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浪漫派的历史境遇
——兼主持语

2020-12-24 17:43韩水法
关键词:德意志德国

韩水法

一、浪漫的一般性

浪漫是人类精神固有的特征,浪漫主义是人类思想之中此起彼伏的潮流。当我们把浪漫的根源理解为情感,而把它的表达理解为想象力自由活动的一类样式,那么再来回顾哲学、文学、艺术、政治、历史等思潮,我们就会发现,从古及今,浪漫的元素和观念就一直活跃于所有这些现象之中,而正是这些因素令人类生活——无论精神的还是物质的——生气勃勃、丰富多彩,既造就巨大的喜悦,亦带来极度的悲痛。而人世间日常的悲欢离合,或经由它而生成,或借其而表达出来。在重新考察十八至十九世纪之交几十年间的德国浪漫派即浪漫主义思潮时,这样的认识无疑会帮助人们解开先前一直难以解释的疑惑和奥秘。伯林把浪漫主义的根源追溯到康德哲学,这是一个深刻的洞见,尽管他弄错了浪漫主义源头在康德理论中的具体所在,而将其标定在实践理性的自由(1)参见伯林《浪漫主义的根源》,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72~82页。,而不是审美判断力上面。在康德之前,卢梭一直被视为启蒙精神的卓越代表,然而,他同时也被视为浪漫主义的重要推动者,而他的诸如《新爱洛漪丝》的著作充满了丰沛的浪漫精神(2)Martin Travers(edit.), European Literature from Romanticism to Postmodernism, London and New York: Continuum, 2001, p. 3.,歌德向来被视为古典主义者,与浪漫派对峙,然而,狂飙突进运动的精神气质却与后来的浪漫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历史学家就认为,“在歌德最伟大的晚年诗作《西东合集》(1819年)中,诗人以独特的方式把旧的与新的,古典主义的与浪漫主义的艺术交织在一起”(3)博恩、布劳巴赫等:《德意志史》第三卷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年,第133页。。这就令人可以领会,浪漫派不仅在文学及学术手法上,而且在观念的源流上与被人们视为其对立面的其他流派都保持着复杂的关联,而其最深刻的根源就在人类精神的多元性。在这个意义上,浪漫精神以及浪漫主义是不可以仅仅从进步或反动这样的单一维度来评判的,当然,更不能够单单从这样的维度来考察和研究。

正是在这样的视野之下,我们可以理解,在德国浪漫派兴起的前后,尤其在一段时间之内,浪漫主义就如潮水一般泛滥于德国和欧洲其他地区。而在德国,在那个特定的浪漫派退出历史舞台后,这种浪漫的潮流在其他领域还持续到二十世纪上半叶,而且余波不时复起,一直在现代各种思潮之中及之间飘荡。浪漫派作为德意志土地上一股澎湃的思潮已成明日黄花,而浪漫主义作为人类精神的不可或缺的因素依然不时绽放,此起彼伏。

二、德国浪漫派的独特性

然而,德国浪漫派思潮毕竟有其独特性。从宏观上来看,这个思潮仅仅是当时欧洲浪漫主义河流中的一个流派,但它却是浪漫主义作为声势壮阔的思潮兴起的第一波连天涌浪,并以夺人心魄的形式让人领略到它独特的精神特征。人们可以直观地感受到这个浪潮的宏大和眼花缭乱,但要条理清楚地叙述德国浪漫派的特征,那就如要给浪漫主义做出清楚的定义一样,乃是一项极为困难的工作。在这篇文字中,我并不尝试描述浪漫派的特征,而是着力概括浪漫派兴起和活动的时代环境,德意志的社会和历史境遇,考察浪漫派人物对这个时代这种境遇的反应,以及与它们的互动,从而试图揭示这个思潮的某些独特的性质。

当然,从这样的角度出发的考察也面临另一个困难,即那个时代、当时的德意志社会和整个欧洲,原本是处于极其复杂的局势和状态之中,有如浪漫主义至今难以取得一个大致确定的定义一样,人们也难以对当时那个局面做出脉络清楚的叙述和分析,许多事件之间的因果关联至今也是不明就里的。甚至当时欧洲主要国家和各类封建领地的疆界也处于急剧的变动之中,并没有什么确定的边界划分,或许英国是个例外。一些国家或封建领地时大时小,忽生忽灭,而总体是此消彼长的。尽管如此,我还是要从中概括出一些最主要的现象,以便了解浪漫派的立场、态度及其文学艺术手段之所以产生的环境和条件。第一,德意志地区处于四分五裂的状态。汉语的“德国浪漫派”这样的名词常常让人误以为浪漫派活动于一个如现代德国那样有着统一的疆界、明确的人民的国家,事实上,当时只存在一个破碎的德意志土地,而浪漫派人物甚至属于不同的邦国;第二,法国革命和法国对德意志地区的占领和统治,激起了德国知识分子前后不同的反应,亦是激起浪漫派思潮的重要原因;第三,由以上两项激发和形成了德意志民族认同和统一的直接要求;第四,以上三项因素一起促成若干浪漫派人物对宗教改革之前的基督教某种理想的想象,导致他们对天主教的皈依或重申天主教信仰。下面的文字将较为具体地分析这些现象及其特征与浪漫派思潮之间的关系。

