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晓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在《史记》中,司马迁以其如椽巨笔为一批叱咤风云、出类拔萃的风流倜傥之人立传,其中不乏帝王将相、卿士名臣。此外,司马迁还独具慧眼,从历史的滚滚长河中甄拔出一系列出身微贱,却具备卓著品行和杰出能力的小人物,并为他们立传。《滑稽列传》就是这样一篇为赘婿优伶立名的类传。司马迁笔下三个春秋战国时期的滑稽人物——淳于髡、优孟、优旃,都是身处宫廷底层却以自己的舌辩之才、讽谏之智来匡正时弊的杰出人才。那么,司马迁为何只选录了这三位历史人物呢?历史上的滑稽人物众多,东方朔更是其中家喻户晓的一位,且被扬雄和班固目为“滑稽之雄”。桓谭《新论·离事》中记载:“太史公造书,书成,示东方期。朔为平定,因署其下。‘太史公’者,皆朔所加之者也。”[1]48桓谭所论的真实性目前尚难考证,但由此可以推测司马迁应和东方朔有过一些接触。事实上,司马迁与东方朔同为武帝近臣,应该充分了解对方的事迹。然而,东方朔事迹不仅未见于《滑稽列传》,也未见于与东方朔同朝为官的公孙弘、主父偃、司马相如、汲黯、卫青、霍去病等人的传记。可见,司马迁是根据特定的选录标准来进行人物取舍的。分析司马迁不记载汉代滑稽人物代表东方朔的原因,有助于我们了解《史记·滑稽列传》的选录标准及司马迁的政治倾向。
《史记》在流传的过程中出现了散佚与亡失的现象,有的篇目经过了后人的补续和补亡。我们目前所见《滑稽列传》一文后就有汉代史学家褚少孙的补续材料。研究《滑稽列传》的选录标准及司马迁不记载东方朔的原因,首先要明确司马迁本人所撰部分。
现在学界普遍认为司马迁的《滑稽列传》原文俱在,褚少孙只是在此基础上进行了补续。张大可先生提出:“褚少孙既不是补亡阙篇目,也不是旨在续补太初以后事,而是据其自己所好,不立新目,补《太史公》原篇所未备。”[2]杨绪敏也认为:“在《滑稽列传》中,司马迁只记淳于髡、优孟、优旃三人事迹,遗漏者甚多。褚氏‘复作故事滑稽之语六章’,补记了郭舍人、东方朔、西门豹等人事迹。”[3]笔者认同两位学者的看法,并提出另外三个论据作为补充。
第一,《滑稽列传》中司马迁所撰部分首尾完整,观点明确,并无残缺痕迹。司马迁在《滑稽列传》开头表明了“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4]7384的创作主旨,在结尾的赞语中也按顺序强调了三位传主:“太史公曰:淳于髡仰天大笑,齐威王横行。优孟摇头而歌,负薪者以封。优旃临槛疾呼,陛楯得以半更。岂不亦伟哉!”[4]7405可见,《滑稽列传》的原文中本就只记了淳于髡、优孟、优旃三人的事迹。第二,班固《汉书·艺文志》中载:“《太史公》百三十篇。十篇有录无书。”[5]1714《汉书·司马迁传》颜师古注引三国时魏人张晏语:“迁没之后,亡《景纪》《武纪》《礼书》《乐书》《兵书》《汉兴以来将相年表》《日者列传》《三王世家》《龟策列传》《傅靳列传》。元、成之间,褚先生补缺,作《武帝纪》《三王世家》《龟策》《日者传》,言辞鄙陋,非迁本意也。”[5]2724-2725虽然列出了十篇亡佚篇目,但其中并未提到《滑稽列传》的亡佚情况。后世学者多围绕张晏所列十篇进行考辨,未能提供《滑稽列传》亡佚情况的具体论据。第三,褚少孙在补《史记》的过程中常常在补文中明确列出补辑目的,或是求原篇不得,如《三王世家》补文:“求其世家终不能得”,《龟策列传》补文:“求《龟策列传》不可得”,或是补续司马迁未录之事,如《外戚世家》补汉武帝认姊、平阳主嫁卫青、尹夫人与邢夫人见面、钩弋夫人赴死四件事。褚少孙在《滑稽列传》补文中明确表示自己“复作故事滑稽之语六章,编之于左”[4]7406的目的是“附益上方太史公之三章”[4]7406,意思是起到补充史料的作用。
