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上的水师提督(随笔)

2020-12-24 08:04詹谷丰
作品 2020年12期
关键词:水师炮台虎门

詹谷丰

硝烟散尽,一百八十年后,鲜血和头颅只存在一张纸上。那幅被称为《广东水师提督军用地图》的旧纸,被英军用战利品的名义,掠夺到了遥远的欧洲。

一百八十年的漫长时光,永远是一个谜。一幅军用地图的波折和经历,被时间空间和国界隔绝,没有人看到它的命运。一个失踪者的身影,最后在远离战场和血腥的图书馆里出现。

那个名为大英图书馆或不列颠图书馆的英国国家图书馆,以超过一亿五千万件馆藏和世界上最大学术图书馆的荣耀,在一个小学生的头脑里,留下过深刻的记忆,尤其是小学课文上马克思在大英图书馆的水泥地上,用几十年的时光磨出了脚印的故事,让一个常识尚未启蒙的少年五体投地。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想到,这座天堂一般的图书圣地,同时也是赃物的收藏场所。

这个结果,是《广东水师提督军用地图》的主人关天培永远无法想到的耻辱。

地图,是一个人行走的指南。

我与地图的缘分,始于中学的地理课本。一张大幅的彩纸,浓缩了山川河流、公路铁路和城市乡村,浓缩了一个国家和一个世界。一个认识汉字的人,轻而易举就可以通过图例的标示,寻找到需要的目标。

二十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旅游”这个词还关在贫穷的笼子里,借因公出差的机会,可以稍微满足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旅行的梦想。在一个没有高速公路没有高铁,民航客机必须凭县团级介绍信才能购票的年代里,出差的漫长时光,都被汽车轮胎和火车轨道打发,我随身携带的物品,除了单位介绍信,就是一本中国地图。

每到一个新的城市,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报刊亭里,买一张城市的交通地图,然后按图索骥,寻找目标。二十世纪的艰苦岁月,我并没有轻易丢掉,家里数十份陈旧发黄的城市地图,就是一个人不忘旧情的见证。

《广东水师提督军用地图》,穿过一百八十年的漫漫时光,以影印的形式回到了它的家。我在《虎门报》上看到的时候,它已经浓缩成为邮票大小的方寸。

《广东水师提督军用地图》颠覆了我对地图的认识。“军用”二字的定性,是自然界的山川河流和人类建筑的另一张面孔。

1840年的虎门,是只有在图片中才能够看到的情景。一个破败的渔村和一座现代化城市,是一百八十年的时光和朝代的更替画上的等号。我在影印的《广东水师提督军用地图》上,没有看到一幢高楼,辽阔的狮子洋水面,烟波浩淼,大小岛屿,星罗棋布。起伏的山头、零星的建筑和宽阔的洋面,组成了中国南方海防和虎门的全貌。这幅用艳俗的红绿两色构成的军用地图,在2006年出版的《东莞历代地图选》中失踪。作为一幅用于作战的地图,它让我想起战争影视片中经常出现的情景,只不过,那些用真实的图标符号出现在虚构作品中的大幅纸张,都是这幅地图的子孙。

以影印的形式出现在《虎门报》上的《广东水师提督军用地图》,浓缩为一张小小的邮票,在放大镜的帮助下,我一一寻找那些与现实对应的景观。伶仃洋狮子洋的辽阔和水色,几百年来,似乎从未变过,人类的肉眼能够区别的变化,只是洋面上船舶的数量,还有那些船舶的大小以及飘扬在船头上旗帜的变换。除了不变的洋面之外,1840年的地图,将所有的陆地,一律塑造成山岭的形状,地图的印制者,用鲜艳的绿色,让大地生长出茂密的植被。山水之外的建筑,只是零星分布的一些标志。

作为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还有一张《十台全图》,这幅收入关天培《筹海初集》中的地图,道光十六年的刻本。《十台全图》不是精细准确的战术地图,而只是一幅将十大防御炮台集中于一纸的示意图。那些分布在不同海岸,而且相距遥远的大虎炮台、镇远炮台、蕉门炮台、巩固炮台、永安炮台、南山威远炮台、大角号令炮台、沙角号令炮台、新三角炮台等毫无规则地排列在一张纸上。

《十台全图》离我并不遥远,图上所有的炮台,都在东莞境内。这些炮台,被浓缩成一个个微小的芥子,藏到了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的作战地图中。