在此之前,我先要指出一点,德意志浪漫派在当时或许知道自己正在采取浪漫的态度和方式,但并不能够清楚所谓的浪漫是什么,他们亲身遭受当时剧烈的社会动荡和战争的灾难,感受到破碎的祖国——想象的——带来的刺痛,但并不能够清楚地理解所有这些现象之间的联系。浪漫派甚至也不知如何面对和应付逼迫他们的环境。这主要在于当时如此复杂的局势和关联,以及某些迅猛和剧烈的变化,以至于他们都不知道该如何着手——即便是从理论上着手,依然也难以理解这样的秩序是如何形成的。与此相关,他们也难以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情感——或者情感本来就是难以表达的。对浪漫来说,情形也是如此,并且是这一系列困难中的一个标志点。于是,他们就采取了一种简便的方式,用以直接表达自己的情绪和态度。诺瓦利斯说:“当我给卑贱物一种崇高的意义,给寻常物一副神秘的模样,给已知物以未知物的庄重,给有限物一种无限的表象,我就将它们浪漫化了。”(4)诺瓦利斯:《夜颂听革命和宗教》,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年,第134页。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诺瓦利斯并不明白,但他依然强调:“世界必须浪漫化。这样人们会重新发现本真的意义。浪漫化无非是一种质的强化。在这个活动中,低级的自我与一种更完善的自我同一化了。”(5)诺瓦利斯:《夜颂听革命和宗教》,第134页。他承认:“这个活动还完全不为人所知。”即便如此,他依然要如此行事,这个方法的逆向用法也可处理崇高的、未知的、神秘的无限的东西,而去除它们的这些性质则使之庸常。诺瓦利斯把这个简便的方法称为“浪漫哲学”或“浪漫语言学”(6)诺瓦利斯:《夜颂听革命和宗教》,第134页。。这或许能够帮助我们理解德意志浪漫派变幻无穷的态度和样式。最简单方法的迭代使用能造就最为复杂的变化,就如中国围棋的原则一样。

三、破碎的德意志

在浪漫派的整个运动时期,他们所活动的地盘并不是一个统一的政治共同体,而是德意志土地上不同的邦国、自由城市和骑士领地。在浪漫派兴起初期,摇摇欲坠的神圣罗马帝国的架子尚在勉力支持,1806年这个空架子轰然倒地之后,这些原本四分五裂的邦国领地反倒趋于整合起来,尽管动力并不来自他们的自觉要求,但统一的德国还只是一个空想的努力目标,尚未出现。

古代日耳曼人在其几千年不断的迁徙、征战和融合中,从欧洲北方不断南下散布,在欧洲广阔的土地上形成和建立了数不清的政治共同体,从庞大的帝国到蕞尔的骑士领地。公元800年法兰克国王查理曼被加冕为“罗马的皇帝”。这个帝国在后来的历史发展中逐渐演变为德意志人的帝国,在1512年,它就正式被称为“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罗马帝国”(7)《神圣罗马帝国,1495—1806》,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5页。。

不过,对居于这个帝国疆域之内的大大小小的德意志人和其他民族来说,它基本上就是一个空洞的外在形式。这个松散得不能再松散的帝国既不能阻止内部成员之间大规模的内战,也不能阻止内部某些成员联合外部的其他国家与其他一些内部成员进行战争。不过,它保存了德意志人的历史记忆,勉强地维持极其薄弱的德意志人认同。当然,在这期间,连这样的薄弱认同也要抛弃的人民就直接退出这个架子帝国。比如,荷兰联合省和瑞士过去是德意志不可分割的部分,在法律上它们一直是德意志躯体上的成员。1648 年,它们被宣布独立了(8)博恩、布劳巴赫等:《德意志史》第三卷上册,第337页。。当时,因为这两个国家从帝国中分离了出来,帝国的疆域就又缩小了(9)博恩、布劳巴赫等:《德意志史》第三卷上册,第337页。。然而,即便这样一个不着调的帝国,在1806年也被拿破仑轻轻地抹掉了。

