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锦厚
《新文学史料》刊发了漱渝兄悼念丁景唐先生的大文,我才知道先生逝世了,震惊,痛惜……各种感情顿时涌上心头,丁老的形象也随之浮现在脑海中……当时,真想写一点东西追思这位对现代文学史的研究作出过卓越贡献的前辈,由于许多资料尚待清理,竟然拖了下来,一拖又是一年多了,再不应该拖了!得写下我和他的交往中的几件往事,以资纪念!
丁老的名字我知道得很早,但和他交往却较晚。60年代,在武汉大学师从刘绶松先生学习中国现代文学史时就读过丁老关于鲁迅及左联的书籍。但真正见面相识却是在8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研讨会期间。以后上海文艺出版社武杰华、高国平等同志先后来川参加郭沫若学术研讨会,交谈中知道丁老更多的情况:丁老是上海出版界一位资深的领导人,在他的领导下,上海文艺出版抢救并影印了不少仅存的革命期刊,毛边本,特别是瞿秋白、鲁迅、左联五位烈士的著作及相关资料,大型丛书《中国新文学大系》等等,还主持编印了《中国新文学大系》的续集……给现代文学史的研究以极大的方便。
武杰华同志还邀约我们编辑《中国新文学大系》(1937—1949年)理论卷,长篇、中篇、短篇小说卷。这是一件重托,我们有幸参加感到光荣。从此,与上海文艺出版社的关系更加密切,特别是《大系》的责任编辑周天同志来往更多。……经过几年的共同努力,《中国新文学大系》(1937—1949)等书于1990年12月正式出版,获得四川省社科二等奖。
丁老是一位藏书家,不知他从哪儿得知拙著《五四新文学与外国文学》出版的消息,1997年初写信给我。
锦厚同志:
言模编的《新普陀报》副刊已将陈福康为你《五四新文学与外国文学》所写的评论刊出。今寄上几份剪报。
听说你曾去国外访问,近日已归来吧。
写此一信,还希望得到尊著一本。祝
新春快乐,事业有成。
丁景唐
一九九七年二月十四日
通讯处:200031,上海市永嘉路291弄71号
信中所说剪报刊出的评论,是青年评论家陈福康对拙著的一篇评论。如下:
埋头苦干 精益求精
——读王锦厚《五四新文学与外国文学》
康 荐
7年前(1989年),我买到了王锦厚教授撰写的22万字的《五四新文学与外国文学》一书(四川大学出版社),真可谓喜不自禁。
因为,这是当时能看到的较全面地梳理、评述中国新文学与外国文学关系史的第一部个人专著。虽然,当时国内早已十分热闹地兴起“比较文学”,但很多人只是口头上空喊,拿不出多少实绩性成果,甚至象史料长编之类也没见出版。即有之,也只是单篇文章,或大多局限于个别国家、个别国外作家与中国新文学的关系。或有人编了有关的论文集,但毕竟是各说各的,而且也并不全面。“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王锦厚教授此书,不打时髦的旗号,不标榜什么“新方法”,不使用那个时候铺天盖地的“新术语”,只是扎扎实实地从梳理史料入手,进而清清楚楚地提出线索,用明明白白的学术语言说出自己深思熟虑的观点,令人信服,使人昭昭。
书中陈述了五四新文学与印度文学、日本文学、“被损害民族的文学”(按:这是五四时茅盾、郑振铎等人使用的一个名称,主要指东欧、北欧等地的文学)、苏俄文学、英国文学、美国文学、法国文学、德国文学等的关系,可以说基本上“面面俱到”。
王教授以一人之力拼搏而首献此书,实可令当今学术界佩服。据知,当时国内早已有好几家大学的研究者正以集体之力撰写与此相类的书,有的还宣传得厉害。但多少年过去了,却一直未见成果。由此当可深深体会“宣扬”与“实干”的区别。
随后,我又在报刊上读到对此书的多篇好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也播发了消息。论者一致指出:此书涉及面之广,资料之丰富,介绍之全面,论析之系统,是同类论著中未有过的。书中更指出中外文学交流和影响的双向性,用大量事实说明了中国文学向海外的辐射力。这些话都是我非常同意的。
不过,当时读时也有少许不满足,主要有两点:一是正如作者自己在后记中也说到的,因为中外文学关系复杂,资料太多,难免还有遗漏未述的内容;二是初版的校对质量较差,有不少文字(特别是外文)错误。当然,这些“瑕”是不能“掩瑜”的。
