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小说乡村世界的艺术呈现

2020-12-27 08:48吴梦桃
安康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孙犁小说生活

吴梦桃

(宝鸡文理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陕西 宝鸡 721000)

孙犁创立了“荷花淀”派小说,尤以短篇小说出名,是描写乡土的重要作家之一。20世纪90年代以来,孙犁研究呈现出阶段性的特点,作家主体研究和比较研究成为主要的切入点。除了少数孙犁新时期作品的阐述以外,主要着重于抗战作品的深度挖掘和研究视角的创新。21世纪以来,学者们对孙犁的著名单篇作品的研究更加深入和广泛,研究较多的有《芦花荡》 《荷花淀》 《村歌》 《铁木前传》等短、中篇小说,如《战争与诗意的表达——试析〈芦花荡〉的诗话特点》 《论〈荷花淀〉中女性的战争心理》 《论〈荷花淀〉的双线结构》 《〈村歌·上下篇〉 (1949)考释及文学史意义》等。研究者们主要从叙事策略、诗话语言、劳动书写、人格特征、战争人伦风情、女性形象塑造、自然风景书写、浪漫审美风格等视角入手,挖掘孙犁小说的深层意义和独特价值。也有学者从孙犁作品风格的转换,将其与沈从文、赵树理、汪曾祺、莫言、铁凝、贾平凹等人做比较,为孙犁小说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总之,学者们对孙犁小说的研究更加有深度、有广度,使其在新时代下发挥了更广泛的作用。

孙犁是出身于农村的知识分子,他的作品离不开故土生活经验的积累。在其作品中,大量故事的发生场所都是在晋察冀边区的乡村。赵园曾指出:“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审美理想,很难完全超越‘乡村的中国’这一现实,何况还有强大的极富诱惑力的文化传统。”[1]如鲁迅笔下的鲁镇、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的商州等一系列的地域描写形成了各具特色的乡村世界。在孙犁的小说中,作家展现的是有革命背景的晋察冀边区的乡村世界。因此,笔者认为,从孙犁小说对乡村世界的艺术呈现的角度入手,考察其小说创作与晋察冀乡村世界的关系,探讨其对乡村世界的诗意风景、日常生活以及革命运动的描写,可以更深刻把握孙犁早期小说的内在艺术,深入辨析其小说的美学内容。

一、乡村的诗意风景

老舍在《景物的描写》中指出:“景物与人物相关,是一种心理的、生理的,与哲理的解释,在某种地方与社会便非发生某种事实不可。”[2]孙犁小说以战争题材为主,但到处充满人物和自然之美,这在当时的解放区文学界,甚至全国文学界吹起了一股清新诗意之风。因此,对孙犁小说中乡村自然风景描写的研究是不可忽略的。谈及对乡村的书写,少不了要写乡村的山、树以及农作物等自然景物,前有废名、沈从文的乡村书写,使作品中的乡村自然风景充满了诗意的情怀和温暖的意境,并具有了独立的存在价值,展现了人与自然的浑然交融。孙犁对乡村自然环境的描写,不只是生态意义上的和谐美,更多的是为了突出人性美,表达叙述者对平原人民的赞美之情。

孙犁有意避开战争给乡村带来的苦难与不安,代之以冀中平原白洋淀水乡的美好与宁静。其著名的短篇小说《荷花淀》的开篇写道:“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这女人编着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3]90这是一幅水生嫂月下织席的画面,女人坐在半透明的月光下编织苇席,时而还可以感受到清淡的荷香与柔和的晚风,让整个小说呈现出北方水乡人与自然和谐的气氛,增加了浓郁的诗情和浪漫的气息。结合其创作背景来看,小说反映的是抗日战争时期冀中人民在抗战后方片刻的安详与舒适的生活,赞扬了青年妇女在抗战年代表现出的乐观主义精神和奉献精神。

作者在谈到这篇文章的写作时说:“我离开家乡、父母、妻子,已经八年了。我很想念他们,也很想念冀中。”[4]作者是在远离家乡的延安创作此篇的,他把对家乡的思念倾注到了升起的月亮上,把编好的大片席子比喻成洁白的雪地和云彩,实则正是在想念远在千里的家乡。借水生嫂的视角望着银白的淀水、透明的雾、新鲜的荷花,勾勒出家乡一花一水的美好,表达了作者对故乡土地、房屋、亲人的浓浓乡愁和无尽的牵挂与思念。干净凉爽的院子、又薄又细还跳跃的苇眉子、不久就成了一大片等描写,不仅表现了芦苇柔滑、细薄及洁白的特点,更反映了水生嫂编席手法的敏捷、灵活以及勤劳能干的品质,同时也表达了作者对温柔美丽的年轻妻子真挚而缠绵的思念和爱意。作者笔下的自然风物成了人物情感的注脚,自然和人物则是叙述者情思的外化,是主体和客体、个人和时代相互纠缠与渗透的文学景观。

