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闹

高红亮

我的领导对我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要不枉活一世。此时，他刚刚自己打完胰岛素，把针管收纳进小包，像球一样一屁股滚进皮沙发里，又扶了扶鸡蛋大的圆镜片，开始与我畅谈人生。

领导姓姚，单名一个欢字，做技术出身。他能调到采购，据说是为了培养复合型人才，眼见他五十了，也没复合上去，除了三高。当然，酒量也上去了。他说，酒是个好东西。我二十岁开始喝，每天二斤，算算到现在喝的怎么也有十吨了。还有肉，每天一斤，炒烧炖蒸都算上，到现在也吃了有几十头猪了。

我说，你这体型也太随意了。

领导呵呵一笑：别闹。看看，这是我年轻时的照片，跟鹿晗差不多吧？

公司不大，两百号人，可再小也是个江湖。在总经理的位置空缺了一个月之后，大家终于盼到了那颗闪耀的星：不是我们的主管领导，而是财务的周红。隔了没几天，就有公司审计人员开始对采购进行审计。我小声对领导说：看看，来事儿了吧？狂风和乌云要来了，可你是不是海燕就不知道了。领导说：我也不瞒你，我这人天生有点儿傲气，不吃这一套。让他们审吧，我又没贪。我说：不是你贪不贪的问题，是你能不能再往上升的问题。你不是常说吗，公司就是一棵爬满猴子的树，向上看全是屁股，向下看全是笑脸。现在你上面已经没几个屁股了，你要不升，天理难容啊。

领导听完咯咯一笑，笑声仍跟公鸡打鸣似的说：别闹。

后来领导向我学审计问他话：

你干采购多少年了？

五年。

吃过回扣不？

没有。

那两万的费用是怎么回事？

别闹，什么两万的费用？

老实说吧，你到底捞过好处没？

吃顿饭抽颗烟算不？

不算。

那就没了。

隔几天我去找新任的总经理签字，刚想抬手敲门，就听見里边传来领导的声音。

你安排的审计也走过了，该办正事儿了吧？

再等等。

还等什么？再等我们都该唱夕阳红了。

别闹。

没闹，说真的呢。

领导回来的时候，走路的身体有些飘，像坐上了直升机。他对大家大声说：今天晚上都别走，我请客！于是，又出现了那个熟悉的场景。笑闹完了，领导小声对我说：副总，有戏。

领导喝了许多酒，白的红的啤的一堆，每个人都跟着领导醉生梦死了一回。领导这回高兴，真的醉了。等大家都走了，他自己一个人坐在圈椅里，身体向桌子下面瘫软下去，歪着头留着口水，小声重复着：副总，有戏。

再听到他的消息时，他因为急性脑出血，去了另外的世界了。

不久后的一天晚上，我在单位值班。推开办公室的门去卫生间，空空的办公楼，只我一人独自留着，每走一步发出的声音，都在楼道里传得远远的。白天热闹的一切，此刻都沉睡于黑夜的大海里，变得有些虚无。回到办公室，刚刚躺在沙发上，隐隐地听到从天花板中央空调送气口那里，传来一声叹息。我一惊，一下子坐起来。一会儿，又是一声叹息。我头皮有些发麻，大声说：领导，我一直把你当大哥，你可别吓唬我啊！那边缺什么你就给我托个梦。

又一声叹息之后，一切归于沉静。

一夜未眠。早晨跟总经理汇报工作，谈起此事，她淡淡地说一句：别闹，没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