由上观之,司马迁《史记·滑稽列传》中未载汉代人物实属本人有意为之,并不存在原文散佚或亡失的情况。褚先生所补事迹可以作为研究历史人物的一般史料,但不能作为探讨司马迁个人选录标准的材料。
目前,汉代史书中明确记载东方朔生平事迹和作品的分别是褚少孙所补《史记·滑稽列传》和班固的《汉书》。综合整理两处正史材料,才能勾画出东方朔的完整形象。
褚先生所补东方朔事迹附于司马迁《史记·滑稽列传》正文之后,记事较为简略。学界一般认为褚少孙所补滑稽故事并不符合司马迁《滑稽列传》的创作主旨,但是褚少孙师从大儒王式,毕生致力于经学研究,也具备一定的史学才能,所叙之事应当具有可信度。“他开始搜集关于续补《史记》的资料的时间应大约在东方朔去世后的四十年左右,很有可能接触到曾与东方朔同朝为官的‘长老’,并向他们采集一些史料。”[6]其所补东方朔之事虽较为简略,却是东方朔形象的第一次亮相,因而具有一定的史学价值。褚少孙主要记叙了东方朔在武帝时期的七件事,分别是公车上书、接受赏赐、娶长安好女、陈避世于朝廷之志、答诸先生之难、智辩驺牙和临死进谏。公车上书是东方朔进入政治上层建筑的一次积极尝试,由此得到了汉武帝的赏识。接受赏赐、娶长安好女和智辩驺牙三件事将东方朔狂放不羁的性格体现得淋漓尽致。陈避世于朝廷之志和答诸先生之难二事则突出表现其怀才不遇的心绪。临死进谏是东方朔唯一一次以严肃的态度劝谏武帝“远巧佞,退谗言”[4]7422。褚先生主要突出的是东方朔能言善辩、狂放不羁的性格特点,对于其直言切谏的一面表现较少。在这里,东方朔基本上还只是一个简单化的俳优式的形象,只是满足了武帝“数召至前谈语,人主未尝不说也”[4]7410的消遣娱乐需要。但是,褚少孙记叙了东方朔之子入仕之事及东方朔临死进谏之事,可补《汉书》不记东方朔终老之事和家事的不足。
在《汉书》中,提及东方朔的篇目包括《艺文志》《贾邹枚路传》《公孙弘卜式兒宽传》《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和《东方朔传》。班固从汉代众多滑稽之士中甄拔出东方朔并为他单独立传,可见对他的重视。在其他人的传记中,班固也常常将东方朔与其他武帝朝时期的名臣将相并举,俨然将他视为最接近政治权力中心的人之一。《东方朔传》则对东方朔其人其事进行了详细的记载和评价,与褚先生所补材料重合较少,传记内容更丰富,东方朔形象也更为立体丰满。首先,东方朔能言善辩、放肆不羁的性格特点在《东方朔传》中得到进一步展现。绐驺侏儒、射覆猜谜、拔剑割肉、小遗殿上四件事情均体现了东方朔的滑稽不拘的性格特点,是其俳优式形象的进一步补充。班固还重点刻画了东方朔直言敢谏的一面,展现了他建功立业、匡正时弊的用世之心以及始终不被武帝重用的不遇之忿。针对汉武帝的“多欲”政治,东方朔多次直谏,包括谏止除上林苑、御前祝寿、谏止董君入宣室、陈言化民之道、陈农战强国之计。此外,《东方朔传》中还记载了两次武帝和东方朔之间的君臣问答。总的来说,班固以较为公允的态度记载了东方朔“弛张沉浮”[5]4258的一生,如实展现了他的优点和缺点。一方面,认为他言谈诙谐,“逢占射覆,其事浮浅”[5]2874,对于他放诞不羁、“文辞不逊”[5]2842的言行有所批评,另一方面又认可他直言切谏,不畏权贵的精神,并对他怀才不遇的经历寄寓了同情。
褚少孙所补材料和《汉书》是研究东方朔形象的最早资料,基本确定了东方朔作为“滑稽之雄”的历史形象定位。在汉魏六朝的小说中,东方朔逐渐被塑造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仙人,如刘向《列仙传》中载《东方朔传》一篇。此外,民间也将很多离奇幽默的事附会在东方朔身上,也正是班固所说的“后世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语附着之朔”[5]2874。这些材料基本都是虚构的,故不在本文论述范围。