《荷花淀》里这样描写荷叶荷花:“那一望无际的密密层层的大荷叶,迎着阳光舒展,就像铜墙铁壁一样。粉色荷花箭高高地挺出来,是监视白洋淀的哨兵吧!”[3]95荷花已被作者人格化,茂密的荷花成了抗日子弟兵的天然屏障,像人一样具有抵抗敌人、乐观自信的精神。《碑》里的河水则“叫着一种固执的、百折不回的声音”[3]129,河水仿佛成了人物,具备高昂的斗志和坚定的品格。《碑》里还有这样一段描写:“在平原上初冬清晨的霜雾里,他们找到每一个可以掩蔽自己的东西:小壕沟、地边树、坟头和碑座,大窑疙瘩和小树林。他们在那涂满霜雪的小麦地里滚过来了。”[3]126平原上与敌人斗争的战士们把景物当作战斗的屏障或休息的场所,展现了平原上独有的自然风貌。可见,在人物和自然之上,笼罩着叙述者强烈的主观思想和情感,自然景观多是人物的附庸品,是叙述者感情观念的物象化。

诗意情韵的构造无外乎人与自然环境,在行文安排上,孙犁作品中的人物与自然的描写总是交相出现,彼此构成一对一的关系,自然仿佛是人物的随从。如对乡村农作物的描写,不免要提到辛勤耕种的人们。《吴召儿》里有一段描写吴召儿姑家的庄园,“这里种着像炕那样大的一块玉蜀黍,像锅台那样大的一块土豆,周围都是扁豆,十几颗倭瓜蔓,就奔着高山爬上去了!在这样高的黑石山上,找块能种庄稼的泥土是这样难,种地的人就小心整齐地用石块把地包镶起来,恐怕雨水把泥土冲下去。奇怪!在这样少见阳光,阴湿寒冷的地方,庄稼长的那样青翠,那样坚实!玉蜀黍很高,扁豆角又厚又大,绿的发黑”[3]255。这里提到姑家房子周围精心种植的各式蔬菜作物,有玉蜀黍、土豆、扁豆角、倭瓜等,这些生长旺盛的庄稼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使抗战子弟兵也短暂忘却了这是处在险象环生的战争期间。背靠高山的庄园,见到的阳光甚少,可还能长出青翠的庄稼,结出坚实的硕果,那是人民智慧的结晶。山陡泥土少,是人们勤劳的双手用石块围住了泥土,青翠的庄稼、结出的硕果正是对人民的赞赏和热爱。因为在艰苦的行军战旅中,“一顿倭瓜,也是一种鼓励”。

类似的关于人物和自然的描写使作品散发出浪漫气息的还有很多。如《正月》里描写小桃树的一段文字:“冬天,她给它包上干草涂抹上泥,现在她把泥草解开,把小桃树扶了出来。春天过早挑动了小桃树,小桃树的嫩皮已经发紫,有一层绿色的水浆,在枝脉里流动。”[3]291这里写小桃树迎春发芽,一派生气,其实暗指大娘的小女多儿即将出嫁,内心澎湃和兴奋喜悦溢于言表的样子。如《碑》:“那浑黄的水,那卷走白沙又铺下沃土的河,长年不息地流,永远叫的是一个声音,固执的声音,百折不回的声音。站在河边的老人,就是平原上的一座纪念碑”[3]129;《芦花荡》:“他狠狠地敲打,向着苇塘望了一眼。在那里,鲜嫩的芦花,一片展开的紫色的丝绒,正在迎风飘撒”[3]119。以上例子都是一句关于人物的描写、一句关于自然的描写,自然是人物的映衬和说明。

孙犁小说作品中,以人为中心的自然景观书写,营造了诗意的氛围。同时,也多是赞扬人性美,因为善良的人民是抗日战士行军中的安慰和力量。“在这个时候,一顿倭瓜,也是一种鼓励。这鼓励还包括:到了那里,我们就有个住处,有个地方躺一躺,有个老乡亲切地和我们说说话。”[3]252在孙犁早期的理论作品中,谈及文学作品中人物与自然的关系处理时,他说:“在一篇作品里,主要是写人物、事件。但人物和事件是在社会里发生,是在一个时间、一个地方进行。所以还要写到人物的环境、周围的景物等等。环境景物的描写,是为了帮助表现这个事件里的人物”[5]。虽是以人性美为主的大量乡村环境描写,但也流露出了专属于那冀中平原乡村人民生活的韵味与风情,给作品增加了诗意的情怀和幻美的色彩。

