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凤
鲁迅说:“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马赛尔·普鲁斯特则说:“一本书是另一个我的产物,不同于我们在习惯、社会和恶习中表现出来的那个我。倘若我们想要理解这另一个我,那非得深入我们的内心并且在我们身上把它重新创造出来不可。” 我不认识盘予,这也是我第一次读到她的诗歌,刚刚阅读就被她晦涩却又执拗的文字所吸引,她打破了汉语表达的很多常规,她重置了很多现实与传统的意象,在瑰丽而神奇的诗歌幻象里探寻着世界的本源,重构着世界的秩序。她诗歌中大刀阔斧的粗犷让我总是不自觉地想起那个开天辟地的盘古。惊奇之余,我开始在网络中打捞有关盘予的信息,在一篇篇的文字里寻踪着诗人的精神世界。果不其然,这个在诗歌世界里重置一切的女子原本有着北方人的豪气与粗犷,同时又有着超越俗常世界的纯粹与理想。
在不多的生活记录中,可以看出盘予对精神世界的追求,从某种程度上讲是苛刻的。她的精神时刻像一个抽离身体的尤物,对现实中的一切行动给予追问,即便是一次简单的出行,她也会把它拉到“精神瑜伽”的高度,并努力在岁月中寻找着久远的意义。如在《一场无效的精神瑜伽》一文中,她对自己和朋友的太过出行进行总结:“一直到离开,我也没触摸到此行的意义和自己存在的必要性。”相反,如果她能在身体的出行中为精神找寻到一块栖息地、附着点,她会毫不吝惜地“丢盔弃甲”。如当她看到能触动心灵世界的“破败的村落”时,她会毫不掩饰地说自己“浑身上下就喜欢这个”。在这里,她解放了被都市禁锢的灵魂,复活了生命最原始的记忆:“行走在田间地头,用脚步丈量心与自然的距离,原始记忆开始回归。”此时, 红土地释放出来的气息彻底将她从浮躁中解放出来,于是毫不犹豫地趁机卸载心灵中的积尘,在土地的“温存”诱惑中躺下来,“仰面朝天,睡上一个世纪,即使撒旦跳出来说‘交出你的灵魂,我也愿意。”面对世间万物,盘予总是用心找到生命的印记,寻找着“物”自身的生命轨迹:“一切饱含历史苦楚和深度的人和物,都值得行注目礼,他们的能量足以为我们的人生加持!”“相比于城市生活中虚伪的寒暄,它们才是值得矮下身段去触摸和体味的。”执着于现实世界的探源,沉迷于精神境界的追寻,盘予始终想通过写作完成对世界隐喻的揭示或命名:“现实在层层叠加,神话跳出语言的桎梏,形成自己的‘宗教规仪,”是她对世界的透视,也是其构建自我诗歌世界的规则。
世界隐喻的发现
所有的文艺创作活动根本的出发点总是作家通过文艺对现实世界和非现实世界的关系的感受与认识,如何描述或通过文字重塑这些关系往往可以展现创作者的世界观。法国诗人波德莱尔认为“世界是一个复杂而不可分割的整体”,“我们的世界只是一本象形文字的字典”,而诗人之所以为诗人,正是因为它独具慧眼,能够读懂这部“象形文字的字典”。显然,盘予的诗歌有一种波德莱尔的晦涩与气质,也有波德莱尔对世界神秘性、整体性、相似性的理解。对世界整体性和相似性的认知,使得诗人轻而易举地将自然中的万物、人、人类文化等内在的隐秘关系连接起来。如在《荏苒》一诗中,诗人在诗歌的开头就意识到一种个体与整体的相似关联:“原来你想望的轮回就藏在每天的/蹉跎中。荏苒日复一日地分解/循环依然使用同一个公式,卸除/不掉的底色,涂抹一茬又一茬怅惘/在怅惘中狂奔,接近你的呼吸方式/割下这张面皮,典当给岁月制作傩具/双眸献给情人,蒸发掉所有的焦虑/一副干枯的骨架孤零零地矗立在/视线落下的地方……”“使用同一个公式”无疑是对世界变化规律的深刻透視,而将面皮典当给岁月制作傩具又有一种超越时间的精神审视。