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离家老大回

2020-12-21 03:22王喜成
躬耕 2020年8期
关键词:月娥嫂子山羊

王喜成

1

想到晚上还要过来住,出门后又回头张望,记下宜家宾馆的名字。不过尽管叫“宜家”,也只是暂住,簸箕王才是我叶落归根的地方。

早餐的味道在小风里弥漫,是那种久违了的家乡的特色风味,亲切而诱人,带着丝丝的暖意。躲避着来往的车辆走到马路那边,小吃摊儿前的几棵香樟树下坐满了人。要了一碗胡辣汤、一个韭菜菜合、两个咸鸭蛋。卖早餐的老板是个跟我年龄相仿的老人,头发几乎全白了,不过我开始并没有认出他。只是在他给我盛饭时,看到他右手上的指头弯曲得不自然,疑心中再抬头看他的面目时,心里突然发出一声惊叫,“老撮”。“老撮”的右手有残疾,当年干农活笨手笨脚的,乡亲们送他绰号“老撮”。撮——在当地指人做事笨拙的意思。当年“老撮”是那种干瘪寡瘦的刀条脸,现在上了岁数,那脸怎么变得圆乎乎的,饱满了,也光堂了。

斜对面那家羊肉汤菜馆还是原来的老板,只是门面宽阔了,也敞亮了,外墙上有了崭新的颜值。突然间从里边跑出一只白山羊,紧跟着从后边追出一个人。看着那人追着一只活蹦乱跳的白山羊,感觉很好玩,但没想到那羊会径直穿过马路,一头撞进我的怀里,差点儿把我手里的饭碗撞翻。我傻眼了,当年我曾多少次在五更里,偷偷地把那些弄到手的山羊、绵羊牵进羊肉汤店的后门,把它们送入刀口。这只亡命的山羊怎么会单单跑进我的怀里?追羊人抓过套在羊脖子里的尼龙绳,对我道声谢谢。开始我没理会追羊人,只是看到山羊的眼里流露出的哀怜和求救的神色,心被戳疼了,接着也抓住了山羊脖子里的尼龙绳,嗅着追羊人身上的血腥味,问:“这羊多少钱买的?”

“一千五。”

“我买了。”

“不卖。”

“我出双倍的价钱。”

追羊人看了看山羊又看了看我说:“那你还给一千五吧。”

我身上带的现钱不多了,丢下羊,到那边用手机上的微信扫码支付的。不过,那羊却影子一样跟在我身边。

回到这边的小吃摊儿,饭有点儿凉了,其实我已经吃饱了,可我仍坚持把碗里的胡辣汤喝完。等“老撮”给客人切完油烙馍,我牵着羊绕着餐桌朝他走去。原本是要付饭钱的,可我谎说刚才买羊时把手机里的钱花完了,想把刚买下的这只山羊抵给他,也不用他再找我钱。“老撮”上下打量了我几眼,似乎不明白我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茫然地冲我摇了摇头。我又说把羊给你拴到香樟树上,反正它又跑不掉。没想到“老撮”还是冲我摇了摇头。

“我手机里真的没钱了。”

“要是真没钱就算了,总共才十来块钱。”

“那你算算到底多少钱?”

“总共十五块钱。”

“那我看看手机里剩下的零钱够不够。”

其实我手机里有钱,不只是有钱,还很多,绑定在微信上的那张银行卡上有50万元呢。我在那张切油烙馍的桌案上扫了贴在桌角上的二维码,转身走得慌不择路,生怕被“老撮”叫住,说我付钱付错了。走到镇派出所大门前才想起那只山羊,回头看时,那羊竟然不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仰望派出所门楼上硕大的警徽,当年我曾从这里三进三出。如今这里变化很大,不是身后跟着那只羊,真想再进去转转,看看自己会有什么新的感受。

