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勇君
黑格尔有如今的名声,《精神现象学》功不可没,它是西方思想史上最伟大的著作之一,今天人们仍然带着极大的热情投入到对黑格尔这部早期著作的讨论之中。但是,《精神现象学》中也有一些内容很少能引起人们的兴趣,比如“理性”篇第一部分“观察的理性”,尽管其篇幅相当于“自我意识”篇的两倍,但是研究它的二手文献数量要远远少于研究后者的文献数量。黑格尔在这部分内容中,主要是与他所处时代的自然科学与自然哲学对话,这些对话的对象在今天看来早已过时,甚至有些还非常可疑,比如黑格尔着重讨论的“面相学”和“头盖骨相学”。这或许就是“观察的理性”受冷落的最主要原因。但是,如果我们真正理解了黑格尔在这里所说的东西,那么就会发现,“观察的理性”是现代理性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以至于“精神之存在是一块骨头”这句话,就像是一则寓言,道说着当下正在发生的事情。黑格尔对“观察的理性”的分析,提供了一个思考现代世界的独特视角,它仍然值得我们在今天深入探讨。
理解黑格尔哲学中的某个概念,最重要的是准确把握这个概念在理论整体中的位置,阅读《精神现象学》尤其如此。因而,要充分理解“观察的理性”的内涵,首先要清楚它在整部著作中所处的位置。“观察的理性”是《精神现象学》第五章“理性的确定性与真理性”(以下简称“理性”篇)的第一部分内容。“理性”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其核心要点是,它认为自己就是一切实在,用黑格尔的话说:“理性是意识的这样一个确定性,即确信自己是一切实在性”(1)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TW 3, Frankfurt a.M.: Suhrkamp, 1986, S. 179. 译文参考了贺麟、先刚和邓晓芒《精神现象学》的中译本。。事实上,这里所涉及的核心问题就是西方哲学的经典主题“思与在的统一”。而要理解意识所达到的这个立场在整个意识经验史中的位置,必须要先简单回顾“意识”通往“理性”之路。
“理性”是《精神现象学》的第三部分内容,在此之前意识经历了“意识”(前三章“感性确定性”“知觉”与“知性”)与“自我意识”(第四章“自身确定性的真理性”)阶段。“意识”与“自我意识”对整部著作具有奠基性作用,不理解这两个部分就不可能理解“理性”篇,乃至整个《精神现象学》。“自我意识”的重要性毋庸赘言,但“意识”的重要性国内学界还很少有人注意到。伯格勒(Otto Pöggeler)说:“黑格尔恰恰是在这个部分给出了一个无法超越的大师杰作”(2)Otto Pöggeler, Zur Deutung der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Hegels Idee einer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Freiburg/München: Alber, 1973, S. 170-230.。海德格尔对《精神现象学》的分析,也将重点放在“意识”部分。“意识”与“自我意识”中包含着黑格尔最原创性的思想,它们是理解整个《精神现象学》的关键。
日常意识通常非常信赖感官,而我们的感官告诉我们,在我们外部存在着事物,它们似乎不依赖于我们,似乎就这样直接被给予我们。事实真的是这样吗?在“意识”部分中,黑格尔第一步就是要颠覆这种理解。他从最简单的、日常意识认为最确定无疑的东西开始。比如,我看到前面有一棵树,它在我外面存在着,它就这样直接摆在我面前,不依赖于我的意识。我确信这一点,我认为没有比这更确凿无疑的了。但是,这里我所确信的是什么呢?确信这棵树是直接给予我的?不是。因为树是一个普遍的概念,它并不是直接被给予的。这样说来,我确信直接被给予的不是任何具体的东西,因为任何具体的某物都包含着中介,从而不可能是直接的确定性。那么,我把一切规定都抽象掉,只是说:前面“这一个”东西存在,这或许就是感官向我们传递的信息?但是,这真的是直接的确定性吗?“这一个”真的是直接被给予我们的?不是。因为,没有“那一个”我们就无法意识“这一个”,就是说,“这一个”是由很多个“这一个”中介了的。黑格尔通过感性确定性的辩证法表明,并不存在日常意识所意谓的直接被给予的“这一个”。