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雅妮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世说新语》 (下文简称《世说》)主要记载了东汉后期到晋宋间一些名士贵族的言行与轶事,被鲁迅评为“一部名士底教科书”[1]317,而历代研究主要集中在风流名士的形象上,较少关注乱世逆臣的塑造,事实上,在以乱著称的东晋,出现了许多颇具传奇色彩的逆臣如王敦、苏峻、祖约、桓温、桓玄等人,其中,同为逆臣的王敦、桓温二人常被后世并举相提。
首先,二者活动的年代非常接近,可以说是前后相继,王敦起于晋武帝而死于晋明帝年间,起于晋明帝时期的桓温可以说是听着王敦之乱的故事长大的。其次,二者的历史影响相似,王敦是司马睿草创东晋江山的核心人物,《晋书·王敦传》评价其“论都创三分之业,此功固不细也”[2]2568,而桓温于东晋政治中承转开阖干系极大,所谓“独克之功,有可称矣”[2]2581。更重要的是,二者的人生经历惊人的相似:从拜驸马都尉起,而后步步高升做大将军,坐镇地方,遥控中央;都先独揽朝政大权,后再篡位;都有叛逆行动,但又都半途而废,在失败中病死。《世说新语·排调》第六十条中,二人被后人并称为“磊硌之流”[3]820,意为才能卓越、大气豪爽之辈,而声称“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2]2576(《晋书·桓温传》)的桓温,曾多次公开表示对王敦的惋惜之情,如经过王敦墓地时发出“可人!可人!”[2]2576的感慨。
《世说》以其独特的文体和鲜活的人物塑造而闻名。鲁迅曾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称赞《世说》:“记言则玄远冷隽,记行则高简瑰奇”[1]34,袁行霈则在《中国文学史》中将其艺术特色概括为“简约含蓄,隽永传神,透出种种机智和幽默”[4]。作为一部笔记小说,《世说》有着高超的文学技巧,不仅善用对比烘托、比喻拟人、铺写夸张、讽刺隐笔,在语言上也精炼隽永。如在《俭啬》篇“其从子婚,与一单衣,后更责之”[3]873,用寥寥数语描写一个守财奴形象,用一件小事来放大王戎的节俭吝啬;又如《雅量》篇中,谢安用“入幕之宾”[3]368四字来形容郗超,既点明了桓温和郗超过于亲密的交往,又委婉地讽刺了郗超的小心眼;再如在《排调》篇中,郝隆用双关语“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3]804,讽刺了谢安故作清高,又生动地揭示出当时隐士出仕、名士避世的复杂心态。
为了更具体地说明《世说》中逆臣形象塑造特点,就免不了要提及与《世说》关系密切的《晋书》。高淑清在《〈晋书〉取材〈世说新语〉之管见》中,按类传的次序统计出:《晋书》采撷了《世说》共133人、312条,人数约占《世说》772人的17%;而条数约占1130条中的28%[5],可以说是采录《世说》最多的正史。而将《晋书》和《世说》中关于王敦、桓温二人的条目抽出后进行对比,则可以通过对二书中用字、造句、行文的比较,分析出其文体风格和人物形象塑造上的区别,从而能更准确地把握《世说》的艺术特色。
在严格意义上说,《世说》更像是一部魏晋风流的故事集,刘孝标也对此书的真实性表示怀疑。这些有趣的故事和传说虽未必可以当真,但分析历史人物形象往往离不开这些虚虚实实的材料。如何在分析《世说》人物形象时把握“虚”与“实”的度,可参考同济大学刘强教授的《对历史真实的冲淡与对艺术真实的强化——论〈世说新语〉的叙事原则》一文,他提出“对历史真实的冲淡”与“对艺术真实的强化”[6]是《世说》的原则,亦是《世说》的魅力。本文基于《世说》中王敦材料六十四则、桓温材料一百一十则,比对《晋书》中王敦、桓温的本传以及王、桓集团里其他人物小传和同时代的帝纪,在整理出二书中王敦、桓温相关材料的同时,理清了二书对相关材料的态度。根据文本内容和作者态度的异同,可将材料大致分为以下四类:
