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故事发生于一场意外。我的朋友大飞——影视公司的策划总监——无意把烟灰弹进了办公桌上一个矿泉水瓶中。新来的女同事整理完手头上的项目,拿起矿泉水瓶喝了两口。他发觉事情不妙。可是,我朋友生性幽默,不但说了烟灰的事,而且一时没有忍住冲动,哈哈大笑起来。不知道是这爽朗的笑声,还是因为矿泉水瓶里的烟灰。女同事恼羞成怒,斥责大飞侮辱女性。第二天,这位年轻又貌美的女同事递交了辞职报告。
大飞找我商量。我们共同租住在朝阳区传媒大学地铁站附近的一所居民楼里,他住主卧,我住在不到十五平米的次卧中。房间虽然小了点,但比他每个月少交一千块钱。我觉得十分划算,而且,他每天做饭。我们不但是要好的朋友而且是亲密无间的室友。那一天,他做的是剁椒鱼头,炖排骨汤,还有一份蒜蓉油麦菜。他把上好的威士忌倒入我的杯中,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推荐。他的公司正要启动一部古装网剧,规模宏大,耗资更是史无前例,因而人手一时紧缺起来。
我假装认真听着,其实目光早已投到了那瓶几百块钱的波本威士忌身上。我平常喝的都是十几块几十块不等的白酒(很少喝洋酒),而且,我继承了父辈的光荣血统——爱占便宜——他没说几句话,我已经几杯酒下肚了。这酒口感顺滑,确实是好酒,但是后劲十足。后来大飞说了什么,我听不清了。
大飞把我喊醒,已经是中午时分,他问我,给他找的人呢。我不明所以,问他什么情况。他着急起来,就是昨天,你说给我介绍的人。现在,后悔晚矣。我只能说,我给你找找看。大飞双手按在我的肩部,坚定地说道,不是找找看。是一定要找到。
按照大飞的意思,我开始考虑人选。他说,不要娇生惯养的女性,更不要新时代的女性。自从弹烟灰事件发生后,他对她们分外谨慎。只要遇到个女的,他就问她们怎么看待女权的。为了使我的朋友工作安心,我把所有女性直接在候选名单中剔除了。
他说,要为人敦厚老实的,要能吃苦的,骂他打他都不会还嘴的。我想了想,即使找不到符合条件的,我也可以给他运一头牲口回来。我问他还有什么条件。他最后告诉我,不要天蝎座。我问为什么。
命里跟我犯冲。
经过层层的筛选和排查,我真就找到了这么一位。他叫金浩文,我们共同度过了四年的大学时光,他为人敦厚老实,不但没有跟我们生过事端,而且,一个玩笑都没好意思跟我们开过。他的家乡位于偏远的延边。有一次,我请他吃麦当劳,他很诚恳地告诉我,那是他第一次吃。他家境贫寒,大部分学费和生活费都是在校外打工所得;而且,他不玩游戏,没有谈过恋爱,甚至是我们私底下的聚会,他一次也没有参加过。
除了具备大飞所说的所有条件,我还可以列举出金浩文很多优点,由于篇幅限制,这里不再赘述。不过,这不是我最终选择金浩文的原因。我选择了他是因为一块地瓜。
我上大三那一年,我们班二十多号人被装进了一辆大巴车里。经过八个多小时的车程,来到了锡林郭勒大草原,并且在此安营扎寨。这是我们学校领导的决定。他们的意思是想让我们体验生活,以此完成社会实践。为了体验生活,我亲手在大草原上用牛粪烤了一个地瓜。回去的途中,我就开始发烧,而且,狂吐不已。我没当回事。谁还没发烧过呢。
直到金浩文找到我,恳求我借给他一千块钱。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他要去医院查查。他说他高烧不退,可能得了出血热。我告诉他,不用担心,你只是感冒了。他不相信我的话,死活非要去医院。我说,好吧,我现在也高烧。难道我也得了出血热。我忘记了他是如何向我解释的。我只知道借给了他一千块钱,而且傻乎乎地跟着他一块去了医院。令人没有想到的是金浩文没有诊断出任何毛病(除了风寒),我却查出了出血热。医生说,小伙子,你再晚来一步,我就见不到你了。我立马僵在了原地。
我吃了老鼠啃过的地瓜,因此,患上了出血热。我要感谢金浩文,是他让我留在人间。