镇上离簸箕王十来里路,不过已经找不到当年回村的路径了,只是朝着簸箕王所在的方向走。脚下是一条村村通工程修筑的小柏油马路,随着路面的起伏蜿蜒,似有旧时路况的影子,才认定自己没有走错路。已是农历十一月初了,但天还不算太冷,太阳暖融融的,路边柳树上的柳叶还绿着呢。田里的麦苗黑绿黑绿地透着一股旺劲,已经埋脚脖深了。那只山羊总是跟了我一段路,跑进田里吃几嘴麦苗,看我走远了再撒欢追上来。我抓住羊脖子上的尼龙绳,让羊吃路边的干草,羊却挣着脖颈还要去麦田里,我有点儿拉不住它。这是一只公山羊,体格壮硕,两只犄角树杈样朝两边分开,显得很张扬。跑起路来腰身和四肢弹跳有力,身上散发出来的雄性气息及浓郁的膻臊味,对老态龙钟的我来说还是很刺激的,让我想起当年,但当年早已不堪回首。

看到簸箕王了,隔着眼前的那道横亘的丘陵也只是看到村上的树梢。想张开双臂朝前奔跑怎奈力不从心,只是紧走了几步就气喘吁吁。少小离家老大回,三十多年了,其实离家时也不小了,那年我三十岁。行走中,村上由显露树梢到树干,当走到岗顶,村庄一下子尽收眼底。多少次梦里回故乡,当看到魂牵梦绕的家园时,两腿沉重得像灌了铅,竟然走不动了。那只山羊从后边追上来,一对无邪的眼睛似乎在问我怎么不走了,我一时无言以对,望着簸箕王,望着老家的村庄心里满是忏悔和负罪感。

居高临下,老家的村庄在澄明的阳光里纤毫毕现,鸡鸭猫狗在村上安详地走动。几乎家家户户都盖起了楼房,贴在墙壁上的瓷砖及不锈钢门窗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老家变化太大了。怎么找不到自家的房屋了?我家就在村东头,一片竹林掩映。寻觅中才看到我家房顶上的屋脊了,是那种用水泥糊的泥鳅脊,不过上边已经布满断裂的痕迹。这才知道老家的房屋还在,心里才又踏实了许多。这么多年了,以为老家的房屋早已坍塌成一片废墟了,或是自家的宅基地被别人占用盖起了新房。

2

到村前才发现,我家的竹林茂密得早已进不去人了,有小鸟在里边追逐,翩然翻飞。竹林原在我家房前几丈远的水塘东边,巴掌大一片,如今蔓延到房前的墙脚下,把门窗都给堵死了。看来家是暂时进不去了。据說我家祖上都是那种安分守己之人,就像门前竹林里的青竹一样清高正直。在我小时候,每当我偷了邻居家的瓜果或鸡窝里的鸡蛋,父母知道后总要带我把东西退还给人家,又亲自向人家赔礼道歉。回家后父母让我坐下来,跟我说咱家人老几代都是本分人,从没动过别人家一根蒿草……善良的父母除了对我谆谆教诲,让我祛除恶习走正道,从未动手打过我。后悔当初听不进父母的劝诫,也是他们下世早,从而失去管教,成了脱缰野马。

原想到在我离家出走这些年,乡亲们恨乌及屋,会把我家房前屋后的竹林、树木砍伐殆尽。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样更加重了我的愧疚和负罪感,进村时轻手轻脚,生怕惊动了乡亲们。那只山羊倒很张狂,似乎嗅到了什么气息,先是抽了抽鼻子,撇下我撒欢朝村里跑去。绕着干涸的水塘走到村上,才发现村内已不是原来的结构了,满眼都是陌生感。路宽了直了,以前高的地方低了,低的地方垫平了。以前空旷的地方也都塞满了楼房。只是比之以前村上倒显得荒凉沉寂了,半天看不见个人影。多数人家封门闭户,房前的水泥地上落满了树叶,树叶上沾着点点鸟粪。

走在今非昔比的村街上,眼前突然出现一片熟悉的影子——连半空中的云彩都被那棵大柿树遮挡了。当年在家时就听说它有七八十岁了,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树干上的疤痕及上边繁密的枝丫不改初衷,给人一种岁月的沧桑感。只是坐在树下裸露的树根上聊天的两个老太太(一个勒灰头巾,一个戴紫色棉帽),已经没一点儿年轻时的影子了。时隔三十多年,她们的乡音俚语还是那般耳熟、亲切,让人心里顿生暖意。我已经认不出她俩是谁了,但仍感觉像见到久别的亲人那样激动不已。

