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报刊视野下的东京审判
——以战后美国对日政策为中心的考察

2020-12-27 09:21丁高杰
安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战犯天皇审判

丁高杰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089)

东京审判作为战后国际社会对日本法西斯分子进行的一次国际裁决,其影响颇为深远。改革开放以来,东京审判逐渐成为国内学界关注的一个热点。就其研究内容而言,主要集中在东京审判的事实经过和审判程序、东京审判的不彻底性及其遗留问题、东京审判与南京大屠杀、东京审判与国际法,以及中美两国与东京审判的关系等方面。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有关美国与东京审判的关系问题,也越来越受到学者的重视。如宋志勇的《美国对日政策与东京审判》[1],林晓光、周彦的《东京审判研究——兼论中美两国在东京审判中的作用》[2]。宋、林两文一方面肯定美国对东京审判做出的历史贡献,另一方面又指出美国对东京审判的不彻底性负有主要责任,评价相对客观。然而,关于当时国内舆论对东京审判的评价问题,学界研究并不充分,一些具有重要参考价值的报刊资料也被忽略。鉴于此,本文拟以民国报刊为着眼点,在对相关问题进行梳理和分析的基础上,探讨当时国内舆论对于东京审判的报道及评价问题,以期进一步丰富该领域的研究。

一、美国对日本战犯的袒护

在长达两年半的东京审判中,美国自始至终都掌握着审判的话语权,主导着整个审判进程。对于审判工作的顺利进行,美国无疑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然而,出于某些政治方面的需要,美国当局又对日本战犯采取了一系列袒护措施,企图为其开脱战争责任。

(一)美日律师相互勾结,强词夺理

如同纽伦堡国际军事法庭对纳粹战犯的审判一样,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在审判日本战犯时,“为了维持审判的公平性,刑事被告当事人有自己辩护或聘请他人代为辩护的权力。”[3]但两大军事法庭在被告辩护人的设置方面,却存在着明显的差异。在东京审判的法庭上,每一名日本战犯除了拥有数名本国律师外,还至少拥有一名美籍律师为其辩护。这与仅有德国律师为纳粹战犯做辩护的纽伦堡审判相比,已是十分奇怪的现象。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从审判一开始,“日本的和美国的被告辩护士,显示出思想上完全一致,制造荒唐奇谭,硬说日本是‘处于防御地位’。”[4]从法律的角度看,辩护律师为自己的当事人进行辩护是再正常不过的法律行为,也是任何法治国家都能接受的事情,本无可厚非。可是,美籍律师却与日本律师“思想完全一致”,明目张胆地歪曲历史事实,与日本辩护律师沆瀣一气,替日本法西斯战犯开脱战争罪愆,这本身就已经超出了法律所允许的范围。不仅如此,身为美籍首席辩护律师的勃拉肯尼甚至声称:“国际条约如被违犯,则东京法庭无审判资格。”[5]作为一名来自同盟国的辩护律师,竟公然挑战远东国际军事法庭设立的合法性及其所具有的神圣审判战犯的权力,蔑视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权威,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美籍律师为日本战犯所做的强词夺理般的荒谬辩护,不能不让人怀疑美籍律师本应具有的职业操守以及美国为日本战犯提供辩护律师的初衷——是为日本战犯做正当的法律辩护,还是与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同流合污?

(二)美国占领当局非法释放战犯

日本战败投降后,美军根据战时同盟国所划分的受降区,以盟军的名义单独占领日本,并负责逮捕和羁押日本战犯的工作。作为驻日美军最高统帅的麦克阿瑟将军,在占领之初也较为认真地执行了战犯的缉捕工作。相关报道显示,他“曾五次拘捕战罪嫌疑犯百余人,著名战犯大多落网。”[6]可是随着国际局势的变化以及时间的推移,战犯的抓捕工作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被美军逮捕的日军战犯,“都是直接发动或参加侵略中国的元凶,同时也是侵略东南亚各地的计划者与执行者,早应科以重刑,藉伸正义……可是竟在美帝国主义包庇放纵之下,未经审判,遽尔释放了。”[7]事实上,美国占领当局非法释放战犯的恣意行动,早在1945年下半年就已开始。是年(1945年)的8月30日,以麦克阿瑟为首的美军总部,便擅自“释放已检举而未被审判之战犯二十三名。”[8]此后,美国占领当局更是变本加厉,以各式各样的粗劣借口,陆陆续续地释放了许多已遭逮捕却未被审判的日本战犯。由此不难推知,美国当局对日本战犯所实施的袒护政策,早在东京审判开始之前便已敲定。所以,在后来的审判过程中,美国当局表现出来的一连串令“全球舆论惊愕”的举动[9],只不过是这种既定的包庇政策付诸实施后所产生的表征而已。

