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彬彬
中學时代,我与我妈多年的“战争”一度到了白热化阶段。如果说童年是强弱悬殊、被迫“丧权辱国”的话,随着心智增长、体力增强,进入青春期后的我逐渐滋生出放手一搏、争取“自治”的妄想。
在家庭斗争中,不怕父母忙碌,就怕他们清闲;不怕他们多才多艺,就怕他们毫无爱好;不怕他们富有成功经验,就怕他们把没实现的梦想寄托在孩子身上。而我妈,可以说是这些方面的顶配。我爸时常出差,动辄消失几个月,而我妈没有朋友,没有爱好,唯一能够实现人生飞跃的机会——入伍——毁于她的一颗蛀牙。从她青春的尾巴直至中年,所有生活全部围绕着我展开——我做了多少年的孩子,她就做了多少年的家庭主妇。她是这个小型帝国的女王,我是唯一的国民。她的任何一项指令都像圣旨一般不容置喙,大到我的成绩、学校、专业,小到日记、书包乃至每日穿着,都要接受她的盘查审核。
“科学家”说,虾壳比虾肉的营养价值高。于是,我妈串通了所有亲戚,绝对不能让我知道虾是可以剥壳吃的,一定要让我整只整只地把虾连壳吃掉。每逢吃虾,我都如同历劫一般,吃完一顿,被虾壳划破的上颚能疼上好几天。“科学家”说,春捂秋冻对身体有利。于是,每年直到3月,我外裤里面都套着秋裤和毛裤,最后被捂出了一身汗,风一吹就受凉,成了全班第一个感冒的人。“科学家”还说,小孩每天喝一升鲜牛奶有助长高并提高免疫力。于是,我妈天天骑着自行车往返几公里去找牛奶工打牛奶。我每天上学时都在心中虔诚求雨,后来发现即使雷暴到了也是枉然,回到家时永远有整整一海碗的热牛奶等着我。
小学毕业之前,我一直认为“科学家”是每个孩子的噩梦。后来上中学,学了化学,知道了什么是“乳糖不耐受”,方知我妈才是噩梦之源。副科课上,谁不是在课本下压着一本漫画或是言情小说,每隔半分钟就要偷偷回望一下教室后门的玻璃窗。我也经常下意识回望,但往往望到的不是班主任,而是来盯梢的我妈。因为学校与家离得近,她经常顶着满头蓬松的鬈发,穿着一套泛黄的粉色睡衣,在全班同学嘲弄的注目下,怒吼着我的名字把我叫出教室,一手抽走我的漫画书,一手递来衣服或是牛奶,命令我立刻穿上或喝完。如果教室走廊上不幸挂出了新的成绩单,我当众被我妈辱骂或是挨揍也是大概率事件。
初三时,老天给了我一个逃离噩梦的机会:学校有两个保送名额,我因为爱好文艺、得过一些奖项,年级各班主任商量之后将一个名额给了我。市里有两所省级重点高中,一所以“校风严谨”闻名,离我家不过一公里的路程,难逃我妈每日接送、日常盯梢的掌控;另一所则远在城北,只能住校,据说这所学校倡导自由之风,上不上晚自习全靠自愿,老师甚至连早恋都不会多加干涉。
自由?一个可望不可即的陌生字眼闯入14岁少女的脑海。拿到保送单后的那节课,老师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关于高中的美好幻想:夏天,穿着裙子的我可以和男同学放肆地并肩走在校园里;偷偷借来的小说不用再面临被撕碎的危险;写满心事的日记不会再被粗暴地打开……更重要的是,我不用再担心一个衣着狼狈、情绪失控的母亲随时随地闯入我的生活,把我的一切说得刻薄而功利。
保送单上的理想学校还未填写,但我在心里早已将心仪的答案深深刻写了无数次。我开始为如何说服我妈而烦恼,“一哭二闹三上吊”显然对她不管用,写一封发誓学习成绩不下滑、定期回家接受思想调查的保证书如何?罗列这所“自由学校”从师资到住宿生活的优点,以理服人呢?短短20分钟,一封声泪俱下、动情动理的“致母书”就已写好,比我往日的任何满分作文都要文辞华美、情感真挚。在关系到未来美好生活生死存亡的时刻,下课铃都显得无足轻重,教室里同学们嘈杂的议论也丝毫没有打断我的激情创作。
直到一个朋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妈来了。”
我震惊地抬起头,还没有意识到周围同学看我的眼神不同于往日。
“她在哪儿?”