此时,那只跑到我前边的公山羊,在柿树下和那只母山羊相遇了。母山羊的身边扔着一团青翠的萝卜秧和几块被啃过的红薯,很显然公山羊不是冲着那些去的,它是要爬到那只母山羊的背上的。可惜那只母山羊不在发情期,拧扯着身子弹跳着四肢极力反抗,怎奈被绳子拴在裸露的树根上,逃脱不得。那个勒灰头巾的老太太起身扬起拐棍驱赶那只公山羊,看驱赶不走举拐便打。只是她年老体衰,她越打,那公山羊越来劲儿。不过,她打着打着突然不打了,回头跟戴紫色棉帽的老太太说,这只公山羊长得像她家多年前养的那只种羊呢,个头、腰身、犄角无一不像。

“当年那只种羊肯定是被‘黑皮偷走的。”

“不是他龟孙还能是谁。”

“这么多年没回来,不定又跑哪祸害人去了。”

“死在外边才好呢。”

起风了,一片巴掌大的柿树叶打在我脸上,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我上前捉住那只公山羊,跟勒灰头巾的老太太说,大嫂这是我的羊,正要送人呢。此时我该叫她五嫂才对,我已经认出她了。到跟前才从她那沟壑交错的脸上找出了五嫂的标志——她的额头前奔。这棵柿树又是五嫂家的,树就在她家的门前,尽管当年的破瓦屋翻盖成两层小楼。记得当年她家养的那只种羊,经常在这棵大柿树下给本村或邻村的那些发情的母羊配种。

“大嫂,您说的那个‘黑皮,或许他这些年已经洗心改面,重新做人了。”

五嫂撇了撇嘴说:“狗改不了吃屎。”

“既然大嫂这么说,我把羊送你得了,正好抵上你家当年被盗的那只种羊。”

“俺一个老婆子在家,可没钱给你。”

“说好送你的,不要钱。”

五嫂顿时警觉起来,狐疑地打量着我说:“听口音你是外地人?”

“在外三十多年,口音变了,人也老了。”

“你是?”

“五嫂不认识我了?我是‘黑皮呀。”

我改称呼叫她五嫂,又故意不说自己的大名,在家时我有个叫得响的绰号,连外村人都知道我叫“黑皮”。没想到五嫂连再打量我一眼都没有,从树根上解下拴羊的绳子,牵着她家的母羊迅疾走进院子,返身咣当关上院门,那关门声似乎透着五嫂极大的愤慨。另一个头戴紫色棉帽的老太太也赶紧起身朝左侧的房子里走去,对我像躲避瘟疫似的。记得左侧那座房子是九叔家的,那位戴紫色棉帽的老太太我该叫她九婶呢。

我走到五嫂家的院门前,正欲敲门时,看到门神上的敬德手持钢鞭朝我怒目圆瞪,又胆怯地把手收回来。那只公山羊倒无畏地用犄角顶门,我赶紧拢住它,隔着院门向五嫂善意地撒谎。我说就是在镇上看到这只山羊跟你家当年的种羊相像,才买下来要送你的。正好跟你家的母山羊配对儿,来年春天待母山羊发情,就能下崽了。可五嫂就是不开门,最后说你要再纠缠,我可要报警了。我说五嫂啊,报警我才不怕呢,我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黑皮”了。可五嫂还是那句话,狗改不了吃屎。在家时我就知道五嫂的脾气,你敬她一尺她敬你一丈,你要是惹了她,她能让你二年不安生。

那只公山羊极不情愿离开五嫂的家门,但我无奈,强行把它带到左侧九婶家的院门前。记得当年弄走的是九婶家的一头猪。那晚正下着小雨,当时在窗外还听见九婶跟九叔说,等以后卖了猪,够给咱妈买土料(棺木)了。

我都想好了,猪比羊卖价高,把羊赔给九婶,再添上几百块钱。九婶比五嫂为人和善温良,想必她会给我开门的。再看她家的门神,是那种最和气的門神——“和合”二仙。于是我边大胆地敲门,边朝里边喊道,九婶开门啊,让侄子进屋暖和一会儿。看九婶不应声,我又说九婶是不是怕管饭?可九婶还是不应声,也不给我开门。

