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敏里
[中国人民大学,北京 100872]
我们在这里要探讨的是人文社会科学性质的学术研究的最一般意义的方法论。我们从这类性质的研究活动的最一般层面的事实入手。这就是,这方面的任何有效的研究,在它能够开始之初,研究者都必须首先向自己提出一个有效的问题,然后,随着对这个问题本身的熟悉和深入,这个问题展现为一个问题域,只是在这个问题域中,随着问题域自身各种关联的建立,研究者才可能展开一个真正有效的针对问题本身的有价值的研究,只是在此之后,才可能有进一步的更具体的研究方法的问题需要探讨。因此,很显然,问题的提出、问题域的建立以及问题域中的深入研究,这是任何严格意义上的人文社会科学性质的学术研究能够得以开始的前提。本文就是对这些前提环节的一个深入的分析和说明。
显然,任何一个有效的研究都必须围绕一个问题来进行,没有问题的研究是不存在的,而缺乏明确问题意识的研究是本身空洞而含混不清的研究。研究总是随问题而来,只是由于我们产生了问题,我们才产生了针对问题的研究的兴趣,问题对于我们显得越是明确、确定,我们针对问题的研究兴趣也就越是明确而确定,而随之而来的研究的展开和深入也才越是明确而确定。这样,很显然,研究首先取决于问题的提出。
但是,一个明显的事实是,对于任何一个知识领域的初学者来说,一个最大的困难就是明确的问题意识的产生。他有可能充满了各种问题,但是,所有这些问题都是不定的,都是稍纵即逝的,它们没有表现出切身性,而仿佛只是在触动自己的本身就很含混的好奇心,而且随着好奇心的自然迁移,问题也就随之迁移了。从而,所有这些问题就不表现为真正的问题,至少,我们可以称之为仅仅是表面的问题,它们没有表现出相对于提问题者的一种同其自身生活的紧密相关的切身性。
当然,长期的学术训练似乎可以纠正这一缺陷。由于在一个现成的知识领域中的长期的游弋,人们可能随着对这个知识领域中种种现成的知识问题的熟悉而自行获得一些严格意义上的问题,从而,可以围绕这个问题展开严格意义上的研究。但是,这仍旧可能只是一种表面的问题。因为这样的问题仍旧没有摆脱被给予的特征,也就是说,它并不是从一个人自身的社会生活实践中作为与之紧密相关的问题产生出来的,而是别人给予他的,至多与他有一些基于单纯的好奇心的关联。从而,它既不可能摆脱在大的方面随着好奇心(当然还包括问题的市场价值)的自然迁移而来的迁移,也不可能摆脱研究中无处不在的外在性。这种外在性可以体现在很多方面。例如,只是按照别人给他的问题和问题思路来进行思考,同时在研究中也只是遵循现成的思想程式。更进一步地说,研究者本人并不清楚做这样的研究的现实意义,他仅仅是为了完成一个研究而研究,他仿佛是在为别人做研究。
另外,更深刻的外在性还体现在,假如一个研究者就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进入一个问题域,并且在这个问题域中进行长期的研究工作,他尽管可以由于长期在这个领域中游弋而成为这个领域的专家,但是,他并不能摆脱学术匠人的特性,他并不知道他所掌握的所有知识的真正现实的起源和归宿。从而,对于他来说,知识的外在感是异常深刻的。这种知识的外在感仿佛只有添加上一些同样外在的社会价值才能得到暂时的消除,但是,它对于一个人与其说是在对世界认识上的增进,不如说是成为他更为深入地认识世界的屏障。这样,我们看到的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学术匠人:他做研究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个研究,他勤勤恳恳,但是依然不知道自己所做为何,在他的研究当中没有他自己对自己所生活的世界的关切,他在学术上是一套,在生活上又是另一套,在学术上他可以讲道德良心,而在生活上却难免平庸之恶。
这样看来,一个真正严肃的问题的提出,对于开始一种真正有价值的研究是非常重要的。它不仅使得研究对于研究者来说不是外在的,而且使得研究能够深入、持久地进行下去。因为,严肃、认真的问题本身就是严肃、认真的研究的引导线索,是问题引导着研究,使研究能够富有层次地、持续有效地进行下去。所以,和通常的观点不同,我们认为,严肃的问题本身已经是一个有价值的研究的开端了。有价值的研究的关键首先不在于研究过程本身,而是在于提出严肃而深刻的问题。一个严肃而深刻的问题的提出本身就是学术研究的一个重要环节。在很多时候,与其说人们花了很多时间在研究问题上,不如说人们花了很多时间在提出问题上。从长时间地在思想的混沌中摸索,到有明确的问题意识浮现,以及围绕这个问题意识的反复思索和酝酿,直至最终有确定的问题被提出来,成为研究的明确的指导线索,这本身就是一个漫长的研究过程,是任何一个有价值的学术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
因此,对于人文社会科学性质的学术研究来说,首要的前提就是问题的提出。而如人们所普遍能够感受到的,提出一个真正严肃而深刻的问题是非常困难的,这指的是同自己切身相关的、能够反映自己对自己所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深切关怀的问题。在很多时候,由于人们还不能够深切地切入自己的生活,更不用说学会将思想同自己的生活、也就是理论同实际联系在一起,从而在学术研究上往往提不出问题来,最经常的表现就是,虽然也学了,也钻研了,但是,没有问题!