2
我们见面的那天,金浩文穿的是一件西服。那是一件昂贵而崭新的西服,不过,我一眼便望出他是特意为来北京工作准备的。酒过三巡,他扭捏地坐在椅子上,我们问他一句,他才回答一句。二年未见,他依旧老样子。我担心我的救命恩人在凶险的职场环境中遭到欺负,我就对他说,大家都是自己人,你要什么条件,开多少工资,如实说就行。如果他稍稍有点心机,就可以看出这番话我是刻意说给大飞听的。他却不好意思说,都行。
自从大学毕业后,由于突出的成绩和踏实的性格,他成为了我们学校一名影视专业方向的老师。我不知道在大学里,在与其他老师的相处中,他难道没有学会如何应对上司吗?还是大学里的环境相对太安逸了,大家和平相处,没有社会上的明争暗斗。我只能说,要是有人欺负你,我家里有把武士刀,刚在日本开过光。你放心,我会亲自杀过去。说完,我特意瞄了眼大飞。大飞没有搭理我。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哲学家,喜欢追根究底,搞懂每件事物背后的真相。他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金浩文,随后说道,你为什么离开学校,偏偏跑来北京工作。他是明知故问。不过,我也好奇起来。依照他的性格,大学教师确实更符合他。我们好像触碰到了金浩文的底线,一口喝掉白酒,他伤心地说道,我辞职了,俩月没工作了。作为一名校内的尖子生,作为一名兢兢业业的老师(依照他的性格推斷),竟然沦落到这等地步,我不免觉得荒唐,差点笑出了声。大飞问,为什么,听他说,你相当敬业。大飞指了指我。金浩文摇了摇头,看上去自己也搞不明白。我觉得蹊跷,转念一想,他又不是犯人(我们没必要继续审讯)。我朝着门外大喊,服务员把上好的五粮液给我端上来。
大飞给金浩文一万月薪,相当于他在校期间两倍的收入;他的工作轻松,一方面是因为我们都是朋友,另一方面影视行业就是养闲人的地方。他们的工作无非是做项目的ppt,看剧本,提意见,然后开会,开会,开会……而且,影视从业者有个不成文的习惯——喜欢晚睡——他们的上班时间基本上是在下午两点之后。我和金浩文虽然不在同一家公司上班,但是,我很了解他的状况。每当大飞下班回家,我俩坐在桌前,他会饶有兴趣地提起金浩文。他说,他刚来北京吧。我也没有为难他。他对商业卖点一窍不通,但是他的ppt做得简直一流。这可把我们老板高兴坏了。我问为什么。他说,我们公司跟你公司不同,我们是一家大公司。我叫他有屁快放。他喝了一口啤酒,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部门的工作人员只需要做一个ppt的大体框架,然后就外聘设计师负责了。自从有了金浩文,可为我老板省了不少钱。有一天,他特地跑到我的房间说,兄弟,我太感谢你了。我问他又怎么了。大飞抱着我又蹦又跳,比搞到一位姑娘还开心。他说,你知道我这个人粗心。开会的时候,总是想到哪里就讲到哪里。我说,你不是粗心,你是钱太好赚了。他说,少打岔,听我慢慢说,我以前的手下个个操蛋,比我还懒,他们的会议记录缺斤少两,每次看都像是坠进了云里雾里。老板问起项目的进展,我都不知道如何说起。有了浩文兄后可轻松多了。你不知道他有多细心,我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了下来。而且,条理清晰。还有你知道保洁阿姨是怎么夸奖浩文兄吗?她说他抢了她的活。哈哈哈……真把我笑死了。大飞很少称呼别人兄弟的,除非他特别赏识对方。我知道金浩文在那儿干得不错,随即打消了他会不适应职场的念头。