东方朔作为汉代滑稽人物的杰出代表,却未被司马迁写入《滑稽列传》。上文已排除《滑稽列传》出现散佚或亡失的可能性。因此,从东方朔个人的形象特质出发,结合司马迁撰写《滑稽列传》的人物选录标准,可以得知《滑稽列传》不记载东方朔的原因。
淳于髡谏止齐威王“长夜之饮”一事后,司马迁解释淳于髡的意图时说:“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4]7390-7391事实上,司马迁笔下滑稽人物的进言方式都是典型的讽谏。相较之下,东方朔在进言时往往一改平日滑稽调笑的态度而采用直谏的方式。这是东方朔区别于《滑稽列传》三位传主的显著标志。
综观东方朔在《汉书》中的五次主动进言,均是采取直谏的方式。在“陈言化民之道”一事中,东方朔以孝文帝的仁义勤俭跟汉武帝的淫侈无度作对比,直言:“上为淫侈如此,而欲使民独不奢侈失农,事之难者也。”[5]2858文中虽未提及武帝反应,但此等言语确实是“悖于目,拂于耳,谬于心”[5]2868的。又如“谏止除上林苑”一事,彼时武帝微服出行的兴致正浓,而且已经做好了建上林苑的规划,一方面派人核算地价,另一方面又做好了移民准备。“乃使太中大夫吾丘寿王与待诏能用算者二人,举籍阿城以南,盩厔以东,宜春以西,提封顷亩,及其贾直,欲除以为上林苑,属之南山。又诏中尉、左右内史表属县草田,欲以偿鄠杜之民。”[5]2847正是“吾丘寿王奏事,上大说称善”[5]2847的得意之时,东方朔犯颜直谏,而且直接在谏言中批评武帝“骄溢靡丽”“奢侈越制”“弃成功,就败事”[5]2849,甚至将汉武帝兴建上林苑一事与殷纣王兴九市之宫、楚灵王起章华之台、秦始皇建阿房宫并举,无形之中将汉武帝置于历代暴君或短命王朝同侧,确实是“逆盛意,犯隆指”[5]2851。以汉武帝好大喜功、好听恭维之言的性格,必然是不会接受这次进谏的。“上乃拜朔为太中大夫给事中,赐黄金百斤。”[5]2851这次赏赐不是因为司马迁谏止除上林苑之事,而是因为奏《泰阶》之事,然而武帝“遂起上林苑,如寿王所奏云”[5]2851。其他事情如御前祝寿、谏止董君进宣室等都是采用直谏的方式。
《孔子家语·辩政》提到:“孔子曰:‘忠臣之谏君,有五义焉:一曰谲谏,二曰戆谏,三曰降谏,四曰直谏,五曰风谏。唯度主而行之,吾从其风谏乎。’”[7]167孔子所认可的“风谏”即是讽谏。在变幻莫测的政坛中,直谏和戆谏需要勇气,而讽谏则需要智慧。司马迁在《滑稽列传》开篇引用孔子的话:“六艺于治一也。”[4]7384正是强调在有益于时政的前提下,进言方式应该是多样的。当正言直谏难以达到理想的效果时,应该主动转换进言方式,而俳优作为宫廷中少数享有言论自由的人,也应当珍惜这种言论自由的机会,积极进言之余也要巧妙进言。显然,东方朔一味采取直谏的方式,未能“度主而行之”,因此其谏言也难为武帝所接纳。
《汉书·东方朔传》中提到:“朔虽诙笑,然时观察颜色,直言切谏,上常用之。”[5]2860班固在此肯定了东方朔直言敢谏的品质,但是综观《汉书》和褚少孙所补材料,“上常用之”的描述不可尽信。“武帝真正听取的不多,使之没能在政治上有所建树,徒以‘滑稽之雄’见称后世。”[8]在人才济济的汉廷中,东方朔缺乏突出的政治实绩。