对于这一困难,除了一个似乎没有任何建设性的建议,即,如果没有问题,就请反复摸索、寻找,直至找到与自己切身相关的问题,一个可能更具建设性的建议就是,请从自己的社会生活的实际出发,在对自己的社会生活实际的深入的实践活动之中去发现与己切身的问题,并且提炼出这个问题,对它加以反复地思考,由此就会产生深入的研究。
这或许是老生常谈,也可能在另一些讲求直观、领会、灵感、顿悟的哲学看来是不经之论。但是,它却有其深刻的理论根基。因为,在根本上,问题以及对问题的思考和研究不是外在于人的实践活动的一件事情,相反,人作为实践的存在,亦即,一个只有通过自己的积极的有创造性的实践活动才能够获得属于自己的生命生活的存在,他的一个根本的特征就是,在自己的实践活动当中能够围绕自己的社会生活提出问题,并且在实践当中解决问题。因为,发问和针对所发问的问题进行深入的研究正是作为实践的人的本性。一个不关心自己的生活的人,或者一个没有自己的生活的人,或者一个不以积极实践的方式来进行自己的生活活动的人,诚然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基于人的实践的存在的本性,人才需要针对实践活动发问、需要针对实践活动理解和探索。所以,正是在积极、深入的实践活动中才有问题的发现和提出,也才有围绕问题的深入研究的展开。而这样进行的学术研究也才是有灵魂的学术研究,因为,它与自己的生活切身相关,它直接关系到自己以怎样一种方式生活,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生活的好与坏。
就此而言,我们应当对一种流行的知识观提出明确的反对。这种知识观认为求知是人的一种天然的兴趣,对知识的探求是出于人的单纯的好奇心。(1)毫无疑问,这是从亚里士多德而来的一种知识观,在《形而上学》第一卷一开始,亚里士多德就说:“求知是所有人的本性。”(980a22)又说:“无论是现在还是最初,人们是由于惊奇而开始哲学思考的。”(982b12-13)与此相反,我们认为,对知识的探求是源于人对自己存在的关切和由此而来的一种负责任的主体意识。真正支持一个研究者穷年累月进行很多时候是枯燥而乏味的学术研究的根本不可能是好奇心,而只能是责任意识。一个人,只有深切地意识到他的研究活动同他自己作为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生活密切相关,它或者解决他自己的方方面面的生活问题,或者丰富和深化他自身同世界的种种存在关联,他才可能甚至以毕生的精力投入到如此困难而枯燥的问题研究之中。单单有好奇心,是不足以支撑一个人从事深入的学术研究的。
任何一项学术研究,当它深入到问题的深处,实际上,它表面的知识趣味性就丧失了,而它的异常复杂而困难的方面则凸显了出来,它需要的是研究者持久的耐心和坚韧不拔的意志力,而支撑这一切的显然不能是单纯的好奇心,而只能是一种伴随着对存在的日益严肃的敬重的责任意识。在这方面,我们可以稍微考察一下韦伯所提出的“天职”概念。在《以学术为业》中,韦伯这样写道:
你对每一个人都要凭着良心问一句:你能够承受年复一年看着那些平庸之辈爬到你头上去,既不怨恨也无挫折感吗?当然每一次他们都会回答说:“自然,我只为我的天职而活着。”但至少就我所知,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无动于衷地忍受这种事。(2)马克斯·韦伯:《学术与政治》,冯克利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23页。
在这里,韦伯就谈到了从事学术研究的责任意识,亦即“天职”这个概念。当然,韦伯在这里所说的“天职”是就现代学术研究的专业化和理性化而言的,他要求的是对这样一种价值中立的专业化研究的在职业伦理意义上的责任意识,而我在这里强调的却是从对自己的切身存在的关切出发而来的一种深入进行思想探究的责任意识。虽然有这一根本差别,但明确的是,韦伯同样看到了学术研究不能够单凭兴趣就可以支撑下去,它需要有另外一种更高的精神动力来源。
事实上,在一个严肃的研究者身上我们经常看到的,不单纯是随着研究的深入而来的知识兴趣的越来越浓厚,而是日益深刻地认识到所思考的问题的严肃和重大,意识到它与自身的存在、与自身所置身于其中的整个世界的存在的内在、深刻的关联,从而被一种随之而来的严肃而崇高的责任意识所浸透和驱动。而这也正是康德在《道德形而上学奠基》第一章中所提到的“第三条原理”:
第三条原理,作为以上两个命题的结论,我将这样表述:义务是由敬重法则而来的行动的必然性。对于作为我计划的行动之结果的客体,我虽然可以有爱好,但绝不会敬重……只有那单纯作为根据,而绝不会作为结果与我的意志相联的东西,那不是服务于我的爱好,而是战胜我的爱好,至少是把我的爱好从选择时的估算中全然排除出去的东西,从而单纯的法则自身,才可能是敬重的对象,因而也是一条诫命。于是,一个出于义务的行动,应该完全摆脱爱好的影响,并连同爱好一起完全摆脱意志的一切对象,从而对意志说来剩下来能够规定它的,客观上只有法则,主观上只有对这种实践法则的纯粹敬重,因而只有这样一条准则,即哪怕损害我的全部爱好也要遵守这样一条法则。(3)康德:《道德形而上学奠基》,杨云飞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1-22页。