只不过,金浩文在生活层面遇到了不小的麻烦。他初来乍到,在没有赚到钱之前,他舍不得花钱租个像样的房子。起初,我想让他搬进我们家。我们没有多余的卧室,但是有一张空余的沙发。可是,大飞这个人有洁癖,对生活品质又有极高的要求。我怕他影响大飞的生活进而影响了他未来的前景。于是,我没有开口。金浩文说,放心。我暂时安排好了住处。他在北京没有亲戚又没有朋友,我不知道他能暂住何处。我有些愧疚,但是执拗不过他,我最终应允了。又过了几天,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操着一口浓重的河南腔问我知道他是谁吗。我看了看来电显示,不记得在北京结交过河南的朋友。我说,哥们,你打错了吧。我准备挂断电话,对方急了(我能够感受到他语速加快),说,你不是李子(我的绰号)。我说,是。他说,我是曾贵。我问他,你来北京了?他没有回答我,声音微弱了下来对我说,金浩文在我这。
按照曾贵的说法,他的卧室有一张多余的空床,就好心把金浩文接了过去。可现在房东把床撤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一张单人床。他不忍心看着我们亲爱的同学金浩文睡地板,思来想去,只能拨通了我的电话号码。当天我向领导请了半天假,急忙赶了过去。可是,当我到达曾贵租住的一室一厅的房子,我看到屋子里分明摆放着两张宽阔的单人床。我不明白曾贵为什么要把金浩文驱赶出去,但我也没好意思问。大家出门在外,曾贵一定有他的苦衷。
我在我们小区附近为金浩文找了一家公寓。它以前是某某印刷厂的职工宿舍,现如今摇身一变,成为了带有很多隔间的青年公寓楼。外侧张贴着一张白纸黑字的布告,上面写道:xxx公寓属于非法建筑,具有安全隐患,即将面临着拆迁,望居住在此的广大人民群众尽早撤离。布告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而且,下半部分被人拦腰撕下。可见这张布告存在已久。可是,住在此地的人如同没有看到,依旧来往不绝。他们大多数是一些底层的体力劳动者,由于北京高昂的房租,不得不委屈在这里生活。我提前为金浩文租下一间10平米左右房子,带卫生间,月租只要1300。我告诉他,这是我朋友的房子,他回老家了,你可以免费住一个月。金浩文眼里噙满泪水,想要说什么,一时激动,他迟迟没说出口。我说,你不用感谢我。但是,一个月后,你拿到工资,一定要搬走。我不放心他住在这里。可是,我没有其他办法。
3
一个月后,我打电话问金浩文搬走了沒有。他的回复是肯定的。我轻松了很多,除了手头上爱情剧的折磨,再也没有可以令我操心的事了。我决定不再久留,提前完成爱情剧,早日动身去泰国消遣。可是,大飞找到我,暂时扣押了我的行李。他让我给他想个办法。他不再以兄弟称呼金浩文,口头禅已然换成“笨逼”。我说,他不是在你那里干得好好的吗?大飞说,你先听我慢慢说起吧。
为了分担自己的工作量,大飞把一个情景喜剧的项目全权交给金浩文负责。作为一名新人,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可以接触到项目的实质内容,很大部分是大飞的功劳。当然,金浩文也没有辜负他。他设计的情景喜剧项目书依然精美,内容方面也不乏亮点;如果硬要挑毛病,可能里面有些情节太过老土。但是,他身边是厮混于时尚圈的大飞。他稍做修改,整个情景喜剧项目书焕然一新。随后,大飞请来投资方开会。商谈项目拍摄的可行性,以便尽早为公司盈利。作为项目的负责人,金浩文要向大飞,他的同事,还有三位投资方,讲解这个项目有别于其他项目的优点。可是,金浩文怯场了。他站在他们面前一言不发,不但自己显得难受,让在场的所有人看着也很难受。
大飞问我,那个笨逼是怎么当上老师的,他在学校里也这样吗。我记得金浩文上学期间还好,当他上台向我们讲一些东西,除了普通话不标准,倒没有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当然,我不知道他当老师期间发生了什么。大飞说,后来我才意识到,在我们开会的时候,他没有说过一句话。我当初还以为他忙着速记会议内容呢。我问他,那他平常跟你们聊天吗?大飞说,他又不是哑巴。只不过他话很少。而且,他聊的东西吧,与我们格格不入。他好像活在上个世纪。我说,那不就得了。他只是紧张了。谁还没有一个缺点。大飞还要说些什么,我让他就此打住。我给他展示一张机票,说,对不起,我要去度假了。