(三)“盟总”为天皇裕仁开脱罪责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裕仁天皇作为拥有最高决策权的国家元首和日本帝国主义军阀的核心,对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犯罪行为负有无法推卸的责任。东京审判开始后,“有一件最使关心和平的世界人士,特别是在此次日本侵略战中受害最烈,因此对未来的和平也期待最切的中国人民所念念不忘的大事:裕仁是不是也将受审?”[10]在整个国际社会一致强烈要求严惩战争罪犯的大背景下,作为发动侵略战争罪魁祸首的裕仁,早被推到了世界舆论的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如果没有美国当局刻意的包庇,他将很难逃脱人类正义力量的审判。然而就在这样十分敏感的舆论环境下,美国驻日盟军统帅部竟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竭尽浑身解数为裕仁开脱。于是,便由麦克阿瑟代表“盟总”发表意见:“日皇最近仍居于日人最高崇敬的地位,故从未考虑日皇的退位问题。”[11]“盟总”蓄意庇护天皇裕仁的态度已经昭然若揭,世界舆论顿时为之哗然。为了平息国际舆论的抗议浪潮,“盟总”特意将裕仁“描写成一个为战时日军政界所欺骗的可怜人物”[12],妄图利用这样一个借口来混淆视听,愚弄世界人民。对于“盟总”蓄意包庇天皇的错误行径,中国舆论失望地哀叹道:“盟总……竟连退位这点小敷衍,都不愿意麻烦裕仁。”[13]

二、美国对战后东亚格局的考量

二战结束后,随着国际局势的风云突变,美国对日本的统治政策,也由占领初期的遏制转为扶植。美国利用独占日本这一契机,妄图把战后的日本浇铸成为远东地区反苏反共的前沿“堡垒”,借以实现其全球争霸的战略目标。从当时国内舆论的角度观之,美国袒护日本战犯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构建美日同盟,反苏反共

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后,美苏共同的敌人消失了。但是,基于各自国家安全战略的考虑,美苏两国迅速由战时的患难盟友,转变为战后“冷战”棋局中的博弈对手。随着“冷战”双方对抗的愈演愈烈,出于自身安全的需要,美国迫切需要在远东寻找一个坚定的反苏伙伴。并且,随着中国共产党领导的解放战争不断取得胜利,美国的这种需要也变得愈加强烈。出于地缘政治的考虑,美国最理想的选择对象自然是处在美军独自占领下的日本。而此时正在接受东京法庭审判的日本战犯,便成了美国拉拢日本的一个最便捷的“工具”。为了实现既定目标,美国当局“不惜对昔日战犯,百般宽容,甚至还想一旦美苏战争爆发时,利用彼等作为美国之忠实战友。”[14]为了贯彻美国政府的旨意,为日本战犯辩护的美籍律师,甚至毫不避讳地宣称:“东条等多年来所言者,与杜鲁门之主张如出一辙,日本恐惧共产主义蔓延,实属正当。”[15]美国律师的辩护理由尽管滑稽可笑,有时甚至是无理取闹,但却从一个侧面暴露了美国战后企图利用日本反苏反共的阴谋。为了顺利推行这一战略方针,美国竟置盟国的强烈反对于不顾,一意孤行,竭尽全力“对日本保守反动势力作最有利的辅助。”[10](p16-17)如此,建立在相互利用的基础上,美日两国由战时不共戴天的仇人,迅速转变为战后“亲密无间的兄弟”。不难看出,美国对日本战犯的袒护,其实是一种拉拢日本的政治手段。