《晋书》取材于《世说》,绝大多数材料可以在《世说》中找到对应文字,这部分材料也是笔者的主要论据。
1.描写王敦的以权谋私
如同样是描写王敦当众维护王含的这一段材料:
王含作庐江郡,贪浊狼藉。王敦护其兄,故于众坐称:“家兄在郡定佳,庐江人士咸称之!”时何充为敦主簿,在坐,正色曰:“充即庐江人,所闻异于此!”敦默然。旁人为之反侧,充晏然,神意自若。[3]310-311(《世说新语·方正》第二十八条)
敦兄含时为庐江郡,贪污狼藉。……傍人皆为之不安,充晏然自若。由是忤敦。[2]2028(《晋书·何充传》)
可以看出这两段材料的不同点:《世说》重视叙述前因,而《晋书》重视叙述后果。在叙事文学中,因果关系很重要,但《世说》叙述“王敦护其兄”的原因是让读者更好地理解王敦称赞王含的原因,相对于《晋书》,《世说》则更能体现出亲亲相护的事实;而《晋书》过早叙述“由是忤敦”的结果则会破坏读者达到“心领神会”的体验。
还有同样借周顗之口来刻画王敦的狼子野心:
王大将军当下,时咸谓无缘尔。伯仁曰:“今主非尧、舜,何能无过?且人臣安得称兵以向朝廷?处仲狼抗刚愎,王平子何在?”[3]312(《世说新语·方正》第三十一条)
及王敦构逆,温峤谓顗曰:“大将军此举似有所在,当无滥邪?”曰:“……彼狼抗无上,其意宁有限邪!”[2]1852(《晋书·周顗传》)
同样是要表达王敦的“狼抗”,《晋书》的“其意宁有限邪”是对“狼抗无上”的解释,而《世说》则选择将王澄侮敦反被杀的往事缩成一个典故代指,将王敦瑕疵必报的性格比较委婉地点了出来。
再比如,同样是以温峤做对比,刻画王敦的“声色俱厉”:
须臾,温来,敦便奋其威容,问温曰:“皇太子作人何似?”温曰:“小人无以测君子。”敦声色并厉,欲以威力使从己,乃重问温:“太子何以称佳?”温曰:“钩深致远,盖非浅识所测。然以礼侍亲,可称为孝。”[3]313(《世说新语·方正》第三十二条)
(王敦)大会百官而问温峤曰:“皇太子以何德称?”声色俱厉,必欲使有言。峤对曰:“钩深致远,盖非浅局所量。以礼观之,可称为孝矣。”众皆以为信然,敦谋遂止。[2]159(《晋书·明帝纪》)
首先,《世说》用了王敦二问、温峤二答来表现王的咄咄逼人,而《晋书》只有一问一答;其次,《世说》多了神态描写,如“敦便奋其威容”;最后,《世说》非常注重逻辑的转承关系,如“盖非浅识所测”和“以礼侍亲,可称为孝”之间,要是少了这个“然”,就显得温峤很随意,并少了欲扬先抑的意图。
2.刻画桓温的心胸狭隘
看同是描写桓温评价谢安作的简文谥文:
桓公见谢安石作简文谥议,看竟,掷与坐上诸客曰:“此是安石碎金。”[3]268(《世说新语·文学》第八十七条)
温尝以安所作简文帝谥议以示坐宾,曰:“此谢安石碎金也。”[2]2073(《晋书·谢安传》)
这是体现《世说》炼字功力的典型材料,同样是想借桓温来赞美谢安的文采,但是“掷”和“示”这两个不同的字就体现了不一样的桓温形象,《晋书》的“示”带着礼貌甚至是炫耀的褒奖色彩,而《世说》“掷”显然就是心口不一的赞扬了,虽然桓温认为谢安的文采“碎金”,似乎有表扬之意,但一个“掷”却泄露了他怨愤的心态。
再看桓温开鸿门宴刁难谢、王二人的这一段:
桓公伏甲设馔,……相与俱前。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愈表于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王、谢旧齐名,于此始判优劣。[3]369(《世说新语·雅量》第二十九条)
