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颂歌
“语言是一切教育活动的媒介”[1],发现、解答语言问题是阐释、解决教育问题的重要途径,“教育问题有时也是语言问题”[2]。当下国内学界对学校教育中的话语研究已经有了一定积累,包括分析方法应用和语料库建设等,但对散落在工作场所之中催生成人学习的话语却鲜少研究。“话语分析是关注言说主体与对象之间的关系及其与语境之间的联系,强调对话交流的用途、目的与意义,展示言说者的思想转换与交流过程及其所处的话语系统”[3]。话语分析拥有近70年的发展历史和雄厚的语言学背景,作为研究方法本身的合法性和重要性不言而喻,然而该方法是否适用于主要针对成人的工作场所学习(workplace learning)研究仍然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在适用的基础上,如何科学地加以运用,也应当建立一套基本的思路和方法。
本文将从分析工作场所学习术语内涵及研究方向的转变,过渡到阐述话语分析对工作场所学习研究的应用价值,进而基于对话语分析研究简史及趋势的叙述,阐明工作场所学习研究中运用话语分析的基本思路,提出一种新的话语分析模式——渐进聚拢循环式。
“工作场所学习”是一个略有歧义的术语,易被误解为局限在工作场地中的学习,比如工人在厂房中的学习、教师在教研室中的学习、理发师在理发店里的学习等。诚然,这些都是工作场所学习,概念提出伊始,“工作场所”一词的确具有重要的发生地指向意义,为的是和发生在教室里的学习相区别,强调工作本身及其场所中的某些要素对学习的影响,包括物理环境、心理环境、学习机会等,但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场所”给这一术语带来了一定的负面影响,学者们开始质疑工作场所对学习发生场地的框定,似乎那些与工作相关但不发生在工作场地中的学习并非“工作场所学习”。为了澄清误解,国内外都有学者试图用新的术语代替“工作场所学习”,比如“工作—学习”,用连字符表示工作与学习之间的联系,去掉了场所二字。
事实上,“工作场所学习”是一个具有较强标志性的术语,能准确指向成人在工作中的学习,且在国内学界有一定的传播度和认可度,与其更换其他术语重新建立理论体系,不如承袭以往的研究成果,赋予该术语新的内涵,扩大其所能解释的现象范围。不论使用何种术语,工作场所学习所代表的研究范式都实现了四项主要突破:(1)跨越了学校教育的藩篱,步入了工作实践;(2)打破了“蓄水池”知识观,走向了实践的知识观[4];(3)挣脱了个体学习的框限,放野共同体、组织和社会;(4)反思了学习对既定规程的依赖,尝试以变革主导学习过程。工作场所学习实质上包括在工作中学习、借工作来学习、为工作而学习(learning at work,learning through work,learning for work)等问题,不再局限于厂房、办公室等传统的工作场地之中,工作、场所和学习的强联接变为弱联接,三者之间建立了灵活而松散的关系。
伴随这一转变的是工作场所学习研究问题的转变,以往的研究更注重工作本身的性质(丰富性、灵活性、创造性等)、工作场所的环境、工作场所影响学习的因素等,这些内容与“场所”有较强的联系,其流动性也较小,几乎是固化在工作场所之中的,较容易被研究者捕捉;但随着研究范围的扩大和工作、场所与学习之间的关系由紧密到松散,研究更关注流变性的问题,如专业发展、身份认同、权力关系、少数族群等,这些研究问题所指向的内容虽然也会固化,但属于隐藏较深的问题,需要通过更翔实的一手材料才能捕捉,这也是质性研究在工作场所学习领域使用较多的原因。话语分析作为一种质性研究方法,有助于挖掘工作场所学习中流变的、深藏的材料,因而可以作为工作场所学习研究领域和成人教育学科的基础性研究方法。