事实上,笛卡尔为现代思想所确立的原则恰恰具有这样一层含义:“思想的实体通过怀疑实验证明,自己不依赖于直接被发现的‘现实性’的被给予的存在”(3)W. Marx, Das Selbstbewußtsein in Hegels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Frankfurt a.M.: Vittorio Klostermann, 1986, S. 14.。黑格尔非常准确地理解了笛卡尔的方法所隐含的这层含义(4)关于“感性确定性”的详细论述,参见姜勇君《感性意识的偏见——浅析黑格尔的感性确定性》,《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
“这一个”不是一个直接的存在,而是一个包含思想中介的普遍者,黑格尔称之为“物”。人们关于“物”的认识又会陷入这样一种矛盾之中:“物”是一个单一的实体呢,还是只是属性的集合?但是,无论是实体,还是属性,都是“物”不可缺少的一面。因此,无论是理性主义,还是经验主义,都会陷入窘境。黑格尔认为,人们之所以陷入这种矛盾,是因为他们将“物”看作一个独立的个体,即认为它是可以脱离其他“物”而独立存在的。事实上,“物”并不是可以被独立地思考的东西,它只有在与他物的关系中才能得到思考。因此,必须引入整体性的视角才能避免陷入上述矛盾,即必须把个别“物”放在世界整体之中去认识。
关于世界整体的认识,人们又经常进入这样一种模式:我们所看到的世界是现象世界,在现象世界背后存在着本质世界。自柏拉图以来,这种二分法就一直伴随着西方思想的发展。与现象世界的瞬息万变不同,本质世界是静态的不变的世界。人们不喜欢变幻不定的东西,喜欢永恒不变的东西,希望看穿现象背后的本质。因此,人们研究支配着现象世界的规律,规律世界是现象世界的静止模本。人们用规律“解释”现象。黑格尔在这里展现出了非凡的洞察力。他指出,我们说现象世界的变化遵循规律,这无非是说,现象符合规律,因此是说两者是一致的。但是,现象世界与本质世界的划分本来就是我们自己做出的,而现在我们又说这个差别不是差别。因此,“解释”具有同语反复的特征。但是,黑格尔同时也指出,“解释”辩证法恰恰揭露了真正关键的东西,那就是:在所有这些认识背后起作用的是,自己区分自己同时又扬弃这个差别的自我意识。
“意识”篇从对于对象的认识出发,最终达到了自我意识,证明对于对象一切认识都以自我意识为根据。因此,“意识”的经验是我们的对象形象逐渐瓦解的过程,自我意识在这个过程的尽头作为对象的根据呈现出来。
如果说“意识”是一个极端,那么“自我意识”就是另一个极端。“意识”抑己而扬彼,即认为真理在对象那一边,自己要根据对象作出调整。而“自我意识” 则扬己而抑彼,即认为真理在自己一边,不惜牺牲对象来达到这个真理。意识在这里认为,为了确保自为存在,必须否定自在存在。但是,意识越是要否定自在存在,反而越是证明自在存在的不可或缺性。通过欲望,自在存在被证明是意识所依赖的东西;通过生死斗争,自在存在被证明为意识所畏惧的主人;通过劳动,意识将自身外化为自在存在。斯多亚主义认为自己已经摆脱了自在存在,但那只是抽象的一厢情愿;怀疑主义一方面否定自在存在,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遵从它。直到在苦恼的意识中,自在存在成为意识所仰望的彼岸。然而,这个过程也是自为存在与自在存在不断融合的过程,直到意识确信自己的自为存在就是自在存在,即意识确信自己就是一切实在性,而这就是“理性”。
以上简单回顾了意识达到“理性”的历程。“理性”是“意识”与“自我意识”的综合。真相既不是单纯对象,也不是抽象自我,而是两者的统一,即思维与对象的统一。因此,“理性”所达到的观点就是“思与在的统一”。而这就是说,“理性”这种意识认为自身与实在无异,即它确信自己就是一切实在性,“它知道自己就是实在性,或者说,一切现实性无非就是它自己;它的思想本身直接就是现实性;也就是说,它以唯心主义的方式对待现实性”(5)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 179.。黑格尔称“理性”所到达的这个确定性为唯心主义,这个词在这里主要指康德和费希特所持有的立场,他们都意识到了自我与对象之间的统一。
