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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茂盛走进便利店的时候,王姐和刘东正在摆弄那只拉杆箱。见张茂盛走进来,王姐忙拍拍刘东放在密码锁上的手,神色慌张地说,茂盛,这是你的箱子吗?你咋一直放在店里,都一个来月了吧?张茂盛没吱声,气鼓鼓地冲过去拎起箱子在收银台后面的角落重新放好又盖上了报纸。
哈!刘东说,肯定不是老张的箱子,这可是意大利著名奢侈品范思哲,一个箱子得大几千块,撵上咱们一个月工资啦,老张哪有这闲钱。
张茂盛气得脸通红,指指王姐又指指刘东说,你们简直比强盗还厉害,也不问问谁的东西就随便动,啥人啊这都是?
谁的箱子啊茂盛?王姐说。
凭啥乱动别人东西?张茂盛说。
哈,茂盛生气啦。王姐说,别这么小气啊茂盛,到底谁的箱子啊茂盛?
顾客的。张茂盛说。
咋样?我就说茂盛买不起这么贵的箱子吧。刘东对王姐说。
王姐瞪了刘东一眼说,咋说话呢小刘?人家茂盛马上就要升店长了,还能买不起这么一只破箱子?
王姐说得没错,再过两星期张茂盛在这家便利店工作就满七年了。三年前老板曾承諾熬过“七年之痒”店长一职准是他的。因为租约到期在即,又加上城市中心南移,去年底老板在开发区盘了一家新店,目前正在装修,最迟八月份就能营业。新店是老店三倍大。老板表示除了张茂盛、王姐和刘东三个老员工之外,还得再招四个新人。就是说,假如一切顺利的话张茂盛会变成一个有六名下属的小领导。想到此张茂盛有种飘在天上的恍惚感,与此同时,还有一丝焦虑,蛛网似的隐隐缠在心底。
到底是哪个顾客的箱子?都一个来月了吧茂盛?王姐说。
就是一位顾客呀。张茂盛不耐烦地说。
男顾客还是女顾客?王姐说。
这还要问?肯定是女顾客啊,刘东说。是吧老张,哈哈哈……
王姐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又问张茂盛,那顾客到底还要不要这只破箱子了?干吗一直放在店里?
你问我我问谁?张茂盛说。
王姐撇撇嘴又翻翻白眼,嘀咕了几句什么,拎起拖布走了。
那是只二十寸的拉杆箱,牛津布材质,灰黑色,箱体正中间镶嵌着一块金属的LOGO标牌,回字纹圈着一幅五官清秀的人头像。五月初的那个早上,蓝小姐拖着这只拉杆箱走进来问张茂盛她能不能将箱子暂存在便利店,等她一下班就来取走。和“非洲国际”其他白领一样,蓝小姐是这家便利店的常客,只是别人无一例外喊张茂盛“师傅”,稍稍讲究点的喊“张师傅”(他胸前的工作证上有名字),唯蓝小姐喊他“张先生”。张茂盛想,别看世界上的男人乌乌泱泱,但假如硬要分类的话,其实只有两种——“先生”和“师傅”。有些人生下来就是“先生”,有的人努力了一辈子还是“师傅”。蓝小姐喊他“先生”,这让张茂盛大为触动,再加上蓝小姐又极温柔,看他的眼神还有那么一点儿媚。张茂盛的心里便失去了深浅,自作多情地想,这女人定是慧眼识英豪,风尘中之知己也。他老实巴交地告诉蓝小姐,寄存行李原则上是行不通的,老板也不允许,毕竟便利店不是火车站的行李寄存处。但他愿意为她破一次例。他说的是“愿意”而不是“能”或“可以”之类的词。这个“愿意”是有着无限心曲,愁肠百结的。除此之外,他还想尽量多地暗示她,这是个老大不小的人情,她得感恩才行。蓝小姐道过谢,买了酸奶、金枪鱼三明治、瓶装雀巢咖啡。买完单,她把咖啡留在收银台说这是请“张先生”喝的。张茂盛一张脸羞得通红,因为激动,原本该说“您客气了”竟说成了“没关系”。他攥着那瓶咖啡,不知是该把它喝掉还是带回家永久保存留念。万万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个来月,蓝小姐始终没来取箱子。到底怎么回事呢?假如她一直不来的话,箱子该怎么办?真要带到新店去吗?