在这里,康德就谈到了一种与主观爱好相对的情感,这就是敬重,而这正是出自对自身存在的负责任意识的敬重、甚至敬畏之情。正是这种对自身存在的关切之情、负责任的意识才可能支撑一个研究者深入到学术上的“无人地带”,甚至进行长期的孤寂的研究,这也就是推动我们进行任何真正严肃性质的学术研究的更高的精神动力来源。相反,随兴之所至而进行的研究只能产生浅薄的学术和凑热闹的学术。它可能博学,但却缺少智慧。
这样,我们就阐明了作为任何有价值的学术研究的开端的问题的提出究竟应当是怎样的。而一旦问题被明确地提出来,问题就不再停留在一种模糊的问题意识的水平上,也不仅仅是思想的一条一般性质的引导线索,而是立即展现为一个问题域。也就是说,现在,问题不仅有明确的问之所问,而且还有明确的问之所以问和何以问,也就是抵达问题对象和目标的问题由以明确展开的依据、中介、路径和方式。我们说,正是这样一些同问题本身相关的问题要素的获得,才使问题本身展开为一个确定的问题域,也就是一个研究者可以确定地活动于其中、在其中展开有效的研究的领域。(4)关于问题展开为一个问题域,也可以参考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导论”中对发问的结构的分析(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6页以下)
另一方面,由于问题域是由这样一些明确的问题要素构成的,因此,活动在问题域中的研究者的研究才是多方面的和有层次的。它表现为对问题本身的厘清,对问题域中各相关问题要素之间关系的确定,对每一个问题要素本身的服务于整个研究目的的有针对性的探究,以及对所有这些探究成果的明确指向实践活动本身的有效综合。这就是一个多方面的、有层次的问题域的展开。
这样,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正是随着与自身的现实存在切身相关的问题的提出,沿着这个问题线索的深入研究的展开,对于研究者来说,他的问题不仅向他展现为一个层次丰富、结构复杂的问题域,而且还同时向他展现了一个同他自己的研究活动密切相关的社会关联,这也就是一个活着的、在积极的研究活动当中的学术共同体或者说科学家共同体。如果一个研究者能够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他就既不会想象自己在从事一种孤立的思想研究,也不会认为是自己一个人在面对全部问题,而是清楚地看到研究中的人与人之间的分工、合作关系,他必须自觉地置身于这种分工、合作关系之中,换句话说,他必须和别人进行积极而富有成效的知识交换,他的研究从而具有社会性质,是整个社会的思想成果的一个部分。
积极而富有成效的知识交换包括多个方面的活动,这既有学者之间的私人的或公共的学术研讨,它的活跃程度直接反映了一个学术共同体自身的活跃程度,也包括论文的发表和相互引用,当然还包括每一个学者日复一日所要从事的一个更为基本而日常的工作,这就是对他人的研究成果的借鉴和参考、消化和吸收,亦即对问题域中与自己的研究主题相关的研究文献的检索和利用。
毫无疑问,在问题域中对相关研究文献的积极检索和利用对于任何一个严肃的研究者来说都是必要的,它不仅可以帮助我们明确问题域,深入到问题域中,了解各个问题要素,而且还可以提高我们的思想认识水平,使我们在这个问题域中能够做出更深入的研究。这样,具有明确的问题意识、活动在一个确定的问题域中的研究者必然就会主动地、有目的地、积极地去搜寻相关的研究文献,对他人的研究成果进行充分的借鉴。一个好的研究者是一个懂得使自己的研究站在一个坚实的、高起点的思想平台上的研究者。在很多时候,文献的检索和利用同问题域本身的形成是同步的。只是在我们充分地通过文献检索消化、吸收别人的研究成果的过程中,自己所关切的那个问题的问题域在自己的意识中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自己在这个问题域中、在这个学术的共同体中所要承担的工作、所要扮演的角色也才变得明确起来。从而,我们可以说,文献检索和利用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一个人漫长的学术积累的过程。
随着现代学术研究的日益专门化和技术化,对研究文献的参考和引用越来越成为基本的学术规范。因此,文献检索的学术意义和学术价值是我们这里无须多说的,相反,倒是与此相关的另外一个现象需要特别引起我们的重视。
