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中医药大学 济南 250355
连建伟教授,曾任浙江中医药大学副校长、中华中医药学会方剂学分会主任委员,为全国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连老自十五岁苦读医书,十七岁为人诊病,学医临证已逾半个世纪。
《连建伟手书医案》,2017年8月由中国中医药出版社出版,书中收录了连老自1969年9月至2008年9月诊治的116则医案,其中内科医案86则、妇科医案14则、儿科医案8则、外科医案5则、五官科医案3则。书中医案皆由连老手书,故名。该书所选医案真实且较为全面地反映了连老的临证特色,现加以分析探讨。
元代医家戴起宗[1]有云:“望闻问切,医之不可缺一也。”说明中医诊病强调四诊合参。明代医家李中梓[2]曰:“望闻问切宜详……一旦差讹,永劫莫忏。”《灵枢·邪气藏府病形》云:“能参合而行之者,可以为上工。”可见,真正擅长四诊合参的医者才称得上是“上工”。
连老在医案中除记录患者主诉外,还围绕主诉记录诊断意义较大的四诊内容,可见其四诊并重。例如“参附汤证案”中的望诊内容,诊察细致,记录详尽,“气喘欲脱,张口抬肩,面色萎白,极度烦躁,脱衣弃被,舌淡红少苔”“时时两目上翻”“绝汗未出”[3]。患者虚阳欲脱,病势危急,医者若因循常规,向患者及家属详细询问病情,无异于远水不救近火,因而望诊在此案中就显得至关重要。连老据此处以参附龙牡汤合生脉散一剂,回阳益气、敛阴固脱,患者得以转危为安。
再如“苓桂术甘汤证案(二)”中,连老据患者的主症和舌脉,辨证为中焦脾胃虚寒,痰饮停于心下。《金匮要略·痰饮咳嗽病脉证并治》曰:“夫心下有留饮,其人背寒冷如手大。”又曰:“心下有痰饮,胸胁支满,目眩,苓桂术甘汤主之。”连老据此条文询问患者是否存在“胸胁支满目眩”“背寒如掌大”之症,患者连连称是,这既佐证了连老的准确诊断,也体现了他高超的问诊水平。
舌诊与脉诊较之其他中医诊法,能更客观地反映疾病本质,也是中医独具特色的诊病方法。故清代医家吴坤安[4]言:“病之经络、脏腑、营卫、气血、表里、阴阳、寒热、虚实,毕形于舌,故辨证以舌为主。”《素问·脉要精微论》则有“微妙在脉,不可不察”的说法。
连老的每则医案几乎都记录有舌脉之象,有的医案甚至独凭舌脉辨证处方,可见连老对舌诊与脉诊的倚重。例如“大黄牡丹汤证案(二)”中,患者产后第十六天见身热,右少腹疼痛难忍,恶露色白,无瘀块,大便二日未解。此产后腹痛身热是因于血虚,亦或是因于腑气不通,仅凭症状,似难以辨证。然连老据其脉数而涩,苔略黄腻,边有瘀斑,辨证为瘀热互结下焦,故处以大黄牡丹汤清热化瘀通腑。患者仅服二剂,诸症均瘥。
《素问·标本病传论》确立了治病求本、急则治标、间者并行、甚者独行、标本先后等论治法则,并言“知标本者,万举万当,不知标本,是谓妄行”。可见,只有分清疾病的标本间甚,才能抓住主要矛盾,确立治法先后,提高临床疗效。
纵观连老医案,既有治标之法,亦有治本之方;或“本而标之”,先治其本;或“标而本之”,急救其标;或药简效宏以“独行”,或兼顾全面而“并行”,可谓标本先后,游刃有余。例如“平胃散证案”中,患者既有纳少脘胀、大便艰涩的胃腑症状,亦见夜不安寐的心神症状。连老以为此证是胃腑积滞,日久化热,上扰心神,径投芩连平胃散,略加消食导滞之品,先平治其胃腑,未用一味安神之药,仅予四剂,患者诸症悉愈。《素问·逆调论》曰:“胃不和则卧不安。”本案之心神病变从胃腑论治,效若桴鼓,可谓深得经旨的治病求本之策。