二、乡村的日常生活

孙犁坚持文学是反映生活的,我们的日常生活、普通小人物小事情,就是我们这个大时代的真实内容。孙犁小说中描写的白洋淀家庭生活,大多以捕鱼业为主,以编织纺线为辅来保障家庭收入,这也是孙犁小说中常出现的两种生产方式。他的很多作品都是以家庭生活展开的,如《荷花淀》 《丈夫》 《“藏”》《嘱咐》等;也有写家庭人民生活的变化,如《蒿儿梁》《碑》 《芦苇》 《光荣》 《浇园》 《山地回忆》 《铁木前传》 《采蒲台》等。对抗战农村根据地家庭生活的真实刻画,是孙犁小说的主题风格和审美特质。

以他的中篇小说《铁木前传》为例,这是一部“生活流”小说,真实地展现了中国北方乡村1930年代到1950年代的“原生态”生活场景。一部中篇小说,囊括了北方平原中的土地河流、树木村街、庄园禾苗、妇女聊天、小儿打闹、儿女情长、社会动荡、革命运动等等。它们都通过作家的视野,展现于读者面前。乡村生活滚滚向前、浩浩荡荡、气象万千,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作品的前几章都是在展示北方农村日常生活和习俗,特别是合作化运动下的北方农村。一开始把人们的视线拉回童年,写乡村儿童对铁匠木匠劳动场景的无限好奇与兴奋。随即才写到铁匠木匠打铁叮当响、木花乱飞舞的场景,很快就从童年的欢乐里回到现实,是社会阴云压得让人窒息的贫苦生活,真正地进入了农村人民的真实生活处境。孙犁给读者展现了在时代巨变的洪流中,不同人群、不同家庭的生存状态和生活质量,呈现出一种千差万别的普通人的生活姿态。

孙犁小说的乡土气息,主要表现了华北农村家庭生活的自然和自足。白洋淀有天然的地理优势,渔业资源丰富,捕鱼业发达;芦苇生长茂盛,苇席业也是源远流长。相比于苇席生产,白洋淀渔民家庭有多种经营:“春日无水时,操作农事。夏季山洪暴涨,入秋则捕鱼捞鱼鲜,并以割苇采藕、采菱、养鸭以及夏日冲船工冬日撑冬床为副业,终年操作,经济尚称富裕”[6]。华北平原的苇席业、纺织业比较发达,年轻的妇女和美丽的少女都会纺织、编席一类的手艺。《荷花淀》水生嫂编织席子手艺精湛;《山地回忆》中女孩子能灵活的纺线;《碑》里热闹的集市上卖的各种席子、篓子等物品。

作为家庭生活的一部分,婚姻爱情生活也是孙犁小说重点描写之一。在小农经济濒临破产下,华北地区的婚姻制度暴露出很多劣根性,典型的表现是“婚姻论财”[7]现象。所谓“婚姻论财”,就是女方家庭把婚姻作为谋利的手段,将大额的彩礼钱作为交换的代价,否则,宁愿牺牲年轻人的爱情也在所不惜。原本和谐、美好的爱情和婚姻日益扭曲,这在孙犁的乡村书写里也有反映。《正月》和《蒿儿梁》里都有“老夫少妻”的畸形婚姻倾向。《正月》里介绍了“老夫少妻”形成的原因:“这一带有些外乡的单身汉,给地主家当长工,苦到四五十岁上,有些落项的就花钱娶个女人,名义上是制件衣裳,实际上就是女孩子的身价。丈夫四五十,女子十三四,那些汉子都苦得像浇干了的水畦一样,不上几年就死了,留下儿女,就又走母亲的路。”[3]285这里的大龄单身男子多是靠大半辈子打工的积蓄,娶一个家庭贫困的妻子以补贴对方家庭,双方获利的基础上才愿意去投入金钱,《蒿儿梁》中聪明能干的女主任就是如此。

另一种畸形婚姻就是“少夫老妻”,如《光荣》里的原生和《铁木前传》中的大壮。在中国很多乡土文学中都出现过类似婚姻情况。从传统角度来看,主要有两点原因:一方面是社会风俗,女大男小便是吉祥如意;另一方面是童养媳,造成少夫老妻的婚姻现象。孙犁小说中表现的是华北地区农村经济遭受破坏的境遇下,婚姻的乡土秩序随之扭曲,自然美好的爱情婚姻也受到了影响。