《广东水师提督军用地图》在我的放大镜下慢慢展开。一个熟悉地图,能将代表首都、一般城市、国界、省界、军事分界线、铁路、高等级公路、国道、省道、县乡道、河流湖泊水库时令河、运河、航海线、经纬线、井泉、山峰山隘、自然保护区、森林公园、风景区、机场、港口、沙漠、火山和沼泽的图例一眼就分辨的旅行者,却难以认识《广东水师提督军用地图》的奥秘。有研究者撰文,破译了清朝道光年间广东海防的布局:

该图的纸质,图中和左部清楚地描绘着第一次鸦片战争前香山县前山寨、拉搭石炮台周边地形地貌和重要建筑,以及通往澳门的莲花径等相关军事布防。图右详细绘制了澳门的重要地标及葡萄牙的主要炮台。图是彩色绘制,图上各个建筑位置清晰、比例准确。

研究者认为,《广东水师提督军用地图》涉及他国的军事分布和本国对應的军事布防,因此在当时应该是一份悬挂于高级作战指挥室里的绝密军事布防图。这个判断来自图上的炮台位置和所有设防建筑的分布以及地形地貌,因此,它具有超出一般地图的重要性和机密性。

军事地图,是作战指挥室里的中心。在一个没有沙盘模型的时代,《广东水师提督军用地图》,绝对是关天培指挥部里众人眼光集中的一个焦点,一面大墙,就是敌我激战和攻守的战场,是尸横遍野的前线。

虎门,是广东水师的第一道防线,也是英军侵入广州的必经航道。所以,广东水师的指挥部,只能设在门户之地虎门,作为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的司令部,也只能与虎门密切相关。

人类发明了“沧海桑田”这个成语,用来比喻世事变化的巨大。在一个破烂渔村过渡成现代化都市的巨变中,消失甚至毁灭,必然是伴随着一个成语建立的现象和代价。二十多年来,我无数次走过威远、沙角那些古老的炮台,触摸炮台上的弹孔,在关天培、陈连升的战死之地静默凭悼,在鸦片战争博物馆里面对那些当年的硝烟,但是,我无法找到1840年的广东水师提督署。

广东水师提督署,那面曾经张挂过《广东水师提督军用地图》的墙壁,早已在沧海桑田的巨变中消失了,那是一种连根铲除的彻底消灭,后人只能在鸦片战争博物馆里寻找当年的蛛丝马迹。

二十多年之后,虎门的一群文史研究者,用图文复原了1840年的虎门寨。在他们精心绘制的《清末民初虎门寨图略》中,我看到了大人山上长城一般拱卫的城墙,从寨墙的东门进入,经过万寿宫、关帝庙、千人庙、虎门义学之后,就是水师提督署。地图上的关天培祠,显然是广东水师提督战死之后的纪念性建筑,道光年间的虎门,是一处以虎门寨为名的村落,彩色的地图上,街巷有致,房屋整齐,那些以姓氏冠名的潘府、苏家祠、蒋府、欧府、秦府、李府、王府、谭府、郑府等民居以及凤鸣书院、西宜亭、贝叶花桥、火神庙、游击府、福音堂、五眼井、池塘等,共同组成了虎门寨的人间烟火。

水师提督署其实是个建筑群,除了官署色彩浓郁的署衙之外,还有几排驻军的营房。无论是建筑规模还是房屋式样,水师提督署都鹤立鸡群。《广东水师提督军用地图》,一定在建筑中占领了一个重要位置,它让关天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些虚拟的水面和炮台上。

影视作品用一面坚硬得一成不变的墙壁,误导了观众对作战地图的认识。其实,战场上的军事地图,并不是墙壁上固定的纸张,它不是房间的装饰品,它是一幅可以收卷和移动的山河大地。《广东水师提督军用地图》挂在墙上的时候,关天培用平视的角度,细心构筑每一个符号,当它取下,摊开在坚固的防御工事上的时候,所有军人的目光,都成了俯瞰的鹰隼。

强力备战,是所有军用地图都无法体现的行动。

在钦差大臣林则徐的支持下,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开始了战前的演练:

这时的关天培离开提督署,常驻在虎门第一道防线的沙角炮台。间或赴三十里外的穿鼻洋,来往稽查,检验各国集结进口的货船。还督率师船分合操练,加派弁兵协防排练,添募水勇,装配火船,准备抗击来犯之敌。

1840年8月19日,关天培指挥广东水师官兵在狮子洋上开始大规模的联合演习,试放各类火炮,抛掷火球火罐,以及演练爬桅跳船各种技能。整整两天,关天培特邀两广总督林则徐亲加校阅(《关天培》,黄利平著,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11月出版)。

