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黑格尔的历史观

2020-12-23 10:02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3期
关键词:黑格尔理性现实

刘 雅

(长江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湖北 荆州 434023)

黑格尔的历史观可见于他的意识哲学和历史哲学之中,其中《精神现象学》以隐晦的形态呈现了黑格尔对历史的解读模式,而《历史哲学》或曰《哲学的世界历史》则以显白的方式阐发了黑格尔历史观的本来要义。关于黑格尔历史观的基本原理,正如《精神现象学》的译者借马克思之言所说,“道德伦理和历史事变在‘精神现象学’中是作为在发展过程中的意识形态来处理,被当作达到哲学或逻辑学的前提,而在‘法哲学’和‘历史哲学’中就是作为逻辑学的应用和‘补充’”[1]。

一、 历史与理性

为把握真实的历史,黑格尔提出了与众不同的历史话题,并以独到的思维方法来言说历史。其中,“何为真实的历史”这个居于核心理论地位的话题,就要予以明确的规定,因为这决定着整个历史观的科学性。

1.历史是理性自觉意识到绝对精神的现实运动

黑格尔不赞同实证主义的历史观,断言历史不是杂乱无章的、在时空中流动着的无生命的进程,不是诸多个别历史事件简单的堆砌,而是一个具有延绵性和间断性、以进步的态势有机发展的演化过程。

不同于康德事前判断的思维模式,黑格尔以事后研究的思考方式看待历史,洞察到人类社会与自然界有着本质的区别。自然界是没有历史的客观世界,其间的生物只是在空间中延展,周而复始地在衍生、成长和死亡的循环运动中开展生命活动。“自然界是没有发展的,只展开自己空间的多样性”[2]。受启蒙思想的影响,黑格尔认为“人类的使命和单纯的自然事物的使命是全然不同的”[3],人类社会因“人”这个构成元素是有意识的生物而具有不同的表现。人是理性的存在,能够回忆曾经所感知的东西,并将之与“现在”联系起来作用于“现在”。正是这种“回忆”的能力赋予了人类历史感,“回忆”的经验助长了人的理性,理性则作用于此在的人的意志行为,历史得以在精神领域呈现出来。他视历史为一个整体,洞察到历史的进步,即理性及其活动的演进史。他承袭以往形而上学内在的目的论视角,认定历史的皈依在于人类的理性达到绝对精神境界。然而,他又认为绝对精神不是外在于社会、置于社会之上的操纵者,而是内隐在人类社会之中,是潜在地生长在个人身上的理性,犹如种子潜在地包含着成熟形态时的一切特质和属性,只待时间的滋养。“推动精神关于自己的知识的形式向前开展的运动,就是精神所完成的作为现实的历史的工作。”[4]按照黑格尔的逻辑,历史是具有灵魂的精神,是理性从胚胎成长到成熟的有机体,是绝对精神在其中不断力求破除遮蔽状态、显现自身的辩证运动。一言以蔽之,历史与理性的关系就是存在与思维的关系,历史研究就是考察绝对精神现形的具体内容,把握人类理性如何在自我意识中一步一步地感知到自身渐进发展至完满形态的,存在和思维、历史和理性则在这个过程中实现最完美的同一。

2.历史研究是“历史的思想”的“全体”考察

在黑格尔看来,历史既然不是外在于人的理性、已发生的客观事件的堆砌,而是人类理性及其显现活动的展开,那么历史的解密就要着眼于历史演绎中理性的思维,由此便决定了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实质。

