要影响。
《景岳全书》曰:“盖脾主湿,湿动则生痰,故痰之化,无不在脾。”钟南山院士通过2月18日通过尸检发现,“肺没有严重纤维化,而是有大量的很黏的痰”。由此可见,痰湿是疫病的重要病理因素。因此,疫犯中焦,其治在“疏”,宜以健脾化湿祛痰为法则,二陈汤、导痰汤之类化裁。寒痰凝滞,出现畏寒、咳痰清稀、食欲不振,苔白脉沉者,用苓甘五味姜辛汤温化寒痰;痰热内蕴,出现身热不扬、咳痰黄稠、口干便结,舌苔黄腻,脉滑数者,用清气化痰丸清热化痰。肺燥伤脾、脾阴亏虚,以致咳嗽咽干、口渴多饮,舌苔薄黄脉弦者,以贝母瓜蒌散合保和汤治之可愈。中焦脾虚,上焦湿热未清而致陷下,出现神蒙、舌滑脉缓者,以人参泻心汤。
“疏”者,通也。湿除、痰消则毒减,其疫自消。
“热邪深入,或在少阴,或在厥阴”(《温病条辨》。邪入上焦以侵中焦,不解则深入下焦。《素问·阴阳离合论》云:“三阴之离合也,太阴为开,厥阴为阖,少阴为枢。”肝为阴中之少阳,藏血以资其本,行气乃运其用。肝性条达恶抑郁,肝气疏则水液行、精气布;肝气郁则水液停、脉络瘀。肝从左升,肺于右降,肝气行则肺气舒、气道利,故张景岳称:“肝木旺于东方而主生发,故其气生于左。肺金旺于西方而主收敛,故其气藏于右。”《灵枢·病传》曰:“病先发于肺,三日而入肝”,疫毒犯肺,肺金不降,肝气不升,则咳嗽、喘息、胁痛、呕恶。脾处中焦为升降之枢,肝位下焦位发始之根。肝气疏则脾气和,肝气动则脾湿化,故《读医随笔·风厥痉痫》云:“肝者,贯阴阳,统血气,居真元之间,握升降之枢者也。”肝郁脾虚则生湿化痰,气郁痰阻可酿热毒,弥漫中下二焦,成腹痛、便溏、脘痞诸症。肾为少阴主水藏精,肾气化则水液行,肾阴滋则元精成,肾阳充则脏腑暖。肾藏水火,为原阴、原阳之根。肾中元精化为元气,肝以行之,脾以运之,肺以布之,“人之元气根基于肾,而萌芽于肝”(《医学衷中参西录》)。肝气升肾水以滋心火,肝阴导心阳以温肾阴,则心阳得滋,肾阴得温,以成“水火既济”之象,如陈士铎所言:“心欲交于肾,而肝通其气,肾欲交于心,而肝导其津。”肾精充则元气满,肾气盛则邪难入,故《温热逢源》云:“寒邪之内伏者,必因肾气之虚而入,故其伏也,每在少阴。”肝气不疏、肾水内泛,则水肿、泄泻;肝血不足、肾精不充则目干耳鸣、头晕而痛。据统计,约43%左右新冠肺炎患者伴不同程度肝损伤[14]。而第七版诊疗方案中也明确了“肝细胞变性、坏死伴中性粒细胞浸润”及“肾小管上皮变性、脱落”病理改变,说明了邪犯下焦所致肝肾之变。
陈士铎认为:“肝为木脏,木生于水,其源从癸,火以木炽,其权挟丁,用热不远寒,用寒不得废热。”故肝之治,其重在“气”,行气以解郁,清气则除热,蒿芩清胆汤主之。方中青蒿、竹茹清化肝热,黄芩清上焦热,陈皮、枳壳理中焦气,茯苓健脾、半夏化痰,六一散解毒,契合病机。可加柴胡、郁金行肝气,生地、枣皮滋其肾,介子、莱菔子肃降肺气,山药、白术健运脾气。《素问·金匮真言论》载:“精者,身之本也。藏于精者,春不病温。”以补肾生肝饮养肝血、补肾精。肾阴虚甚,而潮热盗汗,腰膝酸软者,以复脉汤治,“温病汗下后。口燥咽干。神倦欲眠。舌赤苔老者。少阴液亏液。与复脉汤”(《温病指南》)。肾阳虚甚,以形寒肢冷,小便清长者,以右归丸温补肾阳。疫邪久居下焦而不解致弥漫三焦而神昏、腹胀、便结者,需以宣清导浊汤解下焦气郁湿阻。
《说文解字》称:决者,行流也。故邪积下焦,需疏肝气、行肾水,气行水流其毒则消,疫症可除。
