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至今国内政治文本翻译及其研究评述

2020-12-27 01:05龙新元
关键词:理论文本政治

龙新元

(郑州轻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2)

一、引言

近年来,政治翻译实践及理论研究备受关注,学者胡开宝等指出:“外交话语的表达方式,直接影响着外交话语的传播效应。”从符号学角度来看,政治话语作为一种符号集合,主要由政治文件实体的书面语言符号和交际中的口语表达符号构成。就是说,探讨对外话语的构建问题,可从语言维度出发,进行翻译语言的本体研究。

一方面,译学界现有研究多趋于以小见大,透过具体译法,总结一般性翻译规律或规范,乃至上升为理论。杨明星等针对外交修辞翻译,提出了“政治等效+审美再现”(PEAR)复合标准、针对外交新词翻译,归纳出“政治等效+译名统一+专业表达+原定俗成”四维原则。

另一方面,政治翻译史料研究多追求贯穿古今、融通中外的宏观气势。赵祥云综述西方整体翻译研究中的两大“转向”和研究范式的嬗变;宋美华将西方翻译理论置于传统、现代、后现代框架下统筹考察。政治翻译史料整体研究利弊共存:具备高度概括性的同时也难免趋于笼统或片面;相比之下,“碎片化”研究的可解释性更高,然而,此类研究在译学界却寥若晨星。此外,究竟何为政治翻译?何为政治文本翻译研究?何为政治翻译理论创新?为何政治翻译理论研究呈现出特殊性?为何老一辈政治文献翻译家声称“翻译无理论”?一系列政治翻译本体问题看似简单,学界至今仍缺乏共识。我国政治翻译研究本身的边界过于模糊,缺乏独立的理论支撑,研究形式、内容也略显单一。

有鉴于此,本文立足于现有研究成果,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指导下重新审视清末至今政治译史,依托翻译史复合个案研究法,明确清末以来政治译史的“典型性”和“独特性”,列举翻译高潮中最具代表性的翻译实践成果,厘清理论发展脉络,观照新时代政治文献翻译理论发展。

二、政治翻译文本类型之变

政治文本翻译由来已久,盖因其文本功能、类型特殊,使命、意义重大,十九世纪后便成为无数仁人志士爱国救亡的“武器”;二十世纪中叶肇始,政治文本翻译更是作为外宣工作的重中之重,直接与国家形象、利益挂钩。纵观清末以来政治文本翻译历时演变,笔者认为,政治翻译实践和理论研究曲线同历史进步曲线呈现正相关,每逢重大历史转折点或中央文献出台,政治翻译研究发展高潮便接踵而至。

(一)清末民初政治小说翻译时期

清末民初,国内社会发生前所未有的深刻变革。此前任一革命结果无非改朝换代,封建社会形态并受影响,而清末民初的政治变革导致社会形态转换:中国由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迈进,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变。这一时期,清政府虽“两耳不闻窗外事”,先进知识分子却意识到了闭关锁国的可怕,纷纷开展行动,“救亡保种”。翻译的一大社会功能就是启蒙。严复、梁启超等翻译家借助“豪杰译”“格义、会通”等翻译策略,明确“拿来主义”,致力于西学东渐、以今翻古。

这一时期政治小说翻译热度空前,《十五小豪杰》《俄皇宫之人鬼》《佳人奇遇》《世界末日记》《悲惨世界》等汉译政治小说广泛传播,不仅是桌上谈资,更堪称“觉世之文”。严复、夏曾佑在《国闻报附印说部缘起》中提到:“且闻欧、美、东瀛,其开化之时,往往得小说之助”;梁启超也主张:“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译家为何对翻译政治小说情有独钟?追根溯源,大抵如康有为所言“仅识字之人,有不读经,无有不读小说者。故六经不能教,当以小说教之;正史不能入,当以小说入之;语录不能喻,当以小说喻之;律例不能治,当以小说治之”。政治小说翻译重要性可见一斑。

变革诉诸于翻译,翻译反作用于变革。通过这场政治小说翻译革命,新知注入百废待兴之中国,潜移默化左右大众思维,一场场爱国运动大有“你方唱罢我登场”之势,中华民族得以摆脱愚昧无知,黑暗腐朽的旧时代开启了现代征程。

