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栋
(辽宁大学 日本研究所,辽宁 沈阳 110136)
维·苏·奈保尔(V.S.Naipaul)是英国移民作家的代表,他与萨曼·拉什迪、石黑一雄并称为“英国文坛移民三杰”。2017年,英籍日裔的石黑一雄获得了该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移民文学再度成了世界文坛关注的焦点。对此,诺贝尔文学奖评委曾说:“我们的目标是寻找一个超越国际主义或其他潮流的评判标准”。同样,作为“超越国际主义”的作家,奈保尔曾于200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奈保尔一生作品众多,主要由追忆往事的小说和游记组成。其中,《抵达之谜》是他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抵达之谜》是一部带有自传色彩的后殖民小说,作者描写了他从故乡特立尼达到英国的大转移以及在英国定居的过程。1950年,奈保尔带着对宗主国的美好向往北上英国,可是,随着1945年二战结束,英国的殖民体系彻底崩溃之后,奈保尔所到之处看见的只是这个日不落帝国的衰落景象。《抵达之谜》以有殖民背景的英国乡村庄园为舞台,通过描写庄园“瓦尔登肖”的荒废现状,再现了英国社会当时的衰败以及显然会继续衰败下去的趋势,曾经称霸世界的日不落帝国由于其殖民统治的缺陷不可避免地走向了瓦解。本文立足于奈保尔独特的后殖民视角,以小说《抵达之谜》为中心,通过探析庄园“瓦尔登肖”中的荒废意象以及作品中所体现出的对殖民的颠覆来观察英国殖民统治的衰落。
17世纪到18世纪中叶,是英国重商主义盛行的时期,其甚至一度成为英国的国策。自1607年以来,英国的殖民地贸易版图一直在不断扩大,在管理面积广大的殖民地的繁杂政策中,英政府尤其注重的是掌握殖民地的贸易,他们认为一旦母国控制住了殖民地的商业,那么一条稳固的贸易通道就打通了,进而获取庞大的经济利益。可是,“重商主义所追求的只是贸易与财富,这一时期英国对殖民地统治的特点表现为政治上控制松弛,经济上严格限制”[1]。政治上的自由主义造成了对一些地区的统治实际上是子虚乌有的,这为后来殖民体系的破裂和瓦解埋下了导火线。1783年美国宣布第一英帝国解体,英国作为世界第一强国的印象在人们心中逐渐破裂。到二战结束时,英国的殖民统治因其由内而外都存在的巨大缺陷,最终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崩溃。
奈保尔出生于时为殖民地的特立尼达,他的婆罗门血统并没有为他带来多优越的生活条件,他希望能够到强盛的宗主国大展宏图。奈保尔带着对强大宗主国的向往和憧憬北上英国。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这个曾经称霸一时的日不落帝国正在不可避免地慢慢衰落。他在小说中这样写道:“我走进的是一个已经过了它的鼎盛时代的世界。”[2]22可以说,故事中主人公生活的庄园“瓦尔登肖”就是当时英国社会的缩影,对这个有着殖民背景的庄园,奈保尔频繁地使用如下一些散发着灰暗气氛的词汇来描述它:古老、粗糙、杂草丛生、乌黑、旧、腐烂、破败、潮湿等。通过这些描述我们可以窥见,奈保尔逐渐认识到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没有什么繁荣是万古长青的,万事万物终归都要面临衰落,“那个所谓完美的英格兰仅仅是一个殖民者与被殖民者共同建构出来的东西,变化是万事万物的本质特征”[3]37。
事物的变化在小说中随处可见。首先,它就体现在“我”每天散步都会经过的区域。从那条长满杂草的宽阔马路到放眼望去全是被遗弃的建筑,从无人打理的花园到光秃秃的坟地,这些破旧的、被遗忘的事物展现出了庄园曾经的繁荣与兴盛。然而,如今作者却只能用“废墟”来形容它。小说中对不同景物的描写意在告诉读者,新的事物会不断出现,旧的事物则不断被人们抛弃和遗忘。
在“我”散步的途中,每天都会经过一个正在“日渐瓦解”的谷仓,谷仓里储存着一堆腐烂的稻草,它的窗户已经开始脱落,在它的附近,一个现代化的谷仓已经建成,新谷仓代替了旧谷仓。一座象征着古老贵族世界的庄园,正在不断地被连根拔起,现代化元素的侵入正在慢慢改造它,可是早已怠慢工业革命的人们对此却毫无办法。诸如此类的现象在庄园中随处可见:荒废的花园、井然有序的庭院、长时间没人居住的房子、生机勃勃的粉红色小屋、生满锈的大篷车、崭新的小汽车等。
