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边红旗看徐则臣笔下的“京漂”人物

2020-12-20 12:36:17常毓峰
关键词:小容徐则臣姑父

常毓峰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现代化进程逐步加快,北京作为祖国的首都、现代化的大都市,以独特的魅力吸引着无数年轻人汇集于此。他们对北京有一种无来由的向往,他们想要在此施展拳脚、大展抱负,他们对自己在此的未来生活有着美好的憧憬。伴随着大都市高速度、快节奏的发展,他们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问题也逐渐显露出来。这主要表现在外来人与都市的较量中,城市逐渐拒绝“京漂”们的进入,使他们无法在城市中走向生活的正常轨道。他们离乡背井,有的抛弃了原本平淡、安逸的生活,怀揣希望来到首都北京时,等待他们的不是首都人民热情的“北京欢迎您”,而是一双双鄙夷、嫌弃的目光。他们丢弃了原有的身份,在北京又找不到属于自己的新身份,有的最终慢慢沦落为各种社会不法分子。徐则臣笔下的“京漂”一族,描绘的就是这一类边缘群体。“典型环境不仅是形成人物性格的基础,而且还逼迫着人物的行动,制约着人物性格的发展变化”[1](P215)。在作品中,徐则臣描写了边红旗等人在北京的漂泊生活,但对于他而言,物质匮乏并不是“京漂”生活的主要问题,更重要的是由于漂泊生活导致的精神困境。边红旗等人与环境发生的强烈冲突及其内心焦虑主要体现在身份上“在而不属于”、身体的迷失和理想的破灭等三个方面。

一、身份焦虑——“在而不属于”的寄生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晓明先生指出:“徐则臣已然是70后作家的突出代表,他的小说自由而自然,却能穿过纷扰的现象,敲打生活的要害,驳杂、饱满、有内敛的力道。他总能贴着生活的边缘走,开掘出一条弯曲却执拗的属于自己的路径。”[2]徐则臣笔下刻画的“京漂”形象始终游走于社会的边缘,为了生计他们藐视法律底线,从事着不法职业。他们中间的大多数是违法人员,有伪证制造者边红旗(《啊,北京》)、陈子午(《天上人间》)和姑父(《伪证制造者》),有贩卖盗版光碟的旷山、夏小容(《跑步穿过中关村》),也有倒卖假古董的魏千万(《把脸拉下》)等。这样不体面的身份对于北京人而言像牛皮癣一样让人厌烦却又无法根除。

中篇小说《啊,北京》是徐则臣“京漂”形象的处女作,其中塑造的边红旗在来到北京之前曾是苏北小镇上的一名不错的中学教师,他有着稳定的工作、温柔的妻子、舒适而安逸的生活,但他总觉得日子过得有点别扭——再也写不出诗来。在当地教师工资减半时,他“在小镇上仅有的一点成就感都被取消了”,边红旗不顾妻子的劝阻,毅然独自一人懵懵懂懂地来到北京。到了北京之后,他十分自信地认为可以找到一份类似记者、编辑的体面工作,最后却因为没有“暂住证”只能和亲戚一起蹬非法人力三轮车。即使过着出苦力的生活,边红旗也怡然自得。而在三轮车被警察收缴后,边红旗失去了唯一的依靠,觉得脚底下空了,他感到恐惧,是一个“光溜溜的人”“是北京的陌生人、局外人”。

随着亲戚在北京混不下去了,“京漂”生活只有边红旗一人孤独地支撑。在机缘巧合下,他结识了以贩卖假证为生的小唐。起初,边红旗对贩卖假证深以为耻,但经过一次又一次尝到不劳而获的甜头后,边红旗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假证贩子,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如同“妓女”。身份认同的缺失让边红旗逐渐沦落成为一名伪证制造者。伪证制造者是触犯法律的,他像过街老鼠一样见不得阳光,人们对此唯恐避之不及。而边红旗在来北京之前的那份属于自己的工作——语文教师,被他轻而易举地抛弃了,如此也抛弃了原有的身份,而他在北京又无法找到属于自己的身份,于是陷入了精神困顿之中,最终沦为城市的边缘人。