但是,按照黑格尔的标准来看,康德和费希特都没有找到表达这个统一的恰当方式,因为他们还容忍了其他确定性——康德的“自在之物”和费希特的“阻碍”(Anstoß)。黑格尔认为,唯心主义没能排除其他确定性,从而证明“理性”的确定性是唯一真理。因此,当唯心主义说出“一切都是它的”这句话时,它的这个断言只是“纯粹的保证”,这种确定性还具有主观性。“但是,自我意识不仅自为地是一切实在性,而且同样自在地是一切实在性,即首先通过下面这种方式:它成为这种实在性,或者更确切地说,证明自己是这种实在性。”(6)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 179.也就是说,“理性”不能只是声称自己是一切实在性,而是要现实地“成为”一切实在性,这是对自身立场最好的“证明”。
“理性”本身包含“成为”一切实在性的动力。如果“理性”只是确信自己是一切实在性,那么这还只是主观的信念,它还不具有客观性。主观的确信并不等同于客观的真理,“对于理性的现实形态而言,恰恰由这种确定性与真理性之间的张力产生出一种欲望,即将它的确定性提升为真理性,并将‘原本空虚的我的内容(Mein)充实起来’”(7)K. Kaehler und W. Marx, Die Vernunft in Hegels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Frankfurt a.M.: Vittorio Klostermann, 1992, S. 83.。因此,“理性”是由直接确定性向它的真理性提升的过程。在这个框架内,黑格尔将近代文化的种种现象,理解成思想“成为”一切实在性的过程。
就此而言,黑格尔对“理性”的思考是非常独特的,它不是一种已经现成存在的东西,就好像是人所固有的某种能力,而是意识与对象的某种关联方式,或者说,是“自我意识的一种认之为真(Fürwahrhalten)的方式”(8)K. Düsing, Der Begriff der Vernunft in Hegels Phänomenologie, Hg. D. Köhler und O. Pöggeler, G.W.F. 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Berlin: Akademie Verlag, 1998, S. 143-162.。显然,这个“理性”与一般所说的理性是有很大差别的,这是我们在阅读过程中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
尽管《精神现象学》并不是一部哲学史或文化史著作,但是我们可以非常肯定地说,黑格尔在“理性”篇中所处理的是近代(Neuzeit)思想史,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近代文化的深层逻辑。黑格尔认为,“理性”是近代才达到的立场。他在《哲学史讲演录》中讲到近代哲学时说道:“从那时起(近代以来),一切哲学都对这个统一感兴趣”(9)Hegel, Vorlesungen über die Geschichte der Philosophie Ⅲ, TW 10, Frankfurt a.M.: Suhrkamp, 1986, S. 64.,即思想与存在之间的统一。“精神现在处于其本有领域中,它现在在其本有领域中活动”(10)Hegel, Vorlesungen über die Geschichte der Philosophie Ⅲ, S. 64.,这个本有领域就是精神所处的具体世界,“精神在其具体世界中就是在其本有领域中”(11)Hegel, Vorlesungen über die Geschichte der Philosophie Ⅲ, S. 65.。而在《精神现象学》中,在讲到“理性”所达到的观点时黑格尔说道:“对于意识来说,世界的持存现在成为它自己的真理与当下”(12)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 179.。显然,这两段表述具有高度的相似性。耶什克(Walter Jaeschke)也说:“理性的这种确定性——理性在世界中具有当下,或者说,当下是理性的——是近代世界关联的全部根据”(13)W. Jaeschke, Hegel Handbuch. Leben-werk-Schule, Stuttgart und Weimar: J. B. Metzler Verlag, 2003, S. 173.。黑格尔在这里对近代理性进行了非常独特的思考,他的这种处理方式在近代思想史上是独一无二的。