话语(discourse)“是特定的社会语境中人与人之间从事沟通的具体言语行为,及一定的说话人与受话人之间在特定社会语境中通过文本而展开的沟通的言语活动;包括说话人、受话人、文本、沟通、语境等要素”[5]。话语分析对工作场所学习的解释力首先源于话语本身对个体和群体的强大作用,这种作用可以是正向的推动和促进,也可以是负向的延滞和阻碍,假设学习的成果是促进某一实体的发展,那么分析话语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并加以利用就应当是工作场所学习研究者的一大任务。
科根和莱西(Kegan & Lahey)曾在《说话方式如何改变工作方式》[6]一书中详述了个体和社会两个层面的语言①如何影响人的发展,以及如何通过改变语言来催生个体及其所在群体的改变,其大意如下:个体之所以遭遇人生道路中难以突破的困境是因为他在心理成长上达到了一种动态均衡(dynamic equilibrium)且被困于这种均衡而不自知,要想取得进步,必须通过分析自身的话语来认识这种均衡,改变自身被均衡所控制的状态,拓展与均衡长期共处的学习空间,进而从中思考并控制这种均衡。认识动态均衡需要一系列层层递进的话语练习,包括内部语言(internal language,即个体语言)层面的四层递进:(1)从抱怨到认可,(2)从责备到个人责任,(3)从许诺到矛盾性认可,(4)从受控于自身的基本假设到控制自身的基本假设;以及社会语言(social language)层面的三层递进:(1)从赞扬他人到持续关注他人,(2)从遵守政策规则到达成共同认可,(3)从建构性批评到解构性批评。科根和莱西要求成人学习者按照既定的步骤把每种语言类型下的具体话语依次填写在设计好的表格中,并在自愿的前提下与他人分享,从而帮助成人学习者认识自身的动态均衡。
科根和莱西的工作场所学习活动设计表明,个体和群体在内部语言及社会语言层面的挖掘与改变是通过具体话语的分析和共享来实现的。以内部语言的话语呈现为例,假设某人一开始认为自己的发展困境是“单位同事之间缺少公开的交流,大家总是在背后互相诋毁”,那么他最先写下的通常是抱怨的话语——“我的同事总是在背后说别人坏话”,根据学习活动设计者的要求,他通过反思和分享实现了语言种类的转换:“我认可公开而坦诚的工作环境”是表达认可的话语,“别人破坏沟通环境的时候我没有站出来”是反思个人责任的话语,“我不想被人当成伪善者”是和“我认可公开而坦诚的工作环境”自相矛盾的另一种认可性话语,认识到“我确实被同事当成了伪善者,所以他们总把我排斥在外,让我的工作成了一场噩梦”则是开始控制自身基本假设的标志。这位学习者最终认识到,他的事业发展困境不是同事之间的交往方式,而是他自身两种相互矛盾的基本假设达成了动态的均衡,而他始终在无意间被这种均衡所控制。
此类学习活动的设计充分体现了工作场所学习中的话语价值:(1)话语蕴藏着大量的工作情境信息,包括权责、机会、氛围、价值取向等;(2)话语体现了个体和群体对工作情境的思考、评价和反应;(3)话语能作为工作场所学习活动的加工对象,促进成人学习者及其所在群体、组织的成长。
工作场所学习研究中,话语分析的主要作用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对搜集的语料进行系统而合理的分解和解读,产出对工作场所学习现象的阐释性成果;二是在实践工作场所学习活动的过程中以话语为工具促进成人的反思,同时不断改进工作场所学习活动的设计,产出对工作场所学习活动的开发性成果。
话语分析能帮助工作场所学习领域的绝大多数研究主题生成阐释性成果,包括但不限于专业学习与专业发展、工作生活平衡、身份认同、学习共同体、工作中的权力问题、多元文化与少数族群学习问题、职业教育与劳动力问题、组织学习与组织变革等,只要能在田野中获得语料,就能使用话语分析方法。
不论选择哪一个主题,以群体为对象的研究更适合这种研究方法,原因如下:(1)“话语”这一术语本身就意味着群体的存在,有发话人就有受话人,即便是自言自语的人,其所言也是社会话语,是他人的话语,话语分析始终需要一个群体,或者至少要以一个群体为背景;(2)目前以群体为对象的工作场所学习研究比较关注群体中的个体以及不同群体如何在工作互动中学习,人与人之间的对话成了优质的研究介质,产生了大量可供分析的语料;(3)工作场所学习活动大多以群体为单位展开,开发性研究成果的产出离不开对学习小组、培训班等学习共同体或团队的研究。来自个人的语料也可以作为工作场所学习话语分析的阐释对象,但应当看到个人身后更大的群体、组织或社会背景。