综观褚少孙和班固所载之事,东方朔确实展现出博学多才、能言善辩、关心政事的特点,对于朝政之事也有犀利的见解。其不受重用不是因为自身才能不够,而是因为诙谐调笑的言行降低了参政议政的严肃性,从而影响了汉武帝对其政治才能的判断。其一,东方朔言语诙谐,好滑稽调笑之语。褚少孙记:“(武帝)数召至前谈话,人主未尝不说也。”[4]7410《汉书·东方朔传》中亦多次记载“上大笑”“上笑曰”“上乃大笑”,“上以朔口谐辞给,好作问之。”[5]2860可见汉武帝主动亲近东方朔,皆是因为他能说会道,能满足消遣娱乐的需求。刘勰《文心雕龙·谐隐》否定东方朔:“昔楚庄、齐威,性好隐语。至东方曼倩,尤巧辞述。但谬辞诋戏,无益规补。”[9]174又说“于是东方、枚皋,饣甫糟啜醨,无所匡正,而诋嫚媟弄,故其自称为赋,乃亦徘也。见视如倡,亦有悔矣。”[9]170这两处都是批评东方朔虽擅长滑稽之谈,但本质上无益时用。评价或有过激之处,但确实指出了东方朔喜好滑稽调笑之语的特点。其二,东方朔行为放诞,惹人非议。褚少孙记载东方朔:“饭已,尽怀其馀肉持去,衣尽污。数赐缣帛,檐揭而去。徒用所赐钱帛,取少妇于长安中好女。”[4]7410所叙之事或有夸大之处,但“人主左右诸郎半呼之‘狂人’”[4]7410,可见其为人处事确实离经叛道,不合主流。在《汉书》中,班固也多次描写了东方朔行为放诞的一面。“伏日,诏赐从官肉。大官丞日晏不来,朔独拔剑割肉。”[5]2846面对武帝的指责,他从容解释,非但没有获罪,反而使武帝“赐酒一石,肉百斤”。[5]2846此外,“朔尝醉入殿中,小遗殿上,劾不敬。有诏免为庶人,待诏宦者署。”[5]2852在朝廷中,这种行为实在有失文官身份,无怪武帝“俳优蓄之”[5]2776。
汉武盛世可谓人才济济。班固称:“汉之得人,于兹为盛。”[5]2634司马相如奉武帝之命出使西南夷,公孙弘使匈奴,任丞相,主父偃推行推恩令,卫青、霍去病军功煊赫,就连同为言语侍从之臣的枚皋也有过“拜为郎,使匈奴”[5]2366的机会。东方朔终其一生既没有《滑稽列传》中滑稽人士救国救民的壮举,也没有非常杰出的政治实绩,身为言官却未任高位,多有谏言却少被采用,“上至中大夫,下至常侍郎、执戟,基本不出郎官的系统”[6]。正是因为其滑稽调笑的风格降低了他参政议政的严肃性,使其成为政治角斗场中一个尴尬的角色。
东方朔个性鲜明,言行放肆。对待上级和同僚,他常常运用辛辣的语言进行嘲笑讽刺,“自公卿在位,朔皆敖弄,无所为屈。”[5]2860对待比自己地位低的人,也表现出戏耍轻视的态度。在《汉书》中,东方朔上书自荐后一直“待诏公车,奉禄薄,未得省见”[5]2842。为了引起汉武帝的注意,他故意哄骗侏儒:
久之,朔绐驺朱儒,曰:“上以若曹无益于县官,耕田力作固不及人,临众处官不能治民,从军击虏不任兵事,无益于国用,徒索衣食,今欲尽杀若曹。”朱儒大恐,啼泣。朔教曰:“上即过,叩头请罪。”居有顷,闻上过,朱儒皆号泣顿首。上问:“何为?”对曰:“东方朔言上欲尽诛臣等。”上知朔多端,召问朔:“何恐朱儒为?”对曰:“臣朔生亦言,死亦言。朱儒长三尺余,奉一囊粟,钱二百四十。臣朔长九尺余,亦奉一囊粟,钱二百四十。朱儒饱欲死,臣朔饥欲死。臣言可用,幸异其礼;不可用,罢之,无令但索长安米。”上大笑,因使待诏金马门,稍得亲近[5]2843。
这次哄骗虽然达到了亲近武帝的目的,但不可不说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刘勰就认为那些嘲笑别人尤其是拿别人的身体缺陷开玩笑的话语“曾是莠言,有亏德音”[9]172。这也是他不认可东方朔谐辞的原因。在褚少孙所补之事中,也提到了东方朔求娶长安好女之事。“徒用所赐钱帛,取少妇于长安中好女。率取妇一岁所者即弃去,更取妇。所赐钱财尽索之于女子。”[4]7410轻视和欺侮弱势群体,恰恰与东方朔陈言的化民之道背道而驰。虽然不至于威胁到别人的性命,但却是不义之举。