不可否认,科学是近代文化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任何对近代理性的讨论都无法绕开“科学”这个话题。在“理性”篇的第一部分,黑格尔以“观察的理性”为视角,对近代科学精神进行了专题化讨论。尽管黑格尔所面对的是当时还不太成熟的“科学”状况,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对“科学”精神深层逻辑的把握。
“理性”在“观察的理性”阶段对自己的本质——思与在的统一并没有清楚的认识,就是说,“这个意识是理性,但对这个意识来说,理性本身还没有成为对象”(14)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 186.。因此,尽管“观察的理性”也是“理性”,同样“确信自己就是一切实在性”,但这种确信只是在背后起作用,表面上,意识仍然认为自己和对象之间具有差别。黑格尔指出,“观察的理性”是在“理性”层次上再重演一次在“意识”篇中所上演的那一幕,也就是在“理性”层次上,意识仍然坚持自身与对象之间具有差别,并且以认识自身之外的对象为唯一重要的事情。因此,意识再次进入意谓和知觉。
但是,“理性”与“意识”毕竟不同,“观察的理性”不是简单地重复“意识”。“意识”是将对象当作被给予的东西,并试图依其原样对其加以把握。但“理性”所谓的“观察”却与此完全不同。“理性”虽然宣称自己是在认识对象,但实际上只是想在对象身上发现自身,“观察”只是“确信自己是一切实在性”的一种表现。“以前,意识在物身上知觉和经验一些东西,这对意识来说只是被动的遭遇;现在,意识自己主动地进行观察和经验。”(15)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 185.也就是说,“观察的理性”不是像“意识”那样被动的接纳对象,而是主动地向对象进攻,给一切对象打上自己的印记。“意识进行观察;这就是说,理性想要发现自己是存在着的对象,是以现实的、感性—当下的方式存在的对象”(16)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 186.。就此而言,“理性”进行“观察”只是为了“寻找自己的他者”(17)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 186.。而“理性”之所以会这样做,是因为它确信自身与对象之间没有差别。
因此,“理性”所进行的“观察”并不是“客观的”,就好像将自己当作一块白板,让对象原封不动的呈现其上。正如库安特(Michael Quante)所说:“观察的理性方法上先行于观察,并对经验进行系统化的操作,以此方式理性自己控制着观察活动。”(18)M. Quante, Die Vernunft unvernünftig aufgefaßt. Hegels Kritik der beobachtenden Vernunft, Hg. K. Vieweg und W. Welsch, Hegels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Ein Kooperativer Kommentar zu einem Schlüsselwerk der Moderne, Frankfurt a.M.: Suhrkamp, 2008, S. 325-349.也就是说,“理性”的“观察”实际上是非常“主观的”,它带有非常强烈的指向性与目的性。我们拿“意识”与“理性”对比,对于“意识”来说,对象是“遭遇”到的,它想要认识一切“遭遇”到的对象,甚至是感性的“这一个”。而“理性”自己决定什么可以成为对象,它不会把像“烟盒旁有一把小折刀”这样的个别事件当做观察的对象,“被知觉到的东西至少应该具有一个普遍者的含义,而不是一个感性的这一个的含义”(19)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 188.。就此而言,“理性”从一开始就已经自行决定着“观察”的走向。