无独有偶。不仅边红旗,《跑步穿过中关村》中念过大专的敦煌来到北京投靠老乡也是为了赚大钱,同样带着对未来生活的希望,最终却也沦为假证贩子、倒卖二手光碟的违法人员。《天上人间》中陈子午辞去家乡小镇安稳的工作,准备来到北京大展身手,却干起了非法的勾当,最终却因金钱迷失自我而在新婚当日丧命。《伪证制造者》中姑父在刑满释放后,无法忍受出卖劳动力的艰辛,继续重操旧业贩卖假证。这些违法人员终日不停地奔跑,为了生存、为了不被抓获、也为了初心,可他们最终停止奔跑,有的离开北京灰溜溜地回到故乡小镇,有的“二进宫”,更有甚者失去了生命。

边红旗们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新一代人,他们自小就知道北京是祖国的首都、是理想飞扬的地方。他们满怀憧憬地来到北京的怀抱,但立刻又被现实的无情打脸,没有暂住证还找什么工作。北京是一个十分重视证件的城市,身份证、居住证、学历证……证件是北京对城市公民身份的认可,所以,像边红旗这样没有证件的“京漂”一族处于身份认同的迷茫焦虑之中。边红旗们的身份焦虑一方面来自各种证件的缺失,另一方面,他们的职业也是身份不被认可的一个原因。

二、情感迷失——“城乡二元对立”下的苦涩

文学评论家刘金祥先生指出:“面对时代的流转嬗变和社会的迁进奔突,小说创作渐趋强化着观照现实、切近生活、介入变革的责任和效能。”[3](P154)徐则臣对“京漂”的生活并没有仅仅停留在为了生存无奈挣扎的浅层次,而是进一步深入到他们的情感层面。徐则臣的笔下,边红旗们与北京处于一种貌合神离的状态——他们身处北京这个地理环境,但在身份上却不为北京所认同。他们不具备各种证件,没有在北京生存的合法性。他们一无所有,只有赤条条的身体属于自己。在生存和精神的双重压力下,他们只能通过唯一属于自己的肉体来换取片刻的精神欢愉。他们自身清楚地知道这种短暂的身体慰藉是极其不稳定、随时可能变化的,但聊胜于无,也是对精神的一种抚慰。

在《啊,北京》中,边红旗与北京情人沈丹和故乡妻子边嫂之间的感情纠葛尤其引人注意。沈丹是边红旗北京房东的女儿,在边红旗搬到沈丹家之前,他的生活一直处于动荡、窘迫的环境下。边红旗与沈丹发生关系之后,不算难看,但也说不上有多么漂亮的沈丹给予边红旗温暖、慰藉,这让边红旗的“京漂”生活得到了暂时的稳定。换句话说,边红旗是通过与沈丹之间的身体关系来完成自己与城市的交融,得以真正迈进北京的都市生活。同时,边红旗想要通过与沈丹的婚姻来获得在北京生存的合理性与合法性,借此能和北京建立实实在在的联系,真正融入北京,获得认同。

边红旗与沈丹、边嫂三人之间的感情纠缠不清,找不到出路。沈丹温暖和慰藉了边红旗的“京漂”生活,但他也没有真正想要和温婉贤惠的边嫂离婚。边红旗发自内心地认为妻子是个好女人,也深爱着温柔恬静的边嫂,但在边红旗的心里,生在北京、长在北京的沈丹已然是北京的代言人,沈丹是北京的象征,而北京又是边红旗向往、眷恋的归宿,所以沈丹对于边红旗有别样的吸引力。边红旗想要通过与沈丹之间建立关系,进而被北京接纳。沈丹与边红旗交往一段时间后,开始挑唆边红旗离婚,边红旗在二人之间左右摇摆不定,一边是故乡小镇里相濡以沫的妻子,一边是北京的都市情人,他左右为难。实际上也是边红旗在北京—苏北小镇、城乡之间的艰难选择。苏北小镇如边嫂一样,让边红旗感到恬静平和,觉得老婆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是他温暖的港湾,但在北京与沈丹生活在一起觉得也很不错。边嫂意味着返回家乡过着什么都差那么一点的平淡日子;而沈丹则代表了充满冒险、激情的终极梦想。爱情与未来人生的路途纠缠在一起,情感变得模糊弱化,最终他只能伤痕累累地离开北京,回到家乡小镇疗伤。“边红旗其实还是属于苏北那个小镇的,那里有他美丽贤惠的妻子,有他的家,有永远也不会放弃他的生活,那些东西,才是最终能让他心安的东西”[4](P116)。同时也展示了他精神迷失的“边缘人”形象。