此外,在与同僚的相处中,东方朔也时常展现出傲慢的性格。他讽刺郭舍人媚颜求宠:“咄!口无毛,声謷謷,尻益高。”[5]2844嘲笑公卿大臣如公孙弘、兒宽、董仲舒、司马相如、主父偃、朱买臣、汲黯、司马迁等人相貌丑陋,曲身躬腰:“臣观其臿齿牙,树颊胲,吐唇吻,擢项颐,结股脚,连脽尻,遗蛇其迹,行步偊旅。臣朔虽不肖,尚兼此数子者。”[5]2863班固称:“朔之进对澹辞,皆此类也。”[5]2863可见其平时确实傲慢无礼。林春香认为:“以东方朔滑稽狂放自信满满以及‘凌轹卿相,嘲哂豪杰……戏万乘若僚友,视俦列如草芥’的个性更难取得他们的友善对待。因此,他们之间很可能有交往而无交游,有交锋而无交心。”[8]褚少孙和班固都很少提及东方朔与同朝大臣的往来,可能正是因为他性格孤傲,难与人合。
高亨《〈史记〉的思想性和艺术性》中提到:“司马迁是爱人民的,因而对于历史上爱人民的人物必然是加以表扬和赞美。”[10]36《史记》中对于那些以宽和政策对待人民的循吏如孙叔敖、公仪休,爱兵如子的将领如吴起、田单、李广总是给予直接的肯定,对于那些穷兵黩武的帝王,执法严酷的酷吏如张汤、宁成、周阳由等人总是给予猛烈的抨击,由此可见司马迁的人民性。他在《滑稽列传》中不仅记叙了滑稽人物对于国家政事、君王言行的远见卓识,而且津津乐道于优孟、优旃善待同僚之子,体恤士兵的小事。对于恐吓侏儒,贪恋美色,敖弄公卿的东方朔,他自然是不认可的。
东方朔一方面怀揣积极用世之心,不惜采用直谏乃至戆谏的方式来陈表政治见解,另一方面又故意展现出放肆不羁、滑稽调笑的言行举止,通过这个滑稽手段远罪避祸,希望当一个衣食富足、“依隐玩世”[11]178的朝隐者。政治立场不坚定导致他跃跃欲试而又顾虑重重,渴望有所作为而最终一事无成。
《太史公自序》中提到:“不流世俗,不争势利,上下无所凝滞,人莫之害,以道之用,作《滑稽列传》第六十六。”[4]7744意思是滑稽人物既不随波逐流,也不追逐名利,地位不高但能与上下周旋得体,遵循世俗之大道,而使他人无法加害于自己。东方朔虽然“不流世俗”,有自己的政治见解,能针砭武帝的过失,但他无法做到“不争势利”。事实上,他极尽可能“介入体制,以得到君权的恩宠,分享权力与利益”[12]。为此,他“书陈农战强国之计,因自讼独不得大官,欲求试用。”[5]2863-2864在进言中多次表达自己渴望得到重用的心愿。当自己不被重用,“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5]2864之时,他仍然留恋武帝能给他带来的直接利益,希望当一个“避世于朝廷”[4]7412的朝隐者。在“智辨驺牙”一事中,他公然要求武帝赏赐美酒、佳肴和田产,使得武帝更加确信他只是一个可用钱财打发的“俳优”。东方朔每一次御前调笑或进言,均能够收获大量钱财。据《汉书·东方朔传》,武帝先后“赐帛十匹”[5]2843,“赐酒一石,肉百斤”[5]2846,“赐黄金百斤”[5]2851,“赐帛百匹”[5]2852,“赐朔黄金三十斤”[5]2857,唯独不赐予高位。其中有一两次提拔,也不过是常侍郎、太中大夫给事中和中郎,相较于武帝朝时其他的大臣,东方朔官职不算高。想要得到武帝的赏识就必须提出新颖犀利、切中要害的政治主张,但想要保存性命、保住富贵又必然要曲从上意。《汉书·东方朔传》末尾赞曰:“刘向言少时数问长老贤人通于事及朔时者,皆曰朔口谐倡辩,不能持论,喜为庸人诵说,故令后世多传闻者。”[5]2873《汉书·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亦云:“朔、皋不根持论,上颇俳优畜之。”颜师古注曰:“议论委随,不能持正,如树木之无根柢”[5]2776“不能持论”“不根持论”都是指东方朔不能坚持自己的政治见解。