再如“八正散证案”中,患者产后二十余天,恶露已少,其色甚淡,少腹不痛。然而产后一直大便艰涩,并见小便癃闭不通,小腹急满难忍一日。连老望其形体壮实,据脉症诊断其为湿热注于下焦,膀胱气化不行,以致小便癃闭不通,并认为产后虽虚,先治其实,予八正散一剂急治其标。患者服此方一小时后,大小便即通,小腹急满随之缓解。《素问·标本病传论》云:“小大不利治其标。”若医者不明经旨,拘于产后多虚多寒之说,而治以温补,不顾其急迫之标,必是颠倒错认,举手误人。
又如“猪苓汤证案”中,患者小溲不得通利,泄泻不能自主,经辨证既有脾气虚弱的一面,又有湿邪下注膀胱、侵及肠胃的一面,虚中挟实,证属危重,治实则恐其脱,治虚则恐碍实,唯有标本兼顾,养气阴、渗湿邪,轻药重投。连老予猪苓汤合异功散五剂,患者脉渐收敛,泄泻得止,小溲通,纳渐进,精神渐复。此案虽然病情危重,治疗却未拘泥于《内经》“间者并行,甚者独行”的条文,而采用标本兼顾的治法,可谓“甚者并行”,这遵循了《内经》“谨察间甚,以意调之”的原则。
《素问·宝命全形论》曰:“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灵枢·顺气一日分为四时》曰:“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是气之常也,人亦应之。”又曰:“夫百病者,多以旦慧、昼安、夕加、夜甚,何也?岐伯曰:四时之气使然。”这种“天人相应”的哲学思想强调了人体的生理病理与天地四时之气的密切关联,既构建起中医学的理论体系,也指导着中医学的临床实践。因此,诊病处方应做到“三因制宜”,即因时、因地、因人制宜,充分考虑时间、地域、社会因素对疾病发生、发展和转归的影响。故《素问·异法方宜论》云:“杂合以治,各得其所宜。”
连老处方,莫不如是。例如“苏子降气汤证案”中,患者,女,七十四岁,近日来每至半夜子时则咳喘发作,不得平卧,痰多清稀,白昼则一如常人,无咳嗽气喘。连老认为,人与天地相应,高年阳虚阴盛,故于夜半阴盛之时其病辄发,且有痰湿壅肺,上盛下虚,治宜降气化痰、纳气归元,处以苏子降气汤五剂。患者服后咳喘即愈。此案诊疗,充分考虑了时间因素对疾病的影响。
再如“蒿芩清胆汤证案”中,时值长夏,患者耘田数日,暑热下迫,水湿上蒸,伏于水田之中,深受暑湿之邪,遂发热恶寒,阵阵发作,热重而寒轻,呕吐黄水,纳食不进。连老诊为暑湿郁于少阳胆与三焦之证,予蒿芩清胆汤四剂。患者服药后诸症悉退。此案诊疗,充分考虑了地域因素对疾病的影响。
又如“血府逐瘀汤证案”中,患者常觉胸闷微痛,病起已十余年。连老以血府逐瘀汤加丹参治之,畅其气而活其血。患者服药三十余剂,胸闷胸痛俱已消失,健壮一如常人。值得注意的是,案中并未记录患者存在“面黧”“唇黯”“舌紫”“脉涩”等“血瘀”征象,却言患者“因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隔离审查,饱尝痛苦,七情内郁”。可见,此案的诊疗,连老主要遵循了“因人制宜”的原则,充分考虑到社会因素对疾病的影响。
《素问·至真要大论》记载,黄帝问于岐伯:“余欲令要道必行,桴鼓相应,犹拔刺雪汙,工巧神圣,可得闻乎?”岐伯曰:“审察病机,无失气宜,此之谓也。”可见,明确病机对于疾病诊疗的重要意义。然而,准确把握病机并非易事。《左传》所记载的晋侯病“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治焉,不可为也”[5],就体现了某些疾病病机的隐匿性和治疗的复杂性。