张茂盛对蓝小姐知之甚少,印象最深的便是她身上的蓝色套装,那也是张茂盛最爱的颜色,这让他联想到了天然气的亮蓝色火苗。蓝小姐的妆容也很得体,眼影和唇蜜的颜色淡淡的,清水芙蓉一般。但她似乎没什么朋友,一直独来独往。张茂盛据此推断她大概是公司高层,总监、主管什么的。反正,优秀的人是容易遭妒忌的。那天,蓝小姐前脚刚走出便利店,就有两个女孩指着她的背影嘀嘀咕咕,张茂盛恍惚听到一句“小三”。他马上对她俩产生了敌意。她们买了三明治和酸奶又问张茂盛水性笔放在哪里。张茂盛不置可否,目光从她俩脸上碾过去。她们又重复一遍“师傅,水性笔放在哪里呀?”。张茂盛这才仰起脸,用下巴随便指了个方位。两个女孩找过去,竟扑了个空。结账的时候张茂盛故意给她俩找了一把硬币,面对她俩质疑,张茂盛抱着膀子不言不语,目光在她俩脸上碾过来碾过去。她俩小声嘀咕了一句“有病”,捧着一把硬币走了。
王姐也不是啥好东西,有一回她盯着蓝小姐的背影撇了撇嘴,漫不经心地说,这女人尖鼻子尖嘴,你们看她像不像狐狸啊?
张茂盛怀疑这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大概王姐早就觉察到他对蓝小姐的感觉了。这丑八怪!张茂盛想,别看她成天钻在琼瑶剧里,后脑勺上长着眼睛呢。大概王姐这话是针对所有漂亮女人的,她太恨她们了,俗话说,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王姐该扔,她只念完了初中,生得又丑,至于年龄,她曾做出一副娇羞状说“美女的芳龄是保密的”,张茂盛十分厌恶她的矫揉造作。刚开始王姐自称是老板的远房表姐,后来才知道不过是老板小区的清洁工,因为很能干,被老板挖到店里来了。她对自己的婚姻状况倒很坦白,离异,带个女儿,还有个五岁的儿子跟了前夫。王姐说她不能让儿子永远跟王八蛋生活,等她稍稍有点钱了就把儿子接过来。这个时候的王姐是伤感的,眼里渐渐蒙上一层潮湿的翳。王姐特别爱谈儿子,却从没给他们看过儿子的照片,以至于张茂盛总怀疑,这一切都是王姐通过臆想创造出来的。
店里不忙的时候王姐偶尔会在手机上刷剧,尤其热衷琼瑶剧,还都是一些老掉牙的片子,像什么《青青河边草》《梅花三弄》《情深深雨濛濛》,尽管她已经看过无数次,照样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刘东总取笑她“工业酒精——甲醇(假纯)”,要么就是“老黄瓜刷绿漆——装嫩”。她不在乎,该看看该哭哭。每天,王姐都会挤点时间去写字楼捡矿泉水瓶,她身后背个双肩包,声称送外卖的混进去,后来,她用店里过期的三明治和酸奶把写字楼的保安全拿下了,他们都亲切地喊她“王大姐”,除了帮她收集矿泉水瓶,还帮她巧妙避开大楼里的保洁员。王姐在仓库兼经理办公室开辟出一块地方放战利品,并且振振有词,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反正老板十天半月来不了一次,反正她是内部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嘛。结果还是被老板发现了,勃然大怒要炒王姐鱿鱼,王姐又是检讨,又是求饶,又是哭,最终老板罚她三百块钱,说是下不为例。第二天,王姐照旧去捡矿泉水瓶,说是要补上那三百块钱的缺,那可是三百块钱!王姐说,能给她儿子买多少包薯片,多少瓶营养快线,多少盒士力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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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茂盛见王姐总在有意无意地打量拉杆箱,似乎箱子是块磁石,她的眼睛是两粒生铁。有一次他刚从卫生间走出来,见王姐在把玩拉杆箱的把手。他问她到底想咋样。王姐神秘兮兮地笑了笑说,茂盛啊?你就不好奇箱子到底藏了啥玩意?张茂盛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他没这么多好奇心。王姐说她敢打赌里面藏了不能见人的东西。正在理货的刘东接过王姐的话茬说,也许是一颗人头啥的,没准能牵出来一件大案要案哈哈哈。又说他认识个人,开这种密码锁不费吹灰之力,要不要让他来帮忙啊老张。张茂盛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无鄙夷地想,这些人都他妈的啥素质,竟然跟他们做了这几年同事,天哪!
