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贺佳雯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王鹏凯
2020年10月31日,2020年下半年中小学教师资格考试(笔试)在28个省份举行。天津,考生们中午休息时仍在操场上复习。 视觉中国 ❘图
★“近几年来报名的考生越来越多,今年可以说是猛增。而且这其中大部分都是非师范生。”
人社部发布的2020年第三季度全国最缺工职业排行中,中小学教师首次上榜。
清华大学理科生阳宁原本的计划,是回家乡的国企上班。但最终,他以36万年薪,去了一家在线教育平台当物理老师。
刘雯姝还年轻,毕业才几个月,对未来其实没有太长远的设想,当被问及是否还会想去外企工作时,她沉默了。
在2020年报考人数或突破千万的教师资格证考场,刘雯姝这样的非师范生是大多数,某种意义上却也是小众。
据教育部公布,2019年下半年考试中,非师范专业考生占比达74%。而2020年下半年考试近日公布笔试成绩,相关数据尚未公开。
在这场职业资格竞争中,他们的优势远不及师范生。
他们没有系统接受过如何当老师的专业教育,笔试前往往用一个月突击“死记硬背”知识点,面试时可能因为缺乏讲课经验被淘汰。
已在云南一所公立高中任教的985高校毕业生刘雯姝,就已连续两次败在笔试上,这是第三次。
12月9日傍晚6点,2020年下半年中小学教师资格考试(下称“教资考试”)笔试成绩公布的时间,刘雯姝抓着手机不断刷新页面。四项单科分数终于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每一项后面都有“合格”两字。刘雯姝形容,“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
她认为考试本身不难,但考试人数连年增加,而通过率固定,被卡在线外的人自然也增加。
根据教育部2017年9月公布的数据,在已经举办的11次全国教师资格考试中,笔试通过率为35%左右,面试通过率在70%左右。
近年人数激增的报考者中,越来越多非师范生。在剧烈变幻的社会环境和就业形势中,他们看中教师这份职业能“吃上公家饭”,“公家”则看中更多的可选择人才。
市场爆发
“我们宿舍四个人都当老师了,班上2/3的人都去考了(教资考试)。”
刘雯姝读的小语种外语专业,曾经,她所在班级大多数同学的就业规划是去对口的外企工作。但今年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让外企招聘停滞不前。
得益于教育部、人社部等七部门联合出台的“先上岗,再考证”政策,刘雯姝和不少同学回到各自家乡,参加了教师编制考试,成为正式教师。但他们必须在一年试用期内考取教师资格证,不然会被依法解除聘用合同。
这意味着,他们只有这次和明年上半年两次考试机会。同样由于疫情,今年上半年的教资考试取消,滞留的人都挤进了下半年的考场。
教育部教师工作司司长任友群用“被逼出来的”形容前述政策的出台。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仅仅是因为疫情(出台),我们肯定不能耽误毕业生就业。明年就会恢复正常。”
因此,对众多想当老师的毕业生、尤其非师范生而言,这次机会尤其珍贵。这一背景下,他们走上了考证的独木桥。
不过实际上,教资考试的报名热度本身在近两年就持续走高。教育部公布,2018年下半年报名笔试人数达到477万,2019年全年报名教师资格考试的人数近九百万,其中下半年的报名人数为590万。某教师资格考试培训平台咨询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推测,2020年下半年这次走进考场的人数可能超过1000万。
“近几年来报名(参加教资考前培训)的考生越来越多,今年可以说是猛增。”前述咨询人员介绍,“而且这其中大部分都是非师范生。”
增长一部分来自校外机构的无证教师。2018年,国家层面针对教师“持证上岗”发布多项政策,要求线下、在线教育机构的相关中小学培训教师必须取得教师资格证。
也是在2018年,前述教师资格考试培训平台成立,且只做单一业务。另一家培训平台负责人则坦承,不少培训平台是看到政策收紧,预计有大量人要补考,转而将培训重心转向教资考试的。而过去一年,平台收益确实较往年几乎成倍上涨。
供给端的增长,还有来自需求端,也就是师资缺口的刺激。随着二孩政策放开,学龄儿童增加,特别是幼儿园和小学,存在明显的师资缺口。2019年8月,教育部部长陈宝生向全国人大常委会报告学前教育事业改革和发展情况时指出,按每班“两教一保”(两名教师、一名保育员)的标准测算,目前全国幼儿园专任教师尚缺52万人。此外,人社部发布的2020年第三季度全国最缺工职业排行中,中小学教师也是首次上榜。
师资缺口带来了招聘岗位的扩大。今年5月,教育部发布2020届普通高校毕业生就业“百日冲刺”行动,其中提出,将招收四十多万毕业生补充中小学和幼儿园教师队伍。前述咨询人员表示,今年以来,到该平台报培训班的考生中,“(报得)最多的就是幼儿园和小学了”。