(二)利用天皇权威,巩固统治

明治维新后,天皇被日本帝国宪法赋予了近乎无限的权力,日本民间更是把天皇奉若神明。日本虽然在二战中战败并无条件投降,但是在相当一部分日本人心中,裕仁天皇仍拥有无法替代的地位。正是鉴于天皇在日本国内拥有非同一般的影响力,美国前驻日大使格鲁曾说:“日本天皇制,实为维持‘安定势力’的唯一的政治因素。”[11](p6-7)显而易见,他已经明确地把保留天皇及天皇制视为维持战后日本社会稳定的重要因素之一。在这一点上,东京的盟军总部也持有同样的看法,认为“日皇将为盟方可以控制日人之唯一媒介。”[11](p6-7)身为美军远东最高司令官的麦克阿瑟,更毫不讳言地说道:“(天皇)具有足与二十个师团匹敌的价值。”[10](p15-17)对于美国当局来说,这仅仅是保留日本天皇所带来的军事价值,其所带来的政治价值更是无法估量。由此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美国之所以置世界舆论的强烈反应于不顾,也要使尽浑身解数为天皇开脱罪责,似乎并不是因为美国当局不想废除天皇及天皇制度,而是试图通过保留这一仅具象征意义但又对日本国民具有巨大影响力的“傀儡”,给美国带来更大的战略利益,更加有利于战后美国在日本的统治。

(三)博得日人好感和稳定战后日本经济

日本投降后,美军独自进占日本,并对其实行军事统治。很显然,美军是以占领者的姿态出现在日本民众面前的,占领者和被占领者之间难免产生一定的矛盾。然而,美国“冷战”政策的实施,又必须借助日本这个远东“桥头堡”的协助。由此,如何缓解占领者与被占领者之间的矛盾,从而顺利推进反苏反共“冷战”方针的实行,是美国政府不得不认真考虑的问题。正因为如此,“战后美国对日政策处处宽大,唯恐日本人心不服,不感激,审判战犯完全迁就了这种政策。”[16]从这种所谓的“迁就政策”不难看出,美国当局袒护日本战犯的做法,大有笼络日本人心的嫌疑,试图通过减轻战犯的战争罪责来博得日本国民的好感,从而推行其既定的方针政策。此外,美国当局私自停止对日本战犯的逮捕工作,还与稳定日本战后经济有关。1946年,“麦帅鉴于迭次的逮捕活动,使日本的政治经济几完全呈停滞的状态,为予以喘息计,战犯的逮捕乃暂告停止。”[17]对外声称是“暂告停止”,但从后来的实际情况看,驻日美军总部不仅从此彻底停止了战犯的逮捕工作,而且还将一些已遭羁押却未接受审判的战犯以种种借口给释放了。

三、美国袒护日本战犯的政治后果

1946年1月19日,旨在严惩战争犯罪的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刚一设立,就引起了国际社会的高度关注。“世界所有各国人民,都在期待着,并有权利盼望法庭的判决成为进步人类对法西斯主义及反动派斗争中的强有力的武器。”[18]遗憾的是,美国当局却把国际社会严惩战争罪犯的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在一定程度上变成了袒护日本战犯的场所。这种近乎为虎作伥且失信于盟国的做法,不仅受到了包括中国在内的二战受害国和其他爱好和平国家的强烈抗议,更是造成了十分严重的政治后果。

(一)世界舆论的强烈反对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中国作为太平洋战场的重要组成部分,为战胜日本法西斯做出了巨大贡献,同时也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四万万中国人民用铁一般的事实证明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更有充足的理由,要求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对双手沾满中国人民鲜血的刽子手做出历史性的正义审判。“否则不特和平无法维持,及日本人民亦必继续受其荼毒。”[19]但是,美国当局公然在世界舆论面前包庇日本战犯,这一践踏人类正义的行为严重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更是激起了中国人民的强烈愤慨。因为美国当局非法释放未经东京法庭审判的日本战犯,1947年《群众》杂志发刊抗议,指出:“遭受日本侵略的各国人民和政府,尤其是我们中国人民,必须严厉的向美国抗议。”并强烈要求“麦克阿瑟应立刻再捕这批战犯,迅速审判,遵照波茨坦训言,处以应得之罪。”[7](p7-8)针对盟军总部包庇日本天皇这一史无前例的荒谬作法,《京沪周刊》诘责美国政府“第二次世界大战到底是那(哪)一方打胜的?轴心国家呢?还是同盟国家?”[13](p6-7)令人气愤的是,面对来自中国舆论强烈的抗议,美国政府却置若罔闻,我行我素,这激起了中国人民更大的愤慨。