曼谷真是一座度假的好城市——四季如夏。我最喜欢夏天。一方面,我瘦弱不堪,一到了冬天,寒风刺穿衣服打在身上,我冷得喘不上气。而且,这里时常降雨,望着雨中的建筑,我有一种活在伍迪·艾伦电影中的感觉,另一方面,泰国的食物美味至极。不过,最让我怀念的是这个国家的“开放”程度。我待了两个月,原本时间更长,无奈我抽不惯混合型香烟。
等我回到北京,看到闷闷不乐的大飞。我问他,金浩文的说话水平提高了吗?大飞说,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
起初,大飞跟我的想法一致,以为金浩文只是在人多的地方紧张。他要求他回家练习,多跟人交流。经过一段时间,金浩文虽然说话时有磕磕巴巴,但是能够主动在会议上发言。大飞颇感欣慰。当他们与另一家影视公司洽谈项目的时候,他再次把金浩文带进会议室了(之前,为了不使大家的心血毁于一旦,在与其他公司谈判项目的时候,大飞终止他进入会议室)。会议室中,大家互相吐露着业内的八卦,其乐融融,祥和得如同一家人。大飞看到位于身侧的金浩文,仍旧如同闷葫芦。他觉得他只是缺乏必要的胆识,作为一名自我感觉良好的领导,他要尽可能给他制造机会。于是,他给金浩文使了个眼色,他却羞涩地低下了头。没有关系,大飞颇具耐心,用脚轻微踢向他的小腿。金浩文没有反应,一点反应也没有。大飞微微一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个小兄弟吧,他一直想见你们。大飞再次看向金浩文,他要逼他说话。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金浩文。其他公司的一位领导问,你是想对我们说什么吗?金浩文支支吾吾,喉结上下移动,他终于说出了口。
你觉得你们的新剧怎么样。
他是虎逼吗,大飞生气地说,他问的那部剧口碑巨差,已经沦为业界的笑话。他怎么忍心往别人伤口上撒盐呢。我说,他只是为人太耿直了。大飞说,这哪是耿直,分明是没长脑子。我说,后来呢。大飞说,后来,人家拍拍屁股走人了。我打趣说,这岂不是更好,免得跟他们合作出垃圾剧。大飞说,我看你也没带脑子。你不知道观众就爱看这个?你知道跟他们公司合作能挣多少钱吗?我对赚钱不感兴趣,尤其是替资本家赚钱。我告诉他,我要睡了。大飞说,你别走,更诡异的还在后面。
对于大飞而言,北京这座城市寂寞得很。他三十岁了,枕边依旧没有一位女性相伴。看著在大街上出双入对的年轻情侣,他觉得应该找个女朋友。可是,他的条件太过苛刻。他嫌弃乡下女孩没有生活品味,城市女孩更是物质。为了排解内心的寂寞,他经常请手下的员工聚餐。每当到了周末,员工们如约而至,听着他们赞扬的话,他稍感一丝宽慰。当金浩文来到公司后,他也像邀请其他同事一样,盛情邀请他一块去某某饭馆大喝一顿。可是,金浩文拒绝了他。他说他有事。要不就说他约了朋友。大飞不了解金浩文的生活,每次听他这么一说,他还觉得这小子的业余生活挺丰富的。当金浩文说了无数遍,大飞觉得他是不是不喜欢他们的family。可是,他手下的员工对待金浩文就像对待刚步入社会的孩子,除了时常对他开点玩笑,他们并没有做太过火的行为。在我的口中,大飞得知金浩文生活节俭,难道说金浩文害怕花钱。可每次他们出去吃饭都是大飞掏钱。大飞想不明白了,索性强行命令他参加他们的聚餐。
几次聚餐之后,大飞明白了金浩文拒绝参加聚会的原因。金浩文不想见人,那会使他感到深深的恐惧。
