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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红崖底村,在建国后的1952年成立起了小学。
小学,设在村里的药王庙。
所谓无庙不成村,红崖底村有两座庙。村子西头,有一座五道庙;东头,有一座药王庙。药王庙养生,五道庙送死。
五道庙,是石砌的一个神龛,规模不大。一尊塑像,一尺来高。村里人家出殡时节,送葬队伍在此要做停留,孝子们哀哭连连,一叩三拜、三叩九拜;吹鼓手细吹细打,村人照例围观看热闹。鞭炮炸响,纸钱抛撒,送葬队伍方才继续行进,奔向墓地。
药王庙,在村子东头的山嘴上。坐南朝北三个神龛,药王是主神,位于正中;东侧是山神,西侧是文昌帝君。神龛近边,几丈高一株山榆樹,那便是药王的一棵大药材。人们求药治病,也就是抓一把香灰面儿捡拾几片榆树叶回去。神龛对面,一株松树,横枝上挂一口铁钟。人们烧香还愿,祭祀过后,敲钟三响,钟声响彻全村。
建国初期,占用庙宇办学校,在全国极其普遍,红崖底村当然也不例外。
庙院里有西房五间,整修过后做了教室。四个年级的学生始终不过三十来人,没有课桌,大家坐在条凳上,面前是长条书案。上课采用复式教学,一个课时,一个老师要同时教授四个年级的课程。东房三间,是教员的下处。与神龛并列,还有两孔窑洞,是老师的厨房和杂物间。
红崖底村,曾经有过私塾,自古以来不曾有过新式的全日制小学。村里建起小学,村民非常高兴。几乎家家户户,但凡有适龄孩子,都到学校去念书。
新中国刚刚建国,建国方针仍然是要完成新民主主义的历史任务,还没有进行大规模的社会主义改造。传统的村社,依然起着巨大的作用。
国家派来了正式教员,领受国家工资。但村子里对于学校和教师的种种传统做法,依然存在。比如,村里有一块公有的“学堂地”,地里的出产,仍然要用在学校。
与当年的私塾学堂相比,就是女孩子一样可以上学。谁家不让女孩子上学,不用教师动员,村干部就会出面,家族里的长者也要登门责备。
比如我们家,我的几个堂兄,大伯跟前的宝山、四伯跟前的靠山,十来岁了,都去读了一年级。两个堂姐,大伯跟前的奶闺女含玉儿、二伯跟前的翠凤,也都上学去念书。
盂县方言,说“新奇”的意思,用词是“异奇”,我奶奶说:
也是异奇哩!没听说过女娃娃还念书!
话是这么说,奶奶给大家都分发了做书包的布料。我父亲给自家子弟,人人买了铅笔蜡笔,另加一支价值一块钱的“五龙钢笔”。
我当年不足五周岁,也跟上哥哥姐姐们上庙院去念书。
在我的记忆和后来的了解中,我们红崖底村,自我的年龄以下,那种“目不识丁”的纯粹文盲就几乎绝迹了。
2
在国家正式建立小学之前,我们红崖底村的教育状况是什么样子的?就这一问题,我曾经向父亲多次询问。父亲的记忆力极好,而且向来关心村中的公益事业。红崖底是他的出生地,我深深知道他对家乡的那份情感。
父亲不止一次给我讲说过村中种种。
村子里,曾经有过私塾。但我们村没有特别大的地主富户,谁家都不曾有过家塾。村里的私塾,是相对于官办学堂而言。而且,村里的私塾,也不是全日制。只是在收秋之后,农事不再忙碌的冬闲时节才有,村人名曰“冬学”。