话语分析对象和任务的转变,是该方法应用于工作场所学习研究的前提。话语分析最初的研究对象是语篇,主要任务是语篇分析。语篇(text)是话语分析的基本分析单元之一,是指具有相对完整的意义、大于句子的文本,包括书面语篇和口头语篇。1952年,美国学者哈里斯(Harris)首创“话语分析”,用意是“找出话语乃至篇章的基本单位及其同句法结构之间的联系,了解话语形式与使用语境之间的联系,但该理论在当时并没有产生多大影响”[7]。
“20世纪60、70年代,话语分析才开始在英、美、苏、德等国迅猛发展,并逐渐成为一种世界性的知识,研究对象包括诗歌、故事等书面语篇和师生对话、医患对话等实际交际中的话语”[8]。此时,话语分析的对象和任务发生了从语篇向语用的转变。“80年代以来,话语分析走向兴盛,表现为研究队伍空前的壮大、独立学术刊物的创办,以及大量论文集、专著的出版”[9],期间国内涌现了大量的汉语语篇及语用研究。
经过近70年的发展,话语分析的研究对象从作为文本的语言(language as text)转为使用中的语言(language in use),研究任务也不再“要么是剖析话语的结构和连贯问题,要么是解释某位作家在布局谋篇方面的策略和风格”[10]。“话语分析逐步从描写走向了阐释”[11],“它的主要任务包括研究句子之间的语义联系、语篇的衔接与连贯、会话的原则、话语与语境之间的关系、话语的语义结构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话语的体裁结构与社会文化传统之间的关系、话语活动与思维模式之间的关系等”[9]。
可以看出,话语分析越来越重视理论和方法的适用性,“适用语言学(appliable linguistics)”的诞生即为例证。2008年,适用语言学的创始人韩礼德(Halliday)解释道:“‘适用语言学’是一个全面的(comprehensive)理论上强大的(theoretically powerful)语言模型。正因为相对全面而强大,它能被用来解决许多理论问题和实际问题,而这些问题是我们这个现代社会中许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使用语言的人一直碰到的”。[12]适用语言学的诞生体现了当代话语分析所暗含的信念,指出了话语分析的发展趋势,即话语分析应当站在话语消费者的角度构建理论和方法,加强与其他学科的互涉。对适用性的强调是话语分析向其他领域迈进的积极号召与强大助力,同时也为其他领域的研究者从综合角度运用各类话语分析视角提供了条件。基于这种转变和汉语话语分析的研究积累,作为语用研究的工作场所学习话语分析才有了生长的土壤。
“学界已经基本廓清了话语分析的定义、任务和对象”[9],“但现在没有、今后也不可能有统一的话语分析理论和方法”[13]。目前话语分析形成了五类视角②:(1)结构视角,重在描写语言的结构,挖掘话语构成的规则;(2)社会文化视角,把话语看作社会交际行为,注重语言的社会功能,强调语境在解读话语含义中的作用;(3)认知视角,关注话语的生成和理解,强调人的认知在构建和理解话语中的作用;(4)批判视角,认为话语的生成受制于特定的思想意识和社会政治语境,聚焦于和话语生成有关的社会政治问题,研究话语和社会、思想意识的关系,力图透过话语表层揭示隐含的思想意识和权势关系[14-16];(5)积极视角,反对批判话语分析对语言权力的过度关注及解构主义,倡导以积极的、建构的方式处理各种社会矛盾,设计、建立一个比较理想的人类社会[17]。
笔者认为,工作场所学习话语分析应当采用“综合视角”,即“某一特定领域的研究者为了回答本领域的研究问题,将上述两种或两种以上视角连同本领域相关理论一道加以综合运用”[16],体现一种“为我所用”的研究思路。工作场所学习及其他社会科学研究者不必过分关心话语分析内部视角和流派的论争,社会科学问题是多元的、复杂的、流变的,不同的话语分析视角可用于研究的不同方面,比如结构视角多用于质性资料的描述性分析,社会文化视角、认知视角和批判视角则多用于描述之后的解释。这些视角之间的界限本身就是模糊的,关于划分的依据也有一些争议,随着理论和方法的交叉与分支学派的诞生,边界的模糊性正在不断加强,多种视角的融合几乎成为必然。