不能忽视的是,教师的整体待遇提升,进一步增加了这一职业的吸引力。根据教育法规定,2020年底之前,在义务教育阶段,要保证教师工资不低于甚至高于公务员工资。虽然在部分经济欠发达地区,达不到这一标准甚至拖欠薪水的现象仍然存在,但在经济较发达地区,落地情况则较佳。
宁波市宁海县教育局党委副书记叶小杰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2019年,宁海县教师的年平均收入要比当地公务员少21000元左右,这一差距在今年已基本被补齐,教师收入水平有了较大提升。
在南方周末记者接触到的考生,尤其是小语种专业的非师范生中,当老师已被列为就业首选方向之一。这一倾向在女生中更明显——“当老师最常接触的对象是学生,工作环境相对简单。有编制,待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最大的好处在于稳定,有假期,能顾家。”刘雯姝如是总结道。
实际上,此前几年,刘雯姝并不是这么想的。刚进入大学时,她向往去外企工作,“高薪且看上去更光鲜”。改变她的是这场疫情和父母长期的规劝。刘雯姝的母亲教了一辈子语文,一直认为“教书育人”是受人尊敬的职业。
从刘雯姝大二开始,母亲就一直催促她考证。刘雯姝认为“技多不压身”,既不排斥,也不积极。
疫情暴发后,外企这条路断了,有当老师的选项,刘雯姝心中反而多了一丝庆幸。到毕业时,她唯一的念头成了“先有份体面的工作干着”。在母亲的帮助下,她走上母亲曾经的讲台,成为一名高中语文老师。
分水岭
通过笔试的第二天,刘雯姝报名了1月的面试。已经在学校上了数月课的她胸有成竹。但对还在学校的非师范生范薇来说,面试比笔试压力大得多。
面试安排在笔试后的一个月内,非师范生普遍缺乏上课经验,备考时间很紧张。范薇这次之所以重考,就是因为上次面试没通过,“只知道要考些什么,但不知道怎么去讲好”。
前述咨询人员也指出,面试才是师范生与非师范生的分水岭。相比于考查内容偏重记忆和理解的笔试,面试更侧重考察综合实践能力,要在短时间内备课、撰写教案,要从教学目的、教学设计、教学实施等各个方面考虑,考察范围包括普通话、写板书等。
这些内容,在师范院系会有专门的教师课来学习,也有大量教学实践机会,而非师范生缺少相关经历,如果口才不好,面试就会更捉襟见肘。
面试主要分为三个部分:结构化面试、试讲和现场答辩。其中最核心的是试讲,考生需要在十分钟里按照准备的教案进行试讲,内容包括了课程导入、提问互动、板书、课堂练习、总结回顾等。
“下面三名老师直勾勾地盯着你,不时低头打分。自己要充满感情地讲,还要假装讲台下坐着学生。”范薇现在回忆起试讲时的场景,还觉得紧张。
在她看来,试讲时的导入环节很重要,如果开头都讲得不好,或者很生硬,就吸引不到学生。当时她抽到的题目是一篇关于夏、冬令时的初中英语阅读,要在20分钟内撰写教案,再试讲。因为对背景知识不太了解,再加上平时没有上课经验,讲得比较生硬,“一下子自己就没了信心”。
试讲之后的答辩环节,评分老师问了一个问题:“你这节课的教学目标是什么?”范薇仔细琢磨,老师可能是觉得自己这节课讲的目的不明确,没有达到预期。
考试结束后,挫败的范薇发了一条微博,引起不少有相似经历者的共鸣。“作为非师范生,大家可能都不太懂得怎么讲课,怎么把一节课很好地呈现出来。”
不过,东北师范大学中国农村教育发展研究院教授刘善槐分析,面试结果不佳不代表非师范生的教学水平就一定不行,从长远来看,还取决于后续教育培训。“进入教育岗位之后,非师范生还需要花一定时间再学习。”
这一回,范薇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她认为此前失败主要因为讲课不够自然。这段时间备考,范薇有意识地对着镜子练习模仿老师讲课的样子,并拍下录像回看,希望能改进。
“考编”
涌入教资考场,竞争一张教师资格证,但这仅仅是非师范生进入教师行业的准入凭证。此后想要“吃上公家饭”,最大限制在于“考编”。
当前教育行业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公立学校,另一类是民办学校和教育培训机构。前者历来是教育行业求职的大热门。“考编”、特岗教师、临聘教师,是非师范生进入公立教育系统的三条路径。
“考编”,即满足岗位要求的考生参加当地教育局组织的教师编制考试,表现优异者可获得录用,最后入编。这是三条路径中最主要的一种。
通常,教师编制是由省里根据规定的师生比进行统一核定,核定之后最终落实到县,由县一级进行具体配置。以叶小杰所在的宁海县为例,每年会放出150-250个教师编制名额。今年在第一批次校园招聘中,宁海县放出134个名额;尚未开展的第二批次社会招聘,计划名额是90个。
“因为我们宁海整体(教师)还是存在缺编,所以可能还会招第三批。”叶小杰说,“编制教师的选聘需要经过层层考核,要求是很严格的。”以宁海县为例,先初试,后通过模拟上课测试教学能力。此外,体育、音乐、美术、幼师学科还需增加专业技能测试。