没有料到的是,作者非但没有满足于学术界的好评,而是在百忙中更默默地继续搜寻资料,深入思考,反复修订原书,新增“五四新文学与希腊文学”一章,并于7年后(1996年)重新出版。这本在校对、装帧质量上远远超过初版的书,字数多达58万字,即超过初版的一倍半以上!那简直不只是修订,而等于又重新写了一部书啊。
这么厚一部新书,我还来不及再从头到尾看一遍,就出于一种急于向读者推荐的心情写此篇小文。因此,请原谅我一时还不能详尽地逐一指出修订版较2初版新提高的地方。这里仅举一二小例子,即可略见新版新貌之一斑。例如,新版书前增印了不少精美的资料照片,其中有的是我首次见到的,据识者说也是国内第一次披露。如印度诗人泰戈尔书赠梅兰芳的团扇上的诗,还有董恂改译并书赠美国诗人郎费罗《人生颂》的摺扇的照片等。尤其是这首经钱钟书先生考证而称为“汉译第一首英语诗”的《人生颂》,王教授从美国郎费罗国家历史纪念馆觅得了董氏原迹,由此可以纠正钱先生在论述中有关年代方面的一个小差错。
王教授的这本书,是当今唯一健在的五四老作家冰心先生题写书名的。王教授的这部书,是无愧于冰心先生的题字的。
我遵照丁老的“希望”,寄去了拙著。从此,我们的联系更多了。《郭沫若学刊》出版后如期寄赠给他,请他批评指正。
他之后也时时将他及其子女两人的著作寄赠给我,2004年就将署名六公子丁言模的大作《瞿秋白与杨之华》(中国社会出版社1913年12月),亲自签名盖上印章:
王锦厚学友存念
丁言模著
丁景唐赠
二○○四年一月于上海华东医院
这时,丁老住进上海华东医院边治病,边疗养。《学刊》出到100期,编委会准备出版一个专辑,对刊物进行一番反思。我特约他老写一点东西。很快,老人家带病写来了一封热情洋溢的鼓励信件:
王锦厚学友:
很高兴读大札,《郭沫若学刊》四期也收到。真要感谢你和朋友们为郭沫若研究作出的贡献。
这贡献来之不易,你们的毅力和从事郭沫若研究的真诚是可敬的。
郭老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文化巨人,对郭老的研究也和编纂百科全书同样需要付出繁重的组织力量,以四川为主轴,动员千百万的学者,从各方面对郭老的学术进行诸多方面的研究。我年已九十有二(生于1920年4月)在上海华东医院治病兼疗养,时间有限,精力也较差。这次先向大家表示感谢之忱!
附去我丙辰年应医生护士之请写了一付“春联”在龙年春联旁摄下一照,向你们祝福。
祝刊物越办越好!
朋友们身体健康!
丁景唐2012年2月5日
信件表达了丁老对郭沫若的尊敬和热爱;对我们的鼓励和希望。难怪郭老逝世后,上海文艺出版社很快出版了不少研究郭老有份量的著述。
2013年又寄赠我丁言模著《瞿秋白与书籍报刊———丁景唐藏书研究》(中国社会出版社1913年9月1版),仍就亲自签名盖章:
曩见梅花愁,今见梅花笑。
本有东风孕满怀,春伴梅花到。
风雨任疯狂,冰雪随骄傲。
万紫千红结队来,遍地吹军号。
奉和毛主席卜算子咏梅书为景唐同志
郭沫若
王锦厚学友存念丁景唐赠
二○一三年十月于上海华东医院
这是一本了解和研究瞿秋白最全面、最权威的书。全书将丁老收藏的瞿秋白的著作、瞿秋白创办的刊物、及有关研究瞿秋白著作一一作了介绍。还附录了郭沫若、茅盾、夏衍的手迹。郭老书赠丁老的条幅签名处所盖白文姓名章为“乾坤赤”,取自郭老作《满江红———一九六三年元旦书怀》:“迎春风革命展红旗,乾坤赤。”可谓宝藏。不但使我了解了丁老对革命前辈的尊重,而且使我知道丁老藏书的丰富。这时正写有关沈从文的研究文章,资料不易找,就写信向他求救。他回信说:
王锦厚同志:
《郭沫若学刊》收悉。谢谢。
来信收到多日,因忙于琐事,言模更忙于编辑《张太雷文集》并作注释,延至今日才能
作复,请原谅。
上海图书馆是新中国成立后,才于1952年初建。它的前身是鸿英图书馆和合众图书馆,都是收藏古籍,缺少现代报刊,更没有抗战时期大后方出版的报刊。我们(上海文艺出版社)编辑《新文学大系》的第三辑中(1945—1949年)部分,当时还派专人到重庆、桂林等地去查阅,并得到当年大后方大城市图书馆的帮忙,所以你要查阅1942年昆明出版的《当代评论》,还得托昆明、重庆、桂林等地的图书馆帮忙。
现托韦泱学友代寄丁言模又一本《瞿秋白与杨之华》,不久可以寄到四川大学出版社。收到后,盼来信。春节将临,特先祝贺阖家安康,工作顺利!