历史与“写入历史的行动和事件的‘精神’有着休戚与共的关系”[5],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便“是历史的思想的考察”[3]8。然而,黑格尔绝非“无视基本的历史事实,随心所欲地编织一个历史哲学,或以体系的教条来曲解和重新组织历史事实”,但又“决不是要实证地描述具体的历史进程,而是要提供一个全面理解人类历史的构架”[6]。他的历史哲学区别于一般的、着眼于原始的历史或反省的历史的历史学研究,如编年史、普遍的历史、实证的历史、批评的历史和局部的历史。编年史局限于原始的历史,以由观察者或回忆者的亲身经历提供的史实材料为主线。普遍的历史牺牲个别历史事实,旨在把握贯穿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乃至整个人类社会的普遍精神。实证的历史,以“现在”去诠释“过去”的意义,无视“过去”当时本身固有的“此在”意义。批评的历史不是“历史的本身,而是一种历史的历史”[3]7,是以主观的幻想来代替历史纪录,以超越并支配史实所描述的那个时代的精神为主线,按照史记者的前见对史实材料进行加工处理,探究史记内容的信度和史记方法的效度。局部的历史将作为整体内容的历史肢解,单独地就某一领域来把握历史的进程,以偏概全。黑格尔哲学之思的历史克服原始的历史和反省的历史的缺陷,否定性地扬弃两者,以两者的综合形态来获得历史的真谛。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是对历史“全体”、对整个精神现象的考察,是对理性及其现实的辩证运动的全面追踪。

二、 理性是历史的主宰者

历史不是时间的无规则延展,在杂乱无章的现象背后有着难以察觉的、要用哲学思维才能完全把握的合理性和必然性。一切在本源上都是理性的历史作用,理性的无限权力在有限的历史中施展,是理性自我意识发展的具体形态。整个历史无非是理性自己与自己进行的一场游戏。理性“在本性上不是给偶然事故任意摆布的,它却是万物的绝对的决定者。它全然不被偶然事故所动摇,而且它还利用它们、支配它们”[3]57。

1.历史理性的双重身份:绝对精神和人类理性

黑格尔继承思辨哲学的传统,在处理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上认定思维是第一性的,是存在的原则。在黑格尔看来,人类社会是充满理性并由理性维持秩序的王国,理性是主宰历史的终极力量。而历史理性概念在黑格尔的哲学里有着双重的意蕴,其一是作为绝对真理的理性或曰绝对精神,其二是作为认识者的理性或曰人类理性。绝对精神是不变的、永恒的和无误的无限真理,“这种理性,在它的最具体的形式里,便是上帝”[3]38。而人类理性因视人的自我意识的发育状况而定,是不稳定的、历史性的、有误的、不完善且在完善中的有限真理。绝对精神是本体、实体、形式,是不依个人意志转移的、支配历史的必然规律,是从本体论层面看历史理性。人类理性是现象、主体、内容,是“有别于动物意识的人类理智、精神察赋,乃至既包括人的思想也包括人的活动的人类理性”[7],是从认识论层面看历史理性。人类理性与绝对精神如影随形,绝对精神是人类理性赖以发展的基础、动力和目的,是人类理性的影子,绝对精神要通过人类理性的完善获得真身。

2.历史理性的演绎在于人类理性对绝对精神的必然趋向

黑格尔不满康德将自在世界悬置起来并把它和人类世界绝然对立起来,致力于克服彼岸世界和此在世界的二律背反性,赋予历史理性二重性,对人类认知理性持乐观态度,深信宇宙世界的可知性,以辩证的思维把握存在和思维的同一性,在理性的异化和自返运动中将历史和思想整合起来。

理性精神即“实践的意识”,具有与客观世界统一的确定性,这个统一性“已是现成就有的,只有在它看来还要通过它自己而予以实现,或者说,它认为它创造这个统一同时也就是它寻获这个统一”[1]299。按照黑格尔的逻辑,历史是绝对精神在时间中的展开,是永恒的理性的现实化。“我们的命题----‘理性’支配世界,而且‘理性’向来支配着世界……终久有这一天,人们会理解活动的‘理性’的丰富产物,这产物就是世界历史。”[3]15绝对精神在思想中是抽象的、第一位的力量,而在现实中则退居二线,把舞台留给有待开化的人类,成为历史现象背后潜在的支配力量。通过历史理性或绝对精神的异化活动,历史呈现多样态势,绝对精神变成现实的有限的东西,成为在真实世界中的认识者的具体理性,进入对绝对精神的否定阶段。人类理性又不是与绝对精神彻底决裂,而是始终在绝对精神内部与绝对理性相关照,表现为绝对精神的自我相关。绝对精神的自我相关即历史的有序性,现实地表现为人类自我意识的进步,这种进步是基于真实历史事件、从中提取出必然联系而获得的事实,这种进步的观念则是对历史现象的客观抽象。“世界历史无非是‘自由’意识的进展,这一种进展是我们必须在它的必然性中加以认识的。”[3]19必然性和偶然性杂糅在历史进程中。进步不能直观地就是历史,不与历史直接同一。在黑格尔看来,不是凡是出现在某一时间点上的事件都属于历史范畴,只有符合理性规律、与历史进步相关联的事件才是构成历史的真正元素。如黑格尔所说,“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8],因为现实就是理性的具体化,所以现实历史都是合乎理性的。“历史决不是由偶然的表面的事实组合的纯客观的过程,而是一个被精神主导和贯彻内容的内在过程,是‘现实’同‘理性’的和谐一致”[9]。这种一致性不是一个静态的保持,而是新事物不断取代旧事物的否定性上升运动。