举办冬学,校舍往往临时借用谁家闲着的房屋。大村里,学堂地的出产,会支付有限的一点租房费用。是那么一个规程,谁家房租要价太高,会引起村人议论。
谁家的孩子要上冬学,须得缴纳一些学杂费用。一个孩子,一季冬学三个月,大致要交五升米。如此下来,有二十个孩子念书,总共能收上来一担米。加上学堂地的出产,教书先生能够得到薪酬三担小米,折合大洋十五块。当年,一个长工,一年的工钱是二十四块,月薪平均两块。教书先生,月薪能够达到五块。
月薪五元大洋,当然不是一个普遍的行情,这只是我们村请到的先生的薪资。
红崖底村,近一百户人家,立村500年,竟然没有出过一名秀才。村人脸上挂不住,自己编个神话来解嘲:本来有人考上了县学,也就是进学成了秀才。送喜报的公差在沟口问路,大村的人怕红崖底出了人才,不好弹压,于是就说那沟里有老虎!结果,把报喜的人给吓跑啦!你要具体细问,是哪家的谁人考上了秀才,大人们支支吾吾岔开话题。
红崖底本村没秀才,每到冬天,需要从镇子上聘请一名老秀才来给孩子们开蒙。
我父亲记事的时候,村里请的是苌池镇的一位黑先生。黑先生不姓黑,人长得黑,村人称其黑先生。
我父亲兄弟七人,一个孩子念冬学,须得五升米学费,价值大洋两毛五。我那爷爷觉得花销太大,于是订了一条家庭土政策:七个儿子,一三五念书,二四六受苦。家父排行老六,自然也没有念书的机会。
有一年,父亲九岁上,得了一次副伤寒,九死一生逃得性命。这年冬天,爷爷方才允准他的六儿念了一季冬学。教书的老师,正是黑先生。其时1930年左右。
1930年,中华民国建国近二十年。冬学的黑先生教书,教孩子们什么书呢?黑先生主要还是教传统的“三、百、千”。政府方面,也发放下来新式课本,但先生不教新书,家长们也完全同意。教室里供着孔夫子的牌位,孩子们每天上学,要先给孔夫子鞠躬行礼,黑先生站在一边,学生随后也给先生鞠躬一个。
可是,当年教书,黑先生只是让孩子们背诵课文,并不讲解。那些古奥的词语,就愈加难以理解。据说,这样背诵了,日后可以慢慢理解。但这也只是部分道理。孩子们背诵了一本《三字经》,然后放牛种地去也,再不念书,哪里能够理解呢?
不理解,就更加不易背诵。背诵不来,黑先生要打手板;那手板还专门是花椒木的,据说,挨打之后,又痛又麻。而家长也鼓励打板子,先生要是不严厉,不打学生,大家还要有意见。
孩子们几头受气,只好自己想办法。将《三字经》的句子,编成顺口溜。比如:
人之初,性本善;越打老子越不干!
性相近,习相远;知道你妈尿不远!
这么一来,倒也记住了不少句子。
有一次,黑先生让学生张爱丑背诵两句书。《三字经》上的“大小戴,注礼记”,孩子们改编成了“大脑袋,肚里饥”,爱丑背书,不小心就背诵出这个来了。结果,让痛痛地臭揍了一顿。
淘气孩子们就设法报复黑先生。黑先生是个老秀才,可他身上照样有虱子。数九天,老先生将他的老棉裤翻出来,晾到院子里,希望将虱子冻死。不知哪个,把黑先生的老棉裤给偷走了。到了上课时间,黑先生在炕上围了一床被子,没法下地,大呼小叫的:谁偷走我的裤子啦!快快给我送回来!