相比教师资格考试,“考编”只会更难。接受采访的非师范生均表示,“考编”的考查内容更全面,竞争也更激烈,淘汰率也印证了这一点。叶小杰透露,在刚结束的校园招聘中,共有八百多人在网上报名,经过资格确认以及所有的考核环节,最终招录的人数为114人,报录比接近8∶1。
“考编”的层层选拔环节之前,还有一关,即看考生是否具备应聘的前置条件。“很多地方的岗位只要师范生。”刘雯姝叹了口气。
以宁海县今年的校园招聘为例,公告中各个岗位的报名条件均被限定在师范类。叶小杰也证实,非师范生一般在社会招聘批次中招录。南方周末记者查阅宁海县近两年社会招聘的录用情况发现,名额大多流向了乡镇学校及小学、幼儿园等。
叶小杰将此现象归结于“对能力的要求”。他说,从历年招聘情况来看,师范生表现出的教学能力往往更强。“如果非师范生表现出来的能力足够优秀,也会优先考虑分配到城区一些好的学校。”
编制考试竞争激烈,临聘教师则主要应对临时性需求,针对乡村学校的特岗教师成了进入公立教育系统的第二路径。
特岗教师,即通过“特岗计划”招募的教师。2006年起,我国为解决农村学校师资总量不足和结构不合理等问题,提高农村教师队伍的整体素质,公开招募高校毕业生到西部“两基”攻坚县、县以下农村义务教育阶段学校任教,三年聘期结束之后,一般可转为有编制的老师。
特岗教师成了非师范生的重要去向。今年,刘善槐针对全国12省27县进行调研发现,特岗教师中第一学历为非师范的比例为28.99%,其中,国家特岗教师非师范学历占比29.44%,地方特岗教师非师范学历占比27.42%,“很多乡村地区教师编制紧缺,特岗教师是重要的补充渠道。”且留任率也不低,据云南省教育厅公布的数据,2006—2020年,全省特岗教师服务期满后正式入编入职的留任率长期保持在95%左右。
南方周末记者查阅云南、山西、内蒙古、河南、贵州等地特岗教师的招聘要求发现,多数地区并未限定“师范毕业”这一条件。
“人才大战”
除了前述渠道,剩下的路径,是去民办学校和教育培训机构,尤其是后者,在近几年已迅速成为新的就业风口。
高等教育领域咨询公司麦可思发布的《2020年中国大学生就业报告》也证实了这一点。报告显示,2019届本科毕业生在教育业的就业增长,主要集中在“民办中小学及教辅机构”。
“财大气粗”的教育培训行业,尤其吸纳着来自顶尖名校的年轻人。
理科生阳宁2019年从清华大学毕业,原本的计划,是回家乡专业对口的国企上班。但毕业前,他看到了一场在线教育企业的“人才大战”。
彼时,很多在线教育公司刚经历了一场“暑期大战”,几十亿规模的广告投入极大地拓宽了市场边界,也进一步提高了网课的普及率。各平台开始追逐品牌效应,这带来了名校生招聘需求的上扬。
最终,阳宁没回家乡的国企,而是以36万年薪,去了一家在线教育平台当物理老师。据他了解,36万还并非名校生的最高价码。
教培机构的招聘吸引力主要来自两方面:薪酬条件和开放性。
薪酬条件上,特别是在线教育,由于没有了班容量的限制,又有了课单价的可调控性,教师的工资上限得到极大的拓展。某教培机构负责人刘勖雯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一些规模较大的在线教育公司,甚至给应届生开出50万的年薪,而且上不封顶。
另一方面,教培机构在教师选聘上体现了较强的开放性。从当前教培老师的学历背景来看,师范与非师范的界线正在趋向模糊。但刘勖雯指出,仍有一个明确的界线,那就是教学科目与自身专业的相关性,“专业的限制其实比师范的限制更明确,我们更愿意选科目相关的,而师范只是科目相关中的一种。”
刘勖雯还了解到,有个别更大规模的在线教培机构,甚至没有要求专业相关,而是要求名校毕业,要求高考的成绩排名和高考分数。
师范生和非师范生边界的模糊,这一转向在公立学校中也开始浮现。近几年,北京、深圳等经济发达地区的知名学校,选择高薪招聘名校的高学历毕业生,在专业对口的前提下,这些毕业生会比师范出身的同辈更受认可。
进一步看,背后其实是不同的业务形态使然。
在刘善槐看来,非师范生和师范生因为培养模式的不同,自然也存在能力上的差异。师范生很大的长处在教育教学方面,他们往往具备更全面的教育学和心理学知识,以及普通话、板书、跟学生打交道等一系列技能。这也是多数公立学校更偏爱师范生的重要原因。
相反,师范生的这些长处在校外教培机构中往往无用武之地。“场景非常有限,就上一个小时的课,上完就走人了,不像公立学校全天都待在学校。”刘勖雯分析。
无论在公立学校还是教育培训机构,非师范生成为老师后,首先要面对的人是学生。
刘雯姝说自己慢慢开始喜欢上和学生们在一起的感觉,“毕竟我妈是老师,我对这份职业还是有敬畏感的。”但她也坦承,“找工作很难说就找喜欢的,也有很多现实考虑。”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刘雯姝、范薇、阳宁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