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族口头叙事程式语的英译难点与策略*
——以《木比授计羌胜戈》为例

2020-12-16 02:10陈玉堂
民族翻译 2020年5期
关键词:羌族程式口头

⊙ 陈玉堂

(西南民族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四川 成都 610041)

引言

《羌戈大战》作为羌族的民间口传史诗,叙述了迁到四川岷江上游的羌族先民与早已在此定居的戈基人战争的故事。其第六节《木比授计羌胜戈》在语言和文体上特色鲜明,主要讲述羌族先民在天神阿巴“木比塔”的帮助下,与戈基人三次比武,巧用计谋战胜戈基人的故事。《木比授计羌胜戈》一般由羌族释比(羌族祭师称呼的译音)在重大的仪式场合进行讲唱,依赖口头叙事得以传承,在演唱过程中呈现出口头文学的叙事程式特征。口头诗歌的语言基本上是按照既定的程式化的模式来构筑的,表现出相对的稳定性,程式化的诗行遵循着一定的节奏和句法模式,其中至少有一个词在诗行中的位置是固定的,且重复出现在其他诗行中。[1]程式的构造使口头叙事歌手完成顺畅叙事,且为边演唱边记忆叙事内容提供可能。[2]关于羌族民间口传史诗的叙事程式问题,在一些研究中已经有直接或间接的讨论。如,王田认为《羌戈大战》具有相对稳定的叙述结构与情节,在羌族口头叙事研究视野与方法上,需要把握口头叙事的演述与传承机制;[3]蒋彬认为释比在演述《羌戈大战》时将本地村寨的典故、地名、人物等融入到口头叙事中;[4]陈安强从田野调查中观察到羌族口头史诗中常用的语言程式之一便是较为固定的音节(步)。[5]

上述研究中均提及羌族民间口头叙事演唱存在的程式特征,其作为口传史诗程式的表现有待更为深入、系统地分析。从田野作业观察到的现象可知,《木比授计羌胜戈》的演唱以词语序列方式展开,将演唱文本进行分解,呈现出一些固定的词组或短语,且具有重复性,这种词语程式特征值得归纳和总结。此外,带有韵律的句式、使用数目的程式等,构成一个程式系统。本文拟对《木比授计羌胜戈》叙事程式的表现及其翻译难点进行分析,讨论《木比授计羌胜戈》叙事程式语的英译策略及方法。

一、《木比授计羌胜戈》中叙事程式的表现

《木比授计羌胜戈》中出现的叙事程式表达着各种各样的含义,就其内容而言可以分为人物称号程式、韵律程式、数目程式。《木比授计羌胜戈》的演唱中程式多体现在诗行,语词的重复使用在叙事中占据重要位置,释比只需要添加相关唱词即可完成表演,受众也较为容易理解叙事内容。

(一)人物称号程式

《木比授计羌胜戈》叙事中的人物登场具有程式特征,多和与人物紧密结合的词组一起出现,进而对人物特点进行说明。如,《木比授计羌胜戈》诗章一共有129行诗句,词组“天神阿巴木比塔