在这个毫无约束力的帝国之下,德意志土地处于惊人的分裂状态中,在1766年左右,它名义上拥有300个邦国和封建领地(10)参见奥茨门特《德国史》,北京: 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年,第146页;布赖斯:《神圣罗马帝国》,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第338页。。此外,还有1500个左右的骑士领地,后者也有极大的政治独立地位。到十八世纪,比照于英国、法国甚至俄罗斯的民族统一,德意志的分裂状态就更加触目惊心。不过,吊诡的是,法国——尤其是拿破仑时期——对德国的占领和控制反而促成了德国分裂的各种政治共同体的整合和团结。1800 年法国入侵之初的300 多个拥有主权的德意志邦国,到法国人离开之时,被合并整合为35 个(11)奥茨门特:《德国史》,第146页。。

德意志这种四分五裂的状态乃是激发浪漫派兴起的重要的政治、社会和民族的因素。他们痛恨这种分裂的状态,但又没有任何政治能力和力量来改变这种状况,于是,只能诉诸他们自己的特长,用笔以观念和文学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和期望。不过,浪漫派期待的理想的德意志王国乃是天主教的和中世纪的,而不是新教的和现代的,因此他们甚至将希望寄托于哈布斯堡皇朝。“他们梦想着一个比扩展为罗马帝国的民族国家更有意义的帝国。他们熟悉中世纪的历史,认识那个与帝国神话联系在一起的传统。”(12)萨弗兰斯基:《荣耀与丑闻——反思德国浪漫主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91页。德意志土地及其历史引起浪漫派十分复杂的情感。一方面,它无疑是他们的语言、诗、历史和精神的祖先之诸邦(13)施勒格尔:《浪漫派风格——施勒格尔批评文集》,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年,第268~269页。;另一方面,它一直是一个未完成的民族,当时没有一个统一的德国,所以它是一个批评的对象,而不是历史的对象(14)施勒格尔:《浪漫派风格——施勒格尔批评文集》,第63~64页。。

当然,与这种复杂情感相辅相成的还有另一种志气,浪漫派拥有颇不服气的德意志民族的自豪感,而这也正是日后德意志崛起的重要精神条件。席勒相信,“最终/伦常和理性必定胜利/形式粗野的暴力必定失败——最缓慢的民族将赶上所有/快速消失的民族”(15)转引自萨弗兰斯基《荣耀与丑闻——反思德国浪漫主义》,第193页。。诺瓦利斯则更加自信,“每个民族/在历史中都有自己的日子/但德国人的日子是整个时代的/ 收获”(16)萨弗兰斯基:《荣耀与丑闻——反思德国浪漫主义》,第193页。。他还强调,“德国人早已不再是小汉斯。但他也许很快会成为一切汉斯之汉斯。他的情况应该跟很多愚笨的孩子相仿:他那些早慧的兄弟姊妹早已老朽,现在只有他是一家之主,这时他就会生活并变得聪明”(17)诺瓦利斯:《夜颂中的革命和宗教》,第89页。。他这个思想与席勒是一致的,而他进一步指出,德意志的特性与古希腊罗马或不列颠的特性一样,属于人类普遍的特性,而且已经普及(18)诺瓦利斯:《夜颂中的革命和宗教》,第105页。。浪漫派的这些观念自然也令人想到黑格尔关于普鲁士的历史使命的断定,他认为,天上王国在地上的实现就是真理和自由的调和,真理在国家、自然和理想世界的表现,原来乃是同样的东西(19)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360页。。而“负有使命完成这种调和的就是北欧日耳曼民族的原则”(20)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第359页。。从这些话语中,我们可以嗅出某种一直散发至二十世纪上半叶的那种不可一世的德意志气息。

四、法国革命与拿破仑统治

整个十八世纪,德意志人受到了法国思想和社会的重大影响,而法国大革命则将这种影响推到了顶点,并且也激起了德意志人的实际行动。“1789 年法国发生的激动人心的事件在德意志广大人民中产生了强烈的反响……德意志知识界的杰出人物绝大多数都同情在邻国发生的、似乎想使人获得其自然的政治权利和社会权利的这一革命。他们把专制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垮台看作是自己的开明理想的意料不到的实现”(21)《德意志史》第三卷上册,第1页。。浪漫派作家们的表现更是热情洋溢:“施莱格尔兄弟、蒂克、诺瓦利斯、施莱尔马赫,热情地为法国大革命欢呼。政治事件短时间内成为狂热的对象。”(22)萨弗兰斯基:《荣耀与丑闻——反思德国浪漫主义》,第189页。当然,支持和赞成的态度也有程度上的差异,而诸如歌德就持反对态度,但他属于少数的反对者。赫尔德赞成法国革命的立场,觉得民主是如此可亲可爱,而使人“在不同民族文化中发现起着效用的创造性原则”,然而,他这样的态度却惹恼了他的朋友歌德,后者偶尔责骂他是个最纯粹的雅各宾党人(23)萨弗兰斯基:《荣耀与丑闻——反思德国浪漫主义》,第32页。。施莱格尔则认为,“法国大革命、费希特的《知识学》和歌德的《麦斯特》,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倾向。谁不满意这样的并列,谁以为不是轰轰烈烈的、非物质的革命似乎就不重要,他就还未置身到人类历史中可以高瞻远瞩的高度上”(24)施勒格尔:《浪漫派风格——施勒格尔批评文集》,第222页。。这无疑表明,法国大革命乃是德意志浪漫派运动的一个直接原因。“没有任何一次其他的政治事件如它一般,刺激了德国知识分子的生活。早期浪漫主义的觉醒,体现为那场经过了革命体验的狂飙突进运动”(25)萨弗兰斯基:《荣耀与丑闻——反思德国浪漫主义》,第35页。。

