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里亚劳动符号化的三重规定及其内在幻像

2020-12-20 15:55徐玉
关键词:符号化马克思符号

徐玉

(华北水利水电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6)

在《象征交换与死亡》一书中,波德里亚展示了受代码支配的社会的运作方式。代码,顾名思义,就是代替真实事物的数字、符号、表象。波德里亚认为:“仿真是目前这个受代码支配的阶段的主要模式。”[1]62这种支配模式能将一切吸纳进代码之中,消解它们的基础和目的,构造出一个关于社会与自然的幻想。也就是说,这种代码所营造出来的幻觉已经脱离了传统意义上的以潜意识为基础的欲望和以经济为基础的解放,历史被其架空,变成了毫无价值的话语。在这种背景下,波德里亚认为曾经在社会运转中起着重要作用的“劳动”也同样变成了代码社会的一个符号。“劳动按照一种无所不在的代码……必须把人固定在各处,固定在学校里、工厂里、海滩上、电视机前或进修中——这是永久的动员。”[1]14从这里可以看出,劳动作为一种控制所有人的代码,已经将人填入了一个又一个设置好的空格之中。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是因为劳动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所讲的主观对客观的改造,也不再是满足人的需要的基本条件,而是变成了一种代码。人为了去学校里、工厂里和海滩上而劳动,但是没有现实的基础,因为其基础早已经被虚无化。如果去学校是为了让孩子不输在起跑线上的话,那所有孩子都去学校是否就让孩子赢在了起跑线上了呢?如果去海滩上是为了享受愉悦的话,那人山人海的景象会告诉我们,愉悦是一个幻象。这说明,所有劳动的合理化理由都是被营造出来的幻像和代码,我们并不知道真实的基础在哪里。劳动早已不是马克思所追求的自由自觉的个人本质的显现,而变成了整个社会无基础的代码运行的一环。代码就是幻象,社会与自然都处于幻象之中。在波德里亚那里,劳动何以成为一种非真实的代码和幻象的呢?我们不妨解读波德里亚的劳动变成代码与非真实幻象的逻辑规定,分析波德里亚的劳动符号化的原因和基础,从而揭示波德里亚劳动符号理论的逻辑缺陷。

一、资本巨网的统治:死劳动对活劳动的压迫

死劳动和活劳动之间的关系展现了整个社会关系的转变。“客体化劳动的积累作为生产力取代活的劳动,然后通过知识积累而无限增殖:‘此时社会智力的知识、技能以及所有总生产力的积累就被吸收到与劳动相对立的资本中:从此生产力就作为资本的一种特性,更准确地说,作为固定资本的一种特性而出现。’……”[1]17不同于马克思的劳动概念,在波德里亚那里,所谓的活劳动就是客观化劳动,人的劳动,是生产力;而所谓的死劳动,就是活的劳动的积累,也就是资本。存在于资本和活劳动之间的,则是所谓的知识、技能和工具,它们本身可以被活劳动所用,也可以成为资本的组成部分。马克思曾经认为资本系统是在一切活劳动被消除之后重新建立起来的,而活的劳动这时就仅仅成为一个生产要素,不能成为一切价值和使用价值的衡量尺度。活的劳动本身就是一个可以被任意交换的要素,本身并没有价值,或者说活的劳动的价值和其他任何技术、工具和科学的价值仅仅处于同一地位。所以,“使用价值/交换价值、生产力/生产关系”——这些在马克思主义看来也同样是不存在了的。也就是说,这里的劳动就没有了鲜活的感性的基础,所有的一切都被纳入资本的运营之中。整个社会系统只有资本的投入与产出、资本的缩水与增值、资本的无限再生产,而劳动就只是资本巨网之中一只被捕捉到的麻雀,活劳动被死劳动——资本所控制和压迫。

