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华
(1.安徽工程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2.马来西亚世纪大学 研究生院,雪兰莪 八打灵再也 47810)
朱光潜(1897—1986),笔名孟实、盟石,安徽桐城人,中国现代美学开拓者和奠基者之一,同时也是卓越的文艺理论家、教育家和翻译家。朱光潜是学问大家,语言功底深厚,无论是美学原理著作还是抒情说理文章,都可以用深入浅出、亲切有趣的方式表述得雅俗共赏,尤其善于运用比喻来说明抽象的概念,达到通俗易懂的效果。朱光潜认为抽象概念须从具体意象而来,“理本寓于象”,要别人明了“理”的最好方法是让其先认识“象”,因此,他常运用比喻的修辞手法,“用类似的具体事物来打比”[1]115-116,向读者阐释抽象事物。这种用有类似点的“另外事物来比拟思想对象”[2]69的表达方式,既可以形象地表达抽象、难以言喻的道理,也可以赋予文章一种“独特的韵味和文化涵义”[3]114。在其众多的说理比喻中,朱光潜有关语言的种种观点和看法得到了形象的展现,以清晰明了的方式呈现在读者的面前。
朱光潜认为文学是“以语言文字为媒体”,与人生最为密切相关的一门艺术,因为语言文字体现的是每个人的思想情感,与其有着最为直接的关系[1]1。但近代有些人认为文学在从口传变成文字的过程中,成为了特殊阶级的专利品,与民众逐渐疏远,因此宣称文学根本无用[1]2-3。为了反驳这种观点,朱光潜运用了下列比喻。他首先提出,和其他艺术形式一样,文学也是人类“超脱自然需要的束缚”而产生的自由活动[1]3。就像茶壶一样,人们并不仅仅满足于其盛茶的实用功能,而又赋予了茶壶在样式、颜色等方面的美观功能。文学也是如此,源于实用而又超出实用,人们既想将自己的所思所想所知所感告诉他人,又想在言语的内容和形式上表达恰当。其次,朱光潜又提出,文学对人的影响体现在可以帮助人性多方面的和谐发展,就如同欣欣向荣的草木,充满了生机。若是不能恰当表现思想情感,就成了生机残损的病态花草。最后,他又使用了另一个比喻,认为人们在文艺的甘泉中怡养性情时,就好比在沙漠长途跋涉后,在清泉中洗澡或在绿荫下歇凉,解除疲劳,得到精神的解放,是帮助人们超脱现实生活的重要手段[1]3-6。不管是用兼具实用和美观功能的茶壶作比,还是用草木和清泉来打比方,都突出表现了语言文字在人们现实生活和精神世界中不可或缺的存在。朱光潜认为,语言文字对于人们来说是必不可少的,正是因为有了语言文字,人们才可以表达情感思想,让自己得到健全的人性发展,此外,还可以记录下可歌可泣的事迹,去感动和启发他人[1]4-5。
传统观点认为,语言所表现的情感和思想是实质,而借以流露的语言组织则为形式,“意内言外”,“意在言先”。但朱光潜认为这些观点并不准确,因为情感思想和语言具有联贯性,它们是辩证统一的关系[4]91。在讨论文学作品写法上情与辞(传达的语言)的比重分配时,朱光潜同样运用了生动的比喻来进行说明,谈及了多人情感与语言的联贯统一关系。他说,在写作时,许容易犯的一个毛病,就是写成“辞溢乎情”,也就是“心里只感觉到七八分,口里却说出十分”,这种写法“像纸折的花卉,金叶剪成的楼台,绚烂夺目,却不能真正产生一点春意或是富贵气象”,读者在阅读时,期望能够玩味出与漂亮辞藻相称的情感思想,但略经咀嚼,却发现其内在“空无所有”,不禁“索然乏味”,有受骗之感[1]126-128。归根结底在于,“语言的实质就是情感思想的实质,语言的形式也就是情感思想的形式”,它们是平行一致的关系[4]93。在进一步论述情感和语言的密切关系时,朱光潜以“来”字在不同情境中的腔调为例。在战场上向敌人挑战说的“来”和呼唤亲爱者说的“来”,其腔调绝不相同,而这种差别是同时属于情感和语言的。他认为,“思想情感与语言是一个完整联贯的心理反应中的三方面”,密不可分。“凡语言都必伴有情感或思想”,情感思想和语言是全体和部分的关系,但同时也意识到了两者的范围并不完全叠合,“情感思想之一部分有不伴着语言的可能”,如“感官所接触的形色声嗅味触等感觉”,难以用语言形容[4]87,这表明朱光潜已经认识到人类思维过程中有语言和非语言两种形式的共同存在。
在《谈文学》[1]一书中,朱光潜探讨了当时的文言白话之争,表述了自己的语言发展演变观。他指出“白话也还是从文言变来的”[1]96,两者的区别并不如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大。语言是“活的”“生长的”“继续一贯的”[1]96,具有连续性、发展性和演变性,并提倡人们使用白话,用白话进行创作。但“新文化运动”开始时,朱光潜对此是颇为抵触的。他说,自己是旧式教育培养出来,有着旧式教育所灌输的固定观念,就像“一个商人,库里藏着多年辛苦积蓄起来的一大堆钞票”,但一夜之间,“那些钞票全不能兑现,一文不值”,真是“切肤之痛”[5]124,但经过一番内心斗争后,他终于从古文转为做白话文,就好比从“小脚”改用“天足”走路,一开始“有些不自在”,但后来发现“从前小脚走路的训练工夫,也不算完全白费”,因为在改用“天足”走路后,“特别显得轻快”[5]124。因为归根结底,白话由文言而来,两者并非完全截然不同,若是硬要“把文言奉为天尊”,将白话斥为“大逆不道”,“那就无异于替母亲立贞洁牌坊,斥她的儿子为私生子,不让他上家谱”[1]96。在任何时期,“活的语文常在生长”和“新陈代谢”,“必有一部分是新生的”,“也必有一部分是旧有的”[1]96,但朱光潜同时强调了“做白话文,仍须认清文言文的传统”,因为现代语文由过去语文蜕化而来,了解文言文的优缺点,才知哪些可承继,哪些需改革,对于白话文的运用会有极大的帮助[1]99。
