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坛,也有“代沟”

2020-12-24 11:04顾农
南方周末 2020-12-24
关键词:辞赋陈琳神女

顾农

民国著名藏书家蒋汝藻所刻的曹植文集。

年龄不同,想法往往也就不同,不同得太厉害了,就形成一条沟——“代沟”。

过去常说三十年为一代,又有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之说;现在社会的变化来得快,形成“代沟”大约只须十年左右,据说90后看80后,便觉得他们都已经老了。

古代社会的运转比较慢一点,文坛上的“代沟”大约要三十年上下。

例如在建安七子中,除了资格最老,也不在曹操麾下的孔融以外,广陵人陈琳(字孔璋,156-217)年辈最长,成名甚早,因此他的文风也比较老派,与曹丕(187-226)、曹植(192-232)、王粲(177-217)等后起之秀差距很大,两代作家之间明显地有着一条“代沟”。

那时文坛上的首选文体是辞赋,陈琳作赋还是走早先司马相如(长卿)以来散体大赋的路子,铺张扬厉,追求“巨丽”之美,感情比较淡薄,藻饰甚繁,读起来华丽而沉闷;而当时的青年作家大写其抒情小赋,讲究清新明快,路径完全不同。

后来曹丕《典论·论文》在辞赋方面大力表彰王粲、徐幹,根本不提陈琳,实际上是予以默杀。曹植则直截了当地批评陈琳说:“以孔璋之才,不闲于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譬画虎不成,反为狗也。前书嘲之,反作论盛道仆赞其文。”(《与杨德祖书》)曹植致陈琳那封打上门去的信现在已经看不到了,但可以看到陈琳的回信。他将这位顶头上司之贵公子对自己的批评束之高阁,措辞非常之幽默巧妙:“琳死罪死罪。昨加恩辱命,并示《龟赋》,披览粲然。君侯体高世之才,秉青蓱干将之器,拂钟无声,应机立断,此乃天然异秉,非钻仰者所庶几也。音义既远,清辞妙句,焱绝焕炳,譬犹飞兔流星,超山越海,龙骥所不敢追,况于驽马,可得齐足? 夫听《白雪》之音,观《绿水》之节,然后《东野》《巴人》蚩鄙益著。载欢载笑,欲罢不能。谨韫椟玩耽,以为吟颂。琳死罪死罪。”(《答东阿王笺》)当时曹植和曹丕一道进行新文风的试验,写了许多抒情小赋,特地寄给陈琳去看的《龟赋》即采用典型的新派写法,铺叙无多而以抒情为主。天真热情的曹植把自己的新作品给陈琳看,大约有一点向老派作家示强并希望对方改弦更张的意思。陈琳老于世故,在回信中对曹植的大作一味歌颂,又说他的《龟赋》等等太高了,别人根本学不了——这无非是客客气气地把对方的批评打包奉还。

要让老一代作家抛弃他们早已习惯了的一套,谈何容易;也并没有这种必要。陈琳写散体大赋很见功力,建安四年(199)他写过一篇《武军赋》,歌颂袁绍打败公孙瓒占领易城的胜利,传诵甚广,得到很高评价。陈琳归曹操以后,所作辞赋仍然一依其旧贯,例如建安十二年(207)为庆祝曹操征乌桓的大胜利而写的《神武赋》,尽管现在能看到的部分已经相当残破,而原作宏大的结构和夸张的铺叙,仍然十分醒目。

最有趣的是他那篇《神女赋》,其中有云:

汉三七之建安,荆野蠢而作仇。赞皇师以南假,济汉川之清流。感诗人之攸叹,想神女之来游。

仪营魂于仿佛,托嘉梦以通精

……

感仲春之和节,叹鸣雁之噰噰。申握椒以贻予,请同宴乎奥房。苟好乐之嘉合,永绝世而独昌。既叹尔以艳采,又悦我之长期。顺乾坤以成性,夫何若而有辞。

此赋作于建安十四年(209);上一年七月曹操败于赤壁,走华容道至南郡江陵,后北上襄阳。此番往返都经过汉水;汉水有著名的女神,《韩诗外传》曾记载“郑交甫将适南楚,遵彼汉皋台下,乃遇二女”,遂解佩赠之云云。后来“汉女”便成为神话传说中多情女子的典型。陈琳的赋则在古老传说的基础上大加想象,不仅写她的美丽多情,而且说一旦与之“嘉合”,便可以长寿,“永绝世而独昌”了。陈琳用当时流行的神仙道教思想把那两位游女加以改造,设想极为浪漫大胆。晚周仙道中本有房中一派,汉代房中术公开流传,一般认为“乐而有节,则和平寿考”(《汉书·艺文志》)。在曹操身边正有一大批方士,其中“甘始、左元放、东郭延年行容成御妇人法,并为丞相所录”(《博物志》),产生了颇大的影响;已经上了些年纪的陈琳看来也很相信这一套。

陈琳还写过一篇《止欲赋》,其中有句云“忽日月之徐迈,庶枯杨之生稊”,用《易》“大过”九二的典故,希望年老而得少妇,大约也与房中术有关,与他老人家的年龄有关。

与陈琳同时作《神女赋》的有王粲和应瑒。应赋残缺已甚,今天所能见到的部分完全是对神女美丽外貌的描写;王赋的大部分内容也是如此,最后说:“彼佳人之难遇,真一遇而长别。顾大罚之淫愆,亦终身而不灭。心交战而贞胜,乃回意而自绝。”道德战胜了情欲,表现了比较浓厚的儒家思想。王粲出身高贵,道德观念比较正统,他又相当年轻,对长寿毫不关心,所以同样是写神女,着眼点同陈琳很有些不同。后来曹植作《洛神赋》,描写更加细腻动人,其中的主人公亦以礼法自持,绝无“嘉合”一类的胡思乱想。

上一代的曹操、陈琳没有多少贵族气,年纪也要大得多,所以勇于接受神仙道教;而当时的青年人则不大相信这一套——这种思想信仰上的“代沟”,关系于建安文学甚深。至于老派的散体大赋和新兴的抒情小赋在建安时代同时并存,则恰恰显示了难得的丰富和繁荣。

前后两代作家不必互相较量争胜,各尽所能就好。多元之美同时并存,正是美好的百花齐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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