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北医学院 王 容
近代学堂兴起以后,传统授业模式不断受到冲击和挑战,但门生、弟子观念仍广泛存在于大学校园之中。“师”不再是“传统师”,而授业对象也有门生、弟子与学生的区分。
北京大学1914 级学生刘赜在北大读书时,因上课时在“所持疏”上乱涂写,被教授黄侃叫到家里问话,一番交谈下来,黄侃便想收其为徒。刘赜觉得很奇怪:“今既在校授业,不已为先生弟子乎?”黄侃却说课堂上的学生“未可遽以弟子相待”。显然,刘赜认为课堂上之“学生”就是“弟子”,而黄侃则强调二者的不同,将学生与弟子区别对待。换句话说,刘赜所认为的“弟子”,在黄侃眼里是“学生”,是近代学制兴起后的产物,基于课堂教学而言,是班级授课制的产物,凡是在课堂上听过某师课者,即可称之为某之学生。
同样与老师关系密切的还有类似弟子身份的“研究生”。冯契回忆道,1937 年在清华大学读书时就与金岳霖教授有交往,1939 年回昆明西南联大复学后,更与金岳霖来往密切,但“只有到1941 年成为研究生之后,才真正和金先生建立起特别亲密的关系”。这种亲密关系体现在金岳霖要单独给冯契开课,叫他每周六下午到其住处去读书,单独指导。冯契的经历,非常能够说明“学生”与“弟子”的区别:1941年以前,不论是在清华还是西南联大,虽然冯、金二人有来往,也算关系密切,但仅限于课堂或学校之内,但成为“研究生”之后,显然金岳霖把冯契当“弟子”,不仅要开小灶单独授课,还让之去其住处读书,师徒相处,已然超出课堂。简言之,师生相处在课内,而师徒相处则更多是在课堂之外。
最能描述这种师徒与师生关系区别的是胡适。胡适曾对夏鼐说,顾颉刚和傅斯年“不能算是学生”,“真正可算徒弟的,只有罗尔纲君”。傅斯年、顾颉刚、罗尔纲当年均为北大学生,与胡适在课堂上有名副其实的师生关系,但胡适却认为他们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学生”。只有罗尔纲因担任胡适私人助理在胡适家中住了五年,吃喝都与胡适一起,而胡适的“研究工作多在晚间,可以真正领教的只有住在他家中才可以做得到”,所以,罗尔纲才是真正的“徒弟”。多年以后,罗尔纲著书记载这五年的“受教”生涯,将书命名为《师门辱教记》。后来胡适在我国台湾将此书改名为《师门五年记》,可见二者都认可彼此间的师徒授受关系。以提倡民主、自由,打倒旧传统著称的留美博士胡适,其内心深处依然有如此传统的师徒情结,也足见师徒观念对时人的深刻影响。
如果说胡适的徒弟观还停留在师徒间的长期朝夕相处,那么自1918 年起就开始长期在北京大学、燕京大学担任教授,主讲文学的周作人则更近一步,认为只有继承了自己“衣钵”的,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弟子。俞平伯、江绍原、废名和沈启无均为周作人的学生,与周过从甚密,被视作周的四大弟子,但周却认为,只有燕京大学学生沈启无才是他的弟子,沈“继承了我的贫弱的文学意见之一部分,以及若干讲义”,“所以非称为徒弟不可”。其余三人虽各有成就,但他之于三人“无什么贡献”,所以“不是弟子”。
除了老师有“学生”与“门生、弟子”的区分,学生自己也根据与老师关系的亲密程度,来判断自己是否属于“门生、弟子”行列。武汉大学1939 级数学系学生路可见,就认为他与数学系教授吴大任之间“不是一般的师生关系,他是我的‘恩师’,我是他的‘门生’”。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路可见认为,即便是吴大任离开武汉大学,但路可见在武大的毕业论文仍然是请在四川大学执教的吴大任指导,而且抗战胜利之后,吴大任还推荐路可见去上海师从陈省身教授研习。指导学业已经超出了学校,关心学业也不止于学生毕业,这明显已经超出了一般课堂上的师生关系,无怪乎路可见认为他是吴大任的“门生”了。