及帝崩,温入赴山陵,……,欲于坐害之。坦之甚惧,问计于安。安神色不变,曰:“晋祚存亡,在此一行。”既见温,坦之流汗沾衣,倒执手版。安从容就席,……。坦之与安初齐名,至是方知坦之之劣。[2]2073(《晋书·谢安传》)
同是以对比的手法来体现王谢二人的优劣,但是《世说》的神态描写“转”“愈”带着一个动态的过程,更为生动,而《晋书》的动作描写则较为静态;此外,《世说》的材料中还引用了嵇康的“浩浩洪流”来体现谢安的高洁,使“桓惮其旷远”的理由更为充分。
还有同是借郗超救父来侧面表现桓温的心胸狭隘:
郗司空在北府,桓宣武恶其居兵权。郗于事机素暗,遣笺诣桓:“方欲共奖王室,修复园陵。”世子嘉宾出行,于道上闻信至,急取笺视,视竟,寸寸毁裂,便回。还更作笺,自陈老病,不堪人间,欲乞闲地自养。宣武得笺大喜,即诏转公督五郡,会稽太守。[3]584(《世说新语·捷悟》第六条)
而愔暗于事机,遣笺诣温,欲共奖王室,修复园陵。超取视,寸寸毁裂,乃更作笺,自陈老病,甚不堪人间,乞闲地自养。温得笺大喜,即转愔为会稽太守。[2]1803(《晋书·郗超传》)
《世说》中的细节描写比之《晋书》更为丰富,从“出行”到“闻信”“急取”“视竟”“毁裂”“便会”,通过一套连贯动作,更能体现出此时郗超又急又气的神态。
也有一部分材料虽然内容不一致,但是表达意图是一致的。
1.强化王敦的惜才好士
例如都致力于表现刘琨和祖逖亲密关系的这两段材料:
刘琨称祖车骑为朗诣,曰:“少为王敦所叹。”[3]445(《世说新语·赏誉》第四十三条)
(刘琨)与范阳祖逖为友,闻逖被用,与亲故书曰:“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著鞭。”其意气相期如此。[2]1690(《晋书·刘琨传》)
《世说》借王敦这个让人又敬佩又畏惧的枭雄来体现刘琨对祖逖的赞美,比《晋书》中“常恐祖生先吾著鞭”这直白的叙述要深刻得多。
再看同样是表达王敦对周顗的忌惮:
王大将军在西朝时,见周侯,辄扇障面不得住。后度江左,不能复尔,王叹曰:“不知我进,伯仁退?”[3]510(《世说新语·品藻》第十二条)
周顗,王敦素惮之,见辄面热,虽复腊月,亦扇面不休,其惮如此。[7]335(刘注引沈约《晋书》)
珠玉在前,表示王敦也有好才之心,因此遮面避开。但不同的是,《世说》后面还有个过江前后的对比,以此来表达王敦蒸蒸日上的政治事业和他日渐壮大的势力,在字数相当的情况下,透露了更多的人物信息。
2.突出桓温的深情厚谊
看这一段关于桓温“忠孝两难全”的材料:
桓公入峡,绝壁天悬,腾波迅急,乃叹曰:“既为忠臣,不得为孝子,如何?”[3]118(《世说新语·言语》第五十八条)
母孔氏卒,上疏解职,欲送葬宛陵,诏不许。[2]2571(《晋书·桓温传》)
南开大学的宁稼雨先生指出:“《晋书》把那些军政大事作为主要线索”[8],因此文中无论是叙事还是人物刻画,从前因后果到语言动作,都主要围绕着逆臣们的政治活动来展开,这就使人物形象不可避免地带上了政治色彩,《世说》在这一点上正好与之相反,它倾向于刻画情景交融的画面,擅长制造进退两难的困境。
同样是形容桓温和顾长康的关系密切:
顾长康拜桓宣武墓,作诗云:“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人问之曰:“卿凭重桓乃尔,哭之状其可见乎?”顾曰:“鼻如广莫长风,眼如悬河决溜。”或曰:“声如震雷破山,泪如倾河注海。”[3]147(《世说新语·言语》第九十五条)
桓温引为大司马参军,甚见亲昵。[2]2404(《晋书·顾恺之传》)
《晋书》中一笔带过的“亲昵”二字,在《世说》中得到了形象的体现,借夸张的悼词将顾恺之对桓温之死的痛惜表达了出来。