此外,东方朔虽然标榜自己的才能远远高于同朝其他大臣,但为了得到武帝的赏识,元朔三、四年间,他也曾争取武帝宠臣、重臣公孙弘的礼遇与推荐。班固在《东方朔传》中记载东方朔有《从公孙弘借车》书,“初唐《艺文类聚》卷八十九载有《东方朔与丞相公孙弘借车马书》,稍后徐坚《初学记》始载有《与公孙弘书》,之后更有《太平御览》及各关于东方朔作品辑本载录,严可均《全汉文》将《与公孙弘借车马书》内容置于《与公孙弘书》文本之后合为一篇,题为《与公孙弘借车书》。”[8]从现有材料看,东方朔并没有受到公孙弘的礼遇或举荐,但这也表示他并不像班固所评价的那样“无所为屈”[5]2860。
扬雄在《法言·渊骞》中评价东方朔:“非夷、齐而是柳下惠,戒其子以尚容,首阳为拙,柱下为工,饱食安坐,以仕易农,依隐玩世,诡时不逢。其滑稽之雄乎!”[11]178“尚容”指的是苟合取容。这既是东方朔为儿子设计的一条生存道路,实际上也是他身体力行的生存法则。对于这种朝隐的行为,扬雄是不认可的:“古者高饿显,下禄隐。”[11]178司马迁同样不认可这种尚容之道。在《史记》中,司马迁对于那些一味取悦主上之人如公孙弘持否定的态度,而对于那些因为刚正不阿而难以取容于当世的贤才却总是投以深切的同情。在《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中,他就肯定了张释之之子不随俗同流的行为。“久之,释之卒。其子曰张挚,字长公,官至大夫,免。以不能取容当世,故终身不仕。”[4]6188由此,司马迁不将东方朔选录进《滑稽列传》也是必然的。
在《滑稽列传》开篇,司马迁叙述自己的写作目的是:“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4]7384这里明确揭示了滑稽人物的两个特征,一是言谈似不经意,即微言讽谏的进言方式,二是言谈能够解决问题,即理想的进言效果。《初学记》卷十八载:“讽也者,谓君父有缺而难言之。或托兴诗赋以见乎词,或假托他事以陈其意,冀有所悟而迁于善。谏也者,谓事有不当,指而言之,上至君父,下及朋友,论之不疑,必有所益。”[13]82这里明确指出了讽谏的背景是“君父有缺而难言之”,方法是“或托兴诗赋以见乎词,或假托他事以陈其意”,最终结果是“论之不疑,必有所益”。这与司马迁的观点不谋而合。在《滑稽列传》中,司马迁具体从进言方式、进言结果和进言初衷三个方面来选录滑稽人物。
滑稽人物大多采用隐语谐辞进行讽谏,这既是出于职业之便,也是出于对讽谏这一进言形式的认可。
其一,滑稽人物地位低下,主要工作是供君王调笑取乐,因而也有能力运用风趣委婉的方式进言。淳于髡为“齐之赘婿”,优孟为“楚之乐人”,优旃为“秦倡侏儒”。他们都是社会底层人物,最拿手的本领就是滑稽言行。当他们要向皇帝陈述严肃话题时,也必然会运用最拿手的滑稽本领对进言内容加以改造,那就是隐语、正言反说、寓言、夸张等手法。如淳于髡用隐语激发齐威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4]7386的斗志,用寓言暗示齐威王增加出使赵国之资,用假设法揭示“长夜之饮”的后果。优孟用正言反说的方法劝谏楚顷襄王重人轻马,用隐语为孙叔敖之子争取到楚顷襄王的重视。优旃用隐语为陛楯者争取到避雨的机会,又用正言反说的方法劝阻秦始皇扩大苑囿及秦二世漆城。这些都属于讽谏的范围。