死劳动对活劳动的压迫,具体方式是怎样的呢?除了上面所说的一切都在资本运营之中外,最厉害的一种方式就在于一切要素、范畴和物的随意可交换性。“生产和经济中的一切都根据无限自反性(这和政治、时尚或传媒中的自反性相同),变得可替代、可逆转、可交换。”[1]17可交换性就证明了劳动本身再也不能成为经济的基础,只能成为以资本的名义而存在的一个要素。另外一种方式就是资本在压制了生产性劳动的同时也带来了对人的压制。“资本……也许恰好扎根在掏空了生产性的劳动中,扎根在‘非生产性’的劳动中……确立自己真实的统治,不再仅仅统治劳动,而且统治全社会。”[1]18波德里亚这里所说的非生产性的劳动就是马克思认为的服务性劳动,生产性的劳动则是劳动产品和劳动者属于一体的劳动。但当资本扎根于这种非生产性劳动之中后,所有的劳动就变成了波德里亚口中的“劳动/服务”,因为这时候的生产性劳动都变成了时间、空间、智力等的投入,都变成了服务。如果全部劳动都是服务,那么劳动就成了为了他人、他物、他事而进行的可交换的一个要素。于是,所谓的生产性的活的劳动就变成了虚假的活的劳动,因为它仅仅是一种服务,不是劳动者自身的生产。正如波德里亚所说:“到处都有劳动,因为不再有劳动”[1]21-22。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波德里亚理论中死劳动对活劳动的压制及其方式,也说明了波德里亚心中的劳动是生产性的劳动,他这样认为的原因就在于他继承了马克思对于价值的解释,即“商品的价值与生产这些商品所耗费的劳动实践成正比,而与所耗费的劳动的生产力成反比”[2]72。如果在这种理论视野中,资本的所有结构都是在生产性的劳动之上,工资、货币、剩余价值都是与生产挂钩的,生产性劳动成为衡量这一切的基础。但是一旦生产性劳动所具有的基础地位被资本改造(死劳动对于活劳动的控制),衡量一切的价值基础就消失了,服务本身变成了一种资本投入,其目的是为了换取更多的资本。而服务本身所具有的价值又是通过全部的交换过程实现的,也就是在资本本身的流通过程中实现的,对劳动性质的符号认识造就了这一切。那这种对于生产性劳动所具有的优先性地位如何来解释呢?劳动性生产真的就只是资本洪流中被任意摆布的棋子吗?这将是波德里亚理论中一个待解释的部分。这两个问题涉及到商品的使用价值,人的需要和人的自主性问题,而这也恰恰构成了劳动符号化的另外两个方面的表现。

二、使用价值的缺失:生产的幻觉

作为商品价值衡量标准的劳动被虚无化之后,劳动并没有被当作直接无用的东西取消,而是被塑造成了一种虚幻的劳动。“今天……即一切都失去了具体的目的性,以前这种目的性是生产和再生产之间有所区别。”[1]35波德里亚这句话最关键之处就在于劳动的目的性及目的性的丧失。那劳动的目的性到底是什么呢?劳动是满足人的需要的手段,也是人的存在方式,劳动的目的性显然只能是劳动的使用价值和人的需要。在波德里亚看来,只要人们在所谓的再生产过程中能够发现任何基于自己的需求或者社会的需求而建立起来的生产目的,那么这种劳动即便不是源于自己的本意,即便在这种劳动的过程中存在着不合理的剥削关系,这种劳动也是可以被人们接受的。所以,所谓的再生产就是抛开一切与人的真实需要相关的无目的的对自身的扩大。

但是这里就涉及一个问题:波德里亚为什么会认为后现代社会的生产与个人的需要无关呢?产品为什么会失去使用价值呢?生产是否与需要相符时,波德里亚只是提到“哪怕是以想象的方式相符,所以‘需求’这个概念才具有如此的根本性,如此的蒙蔽性”[1]37。从波德里亚这句话,我们可以决断出后现代社会劳动产品为什么失去使用价值,那就是消费主体的需求本身就是虚假的,是被宣传所灌输的,所以才具有蒙蔽性。当大家都认为自己有需求但实际上又是无目的的时候,就已经陷入了资本的巨网之中。虽然波德里亚在这里断定了后现代社会劳动的无目的性与需求的无关性,但是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波德里亚还是设置了一种根本的人的需要,否则这种对生产无目的性的看法将站不住脚。