然而,人类所经历的这一切秘密在万物那里得以昭示,诗人将这一秘密告诉世人:“所有动物都迁徙到新的册页/另起一个段落记载这段轶事/一路上,我们征集了蝴蝶和青蛙的/家族寓言,以及他们的近亲和远亲/整理归纳他们的物种属性/汲取一滴特化的粒子,注入肌肤/抚摩你的战栗感,就是他们/释放出的电波。”由此,诗人就将生命的追问置于自然的符号之内,将文化的符号“还原”到自然,在重置的过程中对生存完成陌生化的书写,在陌生化的书写中完成一种探源式的追索:“借用天生的花纹充当标点符号/图腾诞生的意义正如花蕊格外壮硕/抱孵的动作早已超越了模仿/它是分割线出现的时候/对生存的一种交代。”
对世界本源的追寻,使得诗人对物象、词语有一种知识考古的冲动,通过诗歌的书写对传统文化中的话语体系给予重新解读,将历史隐秘的故事给予生命智性的再现,形成一种“跨越性理解力的释放”。如在《风隧》中,她没有简单地再现《诗经》中的“大风有隧,有空大谷”与“大风有隧,贪人败类”的对比,甚至也没有对历史进行道德的评判的意图,开篇即以哲人回望的姿态审视现实与历史:“岁月褪去颜色后,我们只能/用标本互相证明/在这个人间的痕迹带着忧伤的/苦意。”敏锐地意识到当把哲学的“启示录”与生命肌体的“腐殖质”叠合在一起时,只有一个词语可以概括,即“命运”。然而,“关于命运的文本/早已开始被人书写/一支笔辨不出它的来源/字字句句都在平原上展开。”面对命运的轮回,诗人试图借一种置身其中又超乎其外的存在形式完成对世界的审视与认知:“那是我出生的土层/每个轮回结束之后/都会孕育出新的物种/我不在其中/徘徊在想象之外/试图挽留静物的凝姿/诸如跳出五行之外的虚无/在冬天,摘食剩余的光颗粒/聊以充饥;度过一个完整的发育期”。
因为对事物本源性的探索,盘予的诗歌在描述、重释世界的过程中,又有一种看透一切的超脱与释然。即便描述一次情感邂逅,也可以非常冷静地将情感客观化、理念化,在哲学与科学的序列中完成文学的诗意书写:“做一名最后的巫师猎人/把最碳化的矾花植在你的膝盖上/等待秋天,收获最纯蓝的木纹/此时我们还在夏季徘徊/闪电的疼痛感染了你/酵素夺眶而出。”如在《无诤》中,她浪漫又敏锐地意识到“唯有心脏是预留的软化土壤/学会种植你的脸庞和表情”,明白“命运依然掌控在时间的拓纹里/每颗砂粒都记载了一次悸动”,但总能深刻地看到“土壤和植物之间默契的惯性/维系所有微观行星围绕身体的/椭圆式运动;”其实不论是《无诤》,还是《归零》,但从汉语词源的选择上看,都有一种难以抹除的“禅”味。雨墨曾说盘予的诗歌是融哲学、文学及科学于一体,借助微观透视宏观的生命哲学,诚然。
世界秩序的重建
关于诗人,阿尔杜尔·韩波呼为“真正的上帝”,T.S.艾略特奉为“现代所有国家中诗人的最高楷模”。诗人作为时代的先锋,总是能较其他人敏锐地触摸到时代的各种问题。因此,确定诗人的地位或判断一部作品是否具有时代的价值,往往就要看他的作品是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人类生活的某些本质方面,是否洞察了世界的隐秘,启迪了人们对世界新的认知。盘予以其神奇与绚丽建构起自己的诗歌世界,在她的世界里,自然中的万事万物都是彼此联系,并以种种方式显示着各自的存在,它们通过诗人的想象力实现生命的重组,成为一座象征的森林,向读者发出信息,邀约读者与她一起完成文字组合的诗意冒险。盘予是山东人,她骨子里的那种粗狂之气叠合着精神世界里的冲击,使她的每一次诗歌创作都成为一次艰苦的精神劳动,她借助想象力重组、重释汉语词汇以及文化意象,一切为我所用,在诗歌中重建世界的秩序。