其二,讽谏既能避免与皇帝正面对抗,保存了皇帝的颜面,又能够为自己留有余地,免除杀身之祸。相对于讽谏,直谏和戆谏虽能一针见血指出问题所在,但忠言逆耳,往往令听者不快,进而影响进谏的结果。司马迁一方面认可直言敢谏的张释之、汲黯等人,另一方面也为他们直言强谏而给自己招致杀身之祸的结局感到痛心。“伴君如伴虎”,汉武帝虽然礼贤下士,延揽人才,但也常常摧残人才。汲黯“好直谏,数犯主之颜色”[4]7099,可谓忠心耿耿。但这样的进谏方式并不能取得理想的言说效果。《史记·汲郑列传》多次提到“上默然”[4]7100,汲黯“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位”[4]7099。司马迁一方面批判武帝没有雅量接纳逆耳之言的行为,另一方面也呼唤采用讽谏方式进言的贤才,这也是他写作《滑稽列传》的重要原因。他评价滑稽人物“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4]7384,肯定了他们的智慧和勇气,也肯定了讽谏的言说效果。《国语·晋语二》载晋国优施之语:“我,优也,言无邮。”[14]188意思是说滑稽人物拥有进言而不被责罚的特权。《南唐书·诙谐传》序中也说:“秦汉之滑稽,后世因为谈谐而为之者,多出乎乐工、优人。其廓人主之偏心,讥当时之弊政,必须先顺其所好,以攻其所蔽。虽非君子之事,而有足书者。”[15]165在变幻莫测的政局中,滑稽人物利用自己“言无邮”的职业便利,采用皇帝喜闻乐见的言说方式来表达观点,自然能收获双赢的结果。
滑稽人物擅长谐辞隐语,能够在诙谐之词中寄寓深意。刘勰《文心雕龙·谐隐》明确指出司马迁写作《滑稽列传》的目的:“昔齐威酣乐,而淳于说甘酒;楚襄宴集,而宋玉赋《好色》。意在微讽,有足观者。及优旃之讽漆城,优孟之谏葬马,并谲辞饰说,抑止昏暴。是以子长编史,列传《滑稽》,以其辞虽倾回,意归严正也。”[9]170洪迈《夷坚志》“优伶箴戏”一则云:“俳优侏儒,周伎之最下且贱者,然亦因能戏语,而箴讽时政,有合于古矇诵工谏之义。”[16]47刘勰和洪迈都认识到滑稽人物的笑谈戏语中包含了严正深刻的主旨。司马迁在《滑稽列传》中也充分肯定了滑稽人物的言谈有助于匡正时弊,具有深刻的现实针对性。
淳于髡的前两次讽谏分别对应“百官荒乱,诸侯并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4]7386和“楚大发兵加齐”[4]7388的背景,因此勉励齐威王“一鸣惊人”以及暗示齐威王增加出使赵国之资就具有突出的现实针对性,最终能收获“诸侯振惊,皆还齐侵地。威行三十六年”[4]7386以及“赵王与之精兵十万,革车千乘。楚闻之,夜引兵而去”[4]7388的理想结果。他劝谏齐威王节制宾客饮酒,在说辞中假设饮酒场景,层层深入,最终使齐威王认识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4]7390的严重后果,“乃罢长夜之饮,以髡为诸侯主客。”[4]7391优孟谏止楚顷襄王厚葬爱马,表面上看是极力鼓动顷襄王“以人君礼葬之”[4]7394,实际上是批评顷襄王贱人而贵马。此外,他用歌谣为孙叔敖之子争取到楚王的厚待。这两次讽谏都包含了重用贤才的思想。优旃讽秦始皇扩建苑囿和秦二世漆城,因为扩建苑囿和漆城都是劳民伤财的行为,长期以往,必然影响社会稳定。这三人的隐语和谐辞包含了挽救个人与社会危亡的现实意义。司马迁评价优旃“善为笑言,然合于大道”[4]7401,实际上正点明了滑稽人物的言谈有益于时用的特点。
正因为滑稽人物的讽谏包含深刻的现实内容,才使得君王在谈笑间认识到自身行为的不当之处,最终愉快地接受了谏言。司马迁在《滑稽列传》中肯定滑稽人物取得的理想言说效果:“淳于髡仰天大笑,齐威王横行。优孟摇头而歌,负薪者以封。优旃临槛疾呼,陛楯得以半更。岂不亦伟哉!”[4]7405这与他们的“合于大道”的言说内容是分不开的。
滑稽人物身处底层,对同处社会底层的人们的生活有清晰的了解,因此,在危急时刻,他们愿意主动为处于困境之中的人们发声。