关于话语分析在社会科学研究上的应用过程,波特和韦斯雷尔(Potter & Wetherell)曾将社会心理学话语分析研究划分为界定研究问题、选取样本、收集录音和文件、访谈、转录、中间考察、编码、分析、检测、报告和应用等十个阶段,并指出这些阶段之间并不存在绝对的先后关系。[18]这种颇为详细且具有一定灵活性的划分弥补了话语分析在研究设计上的不足,只是这些步骤难以看出话语分析方法的应用特色。本文以语篇分析(text analysis)为中点,把工作场所学习话语分析的整体研究设计划分为三个阶段,即语篇分析之前的构思阶段、语篇分析过程中的模式化阶段和语篇分析之后的理论生成及反思阶段。
所谓论证性语法(argumentative grammar),是一种为方法的使用提供引导、为数据的论证提供支撑的逻辑;它提供方法论(方法+逻辑)的逻各斯(logos,理由、理性),并且为相关研究主张获得可靠性创造了前提[19]。恩格斯托姆(Engeström)把论证性语法理解为一系列基本的认识观念(basic epistemic ideas)——它好比是一根线,把理论、方法论和实证研究(empirical research)全部串联起来。[20]语篇分析之前,工作场所学习研究者应当完成论证性语法的初步构思,在话语分析方法论、研究对象、研究视角和工具之间穿起思维之线。
1.构建话语分析方法论系统
所谓构建话语分析方法论系统,不要求工作场所学习研究者精通全部话语分析理论和工具,也不强求他们在话语分析领域有深刻而独到的见解,只是建议他们对什么是话语分析、为何在自己的研究中使用话语分析、如何在自己的研究中使用话语分析有一套相对系统的看法。由于话语分析本身并不侧重于提供成套的、通识的社会科学研究设计,工作场所学习研究者还需将其他方法论纳入这一方法论系统。民族志和叙事研究是比较理想的选择,它们不但能够弥补话语分析在研究设计方面的缺憾,而且在我国社会科学界运用较广,能提供大量相对成熟的参考资料。
民族志是一种整体性的研究方式[21]、一种社会研究方法[22]、一种描述群体或文化的艺术与科学[23]。从操作层面看,它对工作场所学习话语分析研究的主要贡献在于:(1)提供了语料搜集方式,包括参与式观察(participate observation)[24]和访谈(interview)等;(2)提供了关于“田野作业(field work)”的系统化规程,包括理论、方法、技术、装备、分析、写作和伦理反思等。目前,国际上相当数量的工作场所学习研究已经实现了话语分析与这些田野作业方法的结合。
叙事研究一般是指对人们故事化的生活的研究,它“并不仅仅体现为一种研究的方法,进而为经验意义的表达方式,并且更在于一种思维方式”[25]。叙事研究主张通过叙事来体验人类话语实践,叙事离不开话语,叙事研究和话语分析本为同卵双生,只是叙事研究更注重叙述者与研究者的关系、现场文本和研究文本的区分,以及研究者对现场文本的阐释。[26]叙事研究承袭了民族志的资料搜集方法和研究规程,并将其融于叙事阐释之中,这将对叙事话语分析有所启示。
除了民族志和叙事研究,话语分析与生活历史法、活动理论等多种工作场所学习研究方法论之间的区别和联系也十分值得探讨,只是国内相关研究者仍在探讨这些方法论的理论实质,致力于其具体研究方法和工具的挖掘,目前尚未形成一套成熟的研究成果,应当继续深入研究。
2.选定话语分析视角
马克思威尔(Maxwell)的互动研究设计模式指出,研究设计包括研究目的、概念框架、研究问题、研究方法和研究效度五个要素,每一个要素都与其他几个要素紧密相连,形成一个综合、互动的整体。[27]其中,研究问题将直接影响研究方法的选择。研究问题和研究方法之间的关系就好比蛋与鸡的关系,对于其先后顺序,社会科学领域始终争论不休。暂且不论研究者的具体研究问题究竟应该产生在现场调研之前还是之后,与具体问题有关的研究主题、研究对象及问题性质都应当在研究设计之初就予以考虑。不管是悬置(suspension)还是扎根(grounded),都不允许研究者没有任何理论和方法上的准备。因此,在最终决定使用话语分析之前,研究者应该充分思考话语分析同其他研究设计要素的交互关系,尤其是与研究问题的匹配度。