法国大革命直接导致了德意志各邦的改革,从政治上的人身自由即废除农奴制到经济自由,从中央机构到基层组织的行政改革,从城市治理到推行乡村自治,从大学制度革命到军事制度革新,以及承认犹太人在公民身份和经济上的平等权利(26)参见《德意志史》第三卷上册第一章第17节。,推动它们走向现代社会。比如,“在那短短的几年里,普鲁士发生的变革是令人惊异的,在那里传播的自由和进步的精神显得有足够的力量恢复国家的实力,使它在德意志解放运动中作出重大贡献。但是许多事情尚未完成。现在还不能确定改革思想将会真正贯彻。专制的贵族的旧普鲁士还有强大的堡垒,在比较平静的时期,从那里会进行反击。事实上,继改革时期而来的是复辟时期”(27)博恩、布劳巴赫等:《德意志史》第三卷上册,第89页。。

确实,当时德意志土地上的封建君主不仅反对法国革命,两个德意志强国即普鲁士和奥地利组成联盟直接干涉,引发了法国与德意志诸邦国之间的战争。战争的结局对德意志一方来说太过不幸,法国军队战胜了反法同盟,开进了德意志土地,“1805年和1806—1807年的胜利使拿破仑占据了德国的大部分”(28)博恩、布劳巴赫等:《德意志史》第三卷上册,第58页。。拿破仑将它们组成了一个莱茵联邦,并直接纳入自己的统治之下。在十八世纪与十九世纪之交的二三十年间,德意志诸邦国大体上是不能独立行动的(29)博恩、布劳巴赫等:《德意志史》第三卷上册,第90页。。不过,由于拿破仑带来并实行了法国革命的新制度,比如拿破仑法典,“在19 世纪的头十年中,有不少德意志人不认为拿破仑的统治是其祖国的耻辱,反而赞同这种统治,认为这实现了一种比旧帝国优越的制度,开创了欧洲共同体”(30)博恩、布劳巴赫等:《德意志史》第三卷上册,第64页。。最为著名的例子就是黑格尔在耶拿大战的当天看到了拿破仑,便很兴奋地给好友写信说,他见到了“这个世界精神”,“他骑在马背上,他在这里,集中在这一点上,他要达到全世界、统治全世界”(31)贺麟等:《译者导言:关于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臷于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3页。。

不过,法国的统治和控制终究引发了德意志人士的反感,歌德就是重要的代表。“歌德当然不会想到要给正是由他大力促成的德意志人的文化共同体施加政治影响,并为民族团结辩护。但在他周围形成一种运动,它日益强烈地要求肃清外国影响,恢复德意志的独立性,要求民族团结”(32)博恩、布劳巴赫等:《德意志史》第三卷上册,第64页。。法国革命原本在民族团结和民族自由方面提供了正面的范例,“它不仅宣告人的而且宣告了各民族的自由、平等,但后来却无视这些学说,把它的统治加在大部分德国身上,并且恰恰由此使它播下的种子发芽生长,当然也就损害了它自己”(33)博恩、布劳巴赫等:《德意志史》第三卷上册,第64页。。这种态度和情绪的转变是在短时期内发生的,支持和赞成法国革命及其原则与接受法国的占领和统治完全是两回事。“如果说一些原来热烈拥护革命的人清醒过来,离开了那些为暴君的征服政策服务的自由传播者,如果说他们现在相信,康德和席勒的人民有能力实现那些伟大理想,那么另一些德意志人则由于对外国的监督和专横行为日益愤慨而认识到民族的价值并决心要保卫它”(34)博恩、布劳巴赫等:《德意志史》第三卷上册,第64~65页。。于是,人们看到,一些知识分子的精英由于这种占领和统治而转向反对法国革命,浪漫派的若干人物就是其中的代表,比如,施莱格尔兄弟直接成为民族反抗的斗士,拿破仑的对头。还有更为激烈的恩斯特莫里茨·阿恩特,他写道:“我需要针对法国人的仇恨,不仅为这场战争;我需要它为长时间,我需要它为永远……这个仇恨似火燃烧,作为德意志民族的宗教,作为所有人心中一种神圣的妄念,让我们永远保持我们的忠诚、正直和勇敢……”(35)萨弗兰斯基:《荣耀与丑闻——反思德国浪漫主义》,第204页。