三、 理性的狡计

黑格尔的“理性的狡计”源自康德的“自然计划”,“理性的狡计一般在于有中介作用的活动,这种活动在它让各个客体按照它们固有的本性相互影响和相互磨损,而它自己并不直接介入这个过程时,却仍然完全实现着它自己的目的。”[10]它“不同于超越性力量支配人事的那种传统的天意(Vorsehung)概念”[11],而是以自身为基础、目的和内在的动力,不需要借助外在于人类理性的神的力量。这并非意味着绝对精神被完全否定,对有限的现实失去控制。绝对精神仍然统治着历史,即使人类理性主体性上扬了,为一切生命提供材料和形式。“因为事件的意义有超出任何个人之外的本性----这使得历史不可轻易被个人主体‘主体化’”[11]205。

1.历史理性在必然性中的自由显现

理性以自身为目的在历史中显现,而理性的实体和本质是自由,整个历史就是理性意识到自由并实现自由的生命过程。黑格尔以反证的思维深刻认识到理性的自由本性,如果从物理学角度来看,物质由于地心的吸引具有重力,而精神与自然相对就是要扬弃重力的牵绊和束缚;如果从人类学角度予以论证,自然界作为人类生存的必不可少的物质基础,是人类无法摆脱的一个限制,其界限就是人类活动的限度,人类就是要获得主体精神从自然界中解放出来,在必然性中获得自由。“理性的狡计”的提出就在于解释自由如何在必然性中孕育出来、从应然向实然转型,也是黑格尔不愿诉诸在头脑中构想的外力担当历史的设计者、不愿沉溺在排斥个性的抽象观念体系的囹囵中的表现。

思维中的自由脱离自然界,则只是一个抽象的、内在的、没有具体内容的观念的东西,它要成为真实的具体的东西,则需要向自然界铺展、被人类理性感知。而被人类感知的过程就是内在的自由外化的现实运动,非现实的自由获得客观存在,这便是理性需要运用狡计的原因所在。在黑格尔看来,自然对精神只具有时间上的先在性,其在本质上不过是精神的派生物。先于精神出现的自然不属于历史的内容,仅属于史前史,为人类真正的历史提供营养基质,真正的历史始源于绝对精神,现实地要从人类社会开始。人类社会是绝对精神不可逾越的必经阶段,绝对精神必须获得现实的内容才能摆脱抽象性,这是绝对精神的自我否定,亦是理性的狡计得以施展和表现的场所。在这个否定自身的阶段,绝对精神并没有遭受亵渎,而是始终贯穿于人类社会,而被改造的是人类理性。变化的人类理性仅仅是绝对精神不同发展阶段的表达,是绝对精神从自发走向自觉的表现。“个体性的行动和作为就是自身的目的”“自在性并不是一种尚未展开的没有具体存在的抽象的普遍;它本身直接就是个体性的历程的现在和现实”[1]324,“使自己的潜在性成为现实性”也就是“作为意识的精神的生成过程”[1]329,表现为历史。