丁景唐2014年1月10日于华东医院
丁老对《郭沫若学刊》非常关心。不久特嘱咐作家韦泱同志写来一封信:
锦厚老师:
祝好!
丁景唐先生嘱我给您写一信让我寄上近期一份访谈样报以及一九四六年编的《文坛月刊》第三期中戈宝权的文章复印件。他说《郭沫若学刊》今年第一期关于罗曼·罗兰专辑甚好,封二的图片清晰可观,十分难得。这期刊物,他请您再寄两册给他(可寄我处转交他)谢谢!
顺致夏祺
韦泱敬上
二○一五年七月十日
信中所说“访谈样报”是《藏书报》记者王雪霞对丁老的专访,题目是《在抗战中走上革命文学之路》。文章提要写道:
丁景唐,是革命家,是抗战老作家,是富有激情的诗人,是文学评论家,还是一位让众多书友景仰的藏书家。
1920年出生的丁景唐,在抗战中走上文学道路,创办刊物、创作诗歌、研究新文学史料、主持出版,在火红的革命岁月和如火如荼的文化建设时期,都为文学作出了重要贡献。
2004年,84岁高龄的他出版了《犹恋风流纸墨香》。时隔十年后,其《犹恋风流纸墨香》续编也大飨读者。
在勤于著述之余,丁景唐还喜欢藏书,其庋藏之丰、之精,当时无以胜之。其藏书印有“纸墨更寿于金石”“五七战士”等,并出版《丁景唐自用印谱》。
2015年5月,上海华东医院,95岁高龄的丁景唐先生说起往事,谈起曾经的革命生涯、文学生涯,淘书、藏书经历,一一如昨。
《在抗战中走上革命文学之路》
文章叙述了丁老“对抗战的记忆从不会忘却”“倾心新文学史料”“爱好文化积累,珍视文学版本”“关于出版杂谈”等方面的故事。访谈写得很生动,很细致……让我对丁老有了更多的了解,更加钦佩和尊敬他的为人治学。
信中谈到的《文坛月刊》是丁老四十年代主编的。戈宝权的大作题为《罗曼·罗兰的生活与思想之路》很长、很全面。我编辑纪念罗曼·罗兰专辑没见到。
不久,又寄赠给一本丁老的新著《犹恋风流纸墨香》(续集),仍然恭敬地签上他的大名,且盖上又一种印章。
这本书是丁老应出版社之约,将其从事新闻出版领导工作期间所撰写的文章,再次结集作为《犹恋风流纸墨香》的“续集”,由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3月正式出版,4月就寄赠我,真是把我当作“老友”,叫人感动不已。
这真是文学史、出版史上不可多得的书籍,对于像我这样搞现代文学史、从事出版工作的学徒,求之不得的好书。
我立即认真地拜读了一遍,真为丁老交谊的广泛,知识的渊博,态度的严谨,对后辈的热心扶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中得到做人治学的诸多启示……
丁老真不愧人们对他的赞誉:“一个真正的人,真正的学者。”
二○二○年九月初稿
十月改定于蓉城川大花园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