茂盛啊,这顾客再不来拿箱子咱们就搬家啦,王姐说。你是打算把箱子带到新店去吗?要不然你就给她打个电话。王姐说。
哈,我估计人家就没给老张留电话,要不然能拖这么久吗,对吧老张?刘东说。
到底是哪位顾客的箱子啊茂盛?你告诉我,没准姐姐能帮你要到电话号码。王姐说。
是啊,张茂盛想,王姐对附近的写字楼那么熟,又认识那么多保安,也许真能帮上忙也说不定。张茂盛想了想说,就是你骂人家“狐狸精”的那位蓝小姐。
王姐哈哈笑了说,被她骂过“狐狸精”的多了去了,她不记得啥蓝小姐绿小姐的。
那个……她总穿蓝色职业装,个挺高,总是独来独往。
尖鼻子尖嘴那个?
是她。
哈,原来是她。咱们直接去她公司找呗。
张茂盛说他不知道她在哪家公司。王姐说她曾在“非洲国际”B栋的电梯里见过她。她不是姓蓝吗?这是个少见的姓,他们可以一家一家打听。反正B栋也就三十层。王姐说风就是雨,站起来推推张茂盛的肩膀说,走呀茂盛,现在就去。张茂盛告诉王姐,蓝小姐不姓蓝,他称她蓝小姐,只是因为她总爱穿湖蓝色职业装。王姐问他有没有蓝小姐照片,她可以拿着照片去找保安。他摇摇头。王姐说,你这么喜欢蓝小姐,咋不偷拍一张呢。张茂盛还没讲话,站在远处的刘东喊起来,原来老张暗恋女白领啊?哈哈哈。张茂盛的脸一下子红了,急忙向王姐否认说,谁喜欢她?怎么可能喜欢她呢!她是顾客!
别装了!王姐说,明明就是喜欢的。
她只是一位普通顾客!
看,脸都红了,心虚了吧,还普通顾客呢。
真没有!
王姐说,你要承认喜欢她我就帮你去打听。
不,张茂盛说,不喜欢。
老张这是煮熟的鸭子——嘴硬。哈哈哈!刘东说。
那我不去了,王姐说,你都不喜欢她,我去打听什么。
让她来拿箱子呀!张茂盛说。
她爱来不来,王姐说,反正你也不在乎她,咱不如把箱子打开看看藏了啥东西,要有值钱的咱仨平分咋样?
你俩真够笨的。刘东说,不是有监控录像吗?调出来看一看就明白啦。
张茂盛怎会想不到监控录像呢?他比谁都清楚,尽管老板声称店里的监控器能够保存一整年的影像资料,那只是警告他们上班时间别偷懒。因为电脑硬盘存储空间有限,老板设置的保存期限是一星期。
快点儿承认你喜欢她。王姐说。
不喜欢!
好吧!王姐说,我去打听一下,没准能找到线索也说不定。要是真找到了,你咋报答我呢?