当然,孙犁小说中也有积极接受新时代新思想的人们。《正月》里大娘的第三个女儿多儿正是赶上了革命的热潮,接受了新时代新的婚姻择偶观念。多儿上学识字,进自卫队,与大官亭新农会的副主席刘德发自由恋爱。母亲和两个姐姐也同意换一台织布机,多儿在婚前织布为自己准备出嫁的衣服和鞋面。他们骑着马,伴着村剧团的鼓乐和高级班的秧歌,热热闹闹地完成了两个积极进步青年的婚礼。《婚姻》中一对进步青年如意和宝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好,却受村长以权力报复镇压。如意被稀里糊涂地关了一晚上,因此影响了名声,受到村人及宝年父母的故意躲避。二人很苦恼,但最终爱情胜过一切,不管别人的看法,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文学聚焦于生活,聚焦于身边小事,真实地记录了这个时代的内容。孙犁选取身边的人物小事进行创作,主题丰富,刻画了战争岁月中普通人民最真实的生存状态和生活图景。“孙犁的笔记录时代,记录人生;既融入了历史,又融进了世俗之味;既体现着文化含量,又有生活含量。”[8]他的作品是中国北方乡间的生活画卷,给读者展现了一定历史阶段的乡村时代风貌。

三、乡村的革命运动

孙犁是一位参加过抗日战争的作家,他的作品是以革命风云变幻的大背景为前提,对战争给人带来的精神痛苦和现实苦难做淡化处理,所展现的是底层人民踊跃抗战的积极行为。有学者指出孙犁小说奉行“三不主义”,即“不正面描写北国人民的‘阴暗面’,不正面描写‘敌人’,不触及激烈而残酷的战争场面”[9]。他在作品中处理一些政治运动事件时,始终坚持自己的个性,坚持用一颗沉稳、慈悲的心来看人、看事,从人伦亲情角度来捕捉和描绘战争与政治运动中的生活韵味和风情。因此,他描写普通人民的识字、生产、进步、学习和教育等,还表现了乡村乡民选举、妇女救助会、青先会、游击队、互助组、合作社等社会重要事件,以小村庄人民的日常生活反映大时代。在孙犁笔下,看似如诗如画的乡村景致、温情脉脉的人性人情,实际上都包含着抗战背景下的政治、战争以及革命运动的书写,并以此来传达自己对现实问题的思考。乡村善良淳朴的农民对抗战表现出高亢的热情,但不是完全“革命化”了的乡村,而是革命与乡土相生相长的状态。这使他的小说既不同于一般的乡土小说,也不同于一般的革命小说。

就孙犁作品中的风景书写而言,自然景观有时也传递着革命话语,乡村的革命政治运动表现得比较日常性。如:“太阳刚刚生出地面,太阳以升出地平面,平原就在同一个时刻,承受了它的光辉。太阳光像流水一样,从麦田、道沟、村庄和树木的身上流过。这一村的雄鸡接着那一村的雄鸡歌唱。这一村的青年自卫队在大院场里跑步,那一村也听到了清脆的口令。”[3]276这里“太阳”升起、“雄鸡”报晓其实就是革命时代的号召,革命色彩十分明显。类似的还有:“我望到顶上去。那和天平齐的地方,有一点红红的摇动的光;那光不是她指出,不能同星星分别开。望见这个光,我们都有了勇气,有了力量;它强烈地吸引着我们前进,到它那里去。”[3]279“星光”其实就是党的感召与带领,激励着战士们的心。

在孙犁的小说中,“家国情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观念深入人心。《荷花淀———白洋淀纪事之一》里,水生参战前要跟妻子离别,祝嘱咐妻子:“没有什么话了,我走了,你要不断进步,识字,生产。”“什么事都不要落在别人后面!”“不要叫敌人汉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拼命。”[3]92离别前女人流着眼泪,但没有温柔体己的话语,也没有缠绵不舍的感伤,而是带着对彼此要求上进的期望,革命生产、进步以及学习替代了日常话语。简短的对话反映了战事深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也反映了全民积极投入生产、支持抗战以及拥护革命的斗争性。