3

走在空落落的村街上,枯黄的树叶在脚下流动。风越刮越紧,满怀敌意,刀子一样刮得脸生疼。心里像揣了块冰,又满怀挫败感。本想以赎罪的方式加倍补偿当年给乡亲们造成的损失,看来行不通。那只公山羊也是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子,无精打采地跟在我身边。

眼前出现两间新建的平房。平房左侧有间厨房,墙上挂着晾晒着的抹布、围裙。没有院墙,但显得干净整洁。窗前有棵石榴树,上边挂几串红辣椒,有几只土鸡在门外悠闲地走动。这时有个戴耳尖帽的老汉背一捆干树枝从外边回来,因为瘸着一条腿,走路的时候身子不断地朝前一栽一栽的。我一眼认出是瘸子平坦,因为他瘸,小时候还经常欺负他。还没待我朝平坦迎上去,门前那几只鸡呼啦把他包围了。平坦朝鸡们说,去去去,现在不是喂食儿的时候。我上前接平坦背上的那捆干树枝,平坦先是愣了一下,混浊的眼里突然亮光一闪说:“这不是‘黑皮吗?”

我吃惊道:“你还能认出我?”

平坦用玩笑的口气说:“剥了皮都认得出!”

我接过那捆干树枝送进厨房,里边虽有烧柴火的锅灶,但窗前有气罐,平台上放着气灶。我问他怎么不烧煤气呢,拾柴烧多麻烦啊。平坦说柴火锅做的饭炒的菜味道好,吃着香。再说了,你没看田边地头沟沟坎坎上的柴草禾秆堆天涌地,雨天里沤成黑水都给糟蹋了。

那两间平房的门没落锁,手一推就开了。平坦把我让进屋,拿暖水瓶给我倒水,又拿出装白糖的罐头瓶问我血糖高不高。

“我算算你走多少年了。”

“不用算,三十五年了。”

“这次回来还走不走了?”

“不走了——再不回来,一把老骨头都扔外边了。”

“你回来了,以后咱老哥儿们也是个伴儿……”

平坦一番话,又把我的心给暖热了。

“你看,只顾说话忘记做午饭了。”

平坦让我坐屋里看会儿电视,他去厨房做饭。我进村时看到柏油路边有家小餐馆,就说咱出去吃吧,你再叫上几个老哥儿们,我请客。平坦说餐馆里的饭菜都是佐料味精喂出来的,还是在家吃吧。前天村上跑进来一只野兔,让山坡家的“大黄”逮住了,山坡近年来吃素不吃肉,给我了——中午做黄焖兔肉,再弄几个素菜。尽管平坦按着我的肩膀不让我起来,我还是跟在他后边去厨房帮他烧火。是那种连锅灶,大锅炒菜,后锅熬小米汤。灶膛里冒出的火苗烤着我的脸膛,这种热烘烘的感觉多少年都没有过了。突然想起我的羊,侧身朝门外张望,看到它正在外边逗那几只土鸡呢,同时也把我逗乐了。

菜弄好了两个,一个黄焖兔肉,一个萝卜丝煨粉条。平坦还要再弄俩青菜,说屋后有片菜园,里边什么蔬菜都有。我问他一会儿就叫谁过来,平坦说没人了。像咱们这年龄的,村上可走(去世)好几个了,没走的也都去外地了,门闩、白毛他们在北京当保安,锅铁去海南给儿媳看孩子。我还想着能见到所有兄弟们呢,一时唏嘘不已——后悔自己回来晚了。我说那就别弄青菜了,两个菜就够咱哥俩吃了,要不就在厨房里吃吧,这里暖和。平坦端起菜跟我说厨房里太狭窄了,还是到北屋的平房里吃吧,冷了开空调。

平坦把菜放到小方桌上,又从电视柜上拿来装散酒的塑料壶,说这是北庄“老肥”用小锅子酿造的高粱酒,劲可大了。说着在两个玻璃杯里各斟上半杯酒,立时满屋酒香四溢。多少年没喝家乡的酒了,正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平坦用筷子挡着我的手说先吃菜,垫着饥了再喝酒。还真如平坦说的,柴火锅烧的菜就是味道鲜美,炒菜时也没见他往锅里放什么佐料。平坦知道我的过去,一边回避着敏感话题,也不问我这些年在外边做什么营生,尽跟我说些这些年村里发生的事。正说着,只见“老撮”骑着电动车出现在村街上。

“‘老撮,今儿咋回来恁晚?进来喝两杯。”

“不喝了,回去发面呢。”

“你看看谁回来了?”