由于史书特殊的编撰目的和性质,有一些材料《晋书》没有录入进去,因此就成了《世说》独有的材料,这部分材料在人物塑造上发挥了重要作用,补充了王敦、桓温二人在政治之外的性格特点,使人物变得有血有肉。
1.侧写王敦狂妄而豪迈、多疑而能自省
在《世说新语·品藻》第十五条中,王敦一本正经地用“其自有公论”[3]512来委婉表达自己凌于众人之上的本事,令人啼笑皆非,也侧面刻画了王敦狂妄自大的性格。然而在妻子婢女的眼中,王敦只是一个不知澡豆为何物的“田舍汉”[3]910(《世说新语·纰漏》第一条),这大约就是“大行不顾细谨”吧。
在《世说新语·假谲》第七条中,通过描写侄子王羲之不小心听到王敦机密之后的机智反应,既表现了王羲之的机敏,也侧面暗示了王敦连亲人也怀疑的疑心病[3]855。可一旦王敦错杀了他人,也会为此感到自责和痛苦,如《世说新语·尤悔》第八条中就因错杀周顗而后悔甚至流泪,还能清晰地认识到这是“值世纷纭”的缘故,说明他并非多疑到“杯弓蛇影”的地步[3]901。
2.暗示桓温猖狂却勤勉、冷酷却有良知
桓温的形象塑造亦是如此。在《世说新语·言语》第五十六条中,通过《诗经·卫风·伯兮》的“伯也执殳,为王前驱”和《诗经·鲁颂·泮水》“无小无大,从公于迈”这两个典故,暗示了桓温和简文帝本末倒置的从属关系,也彰显了桓温的猖狂[3]116。类似的材料还有《世说新语·排调》第三十八条,谢安也说过“未有君拜于前,臣立于后”[3]808,将桓温的地位放在了“君”的层面。而且在赶杀颍川庾氏一族时,桓温虽然答应了侄女的求情,但也是建立在确保没有任何威胁之后(《世说新语·贤媛》第二十二条)[3]694-695,由此可看出桓温在政治上的杀伐果断。
但在《世说新语·政事》第二十条中,也曾提到桓温在简文帝还未登基之前就多次督促他勤于政事,虽未免有些越俎代庖之嫌,但从材料“桓公甚患其迟,常加劝勉”[3]183的叙述中,可以感受桓温的殷殷期盼。另外,在《世说新语·黜免》第二条和第三条中,分别讲述了桓温同情猿猴母子分别和告诫下属“同盘相助”的事迹,说明桓温并不完全是铁石心肠的人[3]864-865。
还有少部分材料,在《世说》和《晋书》中的褒贬色彩是相悖的,这部分材料体现出二书作者各自所持的编撰视角和历史立场。若要把握人物整体形象,就应当相互配合着使用这一部分材料。
1.表现王敦对后辈的殷殷寄望
《晋书》记载“敦无子,养含子应”,但在王敦死后“应秘不发丧,裹尸以席……与诸葛瑶等恒纵酒淫乐”[2]2565,可知王应是一个忘恩负义的酒囊废物,然而在《世说新语·赏誉》第四十九条里,却借王敦之口称赞王应为“其神候似欲可”[3]449,二书对王应的态度截然不同。无论王敦有没有看走眼,都可以肯定的是,王敦对王应有一份长辈的期盼。除王应之外,王敦对侄子王羲之、同族的其他小辈亦是如此。
2.表现桓温对名声的重视
关于桓温和殷浩“共骑竹马”这段往事的真实性在此先不谈,这里仅看二者的叙事方式:
殷侯既废,桓公语诸人曰:“少时与渊源共骑竹马,我弃去,己辄取之,故当出我下。”[3]523(《世说新语·品藻》第三十八条)
温既以雄豪自许,每轻浩,浩不之惮也。至是,温语人曰:“少时吾与浩共骑竹马,我弃去,浩辄取之,故当出我下也。”[2]2047(《晋书·殷浩传》)
《晋书》认为桓温与殷浩比高低的理由是桓温单方面的骄傲自大,而《世说》认为是殷浩在政治上的落败,并且归家后还闹出了令邻里深表同情的“咄咄怪事”[3]865(《世说新语·黜免》第三条),时桓温志在天下,社会风气总是“位尊减才”“势窘益价”[9](《文心雕龙·才略》),为了不被他人攻击冷酷无情,因此对外宣说是殷浩技不如人,《世说》这样的处理对于重视名声的逆臣桓温而言显然更符合实际。
