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倩
在决战脱贫攻坚收官之年,一部致敬奋战在扶贫一线第一书记的评剧《牵·纤手》应运而生。该剧讲述了主人公于梅继承30年前牺牲在乡村工作一线父亲的遗志,回乡担任第一书记,克服重重困难,最终带领乡亲们脱贫致富的故事。剧作家李铭,发挥其草根作家视角的优势,使全剧在一种难得的愉快、俏皮中,将这个本不新鲜的故事,用生活化的诙谐装点一新,勾勒出现代农村脱贫致富路上的生活百态。
不可否认的是,李铭是为数不多的最适合此类题材创作的剧作家之一。直至今日,他仍自称“农民作家”,他以自己的农民身份为傲,而他的笔端也一直在抒写着关于鸡犬桑麻、田野山头的乡村印象。李铭是“农民的儿子”,他了解那里的一草一木,也了解那里的风土人情。他醉心于歌颂近年来乡村日新月异的变化和发展,也时刻关照着那些热辣奔放又勤劳质朴的底层生命。他的语言风格幽默、诙谐,情节设置灵动、精巧,从第一部舞台剧《木匠村官》创作伊始,就形成了自己天然独特的艺术风格,给人一种大幕拉开,仿佛置身于乡村戏台,舞台与乡村景色,早已融为一体的生动和自然。而此次《牵·纤手》的创作,虽然是他为数不多的戏曲题材的创作,但也把这种难得的品质较好地延续了下来。
众所周知,此类题材的创作难出新意,特别是围绕一个国家大的时间节点展开的戏剧创作,或多或少都会出现题材扎堆,同质化、类型化等一系列问题。而本剧所塑造的第一书记于梅的形象也的确有“高、大、全”之嫌,编剧李铭深谙其道,反向而为,尽量将对主人公的赞美内化在情节性和生活性的戏剧叙述中,通过性格迥异的村民和一系列让人啼笑皆非的事件,凸显出第一书记于梅的任劳任怨、踏实勤奋。
李铭对于主人公于梅的塑造没有刻意拔高,对于村民的群像塑造,也没有千人一面。我们能够在剧中看到性格泼辣、精于算计的碾盘婶;憨厚朴实、勤劳善良的老蔫;心术不正、利欲熏心的钱德旺;爱女心切、刚强隐忍的于母……而更为可贵的是,他将这些村民的短视、偏见甚至自私都悉数呈现在舞台上,而不是为了艺术创作做刻意的美化处理,使得这部戏剧呈现出一种罕见的坦诚和真实。譬如故事伊始,于梅费尽心机引进的盛京满绣招工在即,村民们却选择了忽视,转而投向另一边兜售假冒伪劣商品的钱德旺,只因免费发放的鸡蛋;好容易把村民召集到了工厂,大家却对刺绣的事情毫不关心,只是为了顺走几把团扇;碾盘婶为了快速致富,找不到门路,先是借小额贷款,后又开麻将社……正是由于村民的短视,甚至愚昧,反映出扶贫工作开展过程中的重重困难,也凸显出于梅在工作中的勇气、魄力和耐力。同时,在以发展盛京满绣为主线的叙事进程中,又穿插进于梅与家庭(母亲)的矛盾以及老蔫和碾盘婶的爱情线索,使得本剧的层次感得到了提升。
戏剧开篇即表露出于梅回乡的前史:父亲曾为这片土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而这成了于梅对于榆树村深厚感情的一个依托,也正是因此,榆树村成了母亲的一块伤心地。于梅下乡扶贫并没有把实情与母亲和盘托出,但母亲的突然出现,使得二人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随之激发出更多的戏剧矛盾,这本该是本剧戏剧情感最为真挚和浓烈的段落,但或许因为排练的仓促,内容含量又过于饱和,使得对于这条情感线索的铺垫不够,以至于母亲的突然出场显得有些许突兀,从而让观众无法在快速被带入这条感情线索的叙事当中去。而于梅爱人本该是一个中间调和的角色,该由他来穿针引线,交代清楚母亲与于梅之间矛盾的前因后果,却没有发挥出本该有的推动及渲染作用。
但是老蔫与碾盘婶的感情线索就处理得非常出色。本来二人性格的巨大差异,就有很强的喜剧效应:老蔫内敛,碾盘婶外放;老蔫实在,碾盘婶精明;老蔫被生活的变故打击得落寞失意,而碾盘婶虽然一样贫穷,却始终热辣奔放。二人的性格差异在一开场就表露无遗:
玉竹:这咋是瞎掺和呢?这可是于梅书记经过几个月的考察,才把这个项目引到咱屯的,老蔫叔,一会儿满绣的第四代传人还来咱屯呢。
老蔫:真的啊?