這件事,在村子里传为一时之笑谈。女人们见了黑先生,自家就不好意思,先背过脸子去。
在我父亲的讲述中,我注意到,民国政府在普及乡间教育事业方面,尽管缺乏强力行政推行手段,但与民间私塾村学也有一种松散的联系。
比如,我们县里有不止一座国立小学。我们红崖底村所属的苌池镇,有一座国立第九高小。那高小的校长,有时会到周边小山庄来视察听课。这个时候,黑先生就让学生们把《三字经》等老式读本藏过,拿出民国新式课本来应付检查。
新课本上有什么内容呢?父亲只读了一季冬学,顶多上过一次新课本,而他牢牢记住了一句课文:“香港是我国的领土。”
这样的一个事实,令人感慨。它至少能够证明,民国政府早已开始推行白话文读本。而乡土民间,依然在坚守文言传统。两者之间有张力,但并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同时,它也证明,国家民族的概念,已经渐渐推进为一种全民认知。
我的父亲,自幼聪明好学,但他没有机会念书。因为生病,方才得到一次上乡间冬学的机会。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机会,他认识了不多几个字,他不再是目不识丁的睁眼瞎。后来,他到处留心、逢人请教,渐渐能读通《水浒》《三国》。
祖祖辈辈的乡野草民,尊重文人,仰慕文化。那个丢了老棉裤的黑先生,在一个九岁的农家孩子心中点燃了一支烛照文字、文化、文明的火炬。我父亲擎起这支火炬走出蒙昧,引领我和我的孩子继续前行。
3
1938年,父亲到太原去打工。抗战年代,我们老家村子里的教育状况就提不起了。兵荒马乱的,老百姓跑反逃命都来不及,哪里还能顾及娃娃们念书。
我父亲外出打工,但和老家的联系始终不断。村里的种种情况,了然于胸。大致是在1940年之后,抗日主战场南移,我们山西的八路军根据地有所发展。红崖底虽有明面上的村长,应付鬼子征税拉夫,但暗中已经成立起抗日村政权。老百姓种地之余,抗日政权倡导扫盲识字,村里在农闲时节,办起了夜校。
我四伯,抗战初起,曾经当过村里的青年抗日先锋队(简称“青抗先”)的队长。四伯本是村里种地的把式,由于我爷爷在本村草台班子里打板,几位伯父都多少学过几出戏文。二伯会唱《杀狗》,三伯在文场上吹笛子,五伯学的是旦角,会一出《藏舟》,取那渔家女胡凤莲。四伯会的戏文更多,是草台班里的正生。建国后,村里唱戏,我还看过《汾河湾》里的一折《打雁》,四伯取薛丁山。扮相好,唱得也不赖。
小区干部看上了我四伯,要下功夫来培养。这人千般好,就是个睁眼瞎。要是认识一些字,有点文化,完全可以培养成一个抗日干部。村里办起文化夜校,让教员格外给我四伯吃偏饭认字。教员呢,也是就地取材,是我们村的富户耧元。
耧元下功夫教了一冬天,四伯忍着瞌睡,也在夜校熬了一冬天灯油。过罢年,快要开春,区小队的干部下来考察夜校的教学成绩。特别点名要我四伯认字,看看到底有了多大进步。
耧元心下明白,在黑板上专门写出了“文化”两个字。笔画最少,成天念叨,这个一定能认得。
谁知道四伯一下子给蒙住了。一头的汗,满脸尴尬的苦笑。憋了半天,摸着脖颈嗫嚅道:
“看见面熟熟的,是个甚甚来?长得就和车梯样的,哎呀,面熟熟的,嘴边前的个字……”
结果,耧元气得打自己的脸。区小队领导哭笑不得。
也许,一个人读书,学习认字计数,有个最佳开发的年龄段。好比小树苗,易于休整形状;成型巨木,再要改变模样,就太难了。过了读书认字最佳时段,功倍而不能达于事半。
熬过了八年抗战,打过了解放战争。虽然又打开了抗美援朝战争,中国到底能够开始摆放下平静的书桌了。
到公元1952年,红崖底开天辟地,终于立起了小学。
4
1952年,红崖底立起小学,开初只有两个年级。
娃娃们统统没有念过书,大孩子小孩子都要念书。年龄太大的,十六七的后生闺女们,认识几个字的,分到二年级;其余的,一概一年级。我们家,只有我们的奶姐姐含玉儿,读了二年级。我五岁,人家不给发课本,我在书案底下窜着玩儿,老师也不管。两个年级的语文,我都给背会了。含玉儿念不来的字,也要问我。
二年级有一课,是说讲卫生的。
小学生,高才有。
不洗脸,不洗手。
鼻涕抹了两袖口,
人人见了说他丑。
學字,醜字,还是繁体字。娃娃们在石板上写生字,一个字写了满满一块石板。
家长们的说法,对孩子念书要求也不高。能认下自己的名字,能打算盘,过年要是还能拿毛笔写对子,那就了不起啦!