这?这个……张茂盛红着脸,支支吾吾起来。
你慢慢想。王姐说,反正你得报答我。王姐说完,突然把眼眯成一条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就好像他俩之间有了某种秘而不宣的关联。
王姐这一去竟是整个下午。刘东说肯定是去捡矿泉水瓶了,她看到矿泉水瓶比看到爹妈祖宗还亲。
六点半,王姐红肿着眼睛回来了,腮上还有几道红红的抓痕。这天,有家公司开招商会,来了很多客户,会场外面的垃圾桶里丢满了矿泉水瓶。王姐见财起意,便不管不顾起来,结果撞上了两个女保洁。她们问王姐干什么的。王姐气定神闲,一边整理着塑料瓶,一边说,什么干什么的?打扫卫生呀。王姐误以为她俩是写字楼的保洁员,没想到人家是这家招商公司的内部保洁。了解到真相后,王姐马上住了手,她抱着收拾好的塑料瓶嘿嘿一笑说,姐妹们,有钱大家赚,和气生财嘛!王姐说着就想溜。她俩不依,让王姐把塑料瓶放下再走。王姐还在嘿嘿地笑,不松手。她们把王姐堵在墙根,骂她是小偷,贼娃子。还推推搡搡的。其中一个女人的指甲很长,把王姐的胳膊抓出来一条血道子,大概也是无心之失。结果,王姐就生气了,她扔掉塑料瓶,一左一右两巴掌甩过去,两个女人顿时就疯了,她们拉住王姐的两只膀子,又撕又咬又抓,王姐像被群狼攻击的母狮,一边回击,一边尖声大叫。听到动静的白领们纷纷跑出办公室,站在楼道里围观,当弄明白她们冲突的原因时,竟然有人鼓掌喝彩,还有人摇头叹息,意味深长地说,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知道谁打了110,十五分钟后,三个女人就被民警带走了。
王姐边说边哭起来,赌咒发誓地说此仇不报非君子。
3
晚上,老板来店里转了一圈,还拍了拍张茂盛的肩膀,让他带领大伙做好清仓工作。店里已经不再补货,货底子最好在房租到期前清理完毕。他们还需要预留时间处理货架和旧电器。老板看着王姐臉上的抓痕,呵呵笑了,问王姐又钻哪个垃圾桶了。王姐讪讪地笑着说,猫抓的,猫抓的。临走前老板让刘东明天到新店帮忙装修的事,反正这边的工作也不多了。老板走后,王姐冲张茂盛莫名地笑。他问她浪笑什么。王姐说看出来没?他问什么看出来没。王姐说,老板的心思啊。他说他又不是老板肚子里的蛔虫。王姐说,这还看不明白,升你做店长的事啊。王姐说她敢打赌,已经板上钉钉了。赌一百块钱怎么样?
从这天起王姐对他的称呼便不再是小张,变成了经理。他让她别这么喊,老板才是经理。王姐呵呵一笑,脸上流露出一股憨厚里嫁接出来的精明说,你是经理,老板是总经理。过了一会,王姐又说,反正老板又不怎么到店里来,你这个经理其实就相当于总经理。经她这么一注解,张茂盛便有点喜上心头,但不能喜上眉梢,凡事表现在脸上就愚蠢了。王姐继续奉承他说,假如老板是皇帝的话,他是什么,他就是当朝宰相,是刘罗锅。刘东呢?是奸臣和珅。他说她电视剧看多了,就一家小便利店,哪有这么复杂,还整出了文武百官来。王姐说她只是打个比喻。反正刘东不是啥好东西。她让他提防着点儿。刘东那个人,王姐说,屁眼里插根鸡毛就成蹿天猴了,上天入地的。
王姐突然沉默下来,两腮悄悄红了,良久又说,新店面积那么大,难道就不再添个勤杂工?张茂盛说这他不知道,要看老板怎么安排,也许会添的。王姐眨巴眨巴眼,脸红得更厉害了,伸出肥胖的手,将掠过额角的一缕头发朝耳后抿去,其实那缕头发根本就没那么长。他让她有话直说,甭忸怩。王姐呵呵一笑,又娇羞地扭了扭腰,攀着一只货架,将脑袋埋下去问,能不能提拔她当勤杂组小组长。他差点被这话惊掉了下巴,盯着她那肥且圆的脸盘,心说,这女人可真无耻。一股幽深的厌恶情绪攀上来,他立刻变得严肃了,义正辞严地说,就算做了店长,他也没这个权利。他让她往后别再说这种话,怪无聊的。