大飞不是没有动过开除金浩文的念头。他问询过其他同事。有的说,你怎么忍心开除那么善良的一个人呢。他走了,谁还替我们买下午茶呢。有的说,再也没有比咱们更人性化的公司了,咱们可不能打破理念,让外人看了笑话。有的说,金浩文替我搬过家,我不允许你那么做,不然我也要辞……他问询了公司里每一个人,他们都觉得金浩文秉性善良,都不忍心就这样抛弃了他。大飞不是个硬心肠的上司,当他们向他求情,他也记起金浩文不少优点。他发现金浩文如同每个人的假肢,贸然卸掉他,势必给他们的职场生活带来不便。
有一天,大飞把金浩文拉进了会议室。他们单独开了一场三个小时的会议。起初,大飞巴拉巴拉的说了一大堆金浩文的优点,其中不乏有夸张的部分,但是很多部分属实。他的手下可以为此作证。“但是,”当他说到这个词汇,他看到金浩文的身体明显发生了震颤。大飞的话语起到了效果,他也没有吓唬他。他说,但是,你要改掉你害怕与人交流的毛病。他说,你的身边都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不会吃了你,也不会害你。你不用怕我们,就像对待朋友一样跟我们说话就行。勤加练习,一定能够像正常人一样跟我们交流的。金浩文像做错事的孩子。看到他这个样子,大飞也没意思再说下去。他最后补充了一句,不要太耿直。要学会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职场里最最容不下你这种善良的人。
4
金浩文变得恶毒了吗?我说。
大飞觉得我是在抬杠。他说,我不是教他变坏。你又不是不晓得职场的环境,随便说句话就很可能得罪人。我是在教他成熟。我说,接着说。大飞却就此打住。他说,我们公司最近缺人,你要不要来试试。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他只是想让我加入他们公司,成为他手底下的一名员工。我婉言拒绝。叫我去公司里伺候他,不如叫我去死。
我准备一个人约金浩文吃饭。我相信他能够向我透露一点点消息。可是,我没有赴约。那一天,老板把公司里的所有员工喊进了会议室。他告诉我们,公司破产了。
我问大飞是不是因为我们公司的破产,才导致他邀请我进入他的公司。大飞说,怎么会。我又不是神算子。我说,那真是巧了。我正好缺下家。大飞说,你放心。只要你来我们公司,就跟我平起平坐。我以为按照他的意思,我也可以跟他一样,成为影视部门的一位总监。当我来到他的公司,老板告诉我,你只能当一名小职员。我说,为什么。大飞可不是这么说的。老板问,他说了什么。我说,他说只要我加入了你们,我和他的职位就相当了。老板笑了笑说,那你的愿望实现了。
我考虑了半天,最终选择留了下来。他们是一家大公司,但是,工资少得可怜。我吃饭,租房,甚至是出行一时变得捉襟见肘,但是,我不在乎。我只是想看看金浩文的情况。他是如何取代大飞当上总监的呢。他可是完全不晓得职场里的规则。难道说大飞欺骗了我?金浩文根本没有那么不堪,而是一位深谙晋升之道的职场高手。或者说,在和大飞那番促膝长谈后,他彻底改变了怯懦,唯命是从的性格。
我和大飞走上天台抽烟。我望着我们所在的影视产业园里的景物,不知道为什么,我为金浩文感到深深的担忧。快到秋天了,梧桐的叶子落了满地,花圃里的花儿也日渐枯萎,一切正在走向萧条。一阵冷风袭来,我和大飞不由得蜷缩起身子,颇有种同命相怜的感觉。
看到我困惑的样子,大飞如实相告。他说,唉,那番谈话后,没想到,结果适得其反。那个笨逼一个字也不敢说了。他好像生怕说错了话,我们会要了他的命似的。我想要说些什么。大飞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可能是他觉得不说话也不是办法吧。他开始更加卖力地工作,以此补偿不会交流的损失。我们部门下午两点上班,他早上八点就来了。而且,一待就待到深夜。不管是做PPT,记录会议内容,抑或是策划项目,只要是不需要口头交流的,他都请求我们交给他负责。起初,我们很乐意。谁还不想工作轻松一点呢。可是,我们发现保洁阿姨被老板开除了。我们方才明白过来,再也不敢交给他太多的事情。可是晚了。金浩文所做的一切,老板已看在了眼里。老板破格提升他成为我们部门的总监。