显然,师徒关系比师生关系要亲密得多,学生得到老师的指导也要多得多。这意味着师徒关系不仅被师生所看重,同样也为时人所重视。“太炎弟子”这一金字招牌就很能说明问题。1913 年,北京大学代理校长何燏时、预科学长胡仁源聘请沈尹默到北大任教,原因竟然是何燏时、胡仁源认为既然沈尹默的胞弟沈兼士是章太炎的门生,那么沈尹默也应该出自太炎门下,遂在没有求证的前提下,聘请“未从太炎先生受业”的沈尹默到北大教书。要知道,沈尹默在日本并没有取得学历,也没有现成的学术成就,且未曾在大学执教,却能被当时的北大所聘任,足见“太炎弟子”之影响力。
师生之礼,最能体现一个时代的师生关系。民国以前,师生之礼强调的是弟子事师之礼。学生在学习听讲过程中,应“正尔容,听必恭”,“遭先生于道,趋而进,正立拱手,先生与之言则对,不与之言则趋而退”;学生不得与老师同席而坐,只能偏坐一隅,称为“隅坐”;给老师写信,信末则需书“百拜”“顿首”等。这些成文或不成文的规定,强调的是学生对老师的“敬”与“顺”。
这种“敬”与“顺”的延续,则是老师的无上权威,体罚就是体现之一。明清时期所修的许多“塾规”“学规”中,规定“若无故而逃学一次,罚诵书二百遍,二次,加朴挞……”。“申斥”“责手心”“罚跪”是较为常见的责罚手段,而且有些“族塾”和“家塾”还严禁生徒父母护短,社会也对“严师”推崇备至。
民国建立以后,习俗与制度大变,师生之礼也随之革新。民国《学校仪式规程》规定,尊重和平等对待学生,学生问候时,教师要回礼示意,不能呵斥、体罚学生;学生见到老师,要问好,上下课时,要起立行注目礼,课堂发言要举手等。与民国前的诸多规定相比,师生之礼开始注重师生间的平等与尊重。
鞠躬之礼为官方规定的最正式的师生之礼。民国《普通教育法令》规定,学校举办“始业”典礼时,需“学生向职员行一鞠躬礼”,毕业典礼上,“学生向职员行一鞠躬礼……校长依次授予毕业证书,学生趋前受领,一鞠躬”。始业典礼和毕业典礼为学校大事,其仪式规定最能体现当时的师生关系。民国的很多政策法规并没有落到实处,但鞠躬之礼却得到了很好的执行。1924 年,曾在南开大学执教的张皋如回南大参观,张事后著文写道:“大学旧弟子宁恩承、李家骅、华俊明辈,见余鞠躬为礼,欣欣然有喜色,至足感念。”当时的张皋如已经在政府任职,早已不是大学老师,但学生见到他后,依然行“鞠躬之礼”,而且“欣欣然有喜色”,是发自内心的仪式表达,这让张皋如非常欢喜,可见鞠躬之礼在当时老师心目中的地位。
1947 年,祝永照考入国立安徽大学,在医务室碰到农学院院长齐坚如,祝不识得齐,医务室的人便悄悄在祝的耳边说:“他就是你们的院长、著名教授齐坚如先生,你快行个礼。”于是,祝永照“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鞠躬礼”。这段记忆传达了一个信息:即便是医务室的职员,也认为学生见到了老师应该行礼,而祝永照在只有“行个礼”的提示之下,也知道“毕恭毕敬地行鞠躬礼”,当能说明当时的鞠躬之礼之深入人心。
然而,在那个新旧交替的时代,不少思想保守的教授仍然对旧有的师徒之礼情有独钟。据杨伯峻先生回忆,1932年,他还在北大中文系读书,临近毕业之际,其叔父清华大学教授杨树达让他去拜黄侃为师,程序是用红纸封套装十块大洋,然后给黄侃磕头。杨伯峻作为新青年,不愿磕头,杨树达以“不磕头,得不了真本领”相劝,杨伯峻只得磕头。礼毕,黄侃很高兴,对杨伯峻说:“从这时起,你是我的门生了。”“我的学问是磕头得来的,所以我收弟子,一定要他们行拜师礼节。”当时已经是1932 年,距离民国政府废除跪拜之礼已经21 年了,在鞠躬之礼盛行的高校,在开风气之先的首善之都,北大和清华的这两位教授还如此执着于跪拜之礼,也从师生之礼这个极小的点展现了民国时期新旧并存的社会风貌。