据统计,截止3月9日湖北省累计治愈达4.6例,31省份治愈率为72.58%(除湖北省外省份治愈率高达93.65%),重症病例峰数教峰值减少过半。在国家强有力的防治政策下,新冠肺炎疫情目前已在向好发展。1月25日习近平主席在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会议研究疫情防控工作中强调要“坚持中西医结合”。据科学技术部统计,从第三版诊疗方案加入中医分型治疗以来,使用中医治疗率达80%。清肺排毒汤在山西、河北、黑龙江、山西四省份的临床总有效率达90%以上。在国内疫情得到有效控制,对比境外多个国家疫情蔓延的态势下,除了国家科学、规范、有力的防控措施,中医药功不可没。
始于《黄帝内经》“五疫”之论,后有《难经》“伤寒有五“之述,再有隋朝巢元方提出“乖戾之气……转相染易,乃至灭门”之载,再有汉仲景《伤寒论》、明吴又可《温疫论》,金·成元己《伤寒明理论》,至清朝温病乃有大成:叶天士之《温热论》、薛生白著《温热条辨》、吴鞠通书《瘟疫论》、王孟英有《温热经纬》,此外秦之桢作《伤寒大白》、钱文骥《温病条辨方歌括》、柳宝诒《温病逢源》,近代恽铁憔撰《温病明理》、王德宣之《温病正宗》……中医学对于“疫病”的认知和治疗具有深厚的理论基础和丰富的治疗体系,以及明确的有效性。在中医理论指导下,通过对比纯西医治疗的临床观察,凸显了中医治疗的有效性和优势[15]。
仝小林院将COVID-19定性为“寒湿疫”,以寒湿之邪挟戾气以致病,以寒湿为主,兼化热、变燥、伤阴、致瘀、闭脱等变证[16];郑文科则认为COVID-19因于湿毒,以“化湿解毒、辟秽化浊”为根本分期论治[17];范伏元等则认为以湿毒为基础,兼具“燥”性,提出“湿毒夹燥”致病论,论治兼顾润燥养阴[18];石岩主张疫属风寒湿疫,主张以祛邪为先,表里兼治[19]。《说文解字》注:疫者,民皆疾也。疫病,首先强调的是其传染性及致病性,《温疫论》言其:“非寒、非暑、非暖、非凉,亦非四时交错之气,乃天地之间别有一种戾气”。愚以为,疫病之治,重在其法,可随其性变而治之。
《素问》谓三焦为“决渎之官,水道出焉”,以其疏通上下水液代谢之用。《难经·三十一难》载:“三焦者,水谷之道路,气之所终始也。”概括三焦之功用为主气行水。仲景以三焦辩治融六经辨证之法论治伤寒,提出“上焦得通”、“理中焦”、“利在下焦”三焦分治之法。《备急干金要方》定三焦之位,明三焦虚实寒热之治。河间以三焦辩治热病,喻嘉言用三焦分治瘟疫。叶天士言:“气病有不传血分,而邪留三焦”,以三焦结合卫气营血辨治温病。三焦辩治疫病具有深厚的理论基础、丰富的论治方法以及效验的临床报道。三焦作为气之路径、水之通道,以三焦辩证也体现出了中医论治的整体观念和分部位、分阶段辩证的思维。
喻嘉言曰:“邪既入,则以逐秽为第一要义。”故治疫之宗,在于以逐秽解毒为要。秽为毒渐,毒乃秽积。疫邪上袭,可挟风、寒、湿、燥,错杂而至,肺气失宣,心血不行,气滞血瘀而致病。处中而受,脾不升清,胃失降浊,中焦雍而不通,痰湿内蕴,久而成毒,盘踞中图,危害上下。久及下焦,肝郁于内,肾阴不生,肾阳不化,水湿泛滥,邪毒遂成。循化湿祛痰之旨,上焦升邪、中焦疏邪、下焦决邪,合理运用宣上、畅中、渗下之法,毒解邪去则正气复、人身安。故而,以三焦辩证,可明其疫致病之理、传变之道、论治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