我说,等等,容我想想。我发觉大飞的话逻辑有问题。为什么保洁阿姨被开除了,一众同事就不敢麻烦金浩文了呢。保洁阿姨的工作可跟金浩文产生不了半点联系。我把我的疑点向大飞抛出。大飞狠狠地把烟头扔在了楼下。他气愤地说道,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嘛。他在下班之前,会主动打扫卫生。现在更加过分,他每天打扫两遍。有了勤劳能干的金浩文后,公司里何必再请一位打扫卫生的阿姨呢。说完,大飞突然悲伤了起来。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我也可能被开掉了。我说,你在公司也没有用处了吗。他说,不。老板算了一卦,我命里跟他犯冲。
听大飞这么一说,我愈发想见金浩文了。可是我在公司里见到他时,发觉事情没有想象中简单。我不知道怎么说,他像他又不像他。他一声招呼都不打,拉开一把椅子,就坐在了我们中间。他看着手头上的项目,好像我们根本不存在。我感到不可思议,不由得瞧了大飞一眼;大飞摊开双手,表示十分无奈。金浩文坐了大概几分钟,咳嗽了一声,就独自走进了会议室。大飞敲了敲桌子,说,走吧。我说,去哪儿。大飞悄声说,开会。过了几天,我才明白金浩文这声咳嗽的意思。
会议室里,我们几个轮流上台展示着项目。金浩文时而眉头紧皱,时而咳嗽一声。他喝水的用具是一个陶瓷水杯。当一位同事讲解完毕,他就把水杯放在了桌面。此时会议室空寂无声,只听杯子碰撞桌面发出了一声闷响,仅仅一个无意的动作,使得站在我们面前的那位同事就差点瘫痪在地。金浩文只是摇了摇头。我发现原来他是在用面部表情来表达自己的喜恶。
等到会议结束,他依旧没有发表任何看法。我都不知道我的方案是否靠谱,他就把所有的项目书收走了。大飞说,不用担心,剩下的就交给他吧。
没过几天,我就后悔了。为了搭救过我的一位朋友,我竟然委屈在狭小的格子间里,成为了一名上班族。我感到相当可笑。我每天开始无聊地趴在桌子上,等待着下班时刻来临。有一次,我睡了过去。等着醒来,我感觉背后一阵寒意。我就扭头望了一眼。我发现金浩文正一动不动站在我的身后。说实话,我被他吓到了。当然,感觉更多的是愚弄。我怒火中烧,把鼠标一摔,就準备扬长而去。然而,金浩文递给我一杯咖啡。
我想说声对不起。可是,他已经离去了。
来了一周后,我发现大家很有默契地不再命令金浩文。他们甚至不再跟他开玩笑,称呼也改成了金总监。不知为何,大家态度的转变反而使他行为愈发古怪。他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们身后。等着我们有所发现,他很不好意思地递给我们吃的或者喝的。我感觉他是在跟我们套近乎,可是,我的一位同事对我说,他这是变着法子监视我们工作。
每当到了周五,他就围绕着我们走上几圈。我问大飞怎么回事。大飞说,他是在提醒大家别忘了周天的聚餐。我和他认识了那么久,他从来没有请过我。我就鼓动其他同事一块参加。餐馆里,大家不再拘谨,每个人有说有笑的,完全忘记了身边坐着一位领导。我和一位同事讲完一个黄段子,看到金浩文正在直勾勾看着我。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他迫切想要跟我们交流的眼神,让我感到分外难过。我又想起了他稀里糊涂把我拉到医院的那个下午。我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好像金浩文不小心跌入了地狱,我要向他伸出一只手。可是,看到大家开心的样子,我最终没有张开口。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那天晚上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5