第二天早晨,王姐一进门,脸上便飞着一抹红霞。她的两只手背在身后,神秘兮兮地走到张茂盛面前,突然递过来一只彩纸包裹的盒子,那上面还郑重其事地扎着一团彩带花。他问她啥东西。她说送他的礼物,祝贺升职。说完呵呵一笑,露出不整齐的牙齿。他有点儿心烦,接过那只盒子,恍如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见他还在发愣,王姐说,拆开看看呀。他不想拆,故作轻松地玩笑道,不会是炸弹吧。王姐被这话伤害了,一把夺过盒子,迅捷地撕掉那层花里胡哨的包装纸,将一本橙色封面的书递给他说,看看是不是炸弹!他接过去,见书封上一串长长的名字《管理学,竟然如此好玩儿》。他问王姐啥意思。王姐说,你都要做经理了,得学学怎么管人。等咱们搬到新店,除了刘东这难缠的货,指不定还有小赵小钱小孙小李呢!
他脸上的表情是淡淡的,将那本书放在收银台里,去卫生间撒了泡尿,然后又出了后门,靠着墙壁抽烟。这女人实在讨厌,他心说,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开始溜须拍马了,他不喜欢太现实的人……正胡思乱想,抬头就看到了对面的“非洲国际”,像两片矗立云端的风帆,左边是A栋,右边是B栋。玻璃幕墙倒映出的天光云影,如同经了水洗褪过颜色,余下淡淡的灰蓝和灰白。这影像交叠着玻璃后面的会议桌、屏风、电脑,以及那些终日忙碌的白领们,像一幅超现实主义绘画。那个蓝小姐也曾在某扇玻璃上的蓝天白云后忙碌过。毫无疑问,他想,他们的生活远比他的有趣,他连做梦都是收银机扫码、打票和走纸的声音。可是,很快要升店长了,这是值得期待的,这大概是他生命中最高的一座山峰。
张茂盛是本市人,中专学历,今年虚岁四十,从没正经谈过恋爱,就连普通女性朋友都没有。为什么会这样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他是个极没情趣的人,交际圈子小到没有。还在很年轻的时候,他倒是学着表白过一两个女孩,结果都失败了。他不觉得多么受挫,甚至并不担心,认为婚姻这种事情,是随年龄而水到渠成的。他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没人操心他的终身大事。三十五岁的时候他通过相亲网站认识了一个大龄女公务员,起初进展还挺顺利,后来,她对张茂盛说她曾疯狂爱过一个男人,为他打过三次胎,两次大出血,后因肌瘤做了子宫摘除手术。她被爱情伤过不会再爱只是找人搭伙过日子,除了不能生养其他方面她会尽到妻子职责……她挺真诚,也怪可怜,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他很希望自己能爱上她,娶她。然而他还是被吓跑了,如此坦率的女人实在令人恐怖,为什么非要和盘托出?没有秘密的人不可爱。张茂盛悄悄删了她微信号,手机号码拉黑。打那之后便不再相亲,一路单身下来。有一年,他去山上求签,释签者说他命定无桃花,通俗讲就是和尚命。不过呢,假如他肯出一百块钱的话,他可以帮他破咒。他拒绝了,心说,如果注定和尚命,那便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一百块钱是收买不了命运的!
