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璐
(天津理工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 天津 300384)
加拿大学者哈琴在其《后现代主义诗学:历史·理论·小说》中曾这样描述一类小说:它指的是那些众所周知的流行小说,它们具有鲜明的自我反映特征,同时又悖论式地宣称拥有真实的历史事件以及人物。这些小说共同的特点是,在理论上对历史与小说均属人为建构物具有清醒的自我认识,从而为作者对过去的形式和内容进行重新编纂和再加工奠定了基础[1],哈琴将其称为“历史编纂元小说”(historiography meta-fiction)。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人们发现这类披着流行文学外衣的小说其实是非常严肃的文学作品,深藏着反思历史和重构历史的抱负。历史学家弗兰克林·安克斯密特[2]说过:“史学理论中的语言学转向伴随着这样一种信念——最好是从文学理论的视角来考察历史叙事,并且这意味着历史写作与小说之间的趋近。”与之相对应,历史编纂元小说正是以文学的方式对历史叙事进行反观。本文将从历史编纂元小说“打碎历史连续性神话、揭露历史书写的幻觉”两方面来讨论其如何以充满后现代主义历史哲学意味的思考来解构传统历史书写;又以“重设历史书写的语境、稀释历史叙述中的权力”两方面表明了其自身对历史书写的看法和态度。从这个意义上说,致力于揭开历史书写的过程、揭露使“过去”成为“历史”的权力机制的历史编纂元小说,正是后现代主义历史哲学在文学领域的有力回响。
后现代主义历史哲学认为,传统的历史书写存在着一个绝对化的陷阱,而历史编纂元小说的书写则不断帮助读者跳出这个陷阱,谋求同读者一起站在“共时性”基础上进行阅读。在历史编纂元小说中,“历史”已经从传统的固态存在转化为鲜活的叙述,它可以在行文中闪现和跳跃,却不再能够充当文字叙述的稳定参考,这也使得历史编纂元小说看上去“比历史研究更像历史研究”。而除此之外,历史编纂元小说给予了其所要表现的过去一个具体的叙述,并且作为叙述者在叙述过程中不断出现,像历史学家一样作为故事讲述者把自己的形象保留了下来[3]。不过,历史编纂元小说对历史的追问不再执着于它存在与否或者真实性有多大,它对历史的追问已经转变为“如何讲述”的观念探问。在历史编纂元小说中随处可见如何进行历史陈述、如何回答历史等问题,这些方法论意义上的把握取代了历史发生论和真实性考察。如果说人类如何回答和书写历史反映了人类社会的思想状况、不同历史时期的人们如何呈现历史表征了其所处时代的基本特征,那么后现代的今天,人们对历史的怀疑、反思和一定意义上的强调,则表征了当代人类对自身存在状况的不满与焦虑。
在后现代主义思潮席卷知识领域之前,人们似乎已经非常习惯相信历史具有的连续性,即时间在线性地流逝,历史在线性地发展,历史的记载理所当然地遵行这种线性逻辑,历史如同它曾经客观存在的样子被文字串联成一段完整的、有始有终的、逻辑清晰的叙述。随着后现代思潮对思想界的洗礼,人们终于意识到认为历史是具有连续性的这种预设并非来自现存的历史文本,这种预设源自我们的顽固认知。将历史文本化的过程恰恰表明现存的历史记录是对这种连续性历史的分段截取和针对性叙述,因为“要想叙述时间,就必须填充它;要想衡量时间,就必须分隔它”[4]。而恰如历史研究者所从事的工作,历史编纂元小说也有意让读者发现并理解历史叙述永远都不能理直气壮地宣称自己就是对那种连续发生的过去所进行的严格记载,历史充其量只是有关过去的文献史料的截取和阐发。就像《白色城堡》里,为了交换身份之后的土耳其霍加和威尼斯俘虏彼此的历史依旧充满令人信服的“连续性”,土耳其俘虏甚至编造一些能够让自己都信以为真的情节:“临近清晨时,我想自己已经被这些故事说服了,因为我已经相信即使过了很久,它们还是会从停留的地方继续发展下去。我知道霍加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愉快地相信着自己的故事。”[5]