2.历史理性的主体具象表征:个体理性和民族精神

理性在有限中通达无限的发展动力现实地源自人类对至善的追求。黑格尔眼中的人不是抽象的人或类,而是充满个性特征的个体。他并没有为了绝对真理而消解个别性的存在意义,而是给予个体性充分发展的空间。绝对精神固然是促进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终极动力,而激励人类历史展开的直接动力则是个人的热情,因而黑格尔把理性和热情看成是构成历史的经纬线。普遍理念并非自己陷入对立和斗争,自己陷入危险;它自己在背景之中,并未受到损害与损伤,而是将激情的特殊之物发送到斗争之中,将自己撇开。人们可以称作“理性的狡计”的是,它让种种激情为了自己而起作用,而它由以置于实存之中的事物,则遭受了损失和伤害。历史理性潜伏于处于利益斗争中的个体之中,通过个体的行为凸显出来。但是,个体是绝对精神显现自身的一个中介,个体受难则无损于绝对精神,至多是导致个体理性的差异,即绝对精神表征形态的变化,表现为个体理性的非延续性或中断,但是进步却是必然的。

人类的热情和理性的糅合赋予历史丰富的内容,使绝对精神活灵活现地得到言说。言说绝对精神的历史主体就是个人与民族,是人格化的、否定形式的绝对精神。黑格尔“突破了性善论历史学者关于善恶褒贬的浅簿说教”,不再把“自私的欲望、利己的冲动,一般都视作恶的表现而加以贬斥”[12]。在原初意义上,个人的私欲、兴趣、才能和性格等个性是人类历史最直接、最持久而强有力的推动力,而个人的理性则显得软弱无力。需要、热情和兴趣,便是一切行动唯一的动因。人的热情制造了这样的表象,即人类社会里各个个体间矛盾冲突不断、偶然性泛滥。正是由于这些现实的利益交锋,历史不再是人类能够掌控的东西,个体行为滋生了意想不到的后果,甚至不是他们所预期的样子,历史的必然性规律就是那意外之物。个体理性的薄弱和短视使个人未能意识到行动目的的真正意义,只着眼于眼前的预期结果,不理解甚至不知道一直内在于行动之中的历史理性,“在有限事物中,我们不可能体察到或看出目的是真正达到的。所以,无限目的的实现不过是扬弃那种以为目的尚未实现的错觉”[10]352。而能够事先意识到历史必然性趋势的、有悟性和理性的人则是少数,是世界精神的代理人,是时代精神的产物,被黑格尔称为世界历史个人,不同于一般群众。

民族精神是绝对精神的另一种表征形态,是以世界的眼光审视历史理性,是单个民族的集体理性。在黑格尔看来,真正的历史包含主观因素和客观因素,是历史记载和历史事件发生的同一。在家庭和部落中,只有发生的重大事件才会成为历史记述的对象,民族与国家则不同,在其中发生的事件都是对自由理性的自觉,都适于记载。一个尚未意识到自由的民族,是不在黑格尔的考察视域之内的,因为没有主观的历史记述,继而缺乏客观的历史佐证。这个民族是先于历史的,不在历史范围内。黑格尔用实证的研究范式考察了整个世界历史的演变历程,民族精神的进化如太阳从东边升起到西边降落、自东向西的运动;起源于东方古国,在西方欧洲国家趋于成熟和完满。他揭露民族精神的更替史就是自由度不断扩大的现实化过程,即从一个人的自由到少数人的自由再到一切人的自由。在民族精神的过渡阶段,即一种民族精神取代另一个民族精神的转折期,世界历史个人起着关键的作用,捕捉到必须得到进一步发展的普遍的东西,并视之为自己的使命。在既存的民族中,内隐着两个对立的力量,一个是处于显性的、保持该民族精神的道德、伦理、法律和制度,另一个是处于潜伏状态的、意图摧毁既有的民族精神的基础并取而代之的具有多种可能性的新生的民族精神,而世界历史个人的任务就是把新的民族精神从可能变成现实。一旦他们完成了使命,就会被代表更高阶段的精神的世界历史个人替代。“伟大人物并不是从自己的主动性出发去行动的,他所做的事情都是精神所需要的,在实现精神所需要的东西时发挥出自己的全部才能,而当他们完成了精神所需要的东西之后,精神对他们没有任何奖励或报酬,就把他们抛弃了。”[2]17个人始终受历史理性的制约,要是不能与绝对精神完全同一,就始终不能获得充分的独立自主性,即便是世界历史个人。现实的个人越是个性独立,就越是偏离历史或被历史排斥,正如国家和市民社会的二元分立一样。布尔认为黑格尔“历史哲学的终点却是人和历史的分离,即在黑格尔那里,历史的发展是历史本身,而不是人,人仅仅是历史的工具,而不是它的自觉的创造者。黑格尔把历史本身看成了主体”[13]。