鸦片战争的失败和虎门炮台的沦陷早已成为历史,成为所有史书上的白纸黑字。但是,战争爆发之前的审时度势和对战争结果的分析预判,只能是战争一线的指挥者心中的绝密。

在两广总督琦善函询虎门防御情况时,关天培用“如来船少尚犹可力争,多则实无把握”作了毫不隐瞒的回答。

广东水师提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主战派林则徐已被道光皇帝撤职查办,主和的琦善上任两广总督,在斥责关天培“勿起边衅”的同时,派人向英军道歉,而关天培自己,则因沙角大角炮台失陷被革去顶戴,训令“戴罪立功”。

后世的研究者,在论述第一次鸦片战争失败的原因时,一致认为“战争是综合国力的较量,虎门海战失败的主要原因是中英两国之间实力的差距。因此不论换上任何一个当时大清的名将,不论他个人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最终战败的命运”。同时,琦善接替林则徐任两广总督之后,裁撤兵丁、自毁防务守具,一心议和,认为抵抗无用的言行,也成为了关天培血洒疆场的谶言。

一顶摘去了花翎的官帽,一个被令“戴罪立功”的命官,在威远炮台的掩体内铺开《广东水师提督军用地图》的时候,关天培的内心,不知有着多么复杂的情感。敌强我弱,戴罪立功,这是一些和鲜血和死亡连在一起的汉字。

战场,是离死亡最近的名词。

作为一个前线的指挥官,关天培知道广东水师提督这个职务与死亡的距离。他的心思,是个人内心的秘密。关天培用几颗牙齿,为他的命运作了最后的安排。

沙角大角炮台在惨烈激战之后失守,沙角炮台统领副将陈连升阵亡,关天培前所未有地感到了忠孝两个字的迫切和重量,感到了生与死的距离只在一夕之间。

这是1841年2月的一个日子,表面上的宁静,掩盖了几天之前沙角炮台失守陈连升倒下的硝烟。生命的预感,让关天培从威远炮台,回到了水师提督署。他掩上卧室的木门,从抽屉里找出那个跟随并且珍藏了数年的丝帕小包,放在案上,一层一层打开。那几颗牙齿,脱离关天培的身体,已经有了数年的时光,失去了功能和生命之后,牙齿由白泛黄,失去了光泽。以自然和平的方式脱离人体之后,牙齿就是一个人衰老的见证。关天培是《孝经》的受益者,“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孝之始也”的古训,流淌在他的血液里。想起母亲远在老家,人子却不能尽孝,关天培心里隐隐作痛,但是,血战在即,敌人强大,阵地难保,为臣亦难以尽忠。

牙齿脱离身体之后,其实就是废弃之物。在《孝经》被人批判和遗忘了的时代,已经没有人保存曾经作为身体组成部分的脱齿了。然而,在生死大战的前夕,广东水师提督,将它们作了尽孝的信物。

和几颗牙齿一同装入木匣的,是一套陈旧的水师提督官服,那套官服,關天培穿了多年,如今旧了,失去了颜色和威严。

这些牙齿和旧衣,几天之后,也许就会成为遗物,关天培叫来儿子,细致吩咐,然后让他做了一个最可信任和放心的邮差,让两样表明忠孝的物品跨越千山万水,到达千里之外的母亲身边。

牙齿的一生,是人类成长到衰老的见证。牙齿和骨头,是人体中最坚硬的物质。离开人体之后,牙齿停止了生命,但是,它依然不会腐朽。我第一次来到虎门炮台的时候,是在二十六年前。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读到过《关天培》中的那段文字,那个时候,我牙齿健全,不惧硬物,后来再去的时候,牙齿已经动摇,如今重回,已靠假牙装点,冷热酸甜,无不畏惧。

《关天培》一书描述了这个一百八十年前的场景:

沙角、大角战后,关天培做好了尽忠疆场、马革裹尸的准备。但想到自己今后不能再尽孝于老母、尽忠于皇上,就将自己脱落的几颗牙齿和几套旧官服放在一个匣子里,叫儿子带回老家,表示自己准备为国捐躯。如自己战死疆场不能返乡,则牙齿代表身体是父母所生,可以慰老母相思之苦;官服是皇帝所赐,可以由儿子在节日代表自己叩谢皇恩。

1841年2月26日清晨,英军打响了惨烈的炮战。架设在下横档岛的重炮、野战炮和停泊在珠江入海口上的英军战舰,用猛烈的炮火,轰击岸上的清军炮台。

战争的结果,没有超出关天培的预料。清军所有炮台都在敌军猛烈的炮火下摧毁,英军登陆,炮台全部失守。下午二时,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战死。