在埃柯的小说《波多里诺》中,作者刻画了一个满嘴谎言、任意胡诌的“讲故事者”波多里诺,他介绍自己从少年时代起就作为腓特烈大帝的养子伴其左右。当他对着拜占庭帝国的历史学家尼塞塔滔滔不绝地讲述其充满传奇色彩的个人历史时,说过这样的话:“所以我在旅途当中一直把我一生的故事带在身边。……我在逃难时弄丢了这些记录。”而作为倾听者的尼塞塔则如此对待这个残缺不全的记录:“你只要告诉我你记得的事情就行了。只要有事情的片段和残迹,我就可以为你编串成有深意的故事。……我帮你重组遗失的过去,以表示我的谢意。”[6]在这里,作者让我们看到历史编纂如何对散碎的、片段的材料遗迹进行人为操作,从而使之成清晰的、线性的顺序叙事。
与此相似,在小说《白色城堡》中作者帕慕克所描写的那一对“相似”的人物——土耳其霍加和威尼斯俘虏,这两个经历完全不同的人由于外貌的相似最后彼此充当了对方,去延续对方的历史、开辟对方的未来。未来的他们同时既是、又不再是他们自己,帕慕克刻意在他们的个人“历史”中展开这样巨大的断裂,恰恰回应了后现代历史哲学对线性历史观的反思。
这些历史编纂元小说让我们看到了成为文本的“历史”中随处可见时间的错位、叙述的重叠、结局(或真相)的缺失,它以自身的叙述参与其中以图揭示这样一个真相:即用来证明过去在某种意义上是连续性的方式恰恰源自于一种文学性的假设,因为历史的连续性是人类文化的副产品、是人类使用文字来表述实在的结果。一旦文字坍塌,叙述中断,人们理所当然以为的历史连续性也就消失不见了。而历史编纂元小说和后现代主义历史哲学一样,认为这种失去了连续性的历史才是历史的本来面目。由于同样相信一段历史叙述是连续性世界中的一桩非连续性事件,在这一点上,历史编纂元小说恰恰与后现代主义历史哲学不谋而合。为了向读者显示历史叙述中这种人为操作,历史编纂元小说选择在其叙述的边界为历史找到一个连续性的方式——它将过去以连续性的图景呈现出来,以巧妙的文学方式开始一个“历史文本”,同时结束一段“历史存在”。这个过程揭开了历史分期和历史事件本身也同样使用这种概念方式进行自身构造这一“秘密”。毕竟,在历史编纂元小说看来,历史书写“就是历史写作者观念、信仰、兴趣、主观臆测以及充满想象的产物;而且我们也无法了解这种书写与过去发生的事件之间确切的关系是怎样的”[7]。
历史编纂元小说相信历史的整体性,但作为历史存在状态的这个“整体”显然是某种混沌的整体,而清晰的、以线性贯穿的一连串叙述则是人为的结果。所以它既包含了令人读起来十分愉悦的故事,又在其中囊括了大量含有历史哲学思考的知识信息;它着眼于碎片化的过程,直面普遍性和连贯性概念的瘫痪,又对看似无足轻重的细节着迷,像镜子一样展现了历史从经验到文本的转换,并且亲自参与了经验概念的重新复活,充当了其中的关键角色。
虽然后现代主义的思想状况本质上是解构性的,但是历史编纂元小说相信历史再现于它所采用的文化形式中时是具有一个确定基础的,这个基础常常与道德相关。历史编纂元小说对历史意义建构的反思,其启发性的意义正在于引导人们重新审视那些我们所相信为真理的存在都很可能只是某些陈述和记载所确立的意义模式,它可能如实地反映了历史的真相,亦有可能反其道而行之。然而今天“超出陈述和编年史以外的全部历史知识的地位都被后现代怀疑主义、相对主义和新实用主义致命地削弱和质疑了。”[8]