“老撮”这才停下电动车,进来时狐疑地打量着门外的那只山羊。当他进屋看到我时,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他一上午在大街上到处找我。接着又跟我道歉,说他当时正忙生意,没发现我在微信上误付了他那么多钱。“老撮”说着掏出手机,要把我多付的钱从微信上退给我。当时我在微信上付钱时,15元后边多加了两个零。可他哪里知道,那多加的那两个零是我故意加上的。

我嗅着“老撮”满身的烟火油呛味道跟他说:“我当时支付的不是饭钱,是一只羊。”

“老撮”顿时一头雾水说:“当时你要把羊给我……到底怎么回事?”

“你先看看我是谁?”

“老撮”这才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番,却摇头说对不起,不认识。平坦在一旁看呆了,看“老撮”用眼神向他询问,这才告诉他,是“黑皮”回来了。“老撮”惊喜间当胸砸我一拳,是“黑皮”呀,早知道是你衣锦还乡,我把羊收下了,把羊当街宰杀再把羊肉带回来,今晚咱哥仨吃全羊宴——不过我还是得先把钱退还给你。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百元大钞。我觉得现在有必要向“老撮”讲清楚,问他当年家里是不是丢过一只羊?“老撮”顿时一脸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明白了!说着把钱放到酒桌上转身就走。我抓起钱追到门外,拉着“老撮”要把钱装回到他口袋里,他一下子把我甩了个趔趄。他说几百朝代的事了,他都忘得无影无踪了。当年叫他“老撮”,没想到现在浑身是劲,我还真缠不过他。

“老撮”都跑得没影了,我还在呆望着他消失的地方。平坦拍一下我的肩,上屋坐吧,外边冷。回屋坐下后,平坦才又望着门外的山羊跟我说,还以为是村上谁家的羊呢,原来是你带回来的。说完打量着我一身破旧衣服,一时沉默无语。其实他哪里知道,这身衣服是我回来时刻意换上的。面对平坦怀疑的目光,我向他解释道,这只山羊千真万确是我买的,不信你可以问“老撮”,又说没想到现在羊价这么高。

4

从那两间平房里出来时没再顾及那只山羊。

平坦边收拾着餐桌上的杯盘碗筷边朝我喊道:“晚上回來住我这儿吧?”

我回头说看情况,同时才看到那只山羊依依不舍地跟在我后边。我从山羊脖子里解下拴它的尼龙绳,一甩手,绳子飞到路边的枣树枝上了。推着山羊的头说,既然没人收留,你走吧,我也要走了。不过要走,还真说服不了自己。开始在外闯荡那些年浑浑噩噩,对自己曾在老家所做下的罪孽从来没有过一丝忏悔。那年也是一步侥幸,随着生意滚雪球似的越做越大和财富的增长,渐渐才有了对家乡、对父老乡亲们的忏悔和负罪感。我这次回来,不仅仅是为了赎罪,也是为了安抚和拯救自己的灵魂,否则我将致死都不得安宁。

看到村街上空无一人,仿佛都在躲避着我似的。正茫然四顾,不知何去何从,忽然看到村西高台上的人家,才想起我这次回来最想见到也是最不敢见到的那个人。原来高台有三间草房,如今翻盖成楼房了,内楼梯,二楼上有阳台。比起村上其他人家的楼房显得样式别致、新颖。绕着院墙的外边有几棵椿树、楝树、槐树,这些树在外边很少见了,普天下全是杨树。那几棵树都有些年头了,相互枝丫交错,高出楼房许多。看到院门开着但里边没有动静,要进去时却又犹豫着踌躇不前了。