(二)建国以来《毛泽东选集》翻译时期

毛泽东著作对外翻译可追溯到1927年。由于社会环境所限,且毛泽东思想理论也未完全成熟,外译作品大多以单篇形式呈现,未成体系。建国以后,为传播《毛泽东选集》(以下简称为《毛选》)中蕴含的先进理念,为全世界的民族解放斗争提供借鉴,党中央开始筹措对外翻译相关事宜,我国政治文献翻译迎来第二个高潮。《毛选》翻译旷日持久,规模浩大,自1950年起,全国各地翻译专家先后被调往北京参与翻译工作,译文需通过层层筛选,经外国专家审阅后定稿。1961年,为摆脱“文化失语”,坚持“文化存真”,党中央特别设立毛泽东著作翻译室。该翻译室以“高度忠实于原文”为指导原则,坚持“政治翻译讲政治”。这为翻译研究作为一门独立学科在20世纪70年代脱颖而出奠定了基础。

(三)改革开放《邓小平文选》翻译时期

1978年,中国发展迎来新转折点,改革开放,拨乱反正,这也为我国政治文本翻译实践与理论研究注入了新鲜血液,第三次翻译高潮如期而至。这一时期,会议文件实体、领导人著作是翻译重点,《邓小平文选》(以下简称为《邓选》)外译本更堪称经典。赵祥云进行量化研究:“《毛选》(第四卷)标题英译策略中直译所占比例达92.96%,而《邓选》(第三卷)则为70.59%。”管中窥豹,如果说《毛选》英译本的“忠实度”几乎可以用“丈量”来形容,那么《邓选》译本则是立足而不止于忠实,在词汇选择、句式调整、语篇衔接、修辞传达等方面处理均稍显灵活。译者需“既见树木,又见森林”,借助宏观视野从语篇层面审视翻译。

(四)十八大后《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翻译时期

2012年,党的十八大于北京顺利召开,我国清末政治文献翻译迎来第四次高潮,规模空前。随着中国日益走向世界舞台的中央,各国越来越渴望聆听中国声音、了解中国故事、探索中国哲学,这对新时代中国政治文献翻译实践工作提出了更高要求。相关理论研究也不再局限于译学本身,呈现出百花齐放的跨领域、多学科趋势。政治文本译往海外,软实力得到了质的提升,实现了文化自信。《习近平谈治国理政》(以下简称为《治国理政》)外译本作为新时代的“镜子”,在全球“圈粉”,其出版量之大、辐射面之广、影响力之巨均达到了我国政治文献对外出版的最高水平。究其根本,“送去主义”要求译者权衡政治思想传递和读者认知能力,转变翻译策略及流程,突出时效性、创新性、专业性。

从清末梁启超“豪杰译”、严复“格义、会通”,到《毛选》“忠实至上”,再到《邓选》“稍显灵活”,至《治国理政》“多元变通”,清末以来政治翻译实践及理论研究发展与国运兴衰息息相关。此外,我国政治翻译研究发展与西方翻译研究范式也具有认知通约性,经对比分析,笔者认为,不同于西方翻译思想四大研究范式(语文学范式、语言学范式、解构主义范式、综合研究范式),清末政治翻译研究只存在三大阶段,即语文学研究阶段、语言学研究阶段、综合研究阶段。

三、政治翻译研究的转变

(一)政治翻译语文学研究阶段

吕俊指出:“可以说,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之前都可以称作语文学研究范式……这种翻译观缺乏理论基础和一定的哲学基础,带有一定的主观主义,又带有神秘主义色彩。”语文学研究以心灵感悟为基础,表征为主观经验总结,这固然是理论形成的必然过程,但若浅尝辄止,则始终缺乏足够的解释力。得益于斐迪南·德·索绪尔富有洞见的语言学理论,西方早早结束了“主观臆断”、“从心所欲”的时代。然而,“东方的索绪尔”却迟迟未诞生,归根结底,这与中国传统文化中儒家“以人为本”、道家“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思维密不可分。自古以来,中国人强调“人定胜天”,突出人的主观能动性和直觉性,凌驾于一切客观规律之上;《易经》所言“天人合一”,“人意”寓于“天意”,“人道”制于“天道”,这与西方强调逻辑理性的认知思维方式南辕北辙。“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种思想使得人们对神秘主义盲目崇拜。有鉴于此,早期中国式翻译实践等同于随感创作;翻译批评讲求“神来之笔”,突出“神韵”;翻译策略总结类似“经验感悟”(傅雷之“神似”、钱锺书之“化境”等)也就不足为怪了。