张茂盛回到店里的时候,见王姐端着保温杯站在远处发呆,王姐一年四季只喝热水,偶尔还会泡点儿枸杞或胎菊,前几天,他也刚买了一只保温杯,准备去新店的时候用。他突然想起最近很流行的一句话“你和中年危机之间只差一只泡着枸杞的保温杯的距离”。他看看王姐,又瞥见收银台上的书,细细的一缕酸楚在心底荡开一圈若有若无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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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租到期前一周,货底子总算清理完了,剩下一些方便食品,诸如泡面、面包之类,被他们通过内部价买了回去。最后一天,老板手里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皮包走进来,先把王姐喊到后面的仓库兼经理办公室,过了很长时间,王姐拿着一只大信封走出来,红肿的眼睛有些外凸,像那些杂交畸变的金鱼。这个样子把张茂盛吓了一跳。他问她发生了什么?王姐一把捂住脸,呜呜呜地哭起来。
怎么啦?老板对你做了什么吗?张茂盛说。
老板……呜呜呜……他……王姐泣不成声。
到底咋了?他焦急地说。
这个时候,他听到老板在后面大喊他的名字,便急匆匆地跑进仓库兼经理办公室。他在里面停留的时间比王姐短。走出来后,他的神情有些呆滞,人仿佛瞬间老了许多。手里同样抓着一只大信封,那是老板发的遣散费——他和王姐被辞退了。老板让他理解一下,老板说,新店在开发区,开发区是什么地方?是充满活力,年轻人打拼的地方,要不然咋叫开发区?那边的写字楼里全是高级白领,他需要打造一个朝气蓬勃的新店形象,因此,新店只能雇佣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所以,老板忍痛割爱,给他们多发了三个月薪水,让他俩自谋生路,反正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老板拍拍他的肩膀说,他一直都挺好的,相信他的未来会更好。
大半天,張茂盛的全身木木的,如同枯死的树。他在收银台里站了一会,看到有个王姐蹲在货架旁边啜泣,她的手里端着一盒面巾纸,偶尔抽出一张,使劲擤一把鼻涕,丢掉,再继续哭。不知啥时候溜进来的刘东站在王姐身边,轻声安慰道,别哭了,不要哭了,天无绝人之路……
王姐如同被子弹射中了,她马上停了哭,站起来,指着刘东的鼻子问他到底跟老板说过什么,好端端的为啥就把她和张茂盛给开除了?
我是那种搬弄是非的人吗王姐?刘东一脸委屈地说。
到底咋回事?王姐说,我没做错什么啊!
我不知道。刘东说,都是老板的决定。刘东表示不能和他俩继续共事,他其实也挺难过。刘东说的是实话。原本,他并不喜欢他们,认为他俩一个神经兮兮,一个市侩俗套。直到老板把刘东调到新店后,好多些事情他才回过味来。新店已经聘了店长,是商业学院毕业的女大学生,他瞅着那女子一副尖酸刻薄的长相,知道那不是省油的灯,往后的日子恐怕难过。另一方面,老板不念旧情,资本家的嘴脸,让刘东看清了职场的残酷,他今年二十六了,应该居安思危,趁早学些技术才行……
为了善始善终,老板要请他们去吃西餐,说他在“多瑙河餐厅”预订了位子。想让他们尝尝正宗法式鹅肝、牛排和洋酒。老板让张茂盛和王姐赶紧收拾一下个人物品准备出发。
张茂盛的个人物品无非就是饭盒、水杯,还有一双半旧不新的皮鞋。他将这些东西装进一只环保袋,又在收银台后转了一圈,便看到了那本橙色封面的《管理学,竟然如此好玩儿》,他觉得那简直就是一个笑话。还是将它丢进了袋里。一转身瞥见了藏在角落里的拉杆箱,心里咯噔一下,该如何处理这只箱子呢?他想了想,心中马上有了答案。他将箱子拖出来,开始用抹布擦拭牛津布皱褶里的灰尘。
老张,我给带到新店吧,以防顾客回来找。刘东说。
他不声不响,仔仔细细把拉杆箱擦一遍。然后,他脱掉身上那件印着便利店LOGO的绿马甲,将它放在收银台上,左手拎着环保袋,右手拖着拉杆箱,从收银台后面走出来。
老张,你是要把箱子带走吗?这可是顾客寄存的东西呀!刘东说,你不能把顾客的东西带走,会给店里惹麻烦的!刘东边说边试图从他手里夺下箱子。
他突然盯着刘东大吼一声,谁他妈说是顾客的箱子了?