历史理性及其主体的自主活动恰好解释了历史的矛盾性运动,必然性中具有偶然性,进步中具有间断性。“历史是一个充满内在断裂的异质性过程,不是一个有规律、分阶段的一线单向的同质性进步(进化)过程,不同的历史阶段其实是不同的世界,尽管它们都是精神的不同表达。”[6]在历史的进程中,理性表现为一个具有内在矛盾的存在,既是自身又不完全是自身。理性通过外化否定自己但又内在地就是自己,在自身之中使自己与自己的外在物发生分立与同一的抗衡。历史理性就是一个动态性的整体,“将历史的一切阶段和因素包含在自身之内”[6]。

四、 “历史的终结”的本真要义

黑格尔的体系哲学应用于历史领域,探究历史的整个全景,自然要为自己的历史研究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窥探自由理性的真正现实状态。

1.“历史的终结”:自由理性现实地成为绝对精神

关于黑格尔的历史终结论,界内学者亦众说纷纭。在科耶夫和福山那里,黑格尔纯然是以自由主义者的姿态郑重其事地宣告了历史的终结。科耶夫在《黑格尔导读》中阐明“拿破仑达到了历史,黑格尔意识到这一点,这是‘绝对知识’,它既不能再变化也不能再补充,因为世界上将不再有任何新东西。”[14]主奴关系的终结意味着历史的终止,人获得了完全的自由,人与人无差别,不会因恐惧而失去了自身固有的否定能力,历史由此进入静止不变的状态,无异于原初的自然状态。福山在《历史的终结》中憧憬自由世界的到来,对历史终结论唱赞歌,认定历史终结论是黑格尔关于主奴辩证关系的真理,“自由民主可能形成‘人类意识形态进步的终点’和‘人类统治的最终形态’,也构成‘历史的终结’”[15]。

黑格尔的“历史的终结”不是一种末世论调,历史是绝对精神获得自由显现的过程,不是消极、可消除和否认的东西。黑格尔的“历史的终结”论调因为哲学的历史性与历史的哲学性不能以字面意思来理解,其思辨哲学体系虽作为传统形而上学的完成和终结,不是一个超历史的创造,而是置身历史之中,经受历史的考验和磨练。黑格尔在1819年夏季的一封信中曾谈及“每一种哲学都是对绝对者的概念性把握”“是绝对者对其自身的一种概念性把握”,但他推辞了世人的吹捧即绝对者的美誉。“虽然哲学是一个时代的精神的最高点,但无人能宣称达到了最高点”[11]203。

2.普鲁士国家精神是绝对精神的化身?

黑格尔承认国家作为一个人类共同体不可消除,国家是自由理性的实体化、现实的具体形态。国家的本质在于,那自在而自为的合乎理性的意志(它自在而自为地是普遍的),意志的这种普遍与实体性之物,是现实存在的。孤立的个人的自由是任凭热情、利益和兴趣支配的意志活动,只有归属于国家共同体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即在必然中的自由。每个国家公民不再侵犯他人的自由,都能获得最大化的自由,因为国家中的个人能够超出私利的局限,服从社会整体的要求,在国家法律的保障下获得自由,同时抑制个人私利的过分膨胀。国家的存在意义源于黑格尔对秩序的热衷,这与其社会生活背景息息相关。在经历了法国大革命的洗礼之后,黑格尔头脑中的“启蒙运动时期的乐观主义和进步的理性思潮开始被回归秩序和权威的浪漫主义思潮所取代”[5]33。