那时,国家派来了一个老师,名叫梁贵明。不到二十岁,平定师范初师毕业。是我们盂县北乡梁家寨的人,高鼻大眼,白净精干。后来找了我们村的长辫子闺女桂花,结婚成家。
我头一天到校,小孩子急尿,又不敢开口请假,结果尿了裤子。自己羞得要哭,梁老师将我抱到厨房的火台上,一边安慰一边帮我烤裤子。含玉儿她们回家给奶奶说起,老人家好生夸赞这个教书的先生。
然而,梁贵明老师,毛笔字写得不好,老百姓不满意。村里特地请动了锁爷,手把手教梁老师写毛笔字。
再一个,新式教学,一二年级没有珠算,这一条老百姓也特别不满意。村里公议,又自行请到一位专门教珠算的先生。记得姓韩,人称韩先生。
这个先生的薪水,由村里有学生的户家公摊一部分,学堂地的出产,负担一部分。
至于老师们吃饭,村里还派了一个在外学过厨艺的老汉,专门负责做饭。
之外,我们红崖底小学,还特别请到了一位教军乐的老师,教授孩子们洋鼓洋号。
1949年后,百业复兴。不再打仗,老百姓安居乐业,心气儿特别高。村里立起小学,这是开天辟地的大好事情。我父亲他们在太原做工的人,自然是全力支持。
那时,还没有三反运动,我爹还没被打成“大老虎”。他在太原发电厂担任运输部主任,其实就是打工者的大工头,按老规矩,领三份工钱。他的副手,两份工钱;领工班长,一份半工钱。除了工钱之外,父亲在城里南萧墙开着一个裁缝铺,名曰“新华国旗店”,有十来台缝纫机。也可以说,他在同时又是一位青年企业家。以我父亲为首,自愿出资捐助,给村里办了好几件事情。
一个,为村中做了几十面锦旗。国旗、三角狼牙旗、长条幡旗,应有尽有。村民出村到镇子上开大会,红崖底的旗帜最为打眼。
一个,给全村小学生定制了单棉制服,一人两套。
再一个,购置了洋鼓洋号,还专门请到了傅作义将军当年队伍上的军乐教官,来小学校教授孩子们军乐。
不知这位教官正好姓杨,还是因为教授洋鼓洋号,村人一直称他“洋老师”。在我的记忆里,“洋”在这儿只是个读音,我不曾见过文字。
按照乡俗,隔三差五,奶奶总要请先生来家吃饭。请过梁老师、韩老师,也请过洋老师。
洋老师,矮矮的个子,穿着一身褪色军装。留着一部唇髭,修剪得十分齐整。
他在村里待了有两年时间,教出了三四批号手。大哥宝山,是他的最后一批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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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年,我到了正式入学年龄,开始上学念一年级。一些大孩子,十七八岁,长得门扇那么高,升到四年级。大哥宝山,念书不开窍,还待在一年级。
每到晚间,大伯都要亲自督查我们的学习。点起煤油灯,奶奶直撅撅坐在炕头,纹丝不动,讲话声音小小的,生怕影响了我们念书认字。大哥先前的一年级课本上,有这样一节课文:“早上起来,面向太阳,前面是东,后面是西,右面是南,左面是北”。