不是蓝小姐的箱子吗?刘东说。
蓝小姐——蓝小姐是我女朋友!他大吼道,这是我女朋友的箱子。说完这句话,他觉得自己都要哭了。
小张呀,咱不是说好去吃西餐吗?始终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老板说。
吃你妈了个逼!他本想大吼一声,但却什么都没说,拖着那只拉杆箱,安安静静地走了出去,他听到叮咚一声,感应门在他身后紧紧地关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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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姐打电话邀请张茂盛去她家吃饭,喝点酒,聊聊天。虽然不是同事了,但还是朋友呀。他答应了,约了当晚七点。
王姐家是租的房子,在一个很破旧的小区,建筑外墙上写满了红红的“拆”字。空中弥漫着下水道的味,叫人头昏脑涨,夕阳的余晖中,他看到成群的野猫在久未修剪的绿化带里撒野,随处可见动物粪便以及死耗子。爬楼梯的时候,他突然被一个想法吓坏了——王姐家里肯定堆满了矿泉水瓶。假如这样的话,他肯定调头就走。
他敲开门,见王姐换了一条崭新的蓝裙子,还化了妆。这竟让他局促不安起来。他的视线越过王姐的肩头,快速地打量着房间,那里面虽然简陋,但收拾得挺利索,四壁上挂满了十字绣、中国结、万年历,总而言之,一派热热闹闹,生机盎然的气氛。王姐有点儿忸怩地将他让到桌前,桌上摆着四菜一汤,两副碗筷、酒杯,还有几瓶翠绿色的啤酒。王姐说,她女儿读的是寄宿学校,平时都不在家,只有周末才回来。他认为这话是在对自己暗示什么。有了这样的怀疑,再看王姐,愈发觉得她的每个动作都带了挑逗性。但是马上,这怀疑便被食欲覆盖了。王姐的厨艺很棒,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简直就是大厨级别。这天晚上的四个菜分别是:麻婆豆腐、鱼香茄子、辣子鸡丁、酸菜鱼,汤是开水白菜,全是四川风味,重口、刺激且过瘾的。别看王姐外表粗夯呆傻的样子,饮食方面精细得很呢,她做的菜,味道是极富层次感的,初尝是麻,舌尖要起沙的,然后是辣,像万千只细小带火的箭镞无孔不入。这麻与辣的余味交叠,渐渐有了一丝回甘,回甘过后,余下的便是唇齿留香,这留香又不是那留香,是留有一丝余地,欲说还休。这些都是菜肴的精神层面,而物理层面的摆盘、顺菜、刀工,也是讲究得不得了了。以至于张茂盛三番五次地问,王姐,你真不是新东方厨师学校毕业的吗?王姐笑着,非常羞赧的样子,甚至都有一点可爱了。
在便利店上班的时候,他们都是自带午饭的。张茂盛和小刘没少吃王姐家的腌菜,諸如酸豆角、辣花萝卜、泡菜、凤爪。她还给他们带渍青梅、青梅酒、梅干,都是暮春时节在公园里采摘的梅子,制作过程极复杂,得在玻璃器皿中密封长达四五个月之久。她很喜欢分享这些东西给人,这里面有她需要的成就感。
张茂盛喝了酒便容易感慨,似乎看到一线希望,从幽冥中渺远地升起来。他建议王姐别打工了,索性开个菜馆当老板。王姐摇摇头说,那多没意思。做饭给两三个人吃,是享受,给很多人吃,就有点儿无聊了。他听了这话,心头突然一震,就觉得今天的王姐有点儿不同,一瞬间,王姐的样子不仅可爱,甚至都有点儿神性光辉了。