关天培血溅疆场的战死,早已在他的预料中,所以,在英军潮水般登陆之时,立即命令身边的家丁,将他携带在身的广东水师提督官防印信,快马送往广州。但是,关天培没有预料到的是,登陆之后的英军,迅速地进入虎门寨,占领了水师提督署。

没有任何史料记载《广东水师提督军用地图》落入敌手的经过,所有的情节和细节,都湮没在一百八十年的漫漫时光里。

在没有文献资料支持的民间猜测和推断中,在武力进攻之前,英军已经收买了中国人,为他们提供情报。守卫炮台的清军人数、炮台位置、炮弹火药数量,包括虎门寨里的街道、建筑、地形地貌等,都是侵略者刺探的目標。老一代虎门人的回忆中,有不少被英国人收买的汉奸,化装成乞丐,到处乞讨,他们在水师提督署、凤鸣书院、贝叶花桥和五眼井等重要建筑物的身上,留下了特殊的标记。这些标记,寨破之后,就成了英军的地图和指引。

关天培生前无法预料的另外一个结果,就是《广东水师提督军用地图》成为了英军的战利品,而且,从此以后,下落不明,杳无音讯。

一百八十年之后,广东水师提督牺牲的地方,已经成为了一处热门的旅游景点,威远炮台、靖远炮台、镇远炮台和最早沦陷的沙角炮台,都进行了精心修复。关天培当年遥望的汪洋天堑,如今变成了通途。现代化的虎门大桥,横跨狮子洋,它将隔海相望的虎门和南沙连成了一线。

虎门大桥从关天培血战的炮台上空飞越,它的高度,超越了威远岛的最高海拔,让人头晕目眩,水面上的船舶,成为了茫茫大洋上微缩的移动物体。我许多次从虎门大桥经过,上下两个横档岛,被大桥从中间切开。这两个被水围困的孤岛,船舶是它们唯一的交通工具。

上横档岛和下横档岛之间的距离,是站在威远岛上的游人可以轻易目测到的长度。在一般的地图上,上下横档岛无法用空白体现它们之间的距离,只有在专门的军事地图上,才能分辨出两个小岛之间的水面。道光年间的《广东通志》海防图上,用文字丈量出了威远岛上的炮台至上下横档岛的肉眼距离:

镇远南山二台与横档炮台月台斜峙相距不远均系扼截粤东省会门户防守商夷船只出入要区坐落东莞县属。

在清朝同治六年绘制的《广东水师营官兵驻防图》上,以炮台为标志的上横档岛和下横档岛之间,几乎就隔着几艘大船的距离。而在清朝同治三年刻本的《广州图志·东莞县图》上,上横档岛和下横档岛缩小同叠为一个圆点。

虎门大桥,是珠江三角洲一条重要而又繁忙的交通大动脉,堵车,已经成为了虎门大桥的常态,从桥虎大桥上通过的大小汽车,流水一般,没有人知道它们的数量。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脚下,就是1841年血战的战场,就是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的牺牲之地。

我从虎门大桥往返经过数十次,多次俯瞰桥下的大小横档岛。二十六年之后,我在黄脆的史料上,找到了当年海战的文字,在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的军用地图上,发现了防御的漏洞。下横档岛,成了战争胜负一个非常重要的节点。

沙角、大角炮台失守之后,威远岛附近的炮台,就成了第二道防线。关天培在第二道防线的多个炮台,部署了八行五百兵力,架设了火炮三百七十七门,然而,下横档岛上,却无一兵一卒驻守。狡猾的英军,充分地利用了这个失误,在下横档岛上架设了三门重炮。

海战开始于1841年2月26日清晨,英军的行动从下横档岛开始,三门重炮,不停地向上横档岛射击,清军的炮台、军营,不断中弹,陷于被动。

随后的炮战,是英军载炮七十四门的“威里士厘”号、载炮四十四门的“都鲁壹”号和其他十数艘军舰数百门舰炮的猛烈轰击。英舰停泊在江中开火,而清军的炮小,射程不及,难以对敌军构成有效地回击。

海战在关天培的战死中结束,广东水师提督苦心经营了六年的虎门要塞,被登岸英军彻底炸毁。两天之后,侵略军长驱直入,兵临广州城下。

《广东水师提督军用地图》重见天日,归功于珠海一群文史爱好者的发现,他们在大英图书馆里一个不经意的搜索,让一幅珍贵的地图,重新出现在中国人的眼里。我在《虎门报》上看到的那幅方寸照片,就是他们万里之外传回的影印件。