近代学制兴起以后,传统师生关系受到极大冲击。在尊师态度上,似乎也出现了新的变化。和传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观念不同,学生毕业后,对老师似乎并没有以前的唯唯诺诺。1920 年,刚从北大毕业的罗家伦受蔡元培推荐,公派至美国留学,罗至美国不久,蔡元培也开始其欧美考察之旅。在这种背景下,24 岁的罗家伦给年逾50 的蔡元培写信,虽然信首尊呼“孑师座右”,信末书写“学生家伦谨上”,但“还有两件事我要向先生建议的”这类行文语气完全不似学生,甚至对聘请教员之事也大言不惭:“聘定留学生最宜留意。我现在看看,留学生好的真少……务望先生当心。聘人以愈少愈妙;一则因为初次相遇,终难知其好坏,一则因他们极注意先生行动也。”除此,罗家伦还建议蔡元培出面,由北京大学出资资助金岳霖再赴欧洲研究一年,“或者可以请他回去教书”。蔡元培之于罗家伦,不仅有师生之谊,更是罗家伦得以出洋的关键人物,没有蔡元培的鼎力推荐和积极奔走,罗家伦是不可能出国的,从这点上说,蔡元培对罗家伦有再造之恩。况且,从年龄上讲,当时罗家伦年仅24 岁,而蔡元培已是53 岁高龄,学业未成的年轻后辈居然对声誉卓著的恩师、中国最高学府的校长指手画脚,委实让后人诧异,也确实真实反映了当时师生关系的独特历史风貌。
当时师生关系的另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学生地位的扶摇直上。学生地位的异军突起,首当其冲的就是对教师的影响。在当时,有一种甚为普遍的风气就是教师能否在大学立足,尚需学生肯定。1917 年,刚从美国留学回来的胡适开始执教北大时年仅27 岁,比他课堂上的不少学生年龄还小,于是一班自视甚高的学生“很是看不起他”,想把他赶走,幸得傅斯年以学生领袖的姿态告诫同学:“这个人(指胡适)书虽然读得不多,但他走的这一条路是对的,你们不能闹。”于是胡适才算在北大站稳脚跟。
这种教师尚需学生肯定的风气似乎一直在延续。1932年,谭其骧被推荐到辅仁大学做讲师,主讲“中国疆域沿革史”,由于年纪轻、资历浅,又未留过洋,谭其骧“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登上了讲台,但他严密的调理、渊博的知识、洪亮的声音很快征服了所有学生”。由于学生的肯定,一学期后,辅仁大学决定续聘谭其骧。
除了左右教授去留,学生还干预学校教学事务。中国大学国文系主任吴承仕因张致祥等学生要求“在旧学之外设些新闻学课程”而被迫增设“近代文艺思潮”等新闻学课程。对于这类可以带头“兴风作浪”的学生,系主任内心其实是很害怕而无助的,张致祥回忆说:“记得有一次我去找他提出课程改革要求时,他有好一会口嗫喏而手微颤。”系主任在面对学生的非理要求时,居然“口嗫喏而手微颤”,师生之间的相处状态,大有本末倒置之感,这是何等让老师难堪的畸形师生关系!
在这样的风气下,高校校长在面对学生时,似乎也难以“免俗”。接替杨荫榆做北平女子师范大学校长的许寿裳,就职演说是用英语讲的,“听说是练习了几天几夜,上台去还是结结巴巴。好像不用英语,就不足以压服学生”。就职典礼成为校长“压服学生”的开端,学生地位之高、影响力之大,师生地位之此消彼长,于此可见一斑,展现了民国时期独特的师生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