清末民初,以严复、梁启超为首的进步人士认识到了翻译的重要性,奔走呼告“其政书甚要,西学甚多新理,皆中国所无,宜开局译之,为最要事。”对于翻译一事,二人各有见解,严复提到:“阔视远想,统新旧而视其通,苞中外而计其全,而后得之。”“窃以为其书实兼《大学》《中庸》精义,而出之以翔实,以格致诚正为治平根本矣。每持一义,又必使之无过之不及之差,于近世新旧两家学者,尤为对症之药”;梁启超则坚持“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感情,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后蒋林于2009年出版《梁启超“豪杰译”研究》一书,将梁这一“增删改写为启蒙”的译法归入了“豪杰译”的范畴。限于篇幅,本文不再细究严梁不同的翻译语言观——“传世之文”(文言)、“觉世之文”(白话)之争。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虽然二人感悟式的翻译观主观性强,缺乏哲学思辨理性,但却指导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的翻译实践,严氏所言“信”更是成为建国以后《毛选》外译的首要标准,构建了中国清末政治翻译理论研究的雏形。

(二)政治翻译语言学研究阶段

改革开放以来,西方翻译思想大量引介,传统译论受到冲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叶,我国翻译理论研究发生了结构主义语言学转向,雅各布逊、卡特福德、奈达、纽马克、费道罗夫、巴尔胡达罗夫、科米萨罗夫等的“等值翻译”大行其道。后来,以赖斯“文本类型理论”为代表的德国功能主义译论以及法国释义派口译理论等翻译思想流入中国,译学进一步锐变。然而,随着20世纪末苏珊·巴斯内特、安德烈·勒菲弗尔、劳伦斯·韦努蒂等学者的理论构想崭露头角,译者隐身的教条被打破,解构主义文化模式应运而生,我国翻译理论研究也发生了文化转向。

政治翻译讲政治,政治性决定大多政治文献作为源文本无法被彻底解构,不容彻底解构。一方面,译者无法像翻译其他文本一样“大显身手”,更不能将原作者“抛诸脑后”,高呼“作者已死”。相反,翻译实践需紧紧围绕原作者的政治思想;另一方面,若将西方翻译思想演变史归纳为“破而后立”,那么我国政治翻译理论发展史则可称为“柳暗花明”。由于文本类型和话语功能的特殊,政治翻译语言学研究模式虽日渐式微,却也并未被完全解构。截至目前,我国仍有学者聚焦微观的翻译实践,寻求“对等”。如贾毓玲讨论外宣翻译如何摆脱原文形式束缚,力求译文意思的对等,从而提升译文的可读性;王大伟等提到“译者不局限于如何忠实于原文,还在考虑如何更便于让读者理解,从而达到功能对等,更好地完成译文的外宣功能”。语言本体研究专注于政治文献英译本的“纯实践分析”,认为语言现象具有第一性,即如何求“功能对等”,重“读者反应”,学术成果颇丰。《中国翻译》《上海翻译》等译界权威期刊也时有刊载,作者多为中央文献定稿人、高校教授,具有代表性。这表明,政治翻译语言学研究阶段仍未终结!