“全面的叙事,希望为其主题提供可靠、公正和清晰的说明;部分的叙事则不希望做到公正,尽管它们也希望做到可靠和清晰。”[9]作为一种“部分的叙事”,历史编纂元小说不遗余力地将我们关于过去的知识的建构性和修辞性特征置于突出地位,那些“聚焦化”表现者书写历史的话语成规、关于开端和结局的叙述学问题、乔装历史的表演性呈现均被其一一解构。同样,历史编纂元小说认同历史与文学一样是文字语言建构,认定修辞或者更一般意义上的精神和语言习惯才是历史意义建构中的首要因素。人类认识和把握历史的基础建立在一种关于过去的信念之中,历史文本决非关于过去本身的中立表述,而是人类从自身出发、从无数分散的、全然无意义的碎片中创造意义的方法。正如历史学家南希·帕特纳[3]11所说:“档案包含许多有趣的东西,但真理并非内藏其中。”这种解构针对的恰恰是历史书写自身的幻觉。
对于后现代主义者来说,历史的真理相对于历史的应用是第二位的。历史编纂元小说则更进一步,它所关注的焦点是历史的叙述。这一点在埃柯的小说中尤为明显:不论在戏仿侦探小说的《玫瑰的名字》中、还是在摹拟海滩小说的《昨日之岛》中、抑或在摹拟史传文学的《波多里诺》中,都存在一个令人质疑的“手稿”,这些手稿的记载和我们所熟悉的那个“元历史”是如此不同,以至于读者一时不知应该质疑手稿还是怀疑我们熟悉的那个“元历史”。同样,在拜厄特的小说《占有》中,那两位维多利亚时代的诗人艾什和兰蒙特也是在众人的书写中,走向了一种人们信以为真的样式,与其说是研究者们还原了两位诗人的生活,不如说是研究者们“塑造”了两人的历史。科林伍德强调过“我们研究历史是为了获得洞见、是为了了解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内在固有的东西,也为了给我们所身处的现实找到位置。”[10]就像《白色城堡》中的那个叙述者在前言中开诚布公地讲到我从盖布泽县长办公室中偷出来的那个被人遗忘的手稿:“当我查阅那个时期的基本资料时,立刻发现故事描述的一些时间和史实不太相符……而为了让故事听起来更有意思,我谈及它的象征价值、与当代事实的基本关联、我如何通过这个故事来理解我们这个时代,如此等等。”[5]3
然而也正是由于后现代主义的、批判性的研究敢于正视过去的事实依赖于人们遵从的特定再现观而被建构,历史编纂元小说才坚定了它以自身观念结构为基础的历史再现方式,并由此来确定自己的论证。由于历史编纂元小说具有的内在矛盾,它以形式的历史还原论行历史解构之实,又以自反性解构自己。它对传统历史编纂强调的历史思维结构性基础保持了一贯的尊重,并坚持认为这种结构性基础是对历史事实的最大尊重,使得对历史的理解“最终在知识与无知之间取得了平衡。”因为“我们目前的知识是偏颇的,而且将会被新的认识活动所修正,我们的无知也是偏颇的,而这种无知才是激发我们对新知识进行探索的一种必要因素。”[11]这种带有后现代主义历史哲学意味的思考,决定了历史编纂元小说自身的写作方式带有明显的前卫性和保守性。从本质上说,历史编纂元小说是一种“元”小说,但却并没有走向更加激进的“超小说”;在每一个即将越界的关键处,历史编纂元小说都表现出了克制和收敛,对历史的改写、重写、补写、缩写——每一种探索都重塑了它,又往往提出了新的无法预料的问题,充满了“未解决的矛盾”[12]。
“历史图景是历史学家建构的产物……叙事结构是添加或强加给过去的一种结构,而不是对过去本身客观结构的如实反映。”[13]历史编纂元小说反对历史书写中在多重意义中独取某种意义的做法,它从不避免在琐碎片段上进行繁琐甚至冗长的探讨,反而刻意把意义的多样化进行平行处理,把自己的文本建构成意义堆积的空间和过程,将被遮蔽的信息从分散凌乱的遗迹中发掘出来。与此同时,历史编纂元小说还发现了历史书写中另一个重要特征——历史记述者对终结有着近乎执着的渴望:“我们总是被一种担忧偶然性会出现的心理牢牢控制,这种心理假设我们在行为完成之后,一定会找到结论”[14]。为所记载的任何一段历史寻找根据和最终结论似乎是任何对历史有着解读意愿的人的终极追求,但历史编纂元小说却刻意表达这种追求乃是一种偏执的追求。因为要做因果关系的梳理,这些被清晰勾画出的关于开端和结局的论述就成为了某种话语形式所主导的问题预设——成为了先验性的论述。作为后现代主义历史哲学在文学领域的有力回响,历史编纂元小说总是以各种开放的结局解构了几乎所有关于最终结论的叙述,隐喻和表征了历史意义与历史叙述间的斗争和共谋。