勃兰兑斯在他的天才著作中精辟地概括说,法国革命和法国统治,以及德意志土地的不堪的现实,导致了德意志浪漫派的双重倾向,后者在1813年爆发的德意志土地解放战争中充分地表现了出来:“一方面是一国人民对另一国人民的愤恨,随着民族感情一起产生的民族偏见,对所有德国东西的景仰,对所有法国东西的仇恨;另一方面则是对自由的热爱,对独立的要求,不仅以德国的名义,而且以人类的名义为这些伟大的普遍的人类品质而战。”(36)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二分册·德国的浪漫派》,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03页。今天我们可以说,这种双重倾向也是激发浪漫派观念和灵感的独特因素。

五、构拟德意志的理想时代

在勃兰兑斯看来,上述这种双重性导致了浪漫派对古代德意志历史和制度的热爱乃至狂热。他转述费希特的观点说:“只有一种人民,只有懂得自己精神的深度、懂得自己的语言、也就是懂得自己本身的古老民族,才能够是自由的,才能够是世界的解放者”,他接着补充说,“这种人民就是德国人。”(37)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二分册·德国的浪漫派》,第303~304页

不过,这种双重性其实有更为广阔的背景。在当时,英国和法国都已经建立和发展为统一的、现代的民族—国家,而似乎没有德意志人能够看到和指出破碎的德意志达成统一的有效途径。在另一方面,经由法国占领和统治而激起的民族自尊也使得知识精英们不再愿意仿效法国的制度乃至英国的制度。黑格尔在1831年写过一篇文章,在其中就认为,英国法律在权利和自由等方面的内容还不如德意志一些邦国的法律来得进步和文明(38)黑格尔:《黑格尔政治著作选》,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233页。。费希特在比较了德意志与诸如法国和英国等其他日耳曼族类之间的差异后指出:“如在原初的祖国,按日耳曼人的原始习俗,依然有一种在某个权力受限制的首脑统治下的联邦制,而在其他国家,政府体制则大多按迄今存在的罗马方式转变为君主专制。”(39)费希特:《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56页。

与他们略有不同,浪漫派直接将理想的德意志国家和社会追溯到中世纪,自然,在他们的笔下,浪漫的想象远多于现实的考虑。施勒格尔认为:“我常说,我们本来是生活在真正的中世纪里,只不过我们错误地把中世纪放到了过去。人们常常习以为常地把过去这一段时间叫作中世纪,用这个名称来处理这段历史。”(40)施勒格尔:《浪漫派风格——施勒格尔批评文集》,第231页。不仅在社会制度方面是如此,在精神,在文学艺术方面也同样。他认为: “从尼伯《尼伯龙人之歌》一直到弗莱明和韦克尔林及至今日的漫长岁月里,德国人的古老力量和高尚精神一直沉睡在他们祖国史前时代留下的遗迹里,为后人所不识。德国人应当去追寻他们语言和诗的源头,以便把这种古老的力量和高尚的精神重新解放出来。凡此种种,都是德国人的当务之急。只有这样,诗才会在德意志民族当中、在真正的饱学之士手中成为一门缜密的科学。因为在任何一个现代民族那里,诗都不像在德国人当中那样被发掘得如此充分,它起初是英雄传说,后来是骑士的游戏,最后成了市民们的一门手艺。”(41)施勒格尔:《浪漫派风格——施勒格尔批评文集》,第186页。

他们构造出的理想的中世纪的德意志生活并不仅仅只有诗、艺术和英雄传说,而且还有科学。“德国人的民族之神不是赫尔曼和沃丹,而是艺术和科学,请再想一想开普勒、丢勒、路德、波麦,接下来再想一想莱辛、温克尔曼、歌德、费希特。美德不仅适用于伦理;它对于自有其权利和义务的艺术和科学也同样有效,正是美德的这个精神,这种力量在艺术和科学的处理中把德国人区别于其他民族”(42)施勒格尔:《雅典娜神殿断片集》,第180页。。因此,他强调当代的德意志精神只能奠定在古代德意志精神之上:“只要我们还是德国人,德国的艺术和科学中那些我们古代英雄的精神,就必须仍然作为我们的精神。”(43)施莱格尔:《雅典娜神殿断片集》,第175页。于是,在这些浪漫派人物那里,培养民族精神和认同,建立统一的德意志国家,就与反对启蒙的理性主义,反对民主和平等革命原则,并回到古代德意志的制度,回到天主教等级组织等同了起来,而这一切都成为德意志民族复兴的前提。文学和艺术的浪漫风格,与对古代历史的浪漫想象与政治的浪漫主义汇合在一起,最后就形成了一种德意志民族的浪漫主义(44)参见《德意志史》第三卷上册,第68页。。而这种复杂的历史想象以及试图将之付诸现实的情绪,就是人们常说的浪漫派的德意志乡愁。