劳动的再生产化为了证明自己的合理性,最后还是把自己装扮成了一种真实的劳动:生产的劳动。“那些今天还相信自己劳动力使用价值的人,即那些无产者,是潜在的受到最大蒙蔽的人,他们最不可能造反,这种造反让人强烈意识到自己深深的无用性,意识到循环性操纵:把人变为荒谬的再生产的纯粹标志”[1]37-38。波德里亚在这里道出了人们对自己劳动使用价值的看重以及对作为人的真正价值的看重,而当这种使用价值被符号化之后,剩下的只是一具躯壳。人们避免造反是对自己的尊严的最后的把守,不希望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变成毫无意义的符号。无产者还处于被蒙蔽的状态之中,所以他们的劳动也处于虚假的生产性的劳动之中,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劳动已经被抹杀,所以也不会真正对这个社会进行任何反抗。相反,那些意识到自己劳动已经变成了简单的符号标志的人,意识到自己作为人的尊严已经被表面的符号运作所取代,才有可能反抗。尽管波德里亚将劳动代码符号化,但是从这里还是可以看出,波德里亚是一个人本主义者,将人的尊严看得比较重要,他将人本身看作目的,这与康德的启蒙主义精神是一致的。只不过在波德里亚眼中,所谓的目的也就是人本身的需要,是人的真正的需要,而不是被各种宣传所营造出来的虚假的消费需要。

所以从根本上来说,生产性的消费是发达工业社会的一种幻象,是为了让人们觉得自己所生产的东西具有使用价值的幻象。之所以需要幻象,是因为人们并不想真正承认需要它们,或者说这些幻象本身就代表着人们所期待的、但是又不是拥有的彼岸的存在物,同时也代表着人们的记忆。这些幻象是在消费时代所宣传的,也是作为集体的人们所共同拥有的意识。

三、与死亡的交换:人的尊严被彻底摧毁

如果说在生产的幻觉那里,人还有尊严的影子的话,那在与死亡的交换这里,人们的尊严就被彻底抹去了。从波德里亚这部书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死亡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实际上,他将劳动看作是与死亡的交换,是一种缓慢的死亡,是死缓。“劳动并非作为一种死亡与‘生命的实现’相对立——这是唯心主义的观点——劳动是作为一种缓慢的死亡与暴死相对立。这就是象征现实。劳动是作为延迟的死亡与牺牲时的及时死亡相对立……劳动的唯一替代物不是闲暇,不是非劳动,而是牺牲。”[1]54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波德里亚认为所有的实践都已经被纳入了一种劳动的系统,即使是休闲也都是在为劳动服务,更别提在休闲时的消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工资的馈赠已经变成了资本统治的一部分,“工资接受者在消费中,在物品的使用中再生产的,恰巧是和他的劳动中所经历的缓慢死亡完全相同的象征关系”[1]57。在阐述劳动与死亡的交换的时候,波德里亚将这种交换关系比喻成古代战争中以对方的奴役来代替死刑时所形成的交换。在这种奴役关系中,不让被俘者死亡是为了让其永远处于控制之下,永远处于劳动之中。这时候,权利变成了单向给予,尽管它表面上看起来是被赋予的和接受性的。因为与生产、消费和工资的关系类似,权利也从表面的给予变成了实际的控制,“当权力是在单向给予时(尤其是给予生命……),人们却成功地强行建立了相反的证明:权利也许是在单向接受和占有”[1]58。在这种强大的资本和权利控制之下,一切劳动都变成了奴役,唯有真正的死亡可以冲破这一牢笼。所以劳动和死亡的交换就意味着劳动永远处于资本和权利的运行轨道之中,难以脱离这个轨道进入真正为了满足人类需要的轨道。由此可见,在波德里亚的话语之中,人的生存已经到了何种不堪的境地,唯有死亡方能带给人尊严。