这就是,由于目前国内外学术期刊对学术文献征引的片面形式化追求,即,仿佛文献征引量越多、征引的外文文献数量越多,研究的学术价值也就越高,甚至一篇论文能否构成一篇合格的学术论文在正规学术期刊上发表,也是单纯地由它是否有文献征引以及征引了多少来决定的,从而,这就片面导致了一些学者在对一个专业学术问题的研究中,将主要的精力放在穷尽地罗列各种二手文献针对这个问题的种种不同的学术观点上,由此,不仅使一个或许本来很简单的问题变成了一个极其烦琐、复杂的问题,而且使这个问题本身在繁复的文献罗列、观点考辨中最终不了了之,得不到明确的回答和解决。受这种导向的鼓励,一些研究者甚至认为,只有这种穷尽地罗列各种二手文献、在数量庞大的二手文献中穿梭游弋的研究才是真正的学术研究,才够得上学术的标准,而如果对问题本身进行探讨,就问题内在的思想价值、思想意义进行阐发,最终收获对思想有启发的问题解答,则会被他们看成不是学术研究,不具有学术价值。
在这种片面的学术规范的驱动下,我们经常看到,一些研究者在论文中无选择、无鉴别地堆砌大量的研究文献,它们或者以参考文献的方式连篇累牍地罗列在文后,或者以脚注的形式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文下,或者以引述的形式掺杂在行文当中,但是,我们却从中看不到它们与论文主题的内在、有机的联系。它们不仅与整个论证过程是脱节的,而且由于它们充斥在整个论文当中,实际上淹没了整个论文的论证主题,妨碍了论文的思想观点的表达。这种情况发展到极端,我们在整篇论文中看不到作者自己的思想,只看到别人的思想,而别人的思想又不是经过了分析与鉴别,而是杂乱地堆砌在一起,从而,最终,我们在整篇论文中看到的是一大堆的文献,却只有一丁点儿的思想,甚至没有思想。像这样的学术研究论文,就是一种学术品质恶劣的论文,它不仅在大量文献的引用中显示了一种浮夸的、炫耀的文风,而且实际上是在用这些文献掩盖自己的思想的苍白与空洞。
有鉴于此,我们在这里需要强调的是与重视文献的检索和引用相关的另外一些原则,这就是,文献的检索和利用不是盲目而无选择的,而是始终要受到自己的问题线索的指引,并且始终是要以对问题的有效回答和推进与否作为判断和鉴别文献质量的标准。我们需要获得的是对一流的研究成果的全面、深入的掌握,而不是不加分析和批判地、数据库式地对任何质量、任何水平的研究资料的掌握,这样的掌握不仅是不可能的,而且是不必要的。但这样一来,我们也就需要在这里对研究文献本身的性质以及引用研究文献的正确方法做一些简明的探讨和说明。
坚持改革开放,不断推进改革开放,全面深化改革开放,是改革开放40年持续成功且继续成功的关键。习近平在广东考察时指出:“如果没有邓小平同志指导我们党作出改革开放的历史性决策,我国国家要取得今天的发展成就是不可想象的。可以说,改革开放是我们党的历史上一次伟大觉醒。”[8]p2
我们说,随着对问题域中相关研究文献的积极检索和利用的必要性被明确地意识到,研究文献本身也立即被分出了层次。人们可以发现,研究文献可以被分成一手的和二手的,或者说,原典性质的和诠释性质的。对于所研究的问题,有基本的素材类型的文献资料,例如原始数据、原始报告、田野日记、档案资料,等等,也有已经经过研究加工的文献资料,例如针对这些基本素材进行研究的基本的研究文献。此外,对于所研究的问题,还有思想原创性质的研究文献,例如在问题意识、研究方法、问题领域、指导思想等方面的思想经典,还有对这些思想经典本身进行诠释和解读的研究文献。研究者毫无疑问应当选取在所研究的问题领域中最好的研究文献(无论是属于思想原创性质的思想经典还是对这些思想经典进行诠释和解读的二手的研究文献)来加以研读,因为,只有好的和深入、对路的研究才可能激发出更好的和更深入、对路的研究。这是解释学的一个基本原理。因为,好的著作和坏的作品在读者效果上的根本差别就是,好的著作能够激发出好的理解,而坏的著作不仅有可能激发出不良的思想,而且还有可能任何理解都激发不出来,人们读了这样的著作没有受到丝毫的思想启迪,没有产生丝毫的思想冲动,没有任何思想和感觉。因此,很显然,文献的检索和掌握不是无选择的,相反,文献的检索和掌握必须是精挑细选的。在很多时候,对文献的检索和掌握的这种精挑细选的要求促使人们去寻求未被各种坏的思想因素所污染的文献资料,例如原文文献,例如原始资料,等等。