作为一种“元”表达,历史编纂元小说明确无误地表明自己致力于建立一种表现空间,一种能以新的技巧被应用于能够获得强烈临场幻觉的空间,而往往在搭建幻觉空间这个过程的末尾,历史编纂元小说又以其强烈的反身性将这个空间瓦解。而通过表现条件的强化,历史编纂元小说对历史、对语言又都表示了符号意义上的否定,从而揭露了神话般不朽的历史其实是其自身的一场幻觉,历史编纂元小说不仅仅是对历史的曲解和另类解读,更是一种审视。
历史编纂元小说注意到,在历史书写过程中,意义的自律和经验的可还原性之间存在着矛盾。“所有的经验都被意义所中介,而意义却是通过语言并由语言构成的。”[15]语言限制或者决定可能的意义,但语言并非透明的载体,正因为如此,写就的历史并非传达透明意义的有效方式;历史的写作仍是符号的编码,而历史的解读则成为透过符号迷宫的一种解码行为。因为符号是能对其蕴含的东西进行推断的一种并不明确的暗示, 两者之间存在某些难以说清楚的举隅关系。简单地说,符号是难以表明自身整体的某些事物的一部分、一个方面、是一种外围的显露;可它既是含而不露的又绝非完全是这样[16]。历史编纂元小说自动将历史符号的编码和解码过程混为一谈,将两相对立的过程以一种类似换喻的方式并置在同一文本中,从而展现历史的文字叙述作为符号过程所含有的人类接触印记,并通过自身的形式揭示出留下印记者的形态迹象。
历史编纂元小说作为一种对历史的修辞化描摹、一种反讽式的历史表述,同样带有一切“叙述性历史”的规则和特征,这些在哈琴看来足以被称为“俗套”[16]57的一系列成规,构成了历史编纂元小说浅层结构的基石,历史编纂元小说通过对这些俗套的戏拟来构架其对于历史和历史意义生成机制的深层意图。这些叙述性规则和特征通过几个方面的相互联合逐渐发展成为一个系统,这个系统中的不同“象限”共同围合一个以自身逻辑为原点的坐标系。这些规则包括如下几个方面。
1. 场景和实践
历史编纂元小说发展了历史行动所需要的场景和实践。“场景”在这里可以理解为“语境”。而“实践”一方面意味着历史编纂元小说使历史事件作为叙事而被从非直接话语的文档中抽出;另一发面,历史的专注性又一定程度上制约着修辞的极度扩张和蔓延,造成了历史编纂元小说的内在矛盾,使得它在“再造”一个历史构架的同时不得不既反对某些历史本质主义的信条,又在一定程度上借着这些信条来满足达到历史本体的愿望。历史编纂元小说不希望自己所构建出来的文本叙述呈现出简单的历史符合论,它在叙述中不断穿插叙事陷阱也主动跳出叙事情境,抽离自身与指涉对象之间的一对一关系,转而布设多对一甚至多对多的关系之网。但是这个程式往往陷入一个怪圈,这种叙事常常表现出无方向性的历史荒诞主义,这就需要有节制的自我解说来进行调节,历史编纂元小说的反身性此刻担负了双重任务,它在结构上既调和了叙述和意义之间的关系,也从根本上区别了小说与历史记载。
2. 叙述手法和悬念维护
历史编纂元小说采用了由来已久的叙述手法来维护悬念。这些手法包括视角、伏笔、人物塑造。在历史编纂元小说中,通过对历史行动中的演员进行调度和调控,小说有意识且快速经济地发展了行动所经历的过程。在人物塑造方面,历史编纂元小说让人物命运跟人物的行动遵循一个怪异的逻辑,因为历史编纂元小说把历史记载看成正在打开的东西而不是把它当作固态的过去,因此小说家与过去之间的对话就变成了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的文本跳跃。历史阐释中的配景和语境主要依靠叙述对于话语中的历史主体所采取的知觉视角而定,但历史编纂元小说反其道而行,它只提供一个概览性的视角而消解了通过意识形态而确立的知觉视角。它针对历史话语中偏见遍布的情况来证明偏狭性是历史文本建构本身的组成部分,在放大这些偏狭中建立关于历史、关于意义、关于人类命运的新的自反性和对话性。