话语分析是一个庞大的领域,其背后的理论基础更是卷帙浩繁,对于需要采用综合视角的工作场所学习研究者来说,比较简便的做法是:(1)了解话语分析领域的概貌,把握各类视角的侧重点;(2)本着追求适用性的原则,挑选出主要视角;(3)根据研究需要确定辅助视角;(4)在研究过程中进行视角的更新和补充。
在西方,话语分析的五类基本视角与工作场所学习研究问题已经得以结合,尤其是社会文化视角、认知视角和批判视角。有学者认为,认知视角应当归入社会文化视角[28],按照这种说法,工作场所学习社会文化研究的焦点应该包括社会、认知、文化、情感和交际等因素对学习的影响。其核心假设是,教学和学习可以被看作是实践共同体(community of practice)的社会化(socialization)和文化适应(enculturation)形式;学习天然就是社会的、认知的;学徒制、共同体活动、同事交流和家庭生活都可以是学习,而将这些相互远离的场所联系起来的是实践共同体的活动;实践共同体中的老手依靠话语实践过程中形成的社会规程来指导新手。[28]该视角最关心的问题包括从新手到老手的成长过程、共同体身份的建构等。
最近几年,工作场所学习研究越发关注女性、移民等少数族群的学习与发展问题,不断聚焦于工作场所和家庭生活中的权势及策略(politics)。这些研究多承袭后现代理论和方法,可归为批判视角,但其中一些前沿研究并不停留在批判层面,而是倡导工作场所学习研究者承担新的社会责任,在批判的基础上为新秩序的建立提出行之有效的建议,这与积极话语分析的思想不谋而合。国际研究趋势表明,非建设性的批判研究正面临质疑,批判与建设的结合将成为新主流。结合后的综合性视角的核心假设是,权力始终存在于日常实践活动中,且每时每刻都与学习紧密互动(intertwine),二者相互推进、相互制约[29];面对权力,人们具有主体能动性(agency),能够改变权势关系、改善自身处境。
3.在资料搜集过程中试用分析工具
任何研究都离不开分析工具,包括理论工具和方法工具,比如莱夫和温格(Lave & Wenger)的情景学习理论(situated learning),以及宛托拉(Ventola)的动态语境分析模型。事实上,每一位工作场所学习研究者都会不自觉地搭建一个庞大的专属备用研究工具库。这项工程始于研究问题的构建,工具的来源是各种文献资料和先前的研究经验。开始现场调研之前,搭建的依据是对现场资料形式和内容的想象,而这些想象很有可能被后来的实地调研推翻,面对研究问题的不断聚焦,研究者需要始终面临研究工具的不确定性。为此,研究者应当在搜集现场资料的过程中试用各种分析工具,一是为了发现不同工具的特性,取长补短;二是为了积累分析经验,熟能生巧。
1995年,话语分析学者就开始思考知识的理解问题:“在话语理解方面,人们怎样将语言知识和非语言知识结合起来,通过推理达到理解?”[30]和语言学研究不同,工作场所学习研究的焦点不在于句法、语义等语言学问题,不应局限于语篇,而是应该将语篇作为中介,通过分析语篇来回答本领域的具体研究问题,这是语言学研究方法与教育学研究发生嫁接而产生的研究思路的根本转变,是话语分析和工作场所学习相互模式化的过程,这种转变使语篇失去了对象性的中心地位,但为了避免话语解释的任意性,仍然需要对语篇的结构和层次进行分析,换言之,语篇应当是教育话语分析的起点。
针对工作场所学习研究的对象特点,笔者提出了一种以语篇为起点的话语分析模式——“渐进聚拢循环式”。如图1所示,实线箭头表示从微观到宏观的渐进思路,点线箭头表示以某一层级为中心的聚拢思路;实线方框表示封闭空间,虚线方框表示开放空间,说明除语篇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以外,其他层级的边界都是模糊的、可跨越的。
1.“渐进聚拢循环式”中的语篇、语境和体裁