但是,我们在这里要特别强调指出的却是,这并不因此就构成轻视二手研究文献的理由。“二手”研究文献只是由于它主要致力于对原始经典文献的诠释和研究才是“二手”的,但并不因此就可以说它在思想价值和研究价值上也是“二手”的。相反,由于它是原始经典文献所首先提出并加以独创性研究的问题本身的活的延续,从而,相比于原始经典文献对该问题的研究来说,它无论是在研究的深度上还是在研究的专业性上都有了更大的进展。显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反倒应当更加重视对二手研究文献的检索和阅读。我们应当认识到,无论是经典文献还是研究文献,所涉及的都不是某一家某一派的思想,而是对问题本身的研究,而这个问题敞开为一个问题域,它是对所有人公开的。从而,研究文献不仅仅是对它所研究的经典文献的诠释和研究,而且更重要的是对它所研究的经典文献中所提出的问题本身的更为深入的诠释和研究。实际上,我们只是在充分掌握了仿佛“二手”的研究文献在某个问题域中所取得的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作为“一手”的经典文献中的问题才可能被我们充分地加以理解和认识。例如,柏拉图有关正义的思想绝不仅仅封闭在《理想国》这一部著作之中,相反,它展开为一系列在后世得到广泛讨论的问题,我们只有充分地认识到这一点,充分地了解这些讨论,才可能正确全面地估价《理想国》本身的价值。因此,研究文献也许相对于它所研究的经典文献的原始性来说是“二手”的,但是,相对于那个向所有人开放的公共问题领域本身而言,它同样是“一手”的,并且好的二手研究文献的价值绝不差于它所研究的经典文献本身的价值。
就此而言,哲学家和学者的区分就不是一个有意义的区分,仿佛一个人,当被称作是哲学家就比称作是学者时,其思想就更有价值、更有水平。正像二手文献并不因为是二手的其学术价值、甚至思想价值就较为低劣,它事实上同样是对问题本身的深入的研究,而且在这个意义上并不一定就比一手的经典文献缺少思想的深度和创造力,同样地,哲学家首先是学者,并且首先需要对问题进行深入的学术研究。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哲学家和学者并无差别。在学者的研究著作中,我们同样能够看到原创性质的思想,而且在很多时候并不比那些被称为“哲学家”的人的思想更缺乏深刻性。就公众更为喜爱“哲学家”这样一个头衔而言,一个或许不无道理的观点就是,哲学家与学者的差别仅仅在于,哲学家是取得了大众流行度的学者,而学者是尚未取得大众流行度的哲学家。“哲学家”的头衔与其说是一个人的思想有深度的标志,不如说是一个人的思想成为大众流行的标志。从柏拉图以来经德国浪漫派而发扬到极致的对“哲学家”和“诗人”的崇拜应当受到严肃的检讨。它事实上只对大众有意义,而对真正有思想的学者没有意义。
所以,在对研究文献的检索和利用中,我们要寻求的是直面问题本身、对问题做出深入而富有启发的研究的学术文献,是对这些文献的深入的研读和充分的消化、吸收,是在这些文献基础上的思想的深化和进步,这是我们检索和利用学术文献的初衷,也是我们判断一个学术文献是否有思想价值和学术价值的标准,而没有必要片面强调原始经典文献的重要性,将学术研究片面化为经典研读。
如果这是我们检索和利用学术文献的根本标准,那么,在学术研究中,穷尽地罗列参考文献就是既不可能也不必要的。说不可能是指,任何一个学术领域,都有数量巨大的参考文献,如果一个研究者把穷尽地罗列参考文献作为自己研究所追求的学术标准,那么,坦率地说,他在他的一生之中甚至不可能开始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研究。而如果他把介绍、比较、考辨参考文献中的各种学术观点作为自己研究的主要内容,那么,他也不可能开始一个有自我思想关怀和追求的研究。说不必要,则是指既然穷尽地罗列学术文献是不可能的,迄今为止,甚至对于以穷尽地罗列各种学术文献为己任的学术研究,我们也只能说它罗列得足够多了,但却不能说它已经“穷尽”地罗列了,那么,对于一个真正严肃的研究者来说,他所需要做的就是熟悉在他所研究的那个问题上的基础性的文献和有重要推进的文献。基础性的文献是指,在这个问题的学术研究史上,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最初的和最基本的学术工作奠定的文献,它们廓清了这个问题的问题域,指出了这个问题的基本研究重点和研究路径。一个学者只有对这些基础性文献有了熟悉和掌握,才可以说是“专业”地进入到了这个问题的学术研究领域。这是区分专业研究者和业余研究者的关键。有重要推进的文献,是指在这个问题的学术研究史上,对这个问题的研究提出了阶段性的新看法的文献,这不仅包括新观点的提出、新材料的发现,也包括新视角的引入和新路径的创立。一个学者只有对这些有重要推进的文献有了熟悉和掌握,才可以说自己的研究是站在了这个问题的学术研究前沿。但即便是这样,我们也不可能说一个学者穷尽了所有这些文献。因此,“穷尽性”显然不是判断一个研究是否是专业学术研究的根本标准。一个学者只要在上述研究文献的基础上对一个学术问题的基础和前沿领域有了基本的了解和掌握,并从自己所置身的学术共同体的思想语境出发对这个问题做出自己的思考和理解,那么,他就可以展开一个有效的研究,他的研究就可以说是一种专业学术性质的研究。