就其目的而言,“观察”最终是要将一切对象概念化。表面上,“理性”似乎是对感性现象进行“观察”,并通过各种实验总结出“客观的”规律。但黑格尔看到了这种操作的另一面,“通过实验,规律似乎只是越来越深入感性存在之中;可是在这过程中感性存在其实是消失不见了”(20)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 194.。黑格尔举正电与负电为例,正电与负电一开始都与具体的物联系在一起。正电似乎与玻璃相关,因此被称为玻璃电,负电似乎与树脂相关,因此被称为树脂电。但随着“观察”的深入,正电与负电完全摆脱了和特定物的关联而成为纯粹的概念。黑格尔认为,这个例子表明实验的更深层目的其实是让概念完全脱离感性存在。正如吉普(Ludwig Siep)所说:“实验在解释中所起到的作用不是归纳性的,而是演绎性的。实验所涉及的并非像现代科学哲学所认为的那样,首要的是证实或证伪规律性假设。倒不如说,实验应当表明,在各种不同情况下,规律都是那真正实在的、不依赖于对象或事件的特殊感性属性的东西。”(21)L. Siep, Der Weg der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Ein einführender Kommentar zu Hegels Differenzschrift und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Frankfurt a.M.: Suhrkamp, 2000, S. 126.也就是说,“将规律及其各环节纯化为概念”(22)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 194.,这是隐藏在“观察”背后的最根本动机。
科学史上最经典的事件之一,牛顿万有引力定律的“发现”,就是典型的将自然观念化的操作。在这里,自然被褪去了一切感性特征,一切物体都成为简单的概念,即质点,并且牛顿宣称“一切物体与他物之间都有一个恒常的差别”(23)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 121.。例如,如果我对桌上的这本书进行受力分析,则它的一切感性特征都将被排除在外,它只是一个单纯质点。此外,当一切自然科学都以数学为其理想模型,都希望能够成为像数学那样严格的演绎体系时,事实上,它们就是希望摆脱一切感性条件而成为纯粹概念。数学之所以能够形成一个严格的演绎体系,是因为它没有经验的羁绊,它是一门纯粹建立在观念之上的学问。正因如此,对于有些人而言,数学并不是科学,至少不是经验科学。数学或许起源于经验,但它最终却将经验排除在外,只在观念领域活动。因此,数学事实上是作为概念化的典范而成为“理想科学”的代表的。
当然,如果一个自然的“观察”者声称,他是在对自然进行“客观的”研究,他“想要认识的不是自己本身,而是相反,是物之为物的本质”(24)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 186.,那么黑格尔并不会怀疑他这个表态的真诚,因为他说:“理性在这种观察活动中只是处于本能(Instinkt)状态”(25)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 190.。Instinkt具有本能、天性等含义,这个词并不是黑格尔常用的概念,但是在《精神现象学》“理性”篇中却多次出现,它非常恰当地刻画了“观察”活动。“理性”进行“观察”是出于其本能、天性,这个说法包含两层含义:一方面,“观察”活动是“理性”本身所固有的某种需要;但另一方面,意识在“观察”活动中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真正意图。黑格尔说,“理性本能并不知道自己所欲求的就是,将规律及其各环节纯化为概念”(26)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 194.。在“观察”活动中,“理性”的本质作为一个潜意识层面的东西发挥作用,即“观察”者虽然没有意识到这股力量,但它却作为他的行为的幕后推手来发挥作用。就此而言,黑格尔实际上认为,自然科学是无意识的“唯心主义”,即它对自己所预设的最根本的原则没有意识,这个原则就是思想与存在的统一。也就是说,思与在的统一是自然科学的前提,只有当意识认为自然是自己的他者时,它才会用概念去普遍地占有自然。
我们现在将目光转向“观察的理性”的辩证法,看看它都经历了哪些阶段,尤其要关注它最后的归宿问题,因为如果黑格尔对“观察的理性”的讨论,真正道出了近代理性某个方面的本质,那么这种“观察的理性”的结局将是我们非常感兴趣的问题,因为我们恰恰生活在“观察的理性”仍然非常活跃的时代。