在工作场所学习研究中,研究者通常利用录音、录像和田野笔记等形式将口头语篇记录下来,并通过文本转录将之转换为书面语篇,或直接搜集艺术作品和媒体中的语篇。语篇可分为句子、句子之上和句子之下三级。在汉语中,句子是语言运用的基本单位,句子之下包括语素、词和词组,其中词是最小的意义单元,词以下的语素不能表示意义;词构成词组,词组组成句子,句子以上包括段落和篇章。
语境(context)是工作场所学习话语分析的核心术语之一。工作场所学习研究者在探讨语境问题时遇到的首要困惑是:语境究竟有多大?工作场所学习领域通常把context理解为“情境”,把situation一词理解为“情景”,大致与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Malinowski)对社会语境(context of society)和情景语境(context of situation)的区分相一致,前者覆盖整个文化背景,后者则指涉语言活动的特定、具体环境[31]。为了突出语境在话语分析中所能发挥的不同于其他社会背景的功能,本文把语境限定在情景语境范围内,主张对话题、场合、交谈方式、媒介、权力关系、接触频率、感情投入程度等语境要素进行动态分析[32]。
本文中的体裁是一个具有反身性(reflexivity)的概念,它既是工作场所学习活动“活的标签”,又是工作场所学习活动本身。[33]从语篇角度看,教案、病历和商业合同可以称为体裁,是语篇的类型;而说课、病例陈述和商业谈判也是体裁,是活动的类型。这意味着体裁不只代表一个名称、一种标签,事实上,“为一个事物命名,还什么都没有完成”[34]。作为工作场所学习活动“活的标签”,体裁体现了某些类型的工作场所学习活动的名称、传统和规程,代表着某种工作场所学习活动有别于其他工作场所学习活动的本质和特征。作为一种活动,体裁具有创新性,并始终具备将新内容转变为规程的机制。
此处用于工作场所学习话语分析研究的体裁定位于语境和共同体之间。这样的定位是出于研究便利的考虑,不代表作为活动的体裁本身就其属性来说就应当位于语境和共同体之间,不能武断地说体裁包含语境,共同体包含体裁,从体裁本身的属性来看,这种包含关系并不正确,它们之间并不是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但从工作场所学习研究的简易性和可行性出发,这种包含关系却有一定道理。作为工作场所学习活动的体裁应当成为从事话语分析的研究者进行田野观察的基本单位。研究者将这样的体裁作为现场观察的切入点,抓住一种体裁进行观察,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避免迷失于研究现场诸多的工作场所学习现象。作为一个切入点,将体裁置于语境和共同体之间,是因为研究者在进入现场时往往需要先找到合作的对象,比如小学班主任、神经外科医生或人力资源部经理,而要考察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对话,比较常规、合理的方式就是以参与式观察者的身份融入他们所属的共同体,随后以共同体为基本组织单位来观察共同体中的体裁。当然,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以体裁为基本单位来组织共同体,即观察同样的体裁在不同的共同体当中会有什么差异,但这样的组织思路通常用于关于体裁本身的研究,一般是语言学学者的研究思路。工作场所学习研究者则应当以体裁为通道解释共同体中的活动,进而解释基于工作共同体实践的学习现象,而不是以共同体中的活动为通道解释体裁。既然体裁是一种活动,那么语境是这种活动中的情景语境,因此把它看作小于体裁的单位。
2.“渐进聚拢循环式”的基本思路