首先,劳动作为与死亡的交换带来的是人的情感的虚无化,因为在缓慢的死刑之中,任何抱怨、叹息和愤怒都显得十分软弱。人也被主导性的话语宣传统治着,并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妥。其次,人的理性被抽空了,剩下的只有永无止境地在符号中运行。仿佛在进行劳动、生产和消费的时候,人所起的作用只是不断地服从,任何所思所想都只是资本和权利的所思所想,因为思维本身就是被操控了的,所以其固有的逻辑也不会超出这个框架,除非用死亡进行反抗。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波德里亚对人本身的理性持悲观的态度。他并不如启蒙主义者那样认为人具有独立自主选择自己生活的思考能力,而认为人对自己生活的选择是被社会所规定了的,人对自己生活的选择的解释最终也要归结到社会的灌输。因此,感情和理性在资本和权利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

四、劳动符号理论的内在幻像:看到虚幻,忽略真实

作为一位后现代主义者,波德里亚拥有犀利的目光、深邃的洞察力。他将整个社会的运作方式当作一种象征符号的交换,一切都已经失去了其本身的意义。资本巨网的统治、生产的幻觉和与死亡的交换三种劳动规定的形式从三个方面阐述了劳动本身的虚无化。资本的统治说明了劳动只不过是资本洪流运行的一个工具而已;而生产的幻觉则说明劳动是被宣传构造出来的人的意义,作为使用价值的劳动已经灭亡;与死亡的交换则说明的是人的自由意志的沦丧,在社会中生活的迫不得已。而这三个方面能否成立和统一是需要前设基础的,因为劳动作为代码符号,并不能抽象存在,总是有具体实体存在的。从这个意义上看,波德里亚劳动理论的三个方面能够成立的第一个前设基础就在于作为满足人类需要的生产使用价值的劳动已经一去不复返,剩下的只有为了资本运行所进行的欺骗和压迫(尽管这种压迫不是体力上的,却是精神上的)。这个前设基础能否确立取决于波德里亚的劳动符号理论是否能将所谓的真实的需要和真实的使用价值区别清楚。第二个前设基础则在于如何认识到人类意志被符号所俘虏,理性如何被虚妄所掌控,最后变为缓慢死亡的奴隶。死劳动对活劳动的关系,无论是为了资本运行所进行的欺骗和压迫还是人类的理性走向虚无,都最终造成了真实与虚假的对立。在我们看来,波德里亚劳动符号理论的这两个前设基础都是经不起推敲的。

(一)依赖人的真正需要又排除人的需要

我们来看第一个基础将会导致的后果。按照我们的分析,波德里亚预设有一种真实的需要,否则他也不会认为现在的劳动是在制造虚假的符合人们使用价值需要的意识。因为没有真正的需要也就没有虚假的幻像,生产的逻辑所最终造就的就是人们对自己真实需要的一种认同。那么这种真实的需要是什么?它和使用价值之间有什么关系呢?需求本体的设置最后将导致什么样的结果呢?

在这本书中,波德里亚并没有给出人类真正需要的具体阐述,但是从他的其他著作中可以看出,他对真正需要的这个预设是不承认的。波德里亚经常谈到的就是“使用价值”一词,他认为使用价值只是一种抽象的存在,这种抽象存在于所有物品中。也就是说,波德里亚最终与马克思和恩格斯分歧的地方就在于他认为所有的需求都是经过虚假的系统掩饰过的,而马克思和恩格斯则认为人有一种真正的占有自己本质的需求。但是如果所有的使用价值都是被粉饰和改装的话,那么被粉饰和被改装的那个东西是什么呢?波德里亚认为被改装的那个需求是抽象的需求。那么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说的需要真的是抽象的吗?显然不是,因为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话语体系里面,至少存在着两种真实的需要,从他们的论述中我们能够对使用价值进行一个恰当的界定。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揭示了第一种真实的需要。马克思认为人的真实的需要就是自由自觉的劳动。“人对世界的任何一种人的关系……是能动和人的受动,因为按人的方式来理解的受动,是人的一种自我享受。”[3]85这种自由自觉的劳动是对人的本质的全面占有,全面的本质里面肯定了人的一切感官和精神的自由占有和享受。而第二种真实的需要则是恩格斯提到的“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4]776时所设置的本体。马克思和恩格斯都将人的本身的需要放到了人的具体生活里面,并没有抽象地把需要规定为某种高于生活的需要。那么波德里亚在书中提到的所谓的生产的幻觉导致的假的符号需要超越了马克思所说的这种真实的生活的需要了吗?显然是不能的。