3. 重现过去与重置焦点
同后现代主义历史哲学相似,历史编纂元小说认为历史的书写意图重新创造事实上确实发生过的事情并试图重现它们的意义,但这个过程所关注的焦点是历史的现在,而不是过去。历史编纂元小说不像其他激进的后现代主义流派那样否定时间具有的方向性,遵循着这种“有方向的”时间观,历史编纂元小说鼓励着自身在重新“创造”历史时对历史中的结构、意义和情节进行焦点重置。在这个过程中,历史的价值和实践以线性的发生顺序呈现“以前—以后”的图景,而“现在”正是这个图景两端共同的指向。因为要想叙述时间,就必须填充时间;要想衡量时间,就必须要先分隔时间。历史编纂元小说发现历史档案中的所有叙事模式都遵循着类似的故事线索,因而也以此成规设置了同样的剧情以及基本相同的起点和终点,并以重置焦点的方式提出了重现过去的可能。
可见,历史编纂元小说通过材料的整合、编写,建构和塑造一个看上去真实可感又充满含义的世界,同时又从不同角度以元叙述来鞭笞被神化的意义、揭露意义生成的语境化条件,充满热情地拥抱后现代思潮。而被包括历史编纂元小说在内的后现代历史书写冲击,许多历史研究者对史学的坚定信念开始动摇:“尽管语言和修辞学转向脱离语言的使用者而强调语言的意义结构,但是,……从历史转向的角度看,根据属于历史学家所栖居的语言的牢笼里的规则,历史编纂将被还原为构成其对象的语言符号的子系统,即‘过去’”[15]。从这个意义上说,历史编纂元小说以修辞模拟了历史编纂的过程和行为,不仅用语言符号塑造了经历的现实,还在这个过程中将意义还原成经验。
福柯在《知识考古学》中把“知识型”解释为“像世界观一样的东西”,是所有知识的分支都共有的一片历史,它给每个分支加上了同样的标准和假设。它是理性的一个总体阶段,是某个特定时期人们都无法逃脱的某种思想结构,是被一些匿名的手一劳永逸地书写的庞大的法律实体[16]4。身处后现代话语之下的历史编纂元小说尽管非常警惕历史叙述中的权力控摄,但也意识到自身的书写不可避免地被某些“知识型”和权力控摄所左右[17];历史书写不仅仅受到个人行为影响,还关联着时代、社群、意识形态等等因素,也同样难逃“话语”的影响。因此,福柯才会强调他“想使思想史摆脱其先验的束缚。”但是,历史编纂元小说通过文本间性来溶解文学文本和历史文本之间的差别,淡化历史叙述中出于历时性的解释,颠覆某段历史时期或某个历史阶段话语中的权力控摄。
如同后现代历史哲学,历史编纂元小说也发现了我们关于过去的知识总是与话语权力的掌控者密切相关,这些掌握话语权力者常使用一种聚焦化的表现方式来让历史为自己发言,这本身就构成一个足够宽大的反思空间。历史编纂元小说认为作为反思对象的这种聚焦化表现方式往往隐含着某些未被认清的特殊目的,但是它也强烈地感知到这些隐含的目的只有在一种刻意的曲解和重申中才会变得明显起来,这也是历史编纂元小说对历史思考的一种贡献。
针对这一点,历史编纂元小说更愿意在自己的叙述中表现历史虚妄,将分散的、无意义的碎片创造出意义。当代历史哲学家发现,作为修辞构造和艺术幻觉的历史文本性建构恰恰是把作为历史本质的“整体性”变为了以文字和理性贯穿的“整体感”,它截取整体性中的一部分,然后将这个部分以某种基本的一致性与整体建立起关联,将不完整的意义填充进历史书写中。“历史事实的问题和历史本身的问题一样,就在于它们是对过去的建构和阐释。在赋予一定的意义之前,证据不代表事实,而所有的意义又都是在一定的框架和视角中完成的。”[18]而历史书写需要文本中存在基本的一致性,这又促使历史书写者强行避免意义的对立,他们把解释和概述强加在历史叙述上,以避免片段之间存在的多重意义相互冲突,以丧失意义的多样化来博取意义统一性的错觉。
