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好丈夫可真难啊!”这是2016 年爷爷和奶奶争吵过后,写在日记中的感叹,那年爷爷78 岁,奶奶74 岁。
做一个好丈夫有多难呢?爷爷在日记中卑微倾诉,他这一辈子都是在奶奶的苛责训斥之下伏低做小逆来顺受的。而我印象之中关于他们两人的真实相处,也大体如此。
“ 太蛮横了!”“ 太霸道了!”“过不下去了!”这是爷爷日记中经常出现的三句哀怨。
20 世纪80 年代的某一天,爷爷从学校开完会回家,连续被奶奶骂了两场,第一场是因为小儿子沉迷电视,第二场是因为大儿子不肯吃晚饭,爷爷说整个院子的人都能听到奶奶在家里骂他是“老刘家王八蛋”。
2006 年暑假的某一天, 爷爷又因为受我“连累”,被奶奶狠狠训斥一通。故事说起来很简单,奶奶外出有事,叮嘱爷爷送堂弟去上乒乓球课,我自告奋勇,抢了爷爷的差事,奶奶回到家,发现爷爷在家玩电脑下象棋,埋怨爷爷对孩子不上心。
老两口到乒乓球教室一看,堂弟倒是如常在上课,我却不见了,尽管堂弟一直在解释:“姐姐逛街去了,我下课前她就回来接我。”奶奶却完全听不进去,一边指责爷爷弄丢了孩子,一边勒令爷爷在附近大街小巷四处寻找。
那天下午,爷爷奶奶不知道顶着烈日走了多少冤枉路,最后终于在堂弟乒乓球课结束时回到教室见到了我。最神奇的是,这件事我是在14 年后读爷爷日记时才知道,当时爷爷并未向我们透露只字片言,他把委屈吞进肚子,写进日记里:“孩子的事总是要迁怒于我,历来如此,没一次例外。德兰也睡不着,倒是我又讲了许多道理开导她,才罢。”
“ 我该怎么办?”“ 我可太为难了!”“我还能怎么做呢?”这是爷爷日记中经常出现的三句疑惑。
其实爷爷疑惑的从来都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但在当时的他看来,却都是天大的事。比如,爷爷会因为忘记了奶奶叮嘱他煮的是大米稀饭还是玉米粥而焦虑,爷爷心里想:“明明早上吃了粥,为何她要我中午继续煮粥,莫非她想吃的是稀飯, 却口误讲错了?我到底应该按照她说的做,还是应该按照我对她的了解做?”爷爷最终决定,按照奶奶交代的字面内容完成任务,却没能换来奶奶的丝毫谅解,奶奶说:“早上吃粥,中午又吃粥,就算我说错了,你就不会动动脑子?”
另外一次,奶奶外出做客,中途打电话回家,叮嘱爷爷煮地瓜粥。爷爷挂了电话就开始为难,他实在找不到地瓜,又不敢把电话打回去询问,只好冒险找了胡萝卜代替。接下去,爷爷在日记中写道:“我正在洗胡萝卜,德兰回来了,见到我手中的胡萝卜,脸色非常难看,埋怨我连个地瓜都找不到,我解释两句,她反而更加不悦。唉,我又做错了。”
爷爷也不是一味忍耐,有时他也会在日记中对奶奶进行恶狠狠的吐槽。
2016 年夏天, 爷爷和奶奶因为居住地点问题发生了一系列争执。具体说来,A 房远离城市,自然风景好,居住环境宽敞,有院子可以种菜,但人烟稀少;B房地处市中心,热闹繁华,有爷爷奶奶的老朋友们住在附近。奶奶喜欢A 房, 爷爷喜欢B 房,最后在奶奶的提议下,两位老人回了B 房,没两天,奶奶又开始抱怨爷爷。
爷爷忍无可忍,在日记中这样吐槽:“德兰情绪很低,怨我闹着回××,影响了她菜的生长。记得是她睡觉时听到响声,心里害怕,才提出要回去,我说到9月回去,她非要马上回。怎么现在怨上我了,一切听她的反而错了,我还能怎么做?也是,替德兰想想,没有爱好,没有追求,不读书,不学习,唯有亲手种的几棵菜,才是她的精神寄托,离开她所爱,圈在狭窄的闹市囚笼里,心情烦躁,唯有发泄,向谁发泄,唯有我。”
接下去,爷爷又详细写了,为什么他不喜欢住在A 房,最后总结了一下:“但是,我只能牺牲自己,服从她,别让她憋出毛病来。我实在离不开她,我太疼她了,就当作闭关修炼吧。回来很晚,德兰大发脾气,我表现出了较高的涵养。”
涵养也有破功的时候,我仔细翻阅爷爷几十年来的日记,发现某一日赫然出现一句:“我再也忍不下去了,哑巴开口了!”