《跑步穿过中关村》一开篇,敦煌因卖假证刚从监狱里出来便遇见了卖盗版光碟的夏小容,夏小容当时正与男友旷山因意见不合而闹分手,同是天涯沦落人,敦煌和夏小容很快便发生了身体关系。同居后,二人彼此间相互慰藉,但也仅止于此。每天清早出门,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可即使这样,敦煌也非常满足。因师傅被捕后,敦煌与北京的联系完全割断,正是由于夏小容的收留,这样一个简单的落脚点让敦煌与北京再次有了联系,让敦煌有了小小的归属感。由此,盗版光碟的工作也逐渐熟练,但好景不长,旷山的回归把敦煌踢出局,敦煌只能卷铺盖走人。离开夏小容后,生活淡然无味。敦煌记得帮自己顶罪的师傅让自己照看他的女朋友,于是敦煌开始想尽各种方法来寻找师傅的女友七宝。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敦煌寻到七宝后,又与其发生关系,过着露水夫妻、彼此安慰的日子。

《伪证制造者》中的姑父跟着朋友来到北京没多久,姑父的朋友因贩卖假证就被警察抓进去了。还没站稳脚跟的姑父很快通过男性雄风就与地头蛇路玉离走到一起,过上了还不错的生活,但好景不长,没多久就被警察抓了个正着。三年后姑父出狱,心知自己愧对于家庭。他一直自诩要通过正当手段为儿子小峰多攒点钱,至少要挣够儿子上学的钱,儿子是他唯一的骄傲,但姑父一生好高骛远,并不是一个勤劳本分的人。在出狱后没多久,再次和情人路玉离走到一起,靠贩卖假证为生。

边红旗与沈丹和边嫂的感情纠葛、敦煌与夏小容的露水情缘、姑父与情人路玉离和姑妈的暧昧关系……从“京漂”这些不为人知的两性关系,我们不难发现他们动荡不安的生存状态,还有他们在忙于生计外的精神焦虑和情感迷失。在漂泊的城市生活中,身体成为“京漂”迈进城市之门的垫脚石。他们试图通过与城市身体的碰撞来获取城市的认可和接受。

三、理想破灭——“双重边缘”的无奈挣扎

身处北京,虽然给这些对北京怀揣梦想的追梦者带来希望,但也让他们不得不面临生活的压力和窘境。他们热爱北京,但在北京他们却遭到了无情的打击,“他们没有北京户口,没有正式工作,除了身份证,很少有拿得出手的证明,时常也需要躲躲藏藏。他们基本上是金领、白领、盛领之外没有‘领’的那个阶层。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是这个社会旁逸斜出的那一部分,歪歪扭扭地在一边独自生长”。徐则臣笔下的“京漂”人物在城市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无法立足。为了继续留在北京,他们只能生活在阴暗面里,从事着为人所不齿的非法工作。

在《啊,北京》中,边红旗怀揣着理想与希望来到北京,北京是他实现梦想的地方。边红旗来到北京的最初阶段,没有稳定的收入,居无定所,计划中的编辑、教师工作被替换成通过自身的劳动力维持基本温饱。他在基本生活之外,仍然坚持写诗,自称“民间诗人”。在心里仍然对北京死心塌地般的亲近,但他依然对生活充满激情,认为北京什么都好,进而达到创作的一个巅峰,“据他自己说,在他密不示人的诗歌生涯中,这是一个创作的高峰”。诗歌成为他抒发情感的唯一出路,是他困苦生活的唯一寄托。正如篇名“啊!北京”一样,三个字中饱含了边红旗对北京无尽的喜欢和深切的呼唤之情。而边红旗的安于现状并没有得到命运的垂青,生活又一次和他开了玩笑。三轮车被警察收缴后,他失去了在北京的唯一支撑,致使他最终成为假证贩子。

在整个阅读过程中,笔者的心情一直为这些小人物所牵动,当他们在与警察正面交锋时,我总会抱着侥幸心理,为他们暗暗祈祷,“不要被抓、再饶过他们一次”。同时也不禁思考,他们的最终结局又会是如何。虽然徐则臣笔下的“京漂”一族都是北京的狂热分子,发自内心热爱北京,想在北京干一番大事业,但作为从事非法职业者,他们扰乱了社会治安,破坏了北京的社会秩序。徐则臣为这些始终奔跑在追寻理想道路上的边缘人设置一个预料之中的结局。每当生活刚要步入正轨看到希望时,都会被命运无情地中断,让他们从新开始。