那一晚,发生了两件事。其一,我喝多了。我是个山东人,但酒量不行。一般情况下,我两杯白酒就上头,可是,那一天我足足喝了一斤。大飞问我走不走,我扯着嗓子叫他赶紧滚蛋。慢慢的,餐馆里只留下了三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金浩文,还有一个趴在柜台打瞌睡。人走得差不多了,我和金浩文面对着面,互相不知道说些什么。餐馆里死气沉沉。突然,外面传来了一声巨响,我听到了一种撕裂的声音,扭头就朝着窗外望去。我才知道暗红色的乌云正在朝着我们滚滚而来。紧跟着的是一道闪电,直接把我前方的乌云从中间劈裂开来。我说,要下雨了。金浩文回答说,是啊。
我叫店员再上一瓶酒,他没有回答我。因为,他已经睡着了。我只能走到柜台前,自己拿了一瓶。我和金浩文又喝了起来。喝到一半,我劝金浩文离开北京。不知道是不是他也喝多了,竟然敢反驳我。他说,为什么。我说,你不合适。他问我,哪里不合适。我一下子被问住了。难道我要说,他的性格不适合留在北京,在职场里只会让其他同事感到讨厌。还是我应该安慰他,回学校去吧,去做真正适合自己的事情之类的屁话。于是,我什么也没说。过了良久,看他没有反应,我又问,你到底走不走。他说,不走。
这时,雨哗哗地落了下来,密集的雨点儿打在窗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我感觉这大颗大颗的雨点就像从天射向我的一粒粒火苗,我肚子里的酒精瞬间被点燃了。于是,我站起身,一拳把金浩文放倒在地。我还想要在他的小腹处来上一脚,可是他躺在地上,死死瞅着我。我突然感觉自己多么徒劳。
雨终于消停了,我转身离开餐馆。
至于第二件事,说起来比较简单,金浩文真的离开了北京。我家小区附近的一座公寓楼发生了火灾,他没有逃脱,活活被烟呛死了。之后,我成为了一名“侦探”。这又变成了另外一件事,这里先暂且不提。
等着这个噩耗传到公司,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公司里开始蔓延。大家纷纷表现得无比悲伤,有的连连叹息,有的甚至流下了几滴眼泪。可是没过多久,大家就决定晚上聚餐,好像是庆祝金浩文终于死了一样,所有人都答应了。大飞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不要难过了,不是你的错。你只是把他喊到北京,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谁会想到会发生这种意外呢。他不知道我在餐馆里动手打了金浩文。我就下意识地朝着他点了点头,希望他不要再来烦我。可是,大飞依旧赖在我的身边。我说,有屁快放,别跟块木头似的。他不好意思地说道,老板要咱俩去司法鉴定中心认领尸体。
在司法鉴定中心,我又见到了金浩文。只不过他的灵魂早已飞走了。现在,他只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他躺在那儿,躺在一张铁架床上,神情是那么安详。可是我看了他一眼,就匆忙的跑了出去。我不知道是不是出现了错觉;或者我动手打了他,他记恨我的缘故。我看到他竟然对我开心地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把我害得很惨。我的下半生直接搭了进去。我从公司里辞职,开始干起没有一丁点儿薪水的侦探工作。我想要调查清楚,不是要调查金浩文的死因,而是搞清楚他为什么变成了如今这等模样。
大飞呢,又成为了影视部的总监。有一次,他跟我说,他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我有点想念金浩文了。
【作者简介】李祯,1990年生,山东淄博人。作品发表于《青春》 《青年文学》 《山东文学》 《西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