“观察的理性”具有以下三个部分内容:“a.对自然的观察”“b.对处于其纯粹性中的自我意识的观察以及对处于与外部现实性的关系中的自我意识的观察;逻辑规律与心理规律”与“c.对自我意识与其直接现实性的关系的观察;面相学与头盖骨相学”。按照黑格尔的设计,这三个部分的内容形成一个上升序列,最后在第三阶段必须达到某种转折,以至意识能够放弃“观察”而过渡到下一阶段,即“理性的自我意识通过自身而实现”的阶段,也就是所谓的“实践理性诸形态”(27)L. Siep, Der Weg der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 143.。而将这三个部分的内容串联起来并使它们成为某种上升序列的线索,是前文已经讨论过的东西,即这个过程是“将物的感性方面转变为概念……因此是将思想转变为一种存在着的思想,或者说,将存在转变为得到思维中介的存在”(28)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 187.。随着“观察”的深入,“理性”所关注的对象呈现出如下的变化趋势:它所具有的“直接的”感性方面逐渐消失,空出来的位置被概念所侵占,即概念本身逐渐转变为感性存在。
“理性”的“观察”刚开始的时候,它的对象首先是感性的、与自我完全对立的无机物。随着“观察”的进行,无机物由具体的物最终变成一般的“物质”,它“不是一个存在着的物,而是普遍的存在或以概念方式存在的存在”(29)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 195.。黑格尔认为,当“观察”进展到这里时应该出现转变。因为,对象现在变成“存在于感性存在之中,但在其中独立且无拘无束地运动的概念”(30)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 196.。这样一种对象不再是无机物,而是有机物,因此“理性”转而“观察”有机物。但是,有机自然的生命也只是“在自身中反思的简单性”,它还不是“自由的概念”,后者“只有到作为概念而实存的概念本身或自我意识中去寻找”(31)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 227.。也就是说,“理性”从自然返回到自己本身,寻找自身的思维规律。但是,各种固化分立的逻辑规律与自我意识的统一性相矛盾,倒不如说,思维的否定的统一性是“在其实在性中活动的意识”(32)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 229.。就此而言,意识的活动成为“观察”的对象,“理性”所寻找的是意识与外界的关联规律,也就是心理规律。但是,心理学的“观察”将“自在地现存的世界与自为地存在的个体性”(33)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 232.对立起来,这样是无法找到“自我意识与现实性之间的关联规律”(34)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 233.的,倒不如说,两者之间的真正关系是这样的:个体性是“现存的和创造的存在之间的统一”(35)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 232.,它通过其活动将自身表达为现实性。也就是说,现在要“观察”的对象是实在的个体性,对于这个个体性而言,现实性不是“外部的”现实性,而是“它自己的”直接现实性。在这个主题之下,黑格尔用大段的篇幅讨论了“面相学”和“头盖骨相学”。
如果抛开这最后一部分,单就前两部分的内容而言,尽管黑格尔所依据的只是到18世纪为止的科学史素材,但他所描述的过程似乎与随后科学发展的实际过程相当吻合——尽管不是非常精确。近代科学首先是在天文学和物理学领域——对无机物的“观察”——获得了现象级的发展;生物学——对有机物的“观察”——尽管在19世纪以前也有一些重要的发现,但它的决定性的突破是从19世纪中叶开始的;逻辑学尽管是一门历史悠久的学科,但是从19世纪末开始进入一个全新的发展阶段,尤其是计算机科学的诞生使得逻辑学渗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心理学也是从19世纪末开始进入到一个蓬勃发展的阶段。