《啊,北京》临近结尾时,边红旗因涉嫌贩卖假证被警察拘留,情人沈丹在与边红旗多次纠缠离婚未果后撒手不管,边嫂得知后从小镇匆匆赶来将边红旗保释出来。这件事是边红旗与北京关系的转折点,自此之后他与北京彻底决裂,失望地回家了。“回家”对于边红旗意味着理想的破灭,所有的激情与梦想都走向终结,所有的奋斗与挣扎都宣告失败,所有的回忆和憧憬都褪去色彩。在他看来,无论在北京的生活再穷苦困顿,都有可能实现梦想的机会,但梦醒了,重回平淡无奇的苏北小镇预示着他的理想彻底破灭,再无圆梦指望,这对边红旗来说无疑是最致命的打击。边红旗所从事的违法事业注定找不到任何出路,得不到身份的认同,理想破灭的失落带给他无尽的无奈与尴尬。北京拒绝边红旗的非法进入,边红旗的理想必然破灭,注定无法在北京扎根。边红旗在理想之路上义无反顾、无所畏惧,可最终却撞得头破血流,失败告终。

同样,《跑步穿过中关村》中敦煌背负着生活的重担,在北京的各大地段奔跑,通过送货上门盗版光碟来维持自己的生计。小说的结尾设置得十分巧妙。敦煌最终因为维护旷山的利益,也为了挽救旷山,主动承认盗版色情碟是自己的而走进监狱。他用自己宝贵的青春换取了夏小容丈夫的自由。这一结局的设置不仅与前文师傅顶替自己承认假证是他的相对照,表现出敦煌的成长,在危难时刻愿意为他人挺身而出,更有一种悲伤的讽刺意味:为了不让夏小容的孩子失去父爱的温暖,敦煌主动承担了刑罚,但当敦煌的双手被铐住的时候, 他却亲眼目睹了夏小容流产;同时手机铃声响起,又亲耳听到七宝怀孕的消息,自己的孩子将面临没有父亲的照拂。两个家庭同时在手铐的 “喀嚓”声中断送。敦煌的奔跑告一段落,他的希望也最终破灭。

在《伪证制造者》中,姑父在事业上接连受挫后,随着生活的种种压力加深,明显衰老了,一脸萎靡,产生了自卑心理。姑父的情人路玉离质疑“姑父作为男人的合法性”,说他不行了,这是对姑父男性尊严的侮辱。在“严打”时期,姑父和路玉离本已经做好了万全的撤退准备,但姑父得知儿子小峰考上了清华大学时十分高兴,获得了他所谓的“成就感”——哪怕自己再一事无成,有一个好儿子就足够了。姑父的雄性力量在这种“成就感”的刺激下蠢蠢欲动。在明知道可能会出事的情况下,姑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迫不及待地抓紧机会来证明男性的力量。结局可想而知,叔叔在证明了自身力量后,警察破门而入,将他们绳之以法。在贩卖假证和姑父曾经最引以为傲的男性尊严接连遭到质疑后,姑父被完全压垮,精神上的打击使他甚至对身体本身不在乎。在他重新获得男性的生命力时,法律让他再次清醒。

这些在都市漂泊、无法再扎根的边红旗们,他们有着对生活的理想和追求。为了生活理想一直奔跑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尽管心中所愿与现实生活相去甚远,但他们仍然不肯轻易认输,以一种绝地求生、几近偏执的狂热义无反顾地向前冲,不给自己留有任何余地,难免撞得头破血流,把自己逼入一种尴尬的两难境地。城市文明对外乡人精神上的重塑使他们也无法真正回归家乡小镇的文明,边红旗们在寻求无门、抗争无果、回归无路后,最终只能带着满身伤痕独自回到小镇舔舐伤口。

徐则臣作为一个从乡村走出来的知识分子,自2005年考入北京大学攻读硕士研究生起,至今一直学习工作于北京。他和其笔下的“京漂”人物一样,自身的成长过程也是自身实现城市化的过程。他对“京漂”人物的生存困境、精神焦虑的描写也是其自身精神世界的外显。他和其笔下的人物有着同样的困境、焦虑。徐则臣以其自身独特敏锐的洞察力塑造了笔下“京漂”人物系列。通过边红旗,我们切实感受到“伪证制造者”们的内心世界——外乡人在北京城的精神焦虑与迷惘、人与城关系的探寻。文学评论家李敬泽先生指出:“徐则臣的写作,已经充分显露了一个优秀小说家的能力和气象:他对充满差异的生活世界具有宽阔的认识能力,对这个时代的人心有贴切的体察;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具有充分精神和艺术准备的小说家,他对小说艺术怀有一种根植于传统的正派和大气的理解,这使他的小说具有朴茂、雅正的艺术品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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