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柯
我曾经长久地凝视着窗外的银杏树,并不是在观察什么,只是百无聊赖。
少年时代的我是一个学习挺认真,成绩却一般的学生。整个中学时代,最好的成绩也就前十名。当发现不管很用功还是不用功,成绩总在固定段位,我就多出了很多走神的时间。
那次我回到学校,是刚刚结束病假,一下瘦了十多斤。其他同学去上体育课了,教室里只有两个女生在窃窃私语,然后就是最后一排,雷打不动坐着的那个男生。
女生不去上体育课,自然是有特别原因的。至于他,原因便不得而知了。我默默地在心里给他取了个绰号,圆规。
圆规这个人挺孤僻的,但可以理解。童年时,他跑到供电站的院子摘果子,触碰了变压器,失去了右手。在来到我们班之前,他已经跟太多同学闹过矛盾。他那个当过校长的爷爷,好说歹说,找到昔日的学生、我们学校的副校长求情,才收下他当借读生。
他常常咬着一把透明的塑料尺子,右胳膊按住试卷,左手拿着一枚不锈钢圆规,画几何解题图。画完圆圈,他就发出一声响亮的“呸”,把尺子吐掉,把头一扬,那中分的头发,就在半空中甩飞一下。他还时不时踢一下桌腿发出刺耳的声音。用一个词来形容他,就是嚣张。女生很少跟他说话,似乎有点怕他,男生也跟他少有来往。
我跟圆规这个人平时也不打交道。我们的座位相隔一个小组,没什么机会碰头说话。
我回校那天,圆规一反常态,主动跟我搭腔:“咦?咱俩撞衫了。”我们两个人穿的都是那种宽大的白衬衫。
我闷闷地解释:“换洗衣服还没有晒干,这是我爸的衬衫。”
圆规嘿嘿一笑:“难怪看起来那么老气横秋。”
他凭什么笑话我?他穿的也是一件老气横秋的白衬衫。我脑海中灵光一闪:“你也穿的你爸的衣服吧?”圆规点了点头。
我心头按捺不住地反感,笑了一下回到自己座位。没想到,我的座位居然只跟他隔两三米远。看来在请病假的日子里,我失去了存在感。考试将近,座位常常调整,成绩好的往前移,成绩差的往后挪,不知不觉,我的位置就被挪到教室后面了。
“我们在后面看风景多方便呀,对吧?以前你可是第一世界的,现在变成第三世界了。”
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应,干脆不搭理他,擦起桌椅上落满的灰尘。
“在这个位置,前面的人在干啥,我全都看得清清楚楚。阿杰,你常常走神儿。每次班主任在台上板书的时候,你都在看窗户外面。我还以为你在看班花呢,结果窗外什么都没有。”圆规一只手抱着自己的脑袋,嘴里嘀嘀咕咕的。
我是个从小就早熟的孩子,很爱读书,六七岁的时候,就忍不住思考起人的生死问题,还有人世间不可避免的孤独感。但是,我不想变成老师同学眼中古怪的孩子,所以我会随大流。我眯起眼睛,凝视了圆规片刻,笑道:“来,我陪你聊会儿天吧。”人总是喜欢表现出相反的一面。他既然是大家眼里嚣张的人,那么内在可能正相反。
“聊什么呢?”圆规有点尴尬,变得不自然起来。
“干吗不找同学帮忙?”我轻声问道。
“帮什么忙?”他这是明知故问,大家都看得出来他日常各种不便。“鬼才要你们帮忙。”
“要说帮太多也不现实。但就比如说洗头发吧,帮你挤个洗发水还是没问题的啊。”
圆规霍然站起来,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什么意思?是不是想打架?”