实际上,马克思和恩格斯谈到的人对于自己生活的各种关系的全面占有的劳动和人为了吃、穿、住、行的劳动当然具有一定的时代性和变化性,但是这两种真正的需要是对人在各个时代需求的总结,并不是单纯的设想。“作为历史产物的当下性概念(比如‘劳动’)是否可以具有普遍性呢?答案是肯定的。因为从认识论角度看,这不过是社会认识的一般规律。”[5]而波德里亚谈到的人们所消费的产品一开始就处于社会关系之中的论调,马克思和恩格斯也是赞同的。但是这种消费产品的社会关系真的就能解释需要本身也是被粉饰的吗?按照波德里亚的逻辑,买房子本身是一种被社会所粉饰的需要就证明了住房需要本身也是被粉饰的。但如果按照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逻辑,人们都有住房的需要,只不过在不同的社会里面,人们会被不同的宣传口号和意识形态所诱导,最终选择以不同的方式买不同的房子,或者通过自身的劳动占有对象,实现自身的需要。波德里亚的狡黠就在于他不是否认这种现实的真实需要,而在于他在这里偷换了一个概念,即以物的使用价值的变化性代替了需求本身内核的不变性。需求表象也许是琳琅满目的,可为了实现个人对自身本质的全面占有的劳动和为了吃、穿、住、行的劳动本身的内核是常在的(尽管它们常常以不同的面目出现)。波德里亚符号哲学的思维精神则是以一种表象的哲学去否定马克思和恩格斯所提到的真正的人的哲学。所以,我们必须看清楚使用价值和需求本身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波德里亚对这两个词的混用导致了他将需求完全按照表面的消费的物的流动不居的特点来理解,从而将整个劳动本身所具有的意义也按照消费物的资本化和符号化来理解。现在我们回到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劳动理论,我们看到的只能是这样:即使劳动处于资本的控制之中,即使人们的消费只是为了再生产,但如果没有真正的需求,资本的控制就无法实现。如果人们没有吃、穿、住、行的需求的话,没有实现全面占有自身本质的需要的话,资本如何去控制劳动者呢?更为重要的是,没有真正的需要,资本所粉饰出来的幻觉是粉饰给谁看的呢?如果人们没有真正的需求,那么生产的幻觉也不能让人们沉醉。所以,波德里亚那里作为符号的劳动背后还是对真正需求的压榨和控制,它只是说明“资本主义的生产劳动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场所上都发生了扩展”[6]。因此,从这方面来看,波德里亚没有真正认识到马克思和恩格斯所提出的需求和需求基础之上的劳动。

也就是说,波德里亚为了将劳动彻底符号化,他不得不否定马克思和恩格斯所提到的人的真正需求。因为人如果是为了自己的需求而进行的劳动(尽管这个劳动仍然带有被迫性和一定程度的被欺骗性),那这个劳动本身就不仅仅是单纯的符号,这样的结果将危及他的理论体系的合法性。正是由于这个良苦用心,波德里亚不惜否认人们的需要存在短缺:“曾经有过真实的短缺吗?即有过经济原则的现实吗?”[1]48显然,波德里亚并没有看到问题的真正矛盾所在,因为现实的短缺无处不在。尤其是在发达的工业社会里,放心食品、保障住房、便捷交通和可靠的医疗也没有真正实现人们的需求。因此,人们有什么理由不去追求基本的需求而去消费和生产所谓的符号呢?因为仅仅靠这些劳动符号,这些人的最基本的硬性需求都很难说已经实现。那么波德里亚是否就能否认有更高需求的人?而且“高级需要的追求与满足导致更伟大、更坚强以及更真实的个性”[7]59。但是波德里亚无论是在现实的人的需求上,还是在抽象理论体系的建构上,他都是做不到的,因为波德里亚在嘲笑现代社会的劳动是一种生产的符号幻觉的时候,实际上他已经预设了真正的现实的人的需要。所以,对于波德里亚的这一理论来说,其实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矛盾:一方面对真正需要存在着巨大的依赖,另一方面又极力排除人的真正的需要。因此,从符号劳动的第一个基础出发,并不能完全证明波德里亚的劳动符号理论是逻辑自洽的。现代劳动有其真正的价值所指,有对真正需要的满足,即使表面上在资本巨网的强大诱惑下,人们过度消费和无度生产,其基础层面的人的需求仍是不变的。这个基础需求就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说的对自己本质的全面占有和衣、食、住、行的需求,而在这个基础上形成的劳动具体存在是不会被过度消费和无度生产抹杀的。波德里亚劳动理论蹩脚的地方就在于他不能有效解决这个悖论问题,即无论消费的符号多么复杂,这些符号都不是凭空产生的,都依附于不同的中介物,这些中介物又分属于不同的利益集团,具有各种各样的利益链条[8]319。从这个意义上说,生产不完全是符号生产,劳动也不仅仅是符号而已。