不过,在这里,我们也要领会这其中的微妙关系。就上面所分析的和所举的例子而言,浪漫派无疑代表了反动的和复古的思潮,然而对德国的统一来说,他们试图构建的德意志民族的共通感,亦即共同观念,却又是一种颇为现代的行为。他们的困境和复杂性在于,努力以对中世纪的德意志的想象来为现代德意志民族建立共同的观念范式。当然,浪漫派的主张和努力无论从积极的方面还是从消极的方面来看,都产生了一些成果。不过,他们所构拟的那个德意志的理想时代确实未曾存在过,因为其中掺杂了太多的现代因素。

六、中世纪基督教的幻象

海涅是浪漫派的严厉批评者,他认为:“德国浪漫派不是别的,就是中世纪诗情复活,如其在中世纪诗歌、造型作品和建筑物中,在艺术和生活中曾表现的那样。但是,中世纪的这种诗情是从基督教产生的,它是基督的血液滋养而成的一朵西番莲花。”(45)海涅:《论浪漫派》,第11页。西番莲在海涅眼中是一种怪异的花。海涅的批评也点出了如下一点,即浪漫派对古代德意志的想象混合着他对中世纪基督教的想象,而这两者与他们的文学和艺术趣味同样也是混合、结合在一起的。所有这些因素都来自对过去的美好想象,而且这些因素之间的和谐一致同样来自浪漫派的构拟。

诺瓦利斯在1799年发表了一篇引起极大争议的演讲(46)参见《夜颂中的革命和宗教》,第198页。,题目为《基督世界或欧洲》,在其一开头,他就把中世纪欧洲描绘成一个地上的千年王国:“人类曾经有过光辉美妙的时代,那时欧洲是一个基督教的国度,那时有一个基督世界安居于这块按人性塑造的大陆上;一种伟大的共同的兴趣将这个辽阔的宗教王国的那些最边远的省份连接在一起……一个人人有权加入且人数众多的行会直接隶属于该首脑,执行他的指示,尽心尽力地巩固他的行善的权力。”(47)诺瓦利斯:《夜颂中的革命和宗教》,第202页。这篇对中世纪欧洲极尽颂扬的演讲甚至激起了像蒂克这样病态地倾向于天主教的浪漫派人士的批评,指出他的历史观过于薄弱,随意的推论根本经不起推敲(48)参见《夜颂中的革命和宗教》,第198页。。尽管有人为他辩护说,这是为了给未来的新世界勾勒一个理想图景,但是,显然这种回护的力量是远不足够的。不过,诺瓦利斯的态度以及其他浪漫派的相应态度却表明了一种与当时主流的历史观不同的观点,即宗教改革造成了原本统一和谐的基督教和欧洲的分裂和冲突,而它们在德意志土地上表现得最为激烈和突出,诺瓦利斯就在那个演讲中提到了三十年战争。“随着毁灭性战争而出现的、精神上的大分裂,显著地标志了文化的危害性——至少是某一阶段文化的暂时危害性……叛乱分子分裂了不可分裂的事物,划分了不可划分的教会,骇人听闻地脱离了基督教的总体”(49)转引自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二分册·德国的浪漫派》,第198页。。在事实上,欧洲的统一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而基督教的历史本身就是一个不断分裂和冲突的过程。

这样的想象确实也反映了浪漫派在政治上的无能,他们无法设想出比过去更好的未来。就此,勃兰兑斯认为,浪漫派之皈依天主教或倾向于天主教,无非就是一种退化:“退回到完善境界,在艺术中就是退回到艺术天才的随心所欲,他可以做一件事,也可以做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另一件事;在生活中,就是退回到游手好闲——因为谁要是闲散,谁就会后退——退回到单纯享受的植物化;在学术研究中,就是退回到直觉的信仰,这种信仰又由施莱格尔规定为宗教,一种重新还原为天主教的宗教,至于谈到自然和历史,这就是返回到极乐世界的原人状态。”(50)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二分册·德国的浪漫派》,第68页。这个评论差不多切中了浪漫派各种表现的要点,而其价值就在于把原本难以一致地贯穿起来的浪漫派行为和表现以“退回”贯穿了起来。

海涅是浪漫派的同时代人,直接在同一个境遇中对他们的行为和作品的批评更加犀利,也更反映那个时代人的现实关切,而勃兰兑斯则是以后代的和外国人的视角来考察浪漫派,在评价上要客观和中立一些,他也肯定了浪漫派在若干领域中的成就(51)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二分册·德国的浪漫派》,第305页。,尽管他的批评同样尖锐和无情。在今天,我们或许可以为浪漫派的天主教信仰和倾向找到某些同情的理由,比如,浪漫派确实无法设想出比回到宗教改革之前的过去更好的统一德意志的途径。在当时,他们眼中充满了德意志地区与英国和法国之间的巨大区别,而不能洞察在形成现代民族—国家时它们需要的一些共同的原则,经由同样的道路。