假若到早上,到院子里去,面向太阳,宝山照样能分清东南西北。可是,变成了课文,大哥死活背诵不来,为之没有少挨大伯的巴掌。
大哥念书不沾弦,小小年纪,赶车扶犁天生就会。学习吹号,也一点不比别人差。
洋老师训练学生吹号,规矩非常严格,讲究要练就一个童子功。
四个初学吹号的小号手,晚饭后要到学校,和洋老师住在一盘炕上。农家茶饭,喝了一肚子清汤,入睡之前可以撒尿,夜间洋老师严格监督,不许撒尿。刚刚鸡叫,天色放亮,洋老师带大家去爬山,要爬到小学校依托的南山顶尖去吹号。
学习号谱之前,先拔五音。小号手要挺胸立正,裆部夹紧。拔音吹号个把时辰,哈气聚成水,从号嘴那里滴落下来。要是冬天,每个孩子脚下,都是水滴结成的茶碗大小一个冰疙瘩。
这个时分,再让大家撒尿,谁也撒不出来啦。
经过这般严格的基础训练,小号手们的功夫自然不一般。
学校开学过节,村里有什么集体聚会,小学军乐队都要现场演奏。一面大洋鼓,两只小军鼓,六杆军号齐奏。号声嘹亮,气势激越。洋老师的旧军装笔挺,指挥棒上下挥舞;军号上吊着的红色绦带,有节奏地颤动。女人们啧啧赞叹,老汉们噙着烟锅子闭目微笑。
如果镇子上开大会,或者是大正月里闹红火,我们红崖底的军乐队那是独占一份。苌池镇九高小,也有一个号队,红崖底的号声一响,九高小那面就哑了。小山庄红崖底的人,因而自豪满满。
6
截止到1955年,全国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农村成立合作社土地集体化之前,在我的记忆中,乡村充满了活力。
1954年,我正式进入小学读书。梁贵明老师调走,来了个武国才老师。
这位武老师,村民反映依然很好。民国生人,受过师范教育,行止端严,文质彬彬,堪称为人师表。只是,他的毛笔字也不太好。说到毛笔字,村人有文化的人不多,但只要粗通一点文字,人人能写毛笔字。家里有老辈人写过的仿影,据说是我的一位太祖父的字,简直就和碑上的字一样。武老师照例还是由锁爷教授毛笔字。
由于上級的政策要求,村级小学只能有一位老师。民间自己请到的教师,另外教授珠算、军乐等等,渐渐不被允许。
教珠算的韩老师早早离去。然后,洋老师教出宝山他们最后一批小号手,也离开了村子。洋鼓洋号军乐队,又坚持了一年多,年龄大的学生或者升到高小,上外村去走读,或者回家去务农,号手队伍就凑不齐了。
不过,洋老师前后训练出十好几个号手,个个都是好家伙。
大哥宝山1958年在水库工地上当号兵,凭什么?就是会吹号,而且吹得好。
头一批号手里,有一个于俊旺,休学之后曾经来太原打工。到了我父亲领工的小北门工房,见他十六七岁,哪里能扛得动苦力活,父亲就安排他当了一个司号员,专门负责给工地上吹号。起床、开饭,大会集合,包括班次轮换上工下工,听号声来指挥。
工房在小北门那里,俊旺的号声竟然惊动了省军区。这是个什么人呢?怎么吹得如此好一杆军号呢?