想到上午被五嫂和九婶拒之门外,月娥嫂子会怎么样待我?没准会拿棍子赶我出去。当年月娥嫂子是全村公认的俊媳妇,只是命苦,孩子两岁时她老公死于一场车祸。说出来丢人,当年我想跟新寡的月娥嫂子做水中鸳鸯床上夫妻,可她看不上我。外村一个狐朋狗友给我出主意,他说大闺女认猛,小媳妇认哄。你哄她,给她钱花,买住她的心就是你的人了。我想也是啊,她一个寡妇人家拖儿带女不容易,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只要她肯接钱,这事就一帆风顺了。只道有“钱”人终成眷属,谁知月娥嫂子嫌我的钱脏,用她的话说漂白粉洗三遍都洗不净。那个狐朋狗友又跟我说没有放不倒的树。女人们就这样,嘴上说不爱钱,只等你跟她上硬弓,她就半推半就随波逐流了。也怪我信了狐朋狗友的话,没想到月娥嫂子是那种贞烈女,不仅硬弓没上成,还叫来几个本家兄弟把我打个半死。再也没脸在老家混了,从此远走他乡,这一去就是三十多年。

当我硬着头皮走进院子,在一片沉寂中只见房门口坐着一个穿黑色羽绒服的小男孩儿。男孩儿有三四岁的样子,脸上挂着泪,看见我就跟没看见似的,也不跟我說话,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我上前抚摸着男孩儿的头,问他叫什么名字。男孩儿半天才跟我说叫小彬。

“你爸妈呢?”

“出门打工了。”

“你奶呢?”

“在床上睡着了。”

“你吃午饭没有?”

“没有。”

“到这会儿怎么还没吃午饭?”

“我奶睡着了,叫不醒。”

男孩儿说着哭出声来。我迟疑了一下,抱起小彬朝屋里走,鼓足勇气进门就喊:“月娥嫂子,我看你来啦!”

卧室里光线幽暗,弥漫着一股混浊的气息。当目光适应室内的光线后,最先看到的是床头上的那蓬白发。我又叫了几声月娥嫂子,果然叫不醒。突然预感到什么,奢着胆子伸手摸上她的额头,谢天谢地,上边有温度。于是再次大声叫她,月娥嫂子月娥嫂子,但还是叫不应。索性扯她的胳膊,也没反应。是不是突发什么要紧的疾病了——脑梗还是脑出血?于是赶紧打120叫救护车,还从微信上给对方发了位置。

把小彬抱出卧室,跟他说他奶真的睡着了,叫不醒,可能是她太累了,就让她多睡一会儿吧。问他喜欢吃什么饭,我给他做。小彬说做什么饭都行,他都饿坏了,说完又补充一句,喜欢吃米饭。厨房里贴瓷砖的台面上有电饭锅,小彬告诉我那个带盖的绿胶桶里有米。当我把小彬放到地上,小彬这才看到院里有只山羊,欢快地跑出去用手扳山羊的犄角,还往它身上爬。骑到羊身上后,又回头朝屋里喊,奶你快出来看啊。我望着骑羊的小彬,心说真是孩子家,这会儿也不说饿得慌了。

我边往电饭锅里下米,边从手机里翻出那会儿存上平坦的电话。

合上电饭锅接通电源后,正对着电磁炉想着炒什么菜,听见门外响起纷乱的脚步声。朝外看时,平坦、“老撮”、九婶、五嫂他们都来了。看到他们,我像个没娘的小孩子突然看到亲人一样,好想痛哭一场。五嫂先朝厨房里来,朝我脖子里撸了一下子,是你个老龟孙。嗅着五嫂身上温热的气息,我心里的一块冰在融化。

平坦和“老撮”忙着给月娥嫂子在南方打工的儿子、儿媳打电话时,救护车呼啸而来停在院门外。众人七手八脚把月娥嫂子抬上车,我要跟车去,平坦和“老撮”瞅着我的羊说它怎么办,还有小彬,让我在家陪他。他俩去,他俩医院有熟人。

九婶和五嫂陪我说了一会儿话,接着又说到小彬,由小彬又说到她们家的孩子。

“俺那小孙女儿啊,她妈打工走后,晚上非得抱着她妈的睡衣,闻着遗留在上边的气味才能入睡。”

“那天抱着俺的小孙子去镇上的超市买东西,小孙子指着招贴画上那个长得跟他妈相像的小媳妇叫妈妈。我在电话上跟他妈说了,他妈顿时泣不成声。”

“听俺儿媳说,女工们蹬着缝纫机,只要有一个人想起家里的小孩哭出声来,整个车间里的女工们跟着哭成一片……”

听得我心里沉甸甸的,身上仿佛有种责任感。

……

5

九婶和五嫂又给我和小彬送来了晚餐,下午她们走时跟说我晚上不让我做晚饭。我没吃多少,吃不下,一直惦记着月娥嫂子的病情。饭后,小彬凝视着我问:

“爷爷,他们拉我奶去哪了?”