另外一个同样重要的理由乃是,浪漫派在天主教的仪式中发现了他们渴望的激情,以及激发他们的审美活动。这一点勃兰兑斯也注意到了,他引证了克莱斯在一封信中所描述的感受:“我在什么地方也不像在天主教堂里那样深受感动,教堂里有最崇高的音乐,加上其他艺术,强烈地震撼着人的心灵。相形之下,我们的礼拜简直不足道。它只诉诸冰冷的理智;而一次天主教的庆典则诉诸所有的感官……啊,给我一滴忘性吧,我将欣喜若狂地变成一个天主教徒。’”(52)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二分册·德国的浪漫派》,第264~265页。新教将这些直接诉诸人的所有感官的仪式都排除了,只保留了最为简朴的形式以及沉思。然而,文学和艺术奠基于情感能力,这个能力如不激发,前者就难以产生,而这正是康德美学理论所教导人们的。

海涅从批评的角度记述了浪漫派皈依天主教的普遍现象。他说,浪漫派的一些人物生来就是天主教徒,重申天主教信仰无非是弃绝了他们原先拥有的自由精神。“但浪漫派的其他信徒,如弗利德利希·施莱格尔、路德维希·蒂克先生、诺瓦利斯、维尔纳、舒茨、加罗费、亚当·缪勒等人,都是在新教教会母体内脱胎和教育起来的,他们跨入天主教必须履行公开的手续。我这里只提到一些作家,至于成群结队宣誓放弃福音教信仰和理性的画家,那就为数更多了”(53)海涅:《论德国》,第42页。。我们可以理解,促使浪漫派人物成批地皈依天主教或重申天主教信仰的原因有多个方面,当然还包括个人的因素。但个人的因素只能够说明个别人的特殊情况,而多数人的举动则应有一些如我们前面所分析的共同的因素。

然而在当时,浪漫派的想象与现实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德国浪漫派活跃时期,正是欧洲天主教遭受巨大打击的时刻。“1798 年2 月,法国军队洗劫罗马,逮捕教皇庇护六世,并将他劫持到瓦朗斯,1799年8月他死在那里。看来天主教教会已被斩首,有足够的理由去怀疑,它是否还能喘过气来,因为拿破仑代表着世俗精神的活力和扩张力”(54)萨弗兰斯基:《荣耀与丑闻——反思德国浪漫主义》,第139页。。诺瓦利斯发表名为《基督世界或欧洲》的演讲也正是在这一年。在德意志的现实中,情形也是一样的严峻,新教地区内分布着作为少数教派的天主教徒,而天主教地区也分布着作为少数教派的新教徒,它们在宗教信仰及其要求上就会发生无可避免的冲突,比如一对分别信仰新教和天主教的配偶的婚姻就关涉到子女的信仰和教育的安排,而无法调解的冲突最后就会导致政府的直接干涉,以至于天主教的大主教直接被关进监狱(55)《德意志史》第三卷上册,第152~153页。。

七、德国浪漫派的再考察

前面有关德国浪漫派的历史境域的论述几乎是一个极简的概括,实际的历史要远为复杂而且具体,比如,上面的文字尚未提到的复杂因素、多重的冲突和对立还包括:启蒙与浪漫、宗教与世俗、德国北方与南方、古典与现代、国际关系,甚至作为历史水印的神圣罗马帝国领域与非神圣罗马帝国领域之间的关系,而新教和天主教、革命与保守等关系和冲突也只是简单地顺带地提及了,而没有予以即便简略的分析。在那样一个极其错综复杂的大时代之下,如果研究关涉到具体的人物,那么情况又要加倍的复杂,因为在研究出现的每个人物及其观念多少都会牵涉几种不同的冲突和对立,而他们的立场和态度通常是不确定的和游移的,但冲突和对立却不仅实在,有时也相当的剧烈。

认识和理解德国浪漫派思潮,乃是准确地研究和把握从十八世纪末到二十世纪上半叶德国社会发展的内在脉络的一个必要前提。而要认识这股思潮,如无得当方法和入手,就会或者容易没入其中,只见浪头浪花不见其万仞水势,或者浮面一瞥,而不明了其中无数暗流和漩涡的冲击。我们既要从历史、哲学、文学的发展演变中高屋建瓴地勾勒这场运动的主线和大势,又要描述其水流多变与盘根错节的复杂性,以及浪漫派个人思想的独特性。本期发表的研究德国浪漫派的一组论文,乃是以此为目标形成的研究成果的一部分。本文前面的文字既是一个独立的考察,同时也为其他三篇文字提供历史背景。