实际上,战争是残酷的,是作家创伤描写的重要因素。关于政治运动和革命战争给人民带来的创伤体验,孙犁在其作品中有深刻体现。如“土地改革”给农村就带来了一系列的冲突和问题,“荷花淀”派的美好与和谐逐渐消失。土地政策的出现,是为了激发农民的革命热情,但也出现了私欲的膨胀。中篇小说《铁木前传》的铁匠傅老刚和木匠黎老东,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在艰难时代他们相处得很融洽。黎老东有意把傅老刚的独女九儿给自己最小的儿子六儿娶为妻子,但因他在“土改”后生活状况彻底改变了,而傅老刚的生活却无改观,嫌贫爱富的黎老东便闭口再也不提当年想结为亲家的提议,六儿和九儿的感情也降了温。一贫如洗的黎老东摇身一变成了富裕家庭,却丢失了原本善良、热心和仗义的品质。孙犁落脚于一对小青年本来可以实现的幸福婚姻却遗憾收尾,一对患难与共的老人本来可以亲上加亲的友谊出现裂痕,说明社会变革和生活情境的变化对人们心理的影响是巨大的。普通人们的情感的细腻变化,再现了变革时代基层人民的心理变迁,也揭示了革命运动风云中容易出现的问题。社会的巨变,使人的劣根性暴露了,把利益看得比友情更重了。他们裹挟在时代革命洪流中,因千差万别的劳动能力和生产资源,呈现出千姿百态的生活场景。

白洋淀农户由于粮食生产薄弱,手工业生产等受制于市场,生活并不易实现孙犁小说中表现的那般优裕和自足。尤其是抗日战争爆发后,敌人的控制使自由贸易不容易正常运行,革命运动铺天盖地而来,白洋淀地区人民的生活、心理受到很大影响。《采蒲台》里小红和母亲带着精心编制的渔网和苇席到集市上去卖,为的是换回一点粮食。但由于日伪政府对自由市场的破坏,大量垄断了苇席和渔业的销售,即使质量上好的渔网也卖不上价钱。最后,小红的母亲只好妥协,在指定地点贱卖自己的商品。《白洋淀边一次小斗争》则反映了兵荒马乱下,渔民们不敢出门,生活难以保证。《秋千》中谈论到土改时给村人划阶级定成分的问题,记录了一个小女孩大娟的喜怒哀乐的情感变迁。因政策开始的模糊性,自小受苦的大娟被人提议应该定为“富农”的阶级成分,仅是因为她爷爷年轻时勤劳致富以至于开店、置地和盖房。积极参加冬学的大娟本来活泼大方,当在人群中受人讨论时,她“低下了头,连头发根都涨红了”。当工作组里李同志再次见到大娟的时候,“大娟好像比平时矮了一头,浑身满脸要哭的样子”。直到后来新政策新精神传达来,才把大娟定为农民,她才回到了正常人的队伍中。而政治运动改变了这个聪明伶俐的姑娘,使她身心受到了创伤。

孙犁深刻感受到农民身上勤劳、勇敢的个性,这给他带来很大的震撼,也成为他写作的最大动力。在政治运动和人伦温情两方面,孙犁在作品中的处理显然是偏重于后者的,他着重于关心民生福祉和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命运沉浮。在抗战背景下,孙犁执着于描写战争中的人伦亲情以及战士们的英雄气概和全民抗战的高亢热情,也细腻地刻画了底层人民因风云动荡的社会带来的喜怒哀乐的情感变迁。看得出来,他在告诉人们,生活不只有残酷,人性不只有凶恶,也有美好与善良的一面,我们应该相信前方有光明,勇敢地前进。

孙犁说“人天生就是喜欢美的”,要高扬“美得极致”,表现“善良的东西和美好的东西”。由他创立的荷花淀派致力于挖掘生活中的诗意和美好,一望无际的芦苇、清新飘香的荷花、恬静自然的平原水乡组成了其文学世界中的一方净土。孙犁小说中常出现的是家庭温馨、民情淳朴、悠然自得的生活场面,如《荷花淀》 《“藏”》中夫妻浪漫和谐的场景;《山地回忆》 《芦苇》 《吴召儿》中乡民的淳朴善良;《纪念》 《蒿儿梁》 《碑》中小人物的温情大义。因此,孙犁小说中具有乡土诗意的家庭生活和自然景观的描写,让其显得格外独特。他是农民出身的知识分子,扎根于自然土壤的农村生活和田园风光,本就带着浪漫的情怀。“淳朴的农村生活感知构成孙犁小说审美生成的思想资源,以其不失粗糙的单纯与真挚、自然与素朴激发出乡土人生的诗情,彰显了作家在民间、传统、现代以及革命话语之间精神汲取和艺术表现的丰富性和复杂性。”[10]孙犁坚守自己的文学审美观,给读者展现了恬静自然的水乡风光、战士们的英雄气概和全民抗战的高亢热情。孙犁叙述的乡村世界的“淡”与“静”已经变成一个独特的文本,和他的诸多小说一样,成为永垂不朽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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