此外,现国内部分前辈翻译家坚持“翻译无理论”。笔者曾在会中就此问题向黄友义先生请教,黄先生道:“我在翻译文件时,并未思考任何理论,反而是后人从我的翻译(实践)中总结出了理论,说我是应用了X理论。”对此,吕俊教授认为:“目前,我们的翻译研究对旧的理性,即结构主义语言观的翻译观念破得并不够,还有许多人……不知道自己的翻译观就是一种结构主义的翻译观,”“‘翻译无理论’,就是这种观念带来的结果。”我国翻译界用了二十年走过了西方近一个世纪的历程,这种独具时效性的理论嬗变方式使得学者留恋在语言学研究范式指导下政治文本翻译的可塑性,全神贯注于语言维。然而,在语际意义转换中,不强调交流中的语言运用而执着于对静态的意义“等值”“等效”“语义等同”等是没有意义的,应该放弃,但不能忽视实际语言交流中动态的意义,舍弃了语义,也就舍弃了语际交流,翻译也就不复存在了。换言之,语义翻译固然具有合理性,但翻译绝不止于语义等值,更涉及到受众认知等更广阔的知识域。因此,有学者开始探索政治翻译理论研究新路径,尝试增加译学与其他学科之间的互动以打造“新的理性”。

(三)政治翻译综合研究阶段

解构只是手段,并非最终目的,解构主义的极端化缺陷导致否定“允执其中”,无法指导政治翻译理论构建。学者立足于结构主义指导下政治翻译研究所取得的成果,有的放矢地引入西方译论,探索政治翻译研究“多元调和”之道,彰显学理性。

斯内尔·霍恩比所著《翻译研究-综合法》高屋建瓴,主张将翻译研究中的内部因素和外部因素相结合,提出了翻译研究的“综合法”。笔者不揣浅陋,预设此观点我国现阶段政治翻译研究具有“共生关系”。

十八大以来,《治国理政》作为当代沟通中外之桥梁,受到广泛关注。从其译文实践上看,译者的作用更加突出,沟通弥合中西价值观、意识形态、思维方式、语言文化等方面的差异。相关数据显示,《治国理政》标题英译中直译所占比例仅为31.63%,传统单一的“忠实”观、“对等”论似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多元化、多维度的综合翻译策略。以往,政治文化负载词一经专家审定发表,便“放之四海而皆准”;如今,同一词也可能有数种译法,译者面向不同受众,制定差异化的翻译策略。

相关理论研究作为时代的“宠儿”,也渐有跨领域的研究趋势,且躬亲之人并不在少数。赵祥云将描述翻译学代表人物图里所提“规范”概念引入政治文本翻译研究视域中。杨明星结合外交学、国际关系学相关理论,提出“政治等效”翻译原则,因其理论源点是奈达“等效翻译”理论,难免有坚持“旧的理性”之嫌。然而,杨教授近年来不断借助跨学科,甚至是多学科的研究视野,丰富“政治等效”理论内涵。2019年10月,杨于《中国社会科学报》发表的《女性主义视野拓宽外交话语翻译研究》一文,就成功将“忠实”“平衡”“男女平等”等女性主义理论独有的思想纳入了“政治等效”理论框架。除杨本人外,亦有学者响应,张庆彬、王振华将“政治等效”和“评价等效”相关联,引入系统功能语言学评价系统以共同指导政治翻译实证、理论研究。当下,“综合法”理论研究模式占据主流,成果远超上文所提“纯实践分析”求“对等”模式。这表明,有论者已不再满足于“乏善可陈”,政治翻译理论研究正发生综合法多元转向。

四、结语

政治文本翻译研究囊括实践描写和理论拓展,理论源于实践,指导实践。本文着眼于清末以来政治翻译历时演进,立足于政治翻译节点与历史转折点的关联性,总结出清末以来政治翻译发展的四大高潮:清末民初政治小说翻译高潮、建国以来《毛选》翻译高潮、改革开放《邓选》翻译高潮和十八大后《治国理政》翻译高潮。根据政治翻译理论的嬗变,归纳出三大研究阶段:政治翻译语文学研究阶段、政治翻译语言学研究阶段和政治翻译综合研究阶段。研究表明,政治翻译曾由“主观神秘”的极端,走向“忠实为重”的另一极端,最终升华为“多元综合”的研究模式(虚幻化-结构化-圆融化)。构建新时代特色政治话语体系,梳理政治文本翻译史料意义,应加强史料挖掘,在归纳实践经验的基础上注重理论拓展,回顾“旧的理性”以推陈出新,探索“新的理性”,真正意义上实现政治翻译的“柳暗花明”,更好地指导翻译实践,传播中国声音,讲好中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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