省军区派人来了解,方才知晓这个小山村出来的小后生,军号是傅作义的军乐教官教出来的。
往前说,教过我父亲的黑先生,坚持教授乡下孩子读《三字经》。
往后说,洋老师却是教授乡下孩子学习甚是时髦的军乐。
摆在一块来说,我们的传统文明,真个是一条展现出勃勃生命力的此在之河。它接续传统,从远古流淌而来,又兼容并包,敞开胸襟拥抱吸纳现代文明。
有时,我会遐想:如果不是后来的种种变故,历史将会是别一种样子吧。
然而,假想非事实,历史就是历史。
1
大跃进高歌猛进的1958年,我从红崖底初级小学毕业,领到了毕业证。暑假后,到距离我们村七里地的神泉村跑校读高级小学。高小毕业,会领到另一张毕业证。
神泉村,刚刚有了高小部,全称是神泉完小。高小两个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周边五里八里十多里小山庄的孩子们,走读来上学。村里习惯说法叫“跑校”。
神泉村,相对是个大村子。这个村,老百姓习惯上叫做“寺底”,“神泉”是寺底村的官名。
所谓神泉,果然神奇。村子依托一座壁立悬崖,崖底石冈上建有一座吕祖庙。面对庙宇的正殿,是一座戏台,戏台下面,是一个砖券的大门洞。门洞的地面,和整个山体连在一块,当央有一汪山泉。开口凿成圆形,水桶那样深浅大小。泉水与地面石板齐平,常年不涸,满而不溢。村民拿水瓢来舀水,取之不竭。
这座吕祖庙所占地界,最早建有一座寺院。寺院底下的村子,故而名叫寺底。到元朝年间,朝廷重视道教,方才改建了吕祖庙。
据盂县县志记载,这一带的山林,曾经做过元朝政府的养鹿场。在神泉村,驻有军队。也就在那时,村子建成了堡寨的样子,堡墙围拢了村庄。墙体有两丈高,顶部一丈多宽,非常坚实。村子北面靠山,西面是山沟,东南两面开了堡门,城门一样。
神泉高小,和我们村的学校一样,也是设在一座庙院里。这座庙院在村子正中,原先供着的神仙是东岳大帝。五间正殿,是五年级教室,正殿对着的戏台,改建成六年级的教室。
要出村跑高小,我们自己很兴奋,家里大人也高兴。奶奶认为,出村念书,非同小可,连着几天思谋,给我取了大名。几个堂兄,宝山、靠山、东山,奶奶命名我叫了个“石山”。红崖底古来缺水,开学当日,奶奶甚至强迫我洗过了手脸。
进入高小,开学典礼上,我也认识了各位老师。
校长张生华,一个干瘦老头,讲话笑嘻嘻的,口腔里镶了一颗金牙,张开嘴亮晃晃的。
五年级班主任赵培龙,师范毕业的未婚年轻后生。会打篮球,在庙院里和大个儿学生争抢篮球玩儿。
一位女老师,名叫李秀凤,幼师毕业,教授我们音乐和图画。
一位男老师,也姓李,大号李唐定。
校长说,两个李老师,为了有区别,同学们以后就叫李唐定老师“唐老师”啦!
结果,我在高小时代就有了一位原本姓李的唐老师。
2
我到神泉完小读书的时候,唐老师有将近五十岁的样子。记得他总是一身中山装,裤子笔挺,脚下蹬的是皮鞋。脑袋上留着背发,异常光整。脸型排场,表情从容。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左眼皮那儿,天生有个肉瘤。瘤子,土话说是疙瘩。刚刚开学几天,捣蛋学生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唐疙瘩儿”。如果不带姓氏,就叫他“疙瘩儿老师”。
我没在城市上过小学,不知道具体情形。依我的经验,乡下的高小学生,许多学生年龄十五六,已经到了青春期,那是非常不好管理。怎样保持课堂纪律,是一个问题。神泉完小的办法,虽然不再使用教鞭体罚臭揍,但老师们一般都是凶神恶煞的样子,用来震慑恐吓。唐老师在这个时候,脸子变得很凶,加上那个肉瘤疙瘩,显得更加几分凶狠。
这样一来,学生们就更加要称呼他唐疙瘩,连神泉村的老乡,说起他来也成了“疙瘩儿老师”。
这样的说法传回红崖底,我奶奶非常不高兴。放下脸子来教责我:
出村念书,成了高学生啦,可不敢没大没小。念书的书公子,你可要给咱学好,仁恭礼法的。可不能念书念得反过来成了个“通文不通礼!”