但是,即便满足了上述标准,这也只是符合了学术标准,而我们不要忘了还有思想标准,这是学术研究的更高标准。学术研究如果丧失了思想关切,这就是无灵魂的学术研究;学者如果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朴素的对社会、人生真理的思想追求,而迷失在烦琐的文献和技术化的操作中,那么,他也就只是学术研究中的匠人,而并不是真理的探求者。朴素地说,人文社会科学的学术研究应当对社会、人生有益,有益于立身,有益于行事,有益于做人。离开了这一点,就叫作舍本而逐末。(5)参考聂敏里《学术的更高标准:社会现实的思想关怀》,《社会科学报》,2018.6.14,亦见于《人大复印资料·社会科学总论》2018年第3期,第3-4页。
在确定地建立起一个问题域,并且获得了和他人的研究活动的有效关联之后,随着研究意识的加强和在问题域中研究活动的日益深入,问题域就进一步展现为一个有层次的研究的关联域。也就是说,任何一个问题域都是有层次的,它有核心和边缘,有中心和围绕着中心的、起辅助作用的外围。所以,一个人只要在积极的实践活动中产生问题,并且在问题的指引下进入一个问题域,而且在问题域中和同在一个问题域中工作着的其他人的工作遭遇,产生基于共同研究问题的思想上的协作与交流,那么,在这样一种实践探究精神的指引下,对于他来说,他在这个问题域中的研究、从而也就是他所工作于其中的这个问题域,立刻就展现出一个丰富的层次关系。这使他能够清楚地知道,什么是他核心研究的问题,什么是围绕着这个核心问题延伸出来的问题,为这个问题的最终解决提供必要的辅助的问题,以及这个问题本身可以相应展开的不同的相关的方面、角度和领域,还有更进一步的,从目的到方法、从问题本身到问题的价值的方方面面的不同考虑。所有这些便综合为一个自身丰富的关联域,使问题域呈现出丰富的层次和结构来。
如果我们在这里可以提供一个大致的、原则性的说明,那么,一个问题的自身关联域的建立,至少围绕着核心问题,随着问题自身相关性的延伸,就会立即表现出一个丰富的所谓“诸领域”的结构来。也就是说,任何一个有效产生的问题,随着研究本身的深入,它都会表现为多学科的关联,例如,哲学的、社会学的、历史学的、文献学的、自然科学的、经济学的、统计学的,等等,它是坐落在这样一些学科关联之中、被这些学科关联所限定的一个问题。很显然,任何一个问题,一旦获得了这样的一种限定性,它就成为一个非常具体而深入的问题,它由于这一具体的学科关联的限定,不仅自身的探究是有针对性和方向性的,而且还在这一关联域中有效地发挥着它的特定的研究价值,也就是说,它成为有用的探究,它为相关的其他领域的研究提供支持。
为了说明这一点,在这里,我们举一个例子。这就是对柏拉图的《理想国》的研究。
人们普遍承认,《理想国》是一个集多学科于一身的知识整体,在《理想国》中,人们可以很容易地找到政治学的、社会学的、经济学的、教育学的、诗学的、心理学的、形而上学的、认识论的、伦理学的、物理学的、神学的主题,并从中抽引出古代有关这些学科主题的最初的思想材料。同时,人们经过初步的思考也会很容易地认识到,所有这些学科在《理想国》里仅仅是以主题相关的方式联系在一起的,而并不是像现代知识整体那样,是以明确的学科分科的方式联系在一起的,而原因就在于问题的初步性质和围绕问题所进行的思考的初步性质。也就是说,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所向我们展现的是一个知识整体的雏形,相比于它之前的研究来说,它表现出了更严格的知识形态的特点,但是,相比于后面发展了的研究来说,它又表现出学科分化尚不明显的特点。人们对此当然有表达不同观点的权利。有些人倾向于按照现代学科划分的知识类型来对《理想国》展开研究,例如,研究其中的教育学思想、心理学思想、政治学思想、社会学思想、经济学思想、诗学思想、形而上学思想、认识论思想、伦理学思想、物理学思想、神学思想等等;但是也有人反对这种做法,认为这是将现代的知识类型强加于柏拉图和《理想国》,认为柏拉图的思想并没有这样明确的学科分类意识,而是思想更具有整体性质和融贯性质,对柏拉图的《理想国》按照学科来进行研究,无异于肢解《理想国》,将《理想国》置于一系列完全不同于它本身原初语境的、实则是现代的问题域中,实际上是放弃了对《理想国》基于其自身问题语境的研究。
对于所有这些争论,见仁见智,在这里我们不打算对其各自的是非加以评判。我们只需要指出,当人们就《理想国》做出上述观察的时候,人们很少从哲学方法论的角度、从一种有效的研究究竟是如何发生、如何展开、如何深入的角度来对《理想国》所展现出来的这样的一种知识特点做出思考和判断。而如果我们从这个角度来进行考察,我们就会发现,《理想国》向我们提供了一个极好的研究的例证,向我们具体地呈现了一个有效的研究究竟是如何发端、如何扩展、如何建立起各种知识的关联域的。我们下面就来具体说明这一点。
我们看到,《理想国》最初作为研究的开端被提出来的问题实际上是一个非常普通而且质朴的问题,这就是通常所谓的人生问题,这是每一个人在其生活过程中都不免会向自己和别人提出来的问题,即:一个人应当如何度过他的一生才是美好的一生?这个问题是苏格拉底向克法洛斯以闲聊的方式提出来的。他这样说:
说真的,克法洛斯,我喜欢跟你们上了年纪的人谈话。我把你们看作经过了漫长的人生旅途的老旅客。这条路,我们多半不久也是得踏上的,我应该请教你们:这条路是崎岖坎坷的呢,还是一条康庄坦途呢?克法洛斯,您的年纪已经跨进了诗人所谓的“老年之门”,究竟晚境是痛苦呢还是怎么样?(328E)(6)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页。
这段话概括起来所提出的就是上述那个常常显得十分空泛而难以有明确答案的人生问题,但它对于每一个人又是一个具有原始关切的问题,因为,每一个人在他的人生中都或多或少地产生过这类的问题,区别只在于他最终是认真地对待它,还是将它付之于遗忘。克法洛斯明显是要回避这个问题,因此他在匆忙的交谈中只是给出了一些日常生活的经验,然后就避而不谈了。然而,正是在这样的最初的漫谈之中,这个问题毕竟得到了某种深入和扩展。因为,在克法洛斯的经验谈中,毕竟,有一个问题的核心和关键字眼被表露出来了,这就是正义。克法洛斯虽然始终没有将这个概念予以明确的主题化,但是却毕竟表露了这样的看法,这就是:一个人只有正义地度过他的一生才是美好的一生,在这里,“正义”被看成人生美好的关键。苏格拉底迅速抓住了这个关键字眼,并且迅速地将他上升为思想的主题,于是他便这样说:
克法洛斯,您说得妙极了。不过讲到“正义”嘛,究竟正义是什么呢?(331C)(7)柏拉图:《理想国》,第6页。
这样,最初的那个空泛的人生问题现在就变成了一个明确的有关“正义是什么”的问题,它现在建立起了与“正义”问题的关联,被表明只要阐明了“正义是什么”,也就阐明了什么是美好的人生。正义同人生的美好联系在了一起。
但是,如果我们阅读《理想国》足够仔细,那么,我们会发现,虽然“正义是什么”这个问题被提了出来,但是,它却依然是一个归属不明确的问题。因此,在随后的苏格拉底与玻勒马霍斯的讨论中,“正义”这个概念便表现出捉摸不定的特征。它最初被等同于一种技艺,但是,在苏格拉底的反复诘难下,它不再能够被等同于一种技艺,而具有更为普遍的性质,涉及一切活动之中活动双方的某种利益分配的关系。只是在这样一个方向指引下,随着色拉叙马霍斯的介入,这个问题才被明确为实际上是一个政治问题,它关系到人们在一个政治社会中的权利分配的问题。这样,我们就看到,最初的那个显得空泛的人生问题随着讨论的进展,就被置入一个明确的领域,这就是政治的领域,而作为个人人生的他的生活就被同他在一个政治领域中的生活、而这也就是他的社会生活联系在了一起,从而,对一个人的人生价值、人生意义的探寻最终就被同对这个人所置身于其中的那个政治社会的公共生活关系的分析联系在一起。
这样,到这里为止,《理想国》就向我们表明了一个研究是如何由最初的问题的提出,通过问题的逐步被明确,而逐步深入到一个明确的问题域的获得上。而一个明确的问题域的获得也就无异于为研究提供了一个可以牢固展开的基地,使得研究摆脱了肤浅的、泛泛而谈的性质,成为学理性质的和科学研究性质的。
同时,我们也要注意到,推动研究深入的持续的动力不是别的,就是研究者本人对于问题本身的关切程度。假如一个人没有明确的问题意识,也就是说,最初那个朴素的问题没有紧紧地抓住他,成为他密切关注的一个问题,那么,问题本身也就不能得到扩展和深入,更遑论深入到一个研究可以明确活动于其中的问题域之中去。而一个人只有在自己的切身的、自觉的生活实践中才可能发生这样明确的问题意识,因为,如上所说,只有实践的人才会有问题,才会提出问题,一个不对自己的生活进行自觉的生活实践的人诚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在这个意义上,柏拉图《理想国》中的克法洛斯就是一个习俗意义上的人,也就是说,他是完全按照习俗生活的,他并不对他所生活于其中的习俗进行反思,而与此相对的苏格拉底等其他哲学探讨者则恰恰是反习俗的人,因为他们已经开始了对习俗生活本身的反思,而这毫无疑问来源于他们获得了更高的生活自觉的意识。
但是,《理想国》中问题的展开到此还没有完结,而仅仅是开始。我们看到,在色拉叙马霍斯、格老孔和阿得曼托斯接下来的发言中,这个最初被获得的问题域表现出足够混乱的特征,尽管政治学的问题域的性质是明确的,同时,初步的一些理论模型也被提了出来,例如色拉叙马霍斯的强权论的政治理论模型,和格老孔在此基础上作了修正的契约论的政治理论模型,但是,所有这些理论模型都具有任意和主观的特征,被表明不是对人和人之间的社会关系的正确的分析和认识。这样,随着这样的理论分析的要求被提出来,尤其是苏格拉底提出了一个基于劳动分工的社会理论模型,这个最初显得混乱的问题域就得到了进一步的明确。现在,它是在客观的人与人之间的劳动分工关系的基础上展开的,正义问题被明确为正是与这种社会关系有关,是人与人之间劳动分工关系中的权利分配的问题。