但是,在这样纷乱芜杂的广告宣传以及利益往来之中,人们如何能够对自己的需要做出正确的选择呢?波德里亚可以说,即使人有真正的需求,他们在发达的工业社会中也无法清醒认识到这一点,最后陷入一种符号化的劳动之中。这就涉及到波德里亚劳动符号化理论的第二个基础问题。

(二)人的主体性被暴力性地掩埋

波德里亚劳动符号理论的第二个基础成立的关键就在于人的自主性能否成立的问题。因为劳动仅仅只是与死亡做的交换,所有的劳动都已经被磨平为单调的资本和权利运行中的一个小零件。那么作为主体的人会心甘情愿去做这个零件而真的选择缓慢死亡吗?如果是的话,是否说明人的理性已经彻底被改造成“我们”的理性,彻底失去了对自主生活向往的欲望和能力呢?

在《象征交换与死亡》中,波德里亚认为人是早就被资本所改造过的人。“资本把人投入劳动,但它同样也把人投入文化,把人投入需求……它在各处都同时根据敌对神话和冷漠神话来训练人。”[1]50所以“人永远不能在真实层面上战胜系统……这是他们的想象,是系统本身强加给他们的想象……这个场地永远是系统的场地”[1]52。

由此可以看出,在波德里亚看来,无论人在这样的系统中如何挣扎,都无法逃脱资本和权利的控制,因为这条道路已经被提前铺设好了。这条提前被预设铺好的路甚至渗入到人的意识层面,人人都是行尸走肉的躯壳,因为所谓的法律、自由和性关系都只是资本和权利玩的把戏,最终演戏的人却是大众。人的潜意识和欲望都已经被塑造完毕,何来自己的选择呢?既然人的自主选择是被决定的,那么作为主体的人的其他特性也完全被掩盖了。所以,当波德里亚说人的劳动是在与死亡进行交换的时候,是将人的尊严、情感和价值完全符号化了。“与主体对垒的过程当中,无内容的符码将因其‘无内容’而获胜,无意义的物将因其‘无意义’而获胜。”[9]189