奶奶夸赞唐老师,主要有一条,唐老师的毛笔字写得非常好。他给我们题写的仿影,和村里锁爷的字有一比。像我奶奶,根本不识字,但非常神奇,绝对能分出字的好坏。
比如,不识字的老乡过年贴对联,左右可能贴反,但上下绝不会颠倒。因为大家见得多了,看出中国字就和人一样,一定是头朝上脚冲下。毛笔字,他们又是如何判断好坏呢?那就是比照。他们见过碑刻,见过书本,毛笔字写得像碑上或书本上一样,那当然就是好。
依我在初小读书以及后来在太原三中读书的经历,回忆比照,唐老师教书讲课,应该说非常好。
高小两年,唐老师给我们代课好几门,语文、历史和地理。讲课条理分明,板书美观大气。每堂课,临了都要在黑板上写出纲领要点,他几乎不看黑板,粉笔运转如飞,那些字,行列整齐,大小一律,每个字都漂亮极了。我的评价,唐老师便是去教中学,也应该是绰绰有余。
跑校读书不到一个学期,对于唐老师的情况,了解也就更多一些。
李唐定老师,是我们盂县泥河村人。泥河村在县城南面二十里,明清以来,泥河李家在我们全县号称首富。据说,庚子国乱慈禧逃亡到山西,李家曾经进贡白银数十万两。李华龄、李嵉龄,是清朝末年县里的著名文化人。其中,李嵉龄于民国年间曾经出任山西隰县知事,为官清正,关心民瘼,被老百姓称为“李青天”。隰县著名的文物古建小西天,至今留有他为小西天佛寺所拟写的对联。
佛寺正殿一副:
果有因因有果有果有因种甚因结甚果;
心即佛佛即心即佛即心欲求佛先求心。
偏殿一副:
上上下下,游游转转,无个事请来;
说说笑笑,息息喘喘,吃杯茶再去。
两副楹联已能见其文化素养,而在县衙门大堂两侧更有对联一副:
我本不会作官,只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凭这点良心,积些功德;
你们何需告状,深考虑爭不如忍,忍不如让,省几文铜钱,过好光景。
更见出其为官品格与一派爱民劝世之心。
我们的李唐定老师,便是这样一个家族出来的读书子弟。
又过了些时候,听人讲谈得知,唐老师本人曾就读著名的清华大学。只是由于抗战爆发,肄业回乡。接着,又听说他原本是在中学教书的,在反右派、反右倾等运动形势之下,以他的家庭出身,从中学下放到了新建的神泉完小。
1959年,我们升到六年级,突然不见了唐老师。说是调走了,调到县境北端的一个山庄去教初小。那儿,离县城有一百多里,根本不通汽车。他要回家探亲,先得步行六十里,才能到达通汽车的上社镇,再坐七十里汽车,才能回到泥河村所在的清城镇。这儿,离泥河村还有十几里。
唐老师调走,几乎算不得什么事件,调走也不过就是调走而已。上级给神泉完小又派来了一个年轻教员,大号侯常明。侯老师调来,担任五年级班主任。
这位侯老师调来的当天,校长主持欢迎仪式,老师和同学见面。学校庙院里,两个年级的学生列队,校长介绍新老师,然后是这位侯老师发言。为着震慑学生,侯老师声色俱厉,讲了几十分钟。他个子不高,白净脸子上布满发红的青春疙瘩,蹦蹦跳跳地嚷叫:“我是党派而来的!我是公社书记派而来的!”
队伍里的淘气学生,低声议论:
“嘿嘿,书记派‘儿来的。”
侯老师听见了,冲进队伍将那学生薅住脖领揪出队伍之外。欢迎新老师的会,当场变成了斗争会。
新的学年就这样开始了。
不久,公社食堂解散。有人发愁吃不完的粮食,公共食堂让大家放开肚子吃,基本吃光。红崖底每个人只分到平均每天二两五的口粮,饥荒年馑骤然降临。
神泉完小教初小的一位年轻老师,名叫张忠孝,个头敦实,长得十分端正。突然之间,听说上吊死了。据说,因为肚子饿,他在神泉村饲养院抓了一把马料充饥,结果让人给发现了。农民尊重读书人,教书的先生竟然偷吃马料,这叫啥事体?张忠孝老师年纪轻、脸皮薄,担不起这样的名声,羞愧自尽。
他没有给我们代过课。我只是远远地见到过他。他永远年轻的端正面容,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5
高小毕业,我到太原读中学,随父母吃供应粮。但我格外思念奶奶,每到假期,总是迫不及待回到老家红崖底。
家里人闲谈,有一次奶奶随口说话,提到了神泉完小的唐老师。想不到老人家一直记挂那位姓李的唐老师,乡下老太太竟然还听说了唐老师的许多情况。
唐老师先是被调到县境北端的一个山庄去教小学。那儿离家特别远,往来路途也非常艰难。我们盂县北端,滹沱河横亘,由忻州盆地流淌而来,然后经由盂县离开山西流向河北平山县。老百姓的说法,滹沱河有七十二根肋条,是说滹沱河支流众多。唐老师上那山庄,要过好几条河。有的河上没有桥梁,只架着一根独木桥。他骑在木头上,一寸一寸往前挪动,独木桥下,山水湍急,吼声如雷,唐老师吓得心胆俱裂。
可是,为了那份职业,唐老师又能怎么样呢?