小磕巴:瞎……瞎……瞎……
碾盘婶:艾玛,啧啧啧,这口条,也挂不上挡啊,还没咱老蔫那腿脚利索呢。
【众人大笑。
群众:哎呀妈呀碾盘婶,都成咱老蔫了?
几句话将二人迥异的性格以及感情的前史表交代清楚。随后不断在剧情演进中将二人的情感叙事加强,并在第五幕中推向高潮。这一幕也是最具“李铭特色”的一幕。极强的戏剧性和极具生活化的幽默和诙谐,让人忍俊不禁:由于恋情没有公开,碾盘婶只能偷偷潜入老蔫家,照顾身体不适的老蔫。不巧女儿、于梅突然回家。情急之下,碾盘婶藏于大锅内,不想却被于梅一眼识破。于梅设巧计,将二人说合,同时,也把误入歧途的碾盘婶拉回了正道。
于 梅:老蔫叔他——
(唱)他慌慌张张把话抢,
似有心事在隐藏。
老 蔫:(唱)她呆的时间可不能长,
锅里缺氧要遭殃。
碾盘婶:(唱)喘气费劲要够呛,
这回我要彻底凉。
于 梅:(唱)老蔫叔今天挺反常!
老蔫叔:(唱)我惦记锅里那个胖娇
娘!
碾盘婶:(唱)她(他)到底在搞啥名
堂!
于 梅:(唱)这锅里一定有文章?
老 蔫:(唱)那边只要把火点!
碾盘婶:(唱)我这就能焖焦黄!
于 梅:(唱)我略施小计把话讲
让他主动来交枪
这一段唱词,把三人各怀心事的内心世界表露无遗。“彻底凉”“胖娇娘”“焖焦黄”“来交枪”,这一系列既符合人物性格,又极具舞台“笑果”的唱词,让观众在一种家长里短的幽默叙事中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泥土的芳馨”,同时也在这种情节逐步的局促和紧张中,感受到于梅的聪慧与热忱。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长期乡下生活的浸染,李铭在舞台上塑造的农民形象不仅是真实的、朴素的,也是现代的,与时俱进的。他不止一次地在与我们的交流中感叹当下农民生活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同时,他也把这种当下视角带到了舞台上。譬如被退婚的燕子,她无所事事,生活的全部就是拍小视频,开直播;老蔫的女儿麦芽正是叛逆期,而她的梦想就是去参加“女团”;心怀鬼胎的钱德旺也利用了网络传播的优势,拍下于梅与宝利叔喝酒的视频,给了于梅“下马威”……这让观众真实领略到在网络与手机完全普及的当下,农民的视野早已不是我们想当然的闭塞和狭隘,他们通过网络跟上了时代的步伐,他们的精神世界以及审美视野,早已今非昔比。由此提醒我们在创作中,要时刻关照农民在大的时代背景下大的改观,不仅仅体现在物质层面,更体现在精神层面。
此外,此剧在对富有地域特征的民俗风情的表现上,也匠心独具。导演“三度梅”获得者,著名表演艺术家冯玉萍以其独特的艺术视角,以评剧为母体,借鉴使用各类艺术之优长,有歌有舞,有诗有画,使得全剧的二度创作在大气、稳健中彰显出灵动和奔放,让全剧增添了一份诗意色彩。
但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使用了大量的非戏曲艺术元素,但冯玉萍深知戏曲本体的重要性。所以,纵使全剧通篇有很多非戏曲唱段,但每一个唱段都是为戏曲本体而服务,唯美、婉转,多是对景色或物体的咏唱,譬如“小榆钱”“绕阳河”等唱段,而真正揭示人物内心的重点篇章,仍由戏曲唱段来表现。同时,整体音乐呈现出一种恢弘婉转的格调,又巧妙地汲取、融入了蒙古民歌的音乐元素,有着当地浓郁的阜蒙风味。
评剧《牵·纤手》剧照
习近平总书记曾引用过郑板桥的一首诗:“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这也道出了一个“第一书记”应有的情怀:“格外关注、格外关爱、格外关心”群众,时刻把他们的安危冷暖放在心上。可以说,我们在《牵·纤手》的舞台上看到了“一枝一叶总关情”的第一书记于梅,也看到了当代农村在脱贫致富的奋进路上最寻常的人心和人性。无论从文本到二度创作,该剧都体现出一种难得的探索精神。在舞台上不断注入新鲜感、时代感,是当下戏曲创作者的责任和使命,也是对接当下观众审美世界的有效通道。当然,本剧还有一些问题,如出场人物太多,内容过于庞杂,但我相信,在不断地打磨和反复的修改下,此剧一定会绽放出别样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