王姐本是山东人,前夫是四川的。她说自己是为前夫学会了川菜,他却背叛了她,跟王姐的亲妹妹搞上了。这可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呀!说完,王姐哈哈哈大笑起来,非常爽朗洒脱的样子。张茂盛被这个爽朗激励了,心想,不就是被辞退吗,天又没塌。人生有酒须尽欢。他便放开量,推杯换盏。很快,桌上的啤酒全喝完了。他有点儿晕晕乎乎,见王姐肉肉的脸上娇羞地飞着红霞,眉眼嘴角露出一丝妩媚。他不知道那一切是如何发生的,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和王姐抱在一起了,王姐那肉肉的手紧紧地勾住他的脖子,他们的嘴唇贴到了一起,但是,王姐嘴里那浓浓的大葱味似乎一根冰冷的棍子,一下便将他敲醒了,他努力从她的拥抱中挣脱出去,愣了几秒,便跳起来,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了。
他想,他和王姐加在一起,是一加一小于一的。
他打车去了“风月桥”,沿河的一溜门面里亮着粉色灯。这么多年,张茂盛已轻车熟路。他其实早就恨透了这个让他感激的地方。
十二点前,他乘末班车回到家,摸黑在沙发上躺下来。对面街上,霓虹穿过玻璃窗,厮杀一般变幻出斑斓的颜色。他又躺了一会,就开了灯,便看到了靠墙的那只拉杆箱。那是他和蓝小姐之间唯一的现实关联。也许有一天蓝小姐会找上门的。那么,她会惊喜地发现,过了那么久,这箱子依然是完好的,这足以证明他是个靠谱的“张先生”……
他走过去,抚摸着拉杆上面的胶皮把手,那已经被蓝小姐的手打磨得丝绵一般光滑,他摸着这只把手,恍惚能摸到蓝小姐的手心。他又蹲下去,仔细研究那只拉杆箱,他发现轮子的橡胶底防滑纹快磨平了,这说明它陪蓝小姐去过了很多地方,也许还见识过很多个男人。她是那种专门做“小三”的女人吗?所以,她才打一枪换个地方,匆忙到来不及拿走行李箱?
他把脑袋枕在箱子上闭上眼,幻想蓝小姐拖着它走在路上的样子,她戴着宽幅的茶镜,气宇轩昂,一头黑发在风中飘荡。高跟鞋敲着水泥路面,发出清脆的哒哒哒,如同一曲妙音,婉转悠扬,回荡在黄昏或黎明的城市街头。
又过了一会,他想了想,便打开手机百度范思哲,发现LOGO上面的人像叫“美杜莎”,是希腊神话传说中的妖精,她那看似凌乱的头发,其实根本不是头发,而是一条条火焰般扭曲着的毒蛇。最恐怖的还是她的那双眼睛,那是一双勾魂摄魄的眼,凡是和它对视的凡人都会被其美貌迷惑,然后化成石人。他继续看百科上的文字,发现范思哲最初只是个服装品牌,并且更专注于做女装。
“除了女装,范思哲还经营香水、眼镜、包袋、瓷器、玻璃器皿、丝巾、羽绒制品、家具产品等。”
他发现哪里不大对劲,便将这段文字反反复复看了数遍,是的,里面根本没提到箱包,类似的描述只有“包袋”,但他隐隐觉得“包袋”和“箱包”是不同概念。这时候,他突然有了一个猜测。就按这只拉杆箱上的型号去天猫搜索,一无所获,又复制了这型号去京东,仍是一无所获,随后,他又去亚马逊、当当,凡是能想到的网购平台全尝试了……竟然是冒牌货!
张茂盛只觉得心中一阵尖锐的疼痛。骗子!他大喊了一声。手便触摸到了那硬邦邦的、冰冷的密码锁。他想,厨房里有刀,抽屉里有改锥,茶几下有剪子,假如他想做点儿什么的话,其实是很容易的。
作者简介】李苇子,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创造性写作研究生班。2007年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已发表中短篇小说四十余万字。作品散见于 《大家》 《青年文学》《山西文学》《鸭绿江》《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西湖》等纯文学刊物。出版小说集《归址》。作品《老虎拔牙》获《上海文学》短篇小说大赛新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