然而,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到了1962年,压缩国家供应人口的政策下来,唐老师率先被压缩,离开教师队伍,回乡去当农民。他一生当中最为可怕的苦难人生,这才真正开始。
李家在泥河是首富,土改时成分定为地主。而在1949年前,李唐定早已成年,所以,他的身份不是地主“子女”,而是实打实的“地主分子”。
李唐定,仗着有点文化,早早钻进教师队伍,领的是工资人民幣,吃的是供应粮,留着背发,蹬着皮鞋,他哪里有一点被打倒的样子?贫下中农,吃糠咽菜,长年累月背着日头欺负土坷垃,哪里又像是主人?
李唐定在教师队伍里,贫下中农鞭长莫及,想不到他也有这么一天,活到了咱的手底下。也不能说咱种地的农民不说理,政策明摆在那儿,贫下中农就是要对这样的对象实行革命专政。
李唐定回到村里,必须像普通农民一样,下地劳动挣工分。他从来没有干过农活,村里专门给他安排最脏最累的活计。教书先生,曾经衣冠楚楚的在人前走来走去,现在专门让他给各家各户掏茅房。粪勺粪桶的,搞得手上身上全是屎尿。
没有担过担子,担起一担茅粪来,晃晃荡荡走不成路。难免洒出粪水,这就必然要召来村人的诅咒和臭骂。
灰头土脸、汗污满面的,下工回到家里,家里的光景又是一个糟心。老婆是个半瘫痪,原先李唐定在外挣工资的时候,还能花钱雇人伺候老婆,如今一者断了金钱来源,二者就是有钱,贫下中农也不容许他雇人。怎么,你还要雇长工用短工,继续当地主欺压剥削人吗?
汗手汗脚好不容易做熟了饭,胡乱扒拉几口,队上又敲钟打鼓的催促上工。
生产队里寻常还要开会斗争阶级敌人。开会去得早了,要挨骂,你想偷听干部们说话吗?去得迟了,更要挨骂,你等着让贫下中农八抬大轿去抬你吗?
奶奶给我说呀说。老人家絮絮叨叨的,一边说,一边叹气。
唉!那么一个好先生,赶上这世道,糟了罪啦!
奶奶不识字,没有什么政治觉悟。她没有见过李唐定老师,她只是按照老百姓自古以来尊奉的天理人情,评说事理衡量世道。她与李唐定老师,可以讲莫不相干,她只是怀了几分悲悯和同情。
李唐定老师的遭遇,经由奶奶的听闻转述,留存在了我的记忆里。
1974年暑期,奶奶去世。自她老人家去世,再没有任何人给我说起过李唐定老师的任何情况。
曾经教过我一年书的这位姓李的唐老师,不知道他后来的命运如何。托人打问究竟,也没有下文。
【作者简介】张石山,1947 年生,山西盂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小说集 《镢柄韩宝山》 《单身汉的乐趣》《母系家谱》《神主牌楼》等,民俗专著《洪荒的太息》《礼失求诸野》,电视剧本《兄弟如手足》 《吕梁英雄传》 《晋文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