这件事情没有后续,但是爷爷在两天之后的日记里换了一副口吻写道:“还是要多多体谅老婆,老婆也不容易,我要少说话,多做事,没有办法改变她,那我就学着适应她。”
我第一次听说,两个人相处五十几年,依然在学着如何适应对方,依然在为了如何做一位好丈夫而苦恼:“刚出来,被德兰瞧见,大吵一顿,嫌我不干活,嫌我不在家接水。当别人面,真有点下不来台,可我克制住了,为了健康,我还要继续发扬这种没脸没皮的精神。”
看到这里,或许会有人认为,我的奶奶是个霸道蛮横无理取闹的人,爷爷则是个毫无主见软弱无能的人。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
我的奶奶,性格泼辣野蛮,时常口不择言,但她对周围人热情善良,对爷爷也是关心照顾,一生相伴。
奶奶只是“输”在了没有写过日记,我相信,如果奶奶也写日记,事情会从完全不同的角度呈现在我面前,或许奶奶笔下的爷爷迟钝、矫情、优柔寡断,却是那个让她不得不挂念不得不操心的小老头。毕竟,从爷爷笔下可以看出,如果不是因为奶奶性格强势,一直在家庭话语权上压爷爷一头,他已经无数次堕入骗子的魔爪了。
关于这一点,爷爷比谁都清楚,他时常在日记中反思自己,也会把奶奶为他所做的各种小事如实记录,包括那些他理解中为他做的小事。奶奶嘲笑爷爷没有在杂志上发表过文章,爷爷便发誓要“好好写给她看看”,声称奶奶只是在激励他。
爷爷会经常在日记中提到各位家人的名字,对每一个人,他都非常关心,但出现频率最高的名字,还是德兰。“前些日子德兰赴××× 学习,剩我一个在家,心理有些失衡,生活也打乱了节奏,身体随之不适。”
我印象中,爷爷只有一次对奶奶大声讲话,不是他日记中写的哑巴开口那一次,而是我四五岁时,奶奶带我出去玩,遇上大暴雨,她冒雨带我回家。爷爷对此非常不满,指责她淋湿了孩子和自己,明明可以找个地方暂时避避。
爷爷和奶奶就是性格如此不同,爷爷是那种爬山时磕破一点点皮都会哀号半天的人,奶奶则是那种喜欢在雨地里撒欢打滚的人,古稀之年仍然掌握爬树技能。
2018 年4 月19 日清晨,奶奶突发心梗,与世长辞。
爷爷在日记中写道:“亲爱的夫人德兰永远离开了我,去了天国,心中万分哀痛……德兰,你去了那边,大概不会再受失眠困扰了,只是如果你依然失眠,请回来看看失眠的我,陪我再讲讲话。”
我想,我可以替爷爷补充一句,别说是讲讲话了,哪怕是再骂他一句“老刘家王八蛋”,爷爷也是甘之如饴的。
(摘自“阿踢的二十世纪”微信公众号,豆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