《史记·滑稽列传》中记载了优孟帮助孙叔敖之子一事。楚相孙叔敖临死时预言儿子“必贫困”,并在人才济济的楚国朝廷中独独选择优孟作为托付的对象,由此可见优孟之贤。为了帮助孙叔敖之子,优孟用一年的时间模仿孙叔敖的言行,使得“庄王大惊,以为孙叔敖复生也,欲以为相”[4]7394。他以孙叔敖生前“尽忠为廉以治楚”[4]7398及其死后“其子无立锥之地,贫困负薪以自饮食”[4]7398的强烈反差来讽谏顷襄王,最终使得顷襄王悔过并厚待孙叔敖之子。优孟花费了大量的时间,而且承担着犯颜上谏的风险,只为了帮助友人之子争取君王的厚待,可见其为人善良正直而不求回报。姚苎田在《史记菁华录》中评价:“孟语笃友谊于死生,名功臣于末世,节侠之流也。”[17]492实际上是把优孟之行等同于“言必信,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4]7337的游侠之士。《吕氏春秋》亦记载了孙叔敖临死嘱托一事,但与《史记》所载内容并不相同。在《吕氏春秋》中,孙叔敖并没有嘱咐儿子寻找优孟的帮助,而是提醒儿子接受封地赏赐时明哲保身,不要挑选好地方。司马迁在这里没有采用《吕氏春秋》的记载,而是别出心裁地采用了奇闻轶事,正体现了他对这种救人于困厄的侠士精神的颂扬。
《史记·滑稽列传》中还记载了优旃帮助陛楯者一事:
秦始皇时,置酒而天雨,陛楯者皆沾寒。优旃见而哀之,谓之曰:“汝欲休乎?”陛楯者皆曰:“幸甚。”优旃曰:“我即呼汝,汝疾应曰诺。”居有顷,殿上上寿呼万岁。优旃临槛大呼曰:“陛楯郎!”郎曰:“诺。”优旃曰:“汝虽长,何益,幸雨立。我虽短也,幸休居。”于是始皇使陛楯者得半相代[4]7401-7402。
陛楯者即宫廷卫士。优旃对于与自己一样同处宫廷底层的陛楯者怀有同情之心,因此发挥自己的幽默特长为其争取到了避雨的机会。“见而哀之”四字充分体现了优旃善良正直的古道热肠,也可见太史公的深刻用意。在人人自危的宫廷中,优旃却能够挺身而出,为同处下侧的陛楯者发声,颇具“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民本思想。李长之《文学史上之司马迁》一文中提出:“司马迁所解释下的滑稽则与幽默的真解不相远。”[10]11又说:“幽默包括智慧和超脱,而且还有一点悲悯和温暖。”[10]11滑稽人物的悲悯之心是《史记·滑稽列传》高度颂扬的品质,他们即便身处低位,却依然能够对周围的人事投以热切的关注,并竭尽全力去帮助困境中的人们。
综上所述,司马迁从先秦以来众多的滑稽人物中甄选出淳于髡、优孟、优旃,为他们立传,肯定他们“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4]7384的讽谏智慧和同情弱小、善良正直的高尚品质,实际上是视他们为历朝历代滑稽人物中的杰出代表。陈桐生认为:“外表滑稽可笑而心地正直善良,形式上轻松幽默而主旨严肃深刻,这就是司马迁笔下滑稽人物的形象特征。”[18]285东方朔作为汉代集滑稽之雄与直谏之臣于一身的人物,却未被列入《滑稽列传》,正是因为他不完全符合司马迁写作《滑稽列传》的选录标准。我们应当肯定东方朔直言切谏的精神。他确实是一位忠心耿耿、有理想有抱负的言官。但是,我们也清晰地发现,他的政治理想和他的实际行动并不一致。虽偶有直谏之语,但多数时候是放肆不羁的滑稽言行。这是他没有被武帝重用的原因,也是司马迁没有把他写进《滑稽列传》的原因。《滑稽列传》《游侠列传》与《货殖列传》都是《史记》中司马迁为下层人物正名的精彩篇章,体现了司马迁品评人物、选择史材的远见卓识。思考与研究《滑稽列传》的选录标准,有助于我们进一步认识和挖掘司马迁的民主、平等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