总的来说,王敦和桓温这一类“久怀异志”的逆臣在《晋书》这个以政事为主的史书中,他们的性格特点总是离不开强硬、凶狠、无情,在追逐最高权力的路上避开了他们作为普通人的“人性”,他们似乎没有生而为人的软弱和痛苦,未免有些刻板化,让人心生遗憾。而在《世说》里,这个遗憾得到了补充。大量幽默风趣、朴实生动的生活材料,不仅在细节上给读者透露了非常多的信息,也使得后人对王、桓二人的形象有了更深的把握,这主要源于《世说》在形象塑造上的如下特点:
除了上述《世说新语·方正》第二十八条的“重前因”之外,《世说》还有“略后果”的特点:
桓公将伐蜀,在事诸贤咸以李势在蜀既久,承藉累叶,且形据上流,三峡未易可克。唯刘尹云:“伊必能克蜀。观其蒲博,不必得,则不为。”[3]401(《世说新语·识鉴》第二十条)
及温伐蜀,时咸谓未易可制,惟惔以为必克。或问其故,云:“以蒱博验之,其不必得,则不为也。恐温终将制朝廷。”及后竟如其言。[2]1991(《晋书·刘惔传》)
《世说》中并没有交代后果,而是适当地在刘惔发表看法之后留白,让读者自行体会其中的暗示,显得富有深意;而《晋书》选择直接点明后果,显得该书有种刻板的“料事如神”,这也是史书“以史明鉴”的功能所决定的。
在《世说新语·豪爽》第四条中,王敦曾借曹孟德“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来暗示自己对英雄迟暮、功业未成的恐惧[3]595。在《世说新语·识鉴》第六条中,潘滔见王敦小时“蜂目豺声”[3]391,用了两个典故,刘孝标亦有注,“蜂目”出自《左传》商臣弑父自立为王的典故,而“豺声”出自《汉书》王莽篡位为帝。桓温也有类似的材料,如《世说新语·品藻》第四十一条中“仁称不异,宁为管仲”[3]524,也借用了两个典故。刘孝标有注忠君的“三仁”之说,而桓温宁愿做易主的管仲,显然流露出废司马奕立司马昱,从而操纵朝政的野心。
文中材料大量使用暗示、双关等手法,加之《世说》的语言简单精炼,使得一个词、一句话、一段材料可以产生多种含义。这样有可能会造成个别材料的理解歧义,正因为如此,就更需要谨慎地阅读刘注、其他史料以及权威评点。
在《世说新语·识鉴》第十五条中,为了表达刘孝标所注的“贩兄弟以求安,舒非人矣”,以王含一锤定音的“含不从,遂共投舒”为过渡,上承王应“欲投世儒”的初衷,下启王舒“果沈含父子于江”的心狠手辣,最后以王彬为王含父子未如约而至的“深以为恨”[3]398,以王彬的善良来对比王舒的歹毒,成功塑造了王舒残害手足的形象。
在《世说新语·识鉴》第十三条则体现了《世说》形象塑造中的铺垫手法,为了体现杨朗对王敦的忠心,材料做了两次铺垫,第一次是杨朗“苦谏”而王敦“不从”;第二次是王敦忘记对杨朗的职位承诺,但杨朗依旧为他赴汤蹈火[3]396-397。还有在《世说新语·文学》第二十二条中,借桓温之口点明王濛、王述的无能,从而体现桓温对“庸才”的摒弃态度,暗合了他要做“人上人”的政治理想,但材料却不直接叙述,而是在之前先拿殷浩和王导激烈的辩论作铺垫,然后才将无作为的王濛、王述显露出来[3]212。
在《世说》中,有时候一个称呼用语也能起到不俗的作用:
桓公少于殷侯齐名,常有竞心。桓问殷:“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3]521(《世说新语·品藻》第三十五条)
浩少与温齐名,而每心竞。温尝问浩:“君何如我?”浩曰:“我与君周旋久,宁作我也。”[2]2047(《晋书·殷浩传》)
“君”旧指贵族、统治者及其代言人,属于日常平辈用语,而“卿”是上级对下级的称呼,属于官场用语。从两个字的称呼对比中,可以看出《世说》中桓温对殷浩的态度可谓颐指气使、盛气凌人,更符合二人向来不合的事实。同类的材料还有《世说新语·赏誉》第五十一条中王敦对卫玠“正始之音”的褒奖:“阿平若在,当复绝倒”[3]450,这里称呼“何平叔”为“阿平”,显然更能表现王敦对他的推崇,从而也更能表现对卫玠的赞叹。