语言除了有发展演变性之外,朱光潜还用形象生动的比喻表达了语言文字的另一个特征——鲜活性。因为语言的本质是“由情感和思想给予意义和生命的文字组织”,所以,语言的生命全在情感思想,一旦离开情感和思想,它就失去了其生命和意义。字典好比是“一个陈列动植物标本的博物馆”,虽馆藏丰富,但正如标本是死物一样,字典中的字也都是没有生命的,是死文字。死文字与活文字相对,活文字是“嵌在有生命的谈话或诗文中的文字”,而散在字典中的单字已经失去了它们在“具体情境中所伴着的情感思想”,成为了“从活语言所割宰下来的破碎残缺的肢体”,所以是没有生命的死文字[4]94。以“陈列动植物标本的博物馆”来比喻收录文字的字典,突出了语言文字在运用方面的鲜活性,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为了进一步说明依赖字典使用文字容易僵硬化,失去语言的活性,朱光潜还用了另一个比喻,将字典中收录的字义即文字的基本意义比做“旧铜钱”[1]144,虽然还可以在市场上使用,但是因为已经用得太久,被磨得光滑破烂,没有一点个性了。字典里收录的是文字最基本的意义,就如这“旧铜钱”一样,缺乏个性和鲜活性。语言文字在实际使用中,是与人们的情感思想紧密相联的,因情境和意境的改变而产生意义上的不同,如“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和“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中“推”“敲”二字代表着意境上的不同,还有汉语里“风”“月”“江”“湖”等字都有着一定的联想意义,而这些联想意义在字典中都是无从找出的。因此,朱光潜说“文字是有生命的”[1]147,具有鲜活性,而不能单纯地依靠字典创作文学作品。
朱光潜在阐述文章写作的运思和结构的选择安排时,运用了战争和兵法相关的比喻,形象地说明了文章布局的重要性。正如用兵之道在精不在多一样,作者在写文章遣词造句时,也要十分讲究文章的布局,只留下精锐的文字,舍弃无关的文字。因为每一个字句都是作者的兵,每一个段落都是作者的一支队伍,打仗时精兵一人可抵多人,不能作战的兵则要一律淘汰,还要将最精锐的文字摆在最恰当的位置,就如作战时,各个部门各司其位,有条不紊,才能打胜仗一样,这样在文章写作布局方面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1]57。此外,行文时作者还要对文字和观点进行取舍,朱光潜依然使用打仗的比喻来对此进行说明。正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用兵制胜的要诀就在于击破敌人的主力,占领敌军的要塞,而不是于无关重要的地点虚耗兵力。写文章也是如此,每篇文章须有一个主旨,所有的行文着重点都应放在这一主旨上,突出于其他的一切,这样才会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从而说服和感动读者[1]57-58。一篇好的文章布局,要有结构上的阵势安排,就如同兵法上的“常山蛇阵”一样——“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腹则首尾俱应”[1]59,整篇文章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有头有尾有中段,并且有主旨贯穿全体,各个部分有各自的动能,不可替代而又相互影响。朱光潜认为一篇完美的作品,在结构上一要“层次清楚”,二要“轻重分明”[1]60-61。层次清楚,才会有文章的首尾和中段,上下文才能够有所承接,互相呼应,不相杂乱,轻重分明。 朱光潜擅长在说理文的写作中使用比喻[6],将抽象的概念和道理用具体事物打比方,通俗易懂地表达出来。借由譬喻,调动读者的想象力对说理文字进行丰富的联想,以达到对事物抽象又具体的准确认知[7]。朱光潜对于比喻的精准运用,不仅增添了其文章的形象生动性,同时也显示了其思想学识的深邃性和语言表达的优美性。
朱光潜认为,即便是说理文的写作,也要力求和文学作品一样具体,这样才不会让高深的思想埋没在抽象的行文、晦涩的文字里,不会让读者望而生畏。而想要达到这点,通常有两种方法,一是举例证,二是用譬喻,即用类似的具体事物打比来说明抽象的普遍原理,达到生动逼真的效果[1]119。无论是对语言文字存在必要性的探讨,还是对语言本质的阐述,或是对语言文字特征的描述,文字在文章写作中的应用,朱光潜都用形象恰当的比喻将观点表述得深入浅出,清晰明了。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在文章中使用恰当具体的譬喻却并非易事,正如朱光潜提倡“新鲜的”“创造的”“不陈腐”的文学一样[8],他所主张的譬喻是独到的、有个性的,而不是千篇一律的陈词烂藻[1]121。借助于清新质朴的语言和种种恰当的比喻,朱光潜将抽象的概念和道理阐述得明白晓畅,雅俗共赏。不仅将自己语言观的抽象概念生动形象地表达给读者,同时也增加了文章的说服力和感染力,这些无一不体现着其学问深厚、博识精鉴的大家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