中国人民正义的呼声,得到了国际上爱好和平与正义国家的同情和支持。针对深遭舆论诟病的“美籍律师包办一切”的做法[16](p4-5),苏联报纸发表评论文章指出:“东京审判已跃出了由同盟强国的决议所规定的轨道。全球舆论界都有权利要求东京国际军事法庭应严格遵守波茨坦公告和法庭章程的字句和精神。”[9](p16-18)而参与法庭审判的“法、澳、印、荷、英、菲出席法官,已先后对此次审判全部或部分表示异议。”[12](p6-7)包庇日本战犯的违法行径,一时间使美国政府深陷世界舆论谴责的漩涡之中,处境十分尴尬。

(二)天皇及天皇制度的保留

由于美国当局的极力袒护,日本天皇裕仁并没有像国际舆论所期待的那样出现在东京审判的被告席上,最终逃脱了人类正义力量的审判,天皇制度也因此得以保留,与天皇命运息息相关的日本皇族也未受到冲击。针对这一违背人类公理的现象,时人潘世宪在其文章中这样写道:“东京军事法庭第一个大错误,便是逮捕战犯时,遗漏了日皇……”[20]其实,日皇缺席审判并不是什么“遗漏”,而是美国政府的“刻意为之”。从战后联合国家设立战犯审判法庭的长远考虑来看,无论是纽伦堡国际军事法庭,还是随后的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其设立的最为重要的意义之一就是审判战争犯罪,儆戒未来。并以此教育后人,珍爱和平,杜绝战争。而作为战争祸首的裕仁,竟然逃脱了法律的制裁,这就导致东京审判“此在教育及惩罚政策立场言,均已完全失却原有的意义了。”[21]而被保留的天皇及天皇制度,反过来不但可以庇护一批战争罪犯,而且还为日本国内右翼势力的滋生和蔓延提供了温床。一言以蔽之,天皇裕仁的逃脱,成了东京审判的一大历史性败笔,由此所带来的政治影响更为深远。

(三)处理过宽,战犯逃脱

美国当局的刻意包庇,不仅使天皇制度得以保留,一些重要战犯也因此而受益。首先便是垄断财阀转嫁战争罪责,“日本统治阶级极力把侵略的全部罪过都推诿在一批军阀身上……在被告席上,却看不见财阀的代表。”[9](p16-18)不难想见,倘若没有美国政府的默许,受到东京法庭审判的日本战犯,绝对不只是寥寥可数的日本军国主义分子,还有为军国主义服务的日本财阀。其次,“对一些重要战犯的量刑,不论从任何角度来说,均失之太宽了。”[21](p6-7)对此,苏联政府也认为:“若干战犯之判决,乃‘不公允之过宽处分’”。[22]量刑过宽,直接导致一些重要的战犯逃脱了法律的制裁,继续逍遥法外。如罪恶昭彰的甲级战犯岸信介之流不仅在日后重返日本政坛,还竟然两度出任日本内阁总理大臣。从长远的角度来看,日本战犯逃脱法律制裁所带来的消极影响远不止此。对战犯的清算不彻底,一些臭名昭著的战犯得以逃脱,摇身一变重新登上政治舞台,进而对日本政府施加影响,而这正是造成日本政治长期右倾的历史原因之一。

四、结语

东京审判期间,美国利用单独占领日本这一契机,出于“冷战”政策的需要,对受到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的日本战犯采取了种种袒护政策。这些包庇战犯的行为,不仅受到了国际舆论的强烈谴责,更是造成了一些无法挽回的严重后果。二战以来,日本政治长期右倾,特别是近些年来,日本国内的右翼势力更是蠢蠢欲动,军国主义思想大有死灰复燃之势。面对这种危险的信号,有必要引用当年亲自参与东京审判的中国法官梅汝璈说过的话来告诫日本政府及其国民:“我不是复仇主义者,我无意于把日本军国主义欠下我们的血债写在日本人民的账上。但是,我相信,忘记过去的苦难可能招致未来的灾祸。”[3](p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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