但是,黑格尔在“观察的理性”的最后一部分,着重讨论了“面相学”和“头盖骨相学”,这一点经常使很多读者一头雾水。我们说过,“观察的理性”的经验是一个上升序列,因此在最后一部分出现的是它的最高形态。也就是说,“面相学”和“头盖骨相学”是“观察的理性”的最高形态。考虑到“观察的理性”所影射的是近代科学中的理性,它的这个最后形态尤其让人费解。科学的最高形态是“面相学”和“头盖骨相学”?应该如何理解黑格尔的这段文本?邓晓芒先生曾对这一部分内容进行过深入的剖析,强调它们在黑格尔的这个叙述框架内不可取代的作用,它们是理解从“观察的理性”到实践理性的过渡的关键(36)参见邓晓芒《“面相学”和“头盖骨相学”在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的意义》,《现代哲学》2014年第1期。。在这一解释之外,我们将尝试讨论这部分内容的另一层延伸含义。
事实上,正如前文提到过的,《精神现象学》并不是哲学史或文化史著作,更不是科学史著作。因此,不能将“观察的理性”的经验当作科学史来解读,这里所涉及的是比单纯的历史更深刻的东西。“观察的理性”的真正对象是这种历史背后的内在逻辑,它表面上所讨论的那些事实材料,都只是黑格尔用来表达他的核心意图的素材。也正是因为黑格尔所关注的是近代科学秘而不宣的内在动力,所以尽管他所依据的只是有限的科学史实,却能够“预言”科学随后的大致发展趋势。当然,这里所说的“预言”并不是指事实层面的,比如,各种具体科学如何相继出现、如何发展等等。倒不如说,这种“预言”所涉及的是“观察的理性”的兴趣走向。
黑格尔认为,近代科学是近代所达到的“理性”立场的“本能”表现,“理性”在这里只是在直接存在着的对象身上“寻找”自身的确证,因此它从与自己直接对立的自然开始着手,逐渐向自身返回。“观察”首先对一般的物感兴趣,然后它的目光逐渐向自身生命转移,并逐步深入到自身的思维以及自身的活动,最后它希望直观到自己是一个直接存在着的现实性。而科学的实际发展也大致呈现出相同的趋势,以一般的物为对象的物理学首先得到发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物理学都是自然科学中最受瞩目的学科。但是在20世纪初,通过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革命,物理学达到其发展的顶峰之后,它的光芒似乎逐渐被生命科学和计算机科学——黑格尔意义上的逻辑学所掩盖。就此而言,黑格尔对“观察的理性”的讨论包含着某种“预言”。
那么“面相学”与“头盖骨相学”呢?这两门“学科”在现代科学中可是没有任何位置的。实际上,如果真正理解了这两门学科所象征的含义,那么将会发现这里包含着某种更加惊人的“预言”。“面相学”与“头盖骨相学”是在“对自我意识与其直接现实性的关系的观察”这个主题下得到讨论的。在这里,现实性是自我意识的直接现实性,也就是说,“意识直观到理性的感性表达”(37)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 187.。例如,如果人们认为,精神在其面相中就可以被认识到,那么这里是将面相当作精神的直接现实性,精神获得了一种直接的感性表达。如果说面相还算不上是与精神毫无关系的物,那么“头盖骨相学”就彻底走向了极端,它将头盖骨当作精神的直接现实性,这等于宣称:“精神的存在是一块骨头”(38)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 260.。也就是说,黑格尔认识到,“观察的理性”最后必然要将自身直接直观为感性存在,而他在“面相学”与“头盖骨相学”中看到了这种倾向。
然而,黑格尔的这种洞见是超前的,“观察的理性”在他那个时代还没有将自身的全部可能性充分展现出来,他并没有真正看到这种理性发展到极致时的形态,而只是根据自己对这种理性的内在本质的理解断定,它最后必定发展到将自身直观为感性存在的阶段。而当黑格尔想要用他那个时代所具有的素材来表达这一洞见的时候,只能将“面相学”和“头盖骨相学”作为“理性”在这个最后阶段的代表。黑格尔之后的时代,随着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种变化的一个趋势在今天已经隐约可见,那就是人们正努力将精神表达为物。比如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现代技术正致力于用事物的逻辑来表达精神。就此而言,尽管我们现在还无法断言,“观察的理性”在目前已经达到了其最高的形态,但相比于黑格尔所处的那个时代,它于当下已经得到了更为充分的展现,以至于我们可以认为,这个时代恰恰处在“观察的理性”的第三阶段,我们不是正热衷于将自身直观为直接存在着的物吗?