那么,被形形色色的关系和纷繁芜杂的利益缠绕的人的意识和行为方式真的能和人们的真正需要相抗衡吗?事实上,即便人们按照自己的真实意图来决定,他们的选择也是千奇百怪的。这就说明人们仍然按照自己的规划在生活,即使自己的规划已经被系统给规划了,这时候就出现了个人与系统之间的张力问题。波德里亚在这个问题上不能给出更多的答案,而是暴力地强调这张无法逃脱的巨网。与之相比,马尔库塞在谈到人的真正的需要的时候谈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表面上看每个人都被各种各样预先铺设的关系和情感束缚着,失去了自己进行深入思考和想象的空间,但貌似真正的知识并没有满足人们的需求[10]4。这就说明个人不能选择是因为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而不是因为他们不能选择,所以我们不能简单地说人失去了选择的权利。因此,对于人的自主性的理解,波德里亚显示出极强的片面性,他看到了人们“为了证明自己,只能跟着广告塑造的物品意向走以达到社会认同和自我认同的目的”[11]171,看到了人们对于集体认同的重大影响,但是却没有看到更为重要的一面:人是有真正需要的动物,在真正需要的驱动下才会做出选择。当他认为“人们已经不是在销售一件特定的产品了(如卫生纸),人们是在销售‘卫生的保护’,而卫生巾正好是一种潜在的计划的保护措施”的时候[12]138,没有认识到卫生巾的确是有用的(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说卫生巾的作用是在近代才产生的,也是时代的产物,但是它所具有的清洁功能是可以替代以往的类似物品的。不能说以往没有而现在有的商品是意识形态的产物,其中包含了人们对自身需要的认识)。所以,即使人们的意识已经被控制、被单一化为一想到清洁就买卫生巾,或者买名牌的卫生巾,但是人们在这时候不会去买电视机,因为此刻的需要是此功能而非彼功能。所以,在劳动层面,资本虽然指向的是生产卫生巾的利益,但如果人们没有意识到卫生巾的清洁功能,利益是不能实现的。这时候资本家的劳动和工人的劳动虽然从浅层次上看是属于追寻更多利益的劳动,但其对于市场需求的认知是必须的,因而在销售中做更好的产品也是必须的,因为消费者随时可能消费另外一种产品。人的意识虽然被宣传所控制,但是仍然会因为真正的需要而进行选择。按照马尔库塞的理论,如果给我们更多的选择,我们绝对会按照广告宣传的那样去做,主体不是失去了选择的能力,而是没有选择的机会。

因此,人的劳动也并不是完全在和死亡做交换,人的需要和选择说明了人的尊严、情感和价值仍然没有完全被虚无化。“波德里亚一味地强调媒介对现代社会的深刻影响,而忽视物质生产和经济生活的决定性作用。”[13]162这种物质生产和经济生活本身所折射出的是人按照自己需要进行劳动的过程(当然,仍然是在资本统治之下的劳动)。在这个劳动过程中,人的需要得到满足,人的尊严、情感和价值得到一定程度的实现,尽管很大程度上这三者可能也是在他所谈到的符号体系中的。波德里亚对这三者的符号化和虚无化证明了他对于人的悲观,对人认识的片面性。马斯洛认为人的需求是分层次的,而高级的需求更能够给人的精神带来幸福感和满足感。因为,具有更高级需求的人的劳动肯定并非只是一种与死亡的交换,它反而是如马克思所说的,是对自身本质的全面占有,是在自由自觉地使用自己的本质力量时所感受到的深深的宁静。

所以,从符号劳动论的第二个基础来看,作为主体的人并没有完全被符号化,劳动也并非是与死亡的交换,也并非是资本和权利运作中的一颗螺丝钉。劳动本身在一定程度上所彰显的是人试图去满足自身的需求,是真实的选择。即使所有的劳动都已经变成了再生产的劳动,人们在这个劳动本身中的目的仍具有真实选择和非真实选择之分。即使一切劳动都是一种服务,这种服务之中也存在着人对自身价值、情感和尊严的渴望(对于别人的服务是为了对自己的服务,对于自己的服务并不是完全符号化的)。我们并不能将这一切都归结为宣传、意识形态、资本和权利,因为这其中还有真实的人的存在,丰富的、饱满的人的存在。

五、结语

从符号劳动论的两个基础出发,我们可以看到波德里亚将劳动当作符号是存在很大的困难的。他一方面不得不将人的真正的需要当作条件,一方面又将人的需要说成是一种被资本和权利改造的幻像,而且他将人的选择、情感、尊严和价值彻底虚无化的做法实际上是对人本身的片面化。人有更多的理性和动力去做非符号化的事情,劳动本身既可以是满足刚性需求的,也可以是自我本质力量的发挥,所以完全将劳动符号化是一种理论上的片面化。当然,我们也不能因此就全盘否定波德里亚对劳动进行符号化的解释,因为在真实的需要和符号化的需要之间确实存在着一定的张力,而这二者之间的界限并非十分明确。即使理性的人有能力去为自己的尊严、价值和情感劳动,其固有的群体化思维也可能将其变成大众,从而退回到符号化的劳动中去。因此,符号劳动论的限度就在于其能解释被宣传所掌控的那部分劳动和在劳动中如物一般的人,但是绝不能将真正需求所导向的劳动符号化,不能将人的真实自主选择的劳动符号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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