在本期的这组论文中谷裕教授的论文《德国浪漫派的改宗问题初探》,专门研究浪漫派人物改宗天主教的事件,为我们理解这些改宗人士的动因、事件的来龙去脉提供了比较具体的材料和清晰的分析。谷裕教授的论文提纲挈领,概观了浪漫派运动时期原持新教信仰的浪漫派作家改宗天主教现象的趋势及其政治、宗教和审美的动机与原因。通过这篇论文,我们也可以了解到,在那个时代,每个精英分子的意识形态同时容纳几重冲突或者持有相互对立的观念,乃是一个常态。改宗就是这种对立和冲突导致的一种结果,而在基督教为普遍信仰的情形下,改宗乃是非同一般的事件。谷裕教授的论文还提出了一个相当中肯的论断:在没有现代党派的时代,宗教改宗就颇具政治意义,这不仅表明了改宗者的宗教立场,同时也申明了其政治立场。

该论文中有关宗教仪式的一个阐释也颇为深刻地揭示了宗教与审美之间水乳交融的关系:天主教仪式调动了人的眼耳鼻舌身。一切宗教都努力充分地利用人的各个感官以将信仰的各种因素灌输至人的心灵,这可谓是自然而然的方式。而就欧洲的宗教改革史来说,这也点出了天主教与新教在信仰原则上的重大差别。天主教仪式就如一切古老的宗教原本就包含巫术的内容,而新教就如韦伯所说,正是达到了合理性的祛巫的顶点,因为新教相信上帝意志的绝对自由,并不受各种祈祷仪式的影响。但是,这样一来,宗教就成了理性的宗教,人们对信仰的情绪,或者由信仰生发的情感就无由发挥。因此,新教对具情感充沛的人们来说,就变成了极其冷漠和独孤的宗教。而在另一方面,宗教改革也就达到了信仰的一个奇点:新教与启蒙精神合流了。

陈曦博士的论文《重构德意志文学史》所分析的也是当时新出现的独特现象,即德语文学史原本都由新教学者撰写,他们代表民族主义和民族国家。而就如谷裕论文所指出的,天主教则代表欧洲普世主义,至少是想象的普世主义的象征。但到了浪漫派时期,天主教作家也开始撰写德语文学史,这当然不是表示德语文学取代了欧洲文学,而是表明天主教徒也在调整自己的心态或者至少是策略,他们不仅必须与新兴的民族国家达成某种程度的妥协,而且也要争夺民族国家的话语权。这一现象表明,浪漫派其实有其相当现实的关怀。

作为伴奏,卢白羽博士的论文《古今之争与德国早期浪漫派对文学现代性的理解》所分析的依然是一种浪漫派式的妥协的现象,即施莱格尔最终尝试从他那个时代的文学作品中寻找或企求他所认为的古典的客观美。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今天的读者完全可以从歌德的作品中读出古典的美来,但这确实与那个时代的人们所定义的古典主义标准颇有异处。这篇论文同时也让我们看到施莱格尔的思想的复杂性,作为一个典型,他也可以映照出浪漫派的其他人物的观念特征。这种复杂性就在于,浪漫派无论观念还是文学艺术的内容通常被认为是复古和崇古的,但是在卢白羽看来,施莱格尔却建立了现代文学的现代性,这就是知性和自由,并以现代浪漫诗为其表现特征,而他所做的工作恰恰在他的古典研究时期。卢白羽的观点无疑会引起争论,但我们却可以领会,当我们深入到观念和思想的深处时,就会发现它们并不是以纯粹的和确定不变的样式存在的,而是以可变的和复合的形式存在的,它们的发展形态受到社会和历史的境遇以及与此的互动的影响甚或决定。

这三篇论文的作者皆以文学理论为业,他们具体而生动地刻画并分析了德国浪漫派文学精英人士面对这些多重冲突的压迫时,如何权宜处置,浪漫行事。事实上,在那个急遽变化和动荡不定的时代,德国的知识分子和其他社会精英人士急速地把当时德意志土地上所出现的一切冲突和对立,包括性质各异的大小诸邦一股脑儿吞了下去而生成了一个充满矛盾和不确定性的德国,直到统一,这一切因素并没有时间从容地得到整合,而逐渐融合为具有内在统一性的现代民族—国家。他们没有给自己留出这样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不仅从政治、法律和文化上,而且从精神上确立普遍认同——当然是自发的,而不是服从的——得以建立的某些最基本的观念和原则。当然,我们得承认,那个时代即便浪漫派的精英分子大都也并不明白自己行为和观念的历史意义,否则的话,我们就是高估了那时人们的认识能力和眼界,或者低估了社会历史的复杂性。然而,作为今天的读者从这些现象和事件领会它们的现代意义,则是阅读这几篇论文这个行为本身的题中应有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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