一百八十年前的耻辱,至今仍有许多尚待破译的谜团。在英国大英图书馆发现《广东水师提督军用地图》的中国人,看到了这幅地图的完好无损,地图的左上角有一段英文,注明了这幅地图的收藏经过、收藏时间和收藏者的姓名。

一个散文写作者,无法将收藏者和当年从广东水师提督署抢走这幅地图的强盗画上等号,我能够知道的是,《广东水师提督军用地图》,未能与它的主人共存亡,而关天培却与他的阵地,一同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林则徐在呈送道光皇帝的奏折中,有如下一段描述:

该提督亲身挺立桅前,自拔腰刀,执持督阵,厉声喝称:“敢退后者立斩。”适有夷炮炮子飞过桅边,剥落桅木一片,由该提督手面擦过,皮破见红。关天培奋不顾身,仍复持刀屹立,又取银锭先置案上,有击中夷船一炮者,立即赏银两锭。

道光皇帝立刻成为了关天培事迹的首个感动者。至高无上的帝王,当即御笔朱批:“此次攻击夷船,提督关天培奋勇直前,身先士卒,可嘉之至。”并用“法福灵阿巴图鲁”(满语“英雄”之意)的荣誉予以奖赏。

就连关天培的敌人,都用佩服的语气评价广东水师提督。英军指挥义律说:“作为一个勇敢的人,公正的说法是,提督的举止配得上他的地位。”

关天培战死之后,前来认领遗体的家仆,意外地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英国军舰“伯兰汉号”鸣放礼炮,向这位战死在疆场上的清军高级将领致敬。拥有强盗和绅士双重身份的英国人说,“向一个勇敢的仇敌表示尊敬。”

與《广东水师提督军用地图》流落到英国,被收藏在大英图书馆中的,还有乾隆皇帝的一道圣旨。这份圣旨,显然不是侵略者掠夺的赃物,而是大清皇帝颁发的外交公文。用居高临下的圣旨代替照会、公报、宣言、声明、备忘录等外交文件,显示了大清帝国的傲慢无礼。这份九百七十六个汉字的傲慢圣旨,是一个强国走向衰败的预兆,它从国势国运上注定了四十多年后的鸦片战争的必然失败。

在中国皇帝的眼里,全世界都是大清的臣国:

朕披阅表文,词意肫恳,具见尔国王恭顺之诚,深为嘉许……至尔国王表内恳请派一尔国之人住居天朝,照管尔国买卖一节,此则与天朝体制不合,断不可行……若云仰慕天朝,欲其观习教化,则天朝自有天朝礼法,与尔国各不相同。尔国所留之人即能习学,尔国自有风俗制度,亦断不能效法中国,即学会亦属无用。

关天培时代的道光皇帝,离他的祖父乾隆,只有四十多年的时光距离,几代帝王的傲慢无知、抱残守缺,大清帝国与英国的巨大差别,只有前线的水师提督一目了然。土炮与洋炮,木船与军舰,注定了战争的胜负。

英国使节曾经用世界上最先进的机械设备和火器赠送大清,借以打开交流之门。数年之后,再度来访的英国使节在宫廷的杂物间里,看到了火器上密布的蜘蛛网,看到了机器上的斑斑锈迹。

鸦片战争的失败,从乾隆时代就已经开始,从那些废置的英国火器和机械上就已经注定。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的殉国,《广东水师提督军用地图》的被抢,就是必然的宿命。

一个军人,当他用牙齿和衣服的预告先行到达家乡的时候,下来的结局,一定是悲情和伤痛。所有的凡夫俗子,都不会让自己的人生,在高堂面前,上演骨肉分离的悲剧,只有广东水师提督,用牙齿、衣服和生命,做了“忠孝”两个汉字的完美诠释。

关天培的遗体,由他的亲随孙长庆运送回故里淮安,那几颗提前回家的牙齿和旧衣,将重回主人的身边,一起安葬。只是,那幅跟随他六年的军用地图,却永远回不到了他的身边。

一百八十年之后,《广东水师提督军用地图》现身,这是一个无人预测到的宿命。纸页轻飘、单薄,风、雷、雨、电、水、火,都是它致命的敌人,但它的寿命,却往往超过人类。《广东水师提督军用地图》隐身在大英图书馆里,也许不是它最终的结局,只有回到故乡,才是它必然修成的正果。

责编: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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