“你爸妈回来了,是去城里接着爸妈呢。”

“真的?”小彬惊喜道。

“爷爷能骗你吗?”

“那我爸妈回来还走不走了?”

“不走了。”

小彬若有所思,扑闪着眼睛问我:“不走怎么办?爸妈说出去挣钱供我将来上大学,在城里给我买房呢。”

“以后爷爷供你上大学,在城里给你买房好不好?”

“你给我……为什么?。”

“我是你爷爷啊。”

“你要是我爷爷,我以前咋没见过你呢?”

“爷爷在外打工多年,就是为了回来给你在城里买房,供你上大学呢。”

小彬一下子吊在我的脖子上,朝我脸上亲了一口。值此,我竟然也相信自己是小彬的爷爷了,是这个家的一分子了,有种如愿以偿的感觉。不管月娥嫂子同意不同意。不一会儿,小彬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怕他冻着了,把他抱进卧室,给他加盖两床被子。

月娥嫂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只是没听见她进来时的脚步声。怎么她还是年轻时的俊模样,亭亭玉立青枝绿叶,着装也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平绒上衣和灯芯绒裤子。月娥嫂子还像当年那样对我不客气,指着我厉声喝问:“你来干什么?”

我打了个哆嗦,低着头说:“还债。”

“你拿什么还债?”

也是白天在五嫂、九婶和“老撮”面前碰了钉子,面对前车之鉴,我既不敢说拿羊还债,更不敢说拿钱还债,只有跟她说拿良心还债了。月娥嫂子说我的良心让狗吃了,她让我把羊留下,要我滚。我吃惊地望着月娥嫂子,闹不明白她缘何要留下那只羊,那可是一只送不出去的羊啊。当我起身去门外牵羊时,只见那羊身上披着一层雪花一头闯进屋来。山羊当时卧在外边的廊檐下,许是它听到了我和月娥嫂子的对话。

是手机上的微信提示音把我惊醒的。是儿子来的信息。这么晚了,儿子怎么还没休息?他问我在老家习惯吗,要是不适应的话就赶快回来吧,一下子把公司和两个大型超市交给他打理,他还真有点儿力不从心呢。要是在上午或午后接到儿子发来的留言,我还真有点儿动摇呢。不过眼下这情况,我能回去吗?再说月娥嫂子都把我的羊留下了。

想到刚才的梦,不禁凛然一惊,刚才是不是月娥嫂子的魂灵回来了?正要打电话问“老撮”,正巧他从医院打来电话。先说谢谢我,幸亏被我及时发现——月娥嫂子现在已经脱离危险,让我放心。能为月娥嫂子尽点儿绵薄之力,也算不虚此行。

一阵睡意蒙胧,恍惚看到十多辆铲车、推土机轰隆隆开向村东丘陵上的那片高地。转瞬间,高地上建成了一片养殖场。共分三个区域:养牛场、养猪场还有养羊场。还看到我那只公山羊了,它在里边成种羊了。在里边搞养殖、管理的人员全是本村从外边打工回来的乡亲们,其中就有月娥嫂子的儿子、儿媳。养殖场里还有食堂,小彬从幼儿园放学后也来这里吃饭。还有五嫂的小孙女、九婶的小孙子,他们的爸妈也都从外边回来了,他们再不用抱着妈妈的睡衣睡觉了。在我欣慰之余,只是闹不明白他们怎么都叫我老板,还不断地向我请示管理和技术方面的事,我哪里懂这些。

当我醒来,看到卧在床边的那只山羊,慢慢咀嚼着刚才的梦,思路越来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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