从中可以窥见,英国在经历过一战、二战的大动荡之后,旧工业社会和老贵族社会的处境每况愈下,国家正不可避免地受着来自德美等新兴列强工业的冲击,同时,来自殖民地的反向移民正蓄势待发(即殖民颠覆)。英国作为世界上第一个进行工业革命的国家,由于其对殖民体系的过分依赖,导致了工业的停滞不前和荒废。政府、商人、贵族们在体验到殖民地给他们带来的巨大利益后认为,相比较发展工业来说,从殖民地捞取钱财要容易得多。由此他们把工业革命所培养出的积极奋斗抛诸脑后,工业精神的衰落加速了殖民体系的崩溃,直接导致了后殖民时期英国国力的衰弱,强国地位也随之被取代。
其次,体现变化的死亡也是作品中常常出现的主题。在第一部《杰克的花园》中,最先去世的是杰克的岳父。这个看上去像“华兹华斯笔下的人物”的老头,是殖民统治时期留下的遗物,在他身上体现出了殖民时期英国长久以来形成的霸权主义思想。二战后英国的殖民体系虽然已经瓦解,但其历史遗留下来的霸权思想依然活跃在社会的方方面面。这种霸权思想,“导致英国人不能正常地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导致了英政府在很长时间内不能正常处理国与国之间的关系”[4],由此也造成了英国经济的衰退。
而杰克则完全不同,一开始“我”察觉到杰克身上弥漫着腐朽的气息,认为他不过也是这个庄园的遗物。可是当“我”发现他常常把生活安排得有条不紊,并在这片废墟中打理花园、栽培果树、饲养家禽,努力想要适应和融入这个昔日繁华的庄园时,“我”突然意识到,他在尝试改变,他和坐以待毙的老岳父不同,和消极融入庄园的皮顿也不同。他希望能在这片荒芜中开辟出属于自己的新天地,他对生活充满信心,他并不是一成不变,“他并不完全是一个遗物;他已经创造了他自己的生活,他自己的世界,甚至他自己的大陆”[2]102。在杰克短暂的一生中,他对后殖民时代衰落的社会现状所持有的态度是接纳和尝试改变以致慢慢适应。杰克死后,他的花园、果树、家禽也纷纷走向了死亡。杰克的死“促使叙述者用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眼光来审视瓦尔登肖:与其说它是古英格兰的遗迹,还不如说它是这个脆弱的、变动不居的世界的一部分”[3]37。
奈保尔认识到变化才是世界永恒不变的主题,再完美的事物也有消逝的一天。传统的英国社会由庄园和农场组成,工业革命曾让英国兴盛百年,可是由于保守的文化传统和殖民统治带来的梦幻繁荣和虚假甜头,导致英国本土经济不可逆转地下滑。庄园“瓦尔登肖”是英国社会的缩影,庄园中存在的各类“遗物”和成片的“废墟”是作者对当时英国社会现状的影射。经济的萧条带来的是工业的荒废、恶劣的环境和被抛弃的城市。与此同时,霸权主义思想挥之不去,从微观层面看,体现在人与人之间无法平等地进行沟通,从宏观层面看,则体现在国家之间的外交关系无法正常处理。日不落帝国的神话就此落幕,殖民统治一去不复返。帝国的强盛不衰,只是殖民者和被殖民者自顾自地想象,意识中存在的繁盛帝国,在后殖民时期带给奈保尔的更多的是对其的失望和无奈。
战后经济复苏的过程中,出现了人口的大转移,越来越多来自老殖民地的人涌现到比殖民地要“先进优越”得多的宗主国,社会结构呈现出一种逐渐被“颠覆”的趋势,殖民与被殖民的关系悄然发生了转变。奈保尔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他的“后殖民写作颠覆了殖民活动中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身份、宗主国和被殖民的位置,被殖民者变成了殖民者,殖民者变成了被殖民者,宗主国变成了被殖民国”[5]41。可以说,殖民地人口的转移加速了英国的衰败。
小说中的庄园“瓦尔登肖”是英国社会的缩影,这座有着殖民背景的老牌英式庄园,如今掌控在外人手中。在小说的一开始,作者介绍了一位开着闪亮小汽车的男子,这位每天都会开着车视察庄园的叫作菲利普斯的男人,最初被“我”当作是庄园的主人。后来“我”发现,原来他只是庄园主雇佣的经理。在“我”看来,真正的庄园主“神秘莫测”,“我从没有与我的房东说过话。在这些年里,我作为他的房客也只见过他一次,或者说,是瞥过他一眼”[2]202。从这段在第三章《常春藤》开头的描述来看,庄园主作为主人、“殖民者”,他的地位正在慢慢被淡化。在这个偌大的庄园中,“我”每天见得最多的就是菲利普斯夫妇,他们是庄园真正意义上的管理者,虽然“他们在这里没有什么根基,与山坡那边的杰克相比,他们是没有根底的外来户”[2]204。
可以说,在当时的英国这样的外来户不在少数。在小说中,我们可以把除了庄园主以外的人都看作外来户,而“我”同样作为外来者在观察着他们给庄园带来的各种变化。无论是杰克、皮顿还是菲利普斯夫妇,他们的行为和进行的所谓的改革,都在不停地加速庄园的衰败。在此,英国的传统社会遭到了入侵,而作为庄园主人的贵族和殖民时代的殖民者们对此都束手无策、毫无办法,最后只能郁郁而终。
