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
便利店在小区门口,偶尔有过路人进来买水、买烟,大部分光临者是本小区或者附近的业主,有的能叫出名字,叫不上来名字的也面熟。他一人看店,既是老板,也是售货员。媳妇曾说找个帮手吧,他说不必。小店本微利薄,多一个人工,不挣钱了。
如果进库房搬货,或者上厕所、站门口吸烟透气,店里就暂时没人看管。好在,有监控录像呢,很少丢东西。
下午三点多,“欢迎光临”的提示音有一阵子没响了。他有点儿困,眼皮正打架时,进来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奶奶,他看一眼来人,马上精神起来。
老奶奶穿着灰色羽绒棉袄,身上鼓鼓囊囊,腿脚大概不好,走路颤颤巍巍。他在收银台盯着监控画面。老奶奶在小食品那排柜子站了一会儿,可能是眼神不好,头向前探着,眼睛快贴到货物包装上了,反复看来看去,拿了一包苏打饼干塞进口袋。又去调料货架,这次应该是拿了一袋咸菜,还有一包盐。又去了日用品那排货架,把一卷食品保鲜膜揣进怀里。老奶奶在店里磨磨蹭蹭待了大概有半个钟头,走到门口结算处时,并没把塞进怀里和羽绒服口袋的东西拿出来,目中无他,径直向门外走去。
他没阻拦,眼看着她离开。他走到她刚才去过的几个货架,把她拿走的东西记在本子上。货是刚理过的,哪种东西少了,他能看出来。
他在等待另一个人来。等待的过程,滋味复杂,但有一点儿快乐在里面。
晚上八点钟,那个人才来。挑没有顾客的时候进来,是想避人耳目吧。这种事情,毕竟谈不上光彩。
他毕恭毕敬,微鞠躬:您好。
来人跟他微微点头,问他:老太太今天来了?
来了。
他把单子递过去。
多少钱?
算了,不要钱。
那哪行。你们是做生意的。
他拿出计算器,迅速算了下,说:十九块八。
来人没掏钱,扫墙上的二维码。当收款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来人看了他一眼,说:走了,谢谢!
慢走,管教。
话一出口,他自己愣住了。多少年没说过这个忌讳的称呼了。这称呼让他想起不堪回首的少年时代。爹病故,妈在街道工厂上班,收入少。假期他带着弟弟捡拾废品卖钱,有一次没把持住,贪心发作,跳进一家围墙有豁口的工厂,往外搬废铁时,被抓住。他和弟弟被送去劳动教养。
这个人,就是当年的管教。那时候他还年轻,穿制服,态度严厉,小伙伴都怕他。
昨天晚上,他一下子认出他来。尽管三十多年过去了,管教炯炯有神富有穿透力的目光一点儿没变,那目光曾经让他胆寒,头几年梦里还见过,夜里醒来,浑身冷汗。管教应该没认出自己,那时他是少年,成年后模样肯定变化很大。如果不看老照片,他甚至想象不出那时候自己长什么样子。管教老了,背稍微有点儿驼,但基本面相没变化,目光仍旧犀利,双目相接,他身上激凌一下。忍着没让自己张嘴,镇定地听从前的管教讲话:兄弟,麻烦你点儿事情。我是这小区新来的住户,家里老母亲老年痴呆,经常办糊涂事。白天我们家里没有人,又不能总困着不让她出门。万一她到店里来,买东西不给钱直接走,麻烦你不要拦她,拿什么你记下来,我会每天晚上过来结账。麻烦你千万不要喊,如果被看成小偷,老太太面子上受不了,我怕她受刺激。
管教叫他兄弟,说话的口气里,有一种谦卑让他心动了一下。管教拿出一张照片让他看,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奶奶。
他记得自己郑重地点了头。
現在,他叫他管教了,他能认出自己吗?管教凝视着他,目光凌厉:你是哪个所的?
新生。
噢。我在那儿干过五年。你现在挺好?
还行,小店,勉强维持。
谢谢关照,给你添麻烦了。
管教忽然不再说话,转身迅速离开。“欢迎再来”的提示音消失了好一会儿,他还没回过神来。管教走了,他发现自己竟盼着老奶奶再来,他愿意再次看见管教复杂的表情。
但从此以后,他再没见过管教进店,因为老奶奶不再来。
他后悔。把那个称呼藏在心里就好了。
真想把这段奇遇告诉媳妇,话到嘴边,总是又忍下。媳妇只知道他学习不好,没念过高中,不知道他曾经是个偷窃者。那段往事,还是忘了好。老奶奶和管教不来,也是好事,万一哪天媳妇也在店里,遇上老奶奶拿东西不交钱或者遇见管教,他说不清楚。媳妇是个好女人,他得守住。
选自《鸭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