“班主任办公室。”
我放下笔,飞奔而去,发现办公室门口已经围满看热闹的同学。透过人群的缝隙,我又看到了那身泛黄的粉色睡衣。我妈尖厉的声音传了出来:“她什么都不懂,保送什么高中当然是我来做主!”
围观的同学看到我后,就慢慢散开了。我妈看着我——我明白,再过一秒她就会冲上来,把我拎到班主任面前,兴高采烈地拿起笔,填上她喜欢的答案。
但我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我先走进办公室,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叠得仓促而狼狈的保送单,狠狠扔到桌前。那一刻,我脑子里闪过所有名著里主角“舌战群儒”的经典片段,可是一张开口,我的嗓子眼就被什么堵住了。紧接着,眼泪吧嗒吧嗒地砸落在我的手背上。
我以为我能输得灿烂夺目,最后却不过是随着上课铃响狼狈而逃,哭了整整一节课。上课期间,我妈无数次走到窗边。不同于以往,她没有闯进教室,也没有当众厉喝我的名字,而是不断地朝教室里招手。我埋下头不停地哭泣,想把这样的难堪也奉还给她一次。
此后三天,我没同我妈说过一句话。牛奶放凉了,她一言不发地端走,独自小口小口地喝完。
那时我以为,只做了一节课的美梦匆匆破灭,大概就是此事的收梢了,没想到不只是美梦的破灭,还有噩梦的到来。而这一次制造噩梦的人,不再是我妈,而是我的朋友。
当我回到学校迫不及待地向朋友倾诉我的委屈和愤怒时,对方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你说这些,是想要炫耀你被保送的事吗?”
每个女生在学校时,都会有三两好友,一起抱怨父母、抱怨课业、抱怨讨厌的同学,长大以后,我们才明白这就叫“小团体”。而当我妈杀到班主任办公室、把我被保送的事闹得全校皆知时,我被我的小团体开除了——因为我成了全班都讨厌的同学。中考将至,还有什么是比被保送更遭人讨厌的呢?
谣言开始在班里迅速扩散:是因为母亲来闹,班主任才把保送名额给了我。看,有的事只要调转先后顺序,加上些许揣测,就能变得截然不同。
那些没来得及记下的课堂笔记,没人再借给我誊抄;体育课上,我拿到了排球,却没人愿意和我一同打球;放学路上,遇到三三两两说着话的同学,只要我凑上去,她们就缄口不言。
“我被保送,不是我妈闹来的。”我向好友解释。
“你当然会这么说,你怎么证明这个保送名额和你妈没关系?”
另一个同学把她拉开:“别说了,人家本来就那么优秀嘛。”
她们带着满脸的讽刺,快速地跑开了。
没有过多的犹豫,我又一次来到班主任办公室,我说:“老师,我不想被保送了。”
那天下午的夕阳,我永远无法忘记。
因为没有了结伴回家的朋友,我最后一个收拾好书包、离开教室,独行在人群末尾。校门口围满了人,透过人群的缝隙,我又一次见到了那件熟悉的粉色睡衣。
接送我的单车如同战马一般停在我妈的身旁,横亘着拦住了我那个朋友的去路。我妈从手边的袋子中一张张掏出了些什么——我小心翼翼地凑近看,才发现那些是我从小学到初中发表过的文章、得过的奖状。
好事的家长和同学紧紧围聚,我妈对着我那个朋友,念我得过的每一个奖,每一张值得骄傲的成绩单。众目睽睽之下,我那个朋友有些尴尬,她说:“阿姨,你到底要干吗?”说着,她就要逃开。
我妈立刻用微微发胖的身躯挡住她,说:“我不能让你这样伤害我女儿。你是她的好朋友,你比别的同学更了解她。你明明知道她是自己凭实力获得保送资格的,却说名额是我闹来的,说她名不副实。现在,只要你说出她哪一点不够得到保送资格,我立刻去找班主任放弃这个名额。”
生平第一次,我发现原来粉色并没有那么难看。
那天,坐在我妈的单车后座上,我第一次从心底感谢她的强大、感谢她的不可战胜。她曾经是我的噩梦,但也为我终结了真正的噩梦。
最后,在保送单上,我心甘情愿地填上了离家近的那所高中。
生平第一次觉得,输给她,不丢人。
(摘自《读者·校园版》2020年第8期,范李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