因此,“精神之存在是一块骨头”这句话就像是黑格尔的一则寓言,它对现代世界具有象征意义与启示意义。比如科技公司对各式各样的机器人的研发,以及在传播学界,人们已经将开展人与机器交流的事情提上日程,人们思考的是:“当传播跨越人类的边界,引入新兴的交流对象——机器,传播将会变成怎样?”(39)牟怡、许坤:《什么是人机传播?——一个新兴传播学领域之国际视域考察》,《江淮论坛》2018年第2期。也就是说,传播以前只是发生在人与人之间,但现在机器也被视为传播的一极。这些都体现出使精神与一般的物等同化的倾向。当然,“观察的理性”不会满足于这个程度的等同,它倾向于彻底走出“人”这个桎梏,完全与物融为一体。比如:人们逐渐转让对物的操控权,让理性完全进入到物本身之中,使物自治。无人驾驶就是这个方面的典型例子。因为人具有“非理性”的因素,所以他所参与的操控难免出错。“观察的理性”正努力摆脱“人”这个多余的载体,试图彻底转化成物。理性的物化在我们这个时代已经渗透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为现代世界的一个显著特征。因此,如果黑格尔活到今天,那么他或许不需要引入“面相学”和“头盖骨相学”作为他的论证素材。就此而言,“观察的理性”这个看似莫名其妙的第三部分,恰恰包含着黑格尔对现代理性的深刻洞察。黑格尔的这个寓言告诉我们,如果人将理性本身理解为“观察的理性”,那么人或许终将变得“多余”。不幸的是,我们似乎正面临着这种危机。
当然,黑格尔并不认为理性就是“观察的理性”,他认为精神与物并不等同,因此“精神之存在是一块骨头”这个结论是非常荒谬的。说到底,“观察”只是“理性”的一种可能性,而绝非它的唯一可能性。当“理性”在“观察”这条路上绝望的时候,会用另一种方式去证明自身即是一切实在性,这种方式就是“实践”。
在黑格尔看来,“观察的理性”必然会过渡为“实践理性”。黑格尔说:“观察的理性的这个最后阶段是它最糟糕的阶段,但正因如此,它必然会发生翻转。”(40)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 258.黑格尔认为,当精神被等同于一块骨头的时候,就出现了最极端的结果,精神与毫无精神可言的死的物画上了等号。但是,这个结果也有积极的意义。“精神之存在是一块骨头”,黑格尔说,“这个命题是无限判断:自身是一个物——一个自己扬弃自己的判断”(41)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 260.。因为精神与物是极端不同的东西,所以这个判断显然是“错误的”。但是,它却是“观察的理性”的经验结果,这说明意识必须放弃这种立场。因此,“那个无限判断是过渡环节,即从直接性过渡到中介或否定性”(42)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 260-261.。实际上,“观察”恰恰是从与精神完全对立的物着手,并且一开始就扬弃了它。因此,当“观察”再次返回到物的时候,意识就应该知道这个物是得到扬弃了的,即它不是直接的物,而是包含否定的东西,“现成的对象因此被规定为一个否定性的对象”(43)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 261.。对象不再是直接的,而是否定性的,这就意味着,“理性”也不再是进行“观察”的“理性”,而是实施否定的“理性”,也就是行动的“理性”。
当然,只有将“精神之存在是一块骨头”这个结果理解为无限判断,它才能成为一个过渡环节,“理性”才能过渡到实践环节。黑格尔说,“如果这个自己扬弃自己的判断的这种无限性没有被意识到,而是被当作一个固定不变的命题,它的主词与谓词各自自为,自我固定为自我,物固定为物,但两者却应该是等同的”,那么“理性”将陷入“幼稚可笑的表象”(44)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 262.中。也就是说,如果精神认为站在自己对面的是直接存在的物,但仍然致力于解释自身与这样的物之间的等同性,那么就会陷入“头盖骨相学”那样“幼稚可笑的表象”。
因此,“精神之存在是一块骨头”应被理解为精神与物之间的相互过渡,而不是简单的等同。这个过渡意味着,理性的对象本身就是精神,就是说,站在意识对面的不再是直接的物,而是与自身一样的自我意识。这里又出现了曾在“自我意识”篇出现过的局面,即一个“自我意识”对另一个“自我意识”的局面。黑格尔认为,“自我意识”与“自我意识”的统一是比自我意识与物的统一更深刻的理性。显然,从黑格尔的观点来看,今天的我们对理性的理解过于肤浅,因为在这个时代,起主导作用的理性形态仍然是“观察的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