所谓“渐进”,是指这种话语分析模式应具备两种基本思路:一是从微观向宏观渐进的思路,从语篇出发,到语篇产生或延续的情景语境,再逐渐扩大到体裁、共同体、组织和社会。二是从宏观向微观聚拢的思路,以研究问题为中心,重新思考第一种思路所得到的分析结果。渐进思路的最终目的是在语篇和研究问题之间建立直接联系,初步分析语篇中与研究问题有直接关联的内容。研究者首先筛选出语篇中与研究问题有关的内容,再尝试对这些内容加以分析。分析的过程必然要跳出语篇,步入语境。当语境分析不能充分解释相关内容时,则自动进入下一层级,依此类推。然而,渐进的解释方式是相对线性的,容易落入语篇解释的泥潭,产生脱离研究问题的危险,于是就需要聚拢思路的介入。聚拢思路倾向于落脚在研究问题所偏重的层级(比如专业认同问题比较偏重共同体层级),着重分析语篇中涉及该层级的内容,并与利用渐进思路所获得的解释进行比较,进而加以重释。
所谓“循环”,是说渐进和聚拢都不能一劳永逸,应当随着研究的推进不断循环,直到研究问题得到相对圆满的回答。循环暗含了两种思路的相互影响:渐进思路不是绝对线性的,因为它会遭到聚拢思路的重组;聚拢思路也不是绝对发散的,因为它必须密切围绕研究问题展开,并且受到语篇渐进分析的制约。此外,循环的重要作用在于往复验证,修正解释中可能存在的不合理之处,或者发现更好的解释。
研究反思是所有质性研究的必备环节,主要包括对研究过程、研究结果和研究伦理的反思。针对工作场所学习问题的话语分析研究,应重点反思研究者在研究过程中是否存在自身话语的介入,以及这种介入对田野话语的干预程度。研究者的话语介入包括言说的话语和缄默符号,前者主要是指研究者说出的话语内容及围绕其表达的语音语调、表情动作、言外之意等,后者主要包括研究者与被研究者社会地位的相对高低、关系亲疏程度、人口统计学差异、穿着举止的差异等。缄默符号对田野的影响不可忽视,它决定了被研究者对研究者是否为“圈内人”甚或“自己人”的判断,决定着被研究者对其所说及所做的选择。即便研究者在田野中一言不发,也是对自身态度的昭示,同样会影响被研究者。基于此,研究者应当重点反思自身的语言介入是否导致了被研究者在话语和行为中的规避、隐瞒和欺骗,以及研究过程中可能出现的上述现象在何种方面、程度上影响了研究结果,自己出于伦理的考虑是否要选择彻底求真,求真对田野可能造成的破坏、对被研究者职业生涯乃至个人生活的影响,不求真对研究结果信效度的影响、对自身研究生涯的影响等。经过反思,研究者权衡对自身及被研究者的利弊,争取将各方面的破坏程度降至最低。
研究反思十分重要,但应注意限度,研究者对研究伦理的维护应充分考虑本国国情和研究对象的特点。西方研究者十分重视研究伦理,笔者向他们介绍研究成果时经常被问到中国有没有研究伦理委员会,田野方案是否经过委员会审批,是否如实向被研究者阐述情况,是否同被研究者签署研究协议等。诚然,在某些情况下,我们可以按照西方已经制定的质性研究规程去执行,但在实际执行的过程中,笔者体会到中西社会的最大不同是人情社会与契约社会的差异。在西方,人们相信与之签订契约的人,但在中国的大多数地区,人们相信与之有亲友关系的人,因而在大多数情况下,一个得到被研究者信任的“把关人(介绍人)”要比签订研究协议重要得多,研究协议反而会破坏被研究者和把关人的相互信任,以为对方与自己“生分了”,或者“他签协议是想日后拿来威胁我,证明某些话就是我说的”,反而使简单问题复杂化。当面对文化程度较低的对象时,对方可能根本不知何谓“科研”,从研究目的讲到研究协议几乎耗尽了全部访谈时间,越是解释,对方越是不敢参与研究,仿佛这是一项神秘而有害到必须签协议才能开展的活动。因此,研究者应当灵活处理研究伦理的执行规程,不应强求规程的完整性。
最后,反思可通过个人或小组开展,个人是指研究者本人,小组包括研究团队的成员、被研究者及其他相关者;可采用口头研讨或书面记录的形式,形成笔记,作为研究材料进行分析;也可适当反映在研究报告中,为后继者提供经验和参考。
注 释:
① 这里的语言可以理解为某一类话语经过特征抽象后的总称,某一类语言之下用“”标注的内容表示的是话语。
② 语言学界通常把上述内容看作是对话语分析方法的分类,笔者认为这种说法主要是从应用的角度考虑的。总的来说,不论是哪一种话语分析类型,其背后都有深厚的哲学、人文和社会科学基础,都包含大量具体的分析方法和工具,也都蕴含着不同的方法论,已经超越了方法的范畴,因此,笔者更倾向于将上述分类说成是对视角的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