虽然大病初愈,但我还不至于在他面前示弱:“你要是不怕处罚,行啊。我也不怕。”
如果真打起来,我顶多会被记过。至于他,本来就是借读生,到时只能拿上书包走人。我把衬衫右手袖子上的扣子解开,缩回手臂,只留一只空荡荡的袖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
“公平的意思。”
圆规忽然泄气了,他一脸的不知所措,大概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你说的帮忙……是真心的吗?还是讽刺?”圆规头扭着,没看我。
“同学一场,本来就应该相互帮助。”我慢条斯理地回答他。
“你这个人也挺古怪的。难怪别人说,我们班里有好几个怪人。”
我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划到怪人里了。“有多怪?”我问道。
“像是学霸又不够学霸,心不在焉,还玩什么文学社。”圆规语气中带着讽刺。
倒也是,在一切以高考分数为终极目标的小城市中学,搞什么文学社?虽然语文老师很欣赏我的文字,还把我的文章当作范文读,但参加全国中学生作文比赛,得奖的却是另外一个女生。我写的东西,不是那么符合作文标准的。
“那我们还打吗?”我追问。
“算了吧。”
“那就好,打架是不对的。我也未必打得过你。”
圆规笑了,我们各自回到座位上。
我忍不住瞧了一眼窗外。秋天银杏的叶子明亮璀璨,而爬山虎枯萎衰败,内外墙面都是裂痕和坑坑洼洼。光線穿过云层,又隐入云层。
黄昏时刻,我跑到校外买了瓶热牛奶,还准备了一点零食和大号电池。我要补上耽误的课程,打算深夜在被窝里温习。
回宿舍时,我又碰到圆规了。在学生宿舍楼的走廊尽头,是一排水池,有十几个水龙头。平时洗脸刷牙、洗衣服洗头发,大家都在这里排队。他看起来不慌不忙,但我知道他是烦躁的。
无论如何,一个人只有一只手可以用,还是不大方便吧。圆规看见我,眼神似乎闪了一下。他没有开口说话。不管多大年纪,人都是要面子的。年少气盛的时候,特别特别要面子。我朝他走过去,故意装作没看见他。
三秒钟后,我转过身。圆规是垂头丧气的。哈哈,我暗笑。“来吧,我帮你。”
“你这个人,说话还挺算數的。”圆规嘟囔着。
我挤出洗发水倒在他头上,他动作熟练地揉搓出泡沫,再喊我:“老马,帮我冲一下。”
我根本就不姓马,我姓冯。他自作主张,减了两点水,还振振有词:“昨天语文老师不是讲过,古文里的恩德形容为广施甘霖。既然你做了功德,也就是洒了水,水少了,不就变成马了?”这家伙还挺会胡扯。
不管怎么说,作为同龄人,这么帮别人洗头,还是有点古怪。末了,他憋出一句:“不用谢。”
“我谢你?”
“你不是喜欢写写画画吗?下次参加作文大赛,你就写一篇《助人为快乐之本》,保证能得奖,说不定高考还能加分。”
我哈哈大笑:“你就瞎扯吧。”
我不知道我们算不算是朋友了,我只知道,岁月有限,学生时代逝去了就再也不会重返。毕业后大家地北天南,恐怕再也不怎么相见了。人生如斯,早已经写在无数前人的故事里。
在本校本班,他是那么特别的一种存在,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老师也很少管他。或许他真正应该感谢的,是我父亲的那件白衬衫。它让要面子的他,有勇气触发那段小插曲。
嚣张的人,其实很寂寞。如同挥舞大钳子的螃蟹,虚张声势多于实际的好战性。什么事都靠自己,硬撑着心也很累啊。
圆规始终没跟我说过谢谢。他经常在周末放假回家休息、返校经过我课桌时,丢给我一包麦芽糖。当我是灶王爷吗?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他安静地待在最后一排,很少再发出干扰人的响动,而我的忙,一帮帮了一学期。后来他考上大专,离开了本省。我读了本省的一所大学。
毕业通讯录上,我们互写临别赠言。圆规给我的赠言颇古怪:你老盯着窗外的银杏树看,你也挺像银杏树,深深地祝福你。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啥意思?我过眼即忘。后来我们渐渐失散在时光中,没有联系。
大学毕业后,我择一城定居。眨眼许多年过去,我家门口有一棵银杏树长势良好。一次我偶然间凝视户外,目睹一大片云掠过那棵银杏树头顶。阴影投射下,整棵树都是晦暗的。等云影挪开,阳光猛烈笔直地照下来,那棵树仿佛颤抖了一下,爆炸似的剧烈闪耀,如同黄金在大地上跳舞,令我瞠目。
没多久,天光云影恢复平常,银杏树也恢复了普通模样。
我顿悟,也许在当时的那一刻,少年的我,在少年的他眼里,就是这么一棵银杏树!机缘巧合,迎来高光时刻。
(摘自《中国校园文学》2020年3月上半月刊,豆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