因为对世界秩序重建的期许,盘予总能在天翻地覆的戏剧变化中找到生命延续的秘密。如在《憩物》中,明明是互不关联的物种,但是却因为外界的一次变化完成生命的进化:“曾经,我们是两个人声鼎沸中平行/错过的物种。你的世界属于天空/而我只喜欢在黑暗中蠕行/一次火山喷发拯救了一次陨落/小行星趔趄着又画下一个新椭圆。”再如《琅玕》,我们本是“两个孤单的碎片/迷失在人生的两极/各自的星鸟平行着飞掠/不再相交的经线/磁性失效了,再也收不到彼此/藏在纤羽下的波动”,但“我”却凭借着自我的努力改变着世界的磁场,与你发生关联:“在黑暗的日子里,我积极/练习着坐标变换,等待着/进入你的象限,那一天的到来/就是火的寓言演变成水的涟漪/倾注我的人生菏泽。/一场醍醐灌顶/唤醒骨子里蛰伏的骄傲/另一个新生仍然是自己的模样/只是细胞已经重组,对于二态的/认识也已经绕过山巅/收获正在成熟的幸运数字。”此时,两个灵魂的震颤已超越了时空的限制,在广阔的天地之间得以回应:“新的北极星正在成长,幼小的光焰/庇护着那个面具掩盖下的信念/有时,它会引燃一场天火,烧光/回忆和有形的牵绊/直到你出现后,我放弃了做一株/灰蕨的计划,投入到动态进化中。”在《琅玕》中展现出来的诗思既有中国传统文化中“化蝶”的幻奇,又有西方以自我為中心形成的现代时空感,想象的浪漫与现实的质感共同构成诗歌的重量。
读盘予的诗是一种挑战,不仅因为她诗歌的语言打破了汉语表述常规,更因为她试图在打破常规的汉语表达中完成对世界秩序的重建。各种语词被她重新安放在自己的诗歌世界里,挑战着原先的一切约定俗成,在新的阐释与质疑声中,建构着自我的世界秩序。读者只有真正地进入她的诗歌世界中,才能感受到她试图重建秩序的努力,才能在一种阻碍理解的艰涩中看到她的执着。当下,伴随着网络视听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沉迷于快消式的信息接受,浮光掠影地接受着世界的一切,远离了真正的思考,丧失了在宏大的思维系统中认识和思索世界的能力而成为功能性的文盲。盘予作为新时代的诗人,她深深地感受着周围的世界的浮躁与嘈杂,在诗歌创作中试图借助汉语的重组、寻踪、陌生化完成对现实世界秩序的重建,她的晦涩与复杂、神奇与绚丽都是对现实世界的变相反抗。从某种意义上说,与其说盘予通过诗歌语言重建秩序,不如说她始终想通过语言寻找到生命的本真,追寻到一切物象的本真。显然,这是她作为一个时代诗人的可贵之处。
然而,在惊叹于诗人在诗歌中建构的绚丽世界时,又不得不说,在盘予的诗歌世界里,很多时候汉语词义是私密、随机模糊而不可解的,唯有诗人才能心领神会,洞察到“我”与万物的神秘契合,进入到物我两忘、浑然无碍的境界。因此,盘予的冒险与无畏自有其对世界的温柔与赤城,但有时候不免成为另一种桎梏,尤其是当她拆除了汉语诗歌传统中固有的链条之后,以自己的规则重新阐释世界时,她的诗歌世界能在怎样的程度上与现实世界以及遥远的诗歌文化传统发生关联,都成为其诗歌惊艳世界后的一个疑问。
责编:郑小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