问题域一旦得到这样的确定,它就立即展现出了其丰富的关系层次,由此也就展现出了明确的问题的关联域。我们看到,对劳动分工关系的研究本身属于一种社会学的、经济学的研究,而随着对不同分工单位中的人的社会职能的确定,由此而来的就是一个相应于这些社会职能的教育学的问题。在《理想国》中,对于柏拉图来说,这尤其是针对于统治者阶层的。于是,我们看到,从《理想国》的第二卷后半部分开始一直到第三卷,便有了一个教育学方面的探讨,而由于在柏拉图看来教育的一个主要部分是音乐教育,于是,就相应地加入了一个诗学的讨论。只是在此基础上,我们看到,从第四卷开始,才有了一个针对城邦的德性和个人的灵魂的德性的探讨,这种探讨既是伦理学的也是政治学的,而由于涉及灵魂,同时也含有心理学的内容。而第五卷对于妇女儿童问题的讨论,当然属于社会学和政治学的主题。但随着哲学王被提出,围绕哲学家论证,形而上学的、认识论的、伦理学本体论的探讨也就随之展开。这个讨论一直持续到第七卷。此后是对各种政治体制的讨论,这当然是政治学的。而第十卷,随着对死后灵魂生活的讨论,这就涉及神学的主题。
现在我们就清楚地看到,在《理想国》中,随着一个问题的被提出,随着这个问题被深入地追问,随着一个问题域的获得,这个问题域如何最终被展现出一个丰富的关联层次,形成了丰富的关联域,形成了核心问题和外围问题、母问题和子问题的问题结构,形成了诸学科的研究的有效展开。同时,我们在这里还没有提到每一个问题、每一个领域自身的思想史的层面,因为,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中,这个方面展现得尚不明显。但是,如果我们注意到亚里士多德,那么,我们就会发现,问题意识不仅主导着他提出一个明确的问题域和由问题域自身中的各种问题要素所建立起来的一个问题结构,而且他还有明确的思想史的观念,从而,他总会自觉地去梳理在这个问题域中工作的前人的思想认识,在这个基础上再提出他的更为深入和有创造力的认识来。显然,加上这个史的层面,问题域的丰厚性就大大增强了,它成为了一个自身有厚度的结构。换言之,它不是单纯共时意义上的诸领域、诸学科之间的关联,而同时也是一个历时意义上的诸领域、诸学科之间的关联,它除了具有一个问题域自身所应当具有的宽度以外,还具有它所应当具有的厚度,这是历史的厚度。历史并不外在于问题域,而就内在于问题域本身,是问题域及问题域中深入的研究活动的必然具有的一个要素。脱离历史的研究,相对于问题域的这一历史性质来说,无疑就是一种片面、苍白的研究。
就此而言,针对哲学史研究中目前十分流行的分析哲学的哲学史观,即,哲学研究应当关注的是哲学问题本身,存在着永恒的、无时间的哲学问题,哲学史研究不应当关注哲学的历史方面的内容,而应当着重从历史上的哲学家的思想中以逻辑重构的方式获得那些永恒的哲学问题,我们的观点是,哲学问题本身就是历史性的,正是在对哲学问题本身的关注的内部而不是外部,我们发现了哲学问题自身的历史厚度,也就是说,它总是一定的人在一定的历史时期的思考,哲学问题和哲学思想不仅不是无人称的,而且也不是无历史的,从而,哲学同时也是哲学史,正是在直面哲学问题本身中我们发现了哲学史。任何一个深入地活动在问题域中的研究者,同时也是一个历史地活动在问题域中的研究者,他不仅需要对问题及问题域中的诸问题要素的逻辑批判的能力,而且还要具有历史批判的能力。这就是一个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研究者所必须具备的素质。
这样,我们就从问题、问题域以及问题域中的深入研究的角度对人文社会科学性质的学术研究的基本方法前提进行了探讨。我们在最后要强调的是,所有这一切都是同人的实践密不可分的,并不存在脱离了人的实践的孤立的思想活动和学术研究。不仅只有作为实践的人,人才可以提出有效的、有意义的问题,而且也正是实践规定了问题的研究方向、研究范围和研究程度,甚至还有研究的严肃性和前沿性。同时,也只有植根于实践之中,问题的解决才能够得到确定的进展,并且才可以提出新的亟待解决的问题。所以,原理就是,人们永远只是提出实践需要解决和实践能够解决的问题,实践规定了一个问题域本身的成立、展开、发展和深化,也规定了一个问题域自身的种种结构关联和方向、维度。脱离了人的现实的实践活动的、在一个孤立的问题域中的抽象的研究,不仅问题得不到解决,而且问题本身连同思想本身都会消失。
显然,一旦确立这一原理,一些进一步的思考便可以做出。例如,人不是可以任意提出问题的,相反,人只是在需要提出问题的地方才提出问题,而在不需要提出问题的地方,他就没有问题,也不提出任何问题。这本来是一个常识,但是,一旦思想脱离实践而孤立地发展,这个常识就变成难以理解的了,而人也就陷入了仿佛没有穷尽的思考和研究之中。所以,一切从人的具体的历史性的实践活动本身出发,这是非常重要的。思想只是实践的表达,人们只是在应当思考的时候才诉诸思考,并且因此才卓有成效地思考。重要的总是人们的现实生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