连老诊病,善于发现隐匿的病机;连老用药,善于兼顾复杂的病机。例如,在《谈谈自学中医的点滴体会》一文中,连老讲述了一则自己误诊的教训:“1970年冬,有金姓老妪腹痛下痢,其量甚少,里急后重,畏寒不已,脉沉而迟。我断为中阳式微运化无权,投理中汤加木香、砂仁等,自以为药证相符,怎奈其服药后腹痛剧增,喊声不绝。”[6]连老遂请当地名老中医余叔卿诊治。余老仿许叔微温脾汤法,在附子、肉桂等温热药的基础上加生军、枳壳、槟榔等攻下积滞,收效甚捷。此案遂使连老学到了温下法的运用方法,临证既要看到患者正虚的一面,更要注意到邪实的另一面。“温脾汤证案”中,患者病滞下日数十行,脉症、病机与金姓老妪的颇为相似,皆因于“中阳困顿,积滞不去”。连老依从前经验,予许叔微《普济本事方》温脾汤二剂,“温脾阳而荡积滞”,药到病除。此案病机隐匿,不易准确把握,扶正、祛邪稍有偏颇,则病必不除。
再如“茵陈蒿汤证案”中,患者病黄疸而湿热俱盛,又见舌质紫黯,经西医诊断为“戊性肝炎”。连老以茵陈蒿汤与茵陈四苓散两方相合治之,更妙在加虎杖根一味。虎杖味微苦而性微寒,利湿清热两擅其功,且为治黄疸之要药,深合此案病机;更能活血化瘀,针对紫黯舌质,其功效更上层楼。故患者经此方加减调理半年,非但诸症悉除,且五次复查肝功能均正常,经随访五年,一直健康。
《论语·子罕》记载,孔子告诫君子要避免四种弊病,“毋意,毋必,毋固,毋我”[7]。仲景曰:“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可见,临证当避免医者的主观猜测,唯以客观脉证为依据。前方有效,或中病而止,或守方不变;前方不效,或另立他法,或再加化裁,不可为自逞俊快而执于一方,更不能为经略财物而药过病所。
连老临证,对于内伤杂病者多予三四剂药,对于外感热病者多予一二剂药,复诊时再据患者的病情变化调整处方。例如“小青龙汤证案”中,患者初诊时因寒邪伤于太阳寒水之经,引动内饮而发,连老以解表化饮法治之,予小青龙汤加味三剂。复诊时患者表邪已解而痰饮尚未尽除,连老再以温药和之,予苓桂术甘汤加味三剂。三诊中患者实邪将尽,虚象已见,连老拟益气健脾、调和营卫,又投黄芪建中汤合五味异功散六剂,终以收功。
再如“真武汤证案”中,患者水肿,证属少阴阳虚、水气不化,先后就诊五次。连老皆以真武汤加味治之,或加桂枝以温其阳;或加泽泻以利其水;或加黄芪,合春泽汤,补虚泻实两擅其功;或于药量上稍作加减,总不悖真武汤温阳利水的制方之旨,化裁皆唯患者证候是瞻。患者共服药二十六剂,终得痊愈。
然久痼沉疴,更兼患者年高体虚,多非短时用药可以回天。例如“地黄饮子证案”中,患者年八十四岁,久病卧床不起,或暂坐于轮椅之上,舌强不能言,足废不能行,耳聋不能听,连老据《素问·脉解》“内夺而厥,则为喑痱,此肾虚也”断为肾阴阳两虚的“喑痱病”,且患者见脉结,此心之气阴不足之征。病机虽然复杂,幸而患者右关脉大有力,主后天胃气壮实,可补先天肾精之不足。连老辨证精准,成竹在胸,故投地黄饮子合生脉散六十剂,滋肾阴、补肾阳、开窍化痰,佐以益心气、养心阴。患者服完,已能从家中此房间走到另一房间,而且能说两三字的简短话语,耳能听声,自行摘下了助听器。
综上,连老的临证特色主要体现在诊察辨证与立法处方两方面。诊察辨证方面,连老四诊合参,却有的放矢,独重舌脉,善于依据病情选择诊法,藉此发现疾病本质,准确辨证。立法处方方面,连老善于遵循三因制宜、标本先后等原则随证立法,处方必对其证,用药务尽其性。
《左传》记载了先秦的两位“良医”,一名“缓”,一名“和”,连老常以此作喻,谓“世间无神奇之法,活人皆平和之术”。连老临证并无标新立异之法,处方皆是经典平和之剂,疗效却可靠卓著,故连老的临证特色可进一步概括为“司常达变,守正出奇”。这一特色体现了连老深厚的医学功底,卓越的诊疗能力,可靠的临床疗效和高尚的医德医风,足资宣明往范,昭示来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