尽管有的历史学家认为当今时代的真理已经不再是一种关系而成为一种判断,但是历史编纂元小说却不再相信这种判断的有效性。作用于历史陈述的强大话语在某种意义上讲已经具有了存在论般的地位,从而挤压了认识论的某些存在基础。在对作为事件的历史和作为话语的历史进行的反思中,历史编纂元小说反复证明了“话语—权力”体制所采用的语言形式成为横亘于我们与过去之间那段无法穿透却必须得到转移的意义堡垒;在这些经过权力编码的话语成为历史之后,历史编纂元小说发现若要重塑自己对历史事件的意图模式,最佳方式莫过于突出和放大文本的自我指涉性,将对过去的言说、对将来的假设并置于对今天的意图书写中,这样历史编纂元小说的写作就不仅是历史文本的替代品,而是重塑了一个“现在”——一个使意义交汇的特定时刻。只有充分把握了“现在”这个唯一真实存在着的当下,才能看到权力的知觉视角是如何使得历史的叙述中有关过去和将来的意图避开“现在”这个凝固不动的实在而变成一个比喻的。
历史编纂元小说突出历史叙述实体当中所含的单个陈述,也维护历史“综合性视角”中常被忽略的个体陈述。运用文学的方法,历史编纂元小说其实完成了一项历史学研究的重要任务:不仅发现了过去的实在,还充当起过去与现在之间的沟通者;它不以解释过去为目标,却常常将对于我们而言似乎习以为常的过去以陌生而异己的方式展现出来。从这个方面说,历史编纂元小说可以被称为一种应用的历史学,它给了后现代时期人们如何应用历史知识的新方法。它专注于展示“真实性”和被叙述话语处理过了的“实在”之间的对立,将种种关于权力与历史、话语与实践的悖论扭结于建构的文本中,将历史叙事从线性发展中抽出,分割成一个个互不相干的岛屿。它着力表达只关乎自身的叙事,在中性语态中和历史经验建立关系,它不公开认同或者否定某种理论或观点,而是用一种实践来暗示自己是否相信并且服膺这种思想气候、并自觉地遵循此道。这些做法完全解释了历史编纂元小说为什么是“后现代”的,后现代主义明确提出了每一种叙事都包含着意识形态因素,而历史编纂元小说就有效地发掘出意识形态因素进入每一种历史知觉中的事实过程,并在此基础上来重构实在的可能性。虽然这个重构过去的过程不可避免地有着想象的因素,然而这些想象的因素并非纯粹就是武断的。正如每一种重构都反映了一个不同的视角,历史编纂元小说正是利用这个过程和契机表达它的政治立场,即没有最终的历史,同样也没有最终的解释。
一个特定的历史叙事越是远离所谓的“元叙事”,它就越是后现代主义的。历史编纂元小说通过种种方式对“元叙事”的打破和其中弥漫的历史哲学思考,折射出了当下人们对历史的疑惑和追问。
诚然,不存在没有立场的历史,也不存在没有立场的陈述。历史编纂元小说自身从未对自己陈述的客观性进行过任何辩护,既然认同历史陈述的历史性就更不该忽略历史批评、历史反思同样具有的历史性。但历史编纂元小说不断提醒读者正视的是,虽然提倡“多元”,但并非所有的历史陈述都同等有效,在提供不同解释的过程中不该否定“过去”曾经历史性地存在过这个终极的客观性。追求客观性并非导致观点沦为偏见的最终原因,使观点沦为偏见的恰恰是它全然无视那个曾经存在过的客观。这些思考使得历史编纂元小说成为另类的历史哲学研究。而历史编纂元小说中的后现代主义历史哲学视野也给予其对当今状况的探讨和追问:如果放弃历史,那将是对人类自身的背叛和否定;我们迫切需要反思的是人类对待历史和“运用”历史的行为。因此,今天的时代不是不需要历史的参与,而是更需要历史的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