除了炼字之外,恰当句式的使用也是促成妙语连篇的一种方法。如下面这段材料:
王大将军既反,至石头,周伯仁往见之。谓周曰:“卿何以相负?”对曰:“戎车犯正,下官忝率六军,而王师不振,以此负公。”[3]315(《世说新语·方正》第三十三条)
既而王师败绩,顗奉诏诣敦,敦曰:“卿负我!”顗曰:“公戎车犯顺,下官亲率六军,不能其事,使王旅奔败,以此负公。”敦惮其辞正,不知所答。[2]1852(《晋书·周顗传》)
用疑问句“卿何以相负?”就要比感叹句“卿负我!”要有意思得多,在表达王敦对周顗背叛的气愤和不解之外,疑问句还有一种明知故问的意味在里面,故意让周顗为难。
先看气氛渲染,除了顾恺之痛哭桓温的夸张悼词之外,还有在殷浩被废之后有一段“咄咄怪事”的故事:
殷中军被废,在信安,终日恒书空作字。扬州吏民寻义逐之,窃视,唯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3]865(《世说新语·黜免》第三条)
浩虽被黜放,口无怨言,夷神委命,谈咏不辍,虽家人不见其有流放之戚。但终日书空,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2]2047(《晋书·殷浩传》)
先通过扬州吏民的“窃视”来营造一种神秘的气氛,而后揭开夸张又辛酸的“咄咄怪事”谜底,使得结局既讽刺又充满悲凉。
在《世说新语·德行》第三十七条中,简文帝对属下杀鼠事件的夸张反应:“鼠被害,尚不能忘怀,今复以鼠损人,无乃不可乎”,突出他的矫揉造作,暗合了“无济世大略”以及谢安所说的“惠帝之流”[3]38,也正是简文帝泛滥的善心使得他在太宰父子等事件上,多次与杀伐果断的桓温政见相悖。
在《世说》逆臣形象分析中,同一材料具有两面性,不同材料具有统一性。比如桓温对树、猿猴这一类自然界中的动植物虽有恻隐之心,但这是建立在没有利益冲突的基础上;对亲戚是在反复确认没有威胁之后才肯施以援助;对属下的责免也是经过理智思考之后作出的决定;对于忠孝两全的局面,更是表明宁学王尊为忠臣,不学王阳做孝子。这些看上去很矛盾,但事实上正是这些矛盾的材料使得桓温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形象,他和普通人一样在利益面前有所取舍,但真正面临取舍的时候又会心生惭愧。朱碧莲在《世说新语·假谲》第十三条中提到,范汪为人好用心计权术但有时因为多用了心计反而错失了机会[7]571,这于王敦、桓温而言又何尝不是呢?王敦、桓温的慧眼识珠其实也是他们好用心计权术的另类表现而已。
《世说》材料中对逆臣形象的侧面描写要多于正面描写,借他人之口、他人之事来暴露实情或揭露真面目,人物形象具有真实感和可信度,使得人物不仅存在于自我标榜中,还存在于别人的评论中,加深了读者对人物真实性格的把握。
本文以王敦、桓温这类东晋逆臣为研究对象,通过对比《世说》和《晋书》中二人形象的塑造特点和描写手法,总结了《世说》在逆臣形象塑造上的艺术特点。同时在以上分析中特别指出,虽然二书中有大量相似材料,但相比《晋书》,《世说》在人物形象塑造上更细腻真实、生动立体,对于王、桓这类逆臣的容忍度也更高,在某些方面甚至称得上欣赏。可以说,《世说》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的艺术成就与其对历史人物持理性包容的态度是密切相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