对国家的合法性和合理性的首认,再加上“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这一论断,世人对黑格尔国家观的争论异常激烈,莫衷一是,这也归咎于黑格尔学说自身固有的矛盾性即保守和激进。有人认为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是德国资产阶级反对封建专制的有力武器,是德国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集中体现。有人则认为这是他身为普鲁士国家官方公办大学的教授为普鲁士政权辩护的表现,把普鲁士国家看成是绝对精神完成的现实形态。

那么,历史是否就以欧洲国家特别是普鲁士国家为终结点呢?要澄清黑格尔的真实想法,就需要明确区别现实的某种政治制度形态和他所看重的政治制度形态背后的力量。在黑格尔看来,国家精神不是一个绝对真理,而是绝对精神的个性表达。理想的实体国家“是一种使个人、伦理共同体和绝对精神三方和谐共处,使三方各自保持自身的自由,而又最终能促进绝对精神的完满实现的结构,是一种迄今从未实际存在过的君主制理想。”[11]209现实形态的政治体制内部的封建贵族和资产阶级之间尖锐的斗争、压抑自由和人性的局面有悖于国家精神,普鲁士国家远远还不是黑格尔憧憬的理想国家,而只是处于发展阶段的国家精神。即便普鲁士国家本是真正的国家,国家精神也会因实体国家的腐化又消退和隐匿起来。“国家不是绝对精神的最高体现形式,但它与绝对精神的关系是扬弃而非抛弃的关系,国家是一种不可抛弃的共同体,因为它是一种现实性。”[11]209归根到底,理性既然是一个动态性的、矛盾运动着的整体,现实国家只能被看成是理性王国发展的一个阶段,不存在终极意义的、本身就是绝对精神的现实国家。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不是预测未来,而是总结过去和把握现在,继而构建整个历史发展的蓝图。普鲁士国家是黑格尔实际生活的场所,视野最终着落的地方,这与政治哲学的出发点即解释现实国家的状态有些许关联。这还归咎于当时的世界格局,正如法切尔(Fetscher)所言,自拿破仑的统治终结以来,在欧洲政治史上几乎没有什么新的动因(Motiv)登场了。这从经验层面为黑格尔把握历史运动的整体、做出世界历史性的“总结”提供了可能。终结的历史体现为一种生存状态,东方是一种单个人的自由状态,而欧洲则是意识到一切人的自由的生存状态,欧洲由此表征了自由理性的应然状态,而其实然状态如何则是另外一码事。欧洲的时间延展不会就此停息,欧洲的历史以这种自由为原则继续发生变化。

五、 结 语

黑格尔的历史观作为一个完整形态的思想体系,是对以往历史理论成果,特别是对近代社会历史学说的批判性总结,具有深远的学术价值。恩格斯曾高度评价黑格尔,说他是有“巨大历史感”的、首位想证明历史是发展的、有内在联系的思想家,与他的前辈、甚至是在他之后敢于对历史进行总的思考的人相比,他独特的历史观即使在今天仍值得钦佩。黑格尔的历史功绩在于他把历史看成是一个受必然性支配、有着进步发展趋势的动态生成整体,努力尝试揭露和阐释潜伏在色彩纷呈的现象界中的内在动力,遗憾的是他没有真正完成他所提出的任务。“黑格尔不懂得历史发展的钥匙应该到社会生产方式,到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及被它制约着的阶级斗争中去寻找。相反地他从历史本身之外,从哲学的思想体系中把他所认为的动力强加于历史”[2]14。虽然带有唯心主义辩证历史观的色彩,但是其中多少孕育着唯物主义的因子,如对现实个体活动的认可、以现实事实为基质来认识必然性、英雄史观等,其中辩证思维方式的合理性亦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总而言之,对黑格尔的历史观的评价和批判不能简单地以历史的视角、用历史的方法,而应从更深邃的层面用哲学的方法,从黑格尔观察历史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入手根源性地把握其理论体系,客观地评价其体系的科学性和学术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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