如前文所述,英国人在品尝到殖民统治带来的巨大利益后,彻底迷失了。他们开始怠慢工业研究,慢慢地不重视工业的发展,认为从殖民地捞取利益是一件一劳永逸的美事。他们利用庞大的积蓄和从殖民地捞取的油水买下一个个庄园和宅邸,接着坐享其成。可是,时过境迁,面对后殖民时代的“反殖民”潮流,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财富被消耗殆尽,社会地位被其他阶层取代。“在奈保尔笔下,英国变成了殖民地。”[5]41
1967年奈保尔发表了半自传小说《模仿者》,书中所提的模仿,不同于哲学意义上的“模仿说”,它所指代的是来自殖民地的人们对殖民文化的反应和颠覆。如果把后殖民时代的人口大转移看成是一种入侵的话,那么来自殖民地(或者外乡)的外族人的行为,与殖民主义时代进行殖民活动的英国人别无二致,他们同样自私、疯狂、“具有破坏性”[5]41。菲利普斯夫妇来自庄园世界外的乡镇或农村,可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并不是仆人的生活方式”[2]246,甚至“菲利普斯先生一点也不像仆人,而像个有职有权管人的人”[2]249,他们在这片破败的庄园中怡然自得的生活,建立自己的权威。在此,庄园“瓦尔登肖”作为最后带有殖民主义色彩的土地,顺其自然地遭到了反向入侵,变成了新的殖民地。奈保尔把这样的行为称之为模仿。
此外,在小说随处可见的景物描写中,作者用了很多的笔墨来告诉读者,新事物正在取代旧事物,旧事物正在被侵略者“腐蚀”。菲利普斯夫妇住在一栋20世纪初建成的小屋里,这栋房子位于庄园的核心地带,是一栋象征英国强盛时期的代表性建筑。如今住进了没有贵族背景的“佣人”,且伤痕累累:
菲利普斯夫妇的这栋房屋……是过去一种特殊观念的产物(当时,英帝国拥有巨大的财富和强大的军事实力,其势力影响范围之广超乎人们的想象),除了强调种族的、历史的和文化上的价值外,同时还反映了当时的建筑品味。房屋的后面给人以一种灰色的印象:灰色的石头上布满许多霉斑点。[2]225
布满“霉点”并被“入侵”的英帝国,是对当时英国社会的生动侧写。在“我”的眼中,“瓦尔登肖”满目疮痍。
整个庄园无论是从外在还是内里来看,都不可避免地正在走向衰亡。需要注意的是,奈保尔作为来自殖民地的作家,从小便接受的是英式的教育,从小说的字里行间,我们能够读出他对英国衰落的惋惜。不过这种惋惜并不是来源于他对英国的爱,而是来自他对英语世界的爱。作为一个无根的作家,他一度尝试想把英国当作自己的“根”,所以出现这样的情绪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换一个角度来说,奈保尔同时也是英国传统社会的“入侵者”之一。在小说中他这样写道:“菲利普斯夫妇也是加速萎缩过程的一个因素。”[2]246这句话可以用于所有的入侵者。不过,如果从另一种角度看,外族人的加入对英国经济和社会情况的改善或许也有帮助。因为是外族人,他们没有老式的英国贵族背景,更没有与时代渐次脱节的绅士情怀和思想,他们能够对社会的改革作出更多有建设性的贡献,他们的视角和理念相对于土生土长的英国人来说对英国的复苏更有帮助。也就是说,这样的一种衰落,换个角度看就变成了“振兴”。
菲利普斯等人的出现的确给庄园“瓦尔登肖”的萎缩和衰败提供了“加速器”,可是与此同时,革新正在进行,有殖民背景的庄园衰败了,新兴的社会制度却建立起来了。作者惋惜的是传统的英国的衰落,惋惜的是日不落帝国的辉煌一去不复返。帝国主义的霸权思想在当下的时代已经不可行了,奈保尔通过对“瓦尔登肖”的细致描写,就是在警诫人们,今时不同往日,时代正在变迁,死守贵族的庄园梦已经变得不再现实。同时,他又在怀疑革新是否正确,只是时代的洪流无法阻挡。
奈保尔作为后殖民作家,他是带着审视和批判的眼光来看待后殖民时期的英国社会的。二战后殖民体系瓦解的英国,因为其表面和内部都存在的不可控因素,逐渐走向衰落。作者将“瓦尔登肖”比作英国社会的缩影,通过对庄园内部景物的细致描绘以及对形形色色的入侵者们的点睛来反映社会现状,给读者展示出了一幅灰暗、衰败的现实画卷。
殖民统治文化已经成为历史,其带来的虚幻繁荣也已经落幕,在后殖z民时代新事物正渐渐取代旧事物,殖民颠覆和“模仿”也在时代的洪流中悄然进行。传统的霸权主义帝国在后殖民时代举步维艰,新势力的崛起和外族的“入侵”,带给英国的是衰落和革新的同时加速。奈保尔通过敏锐的观察力和身临其境的体验,在小说中给我们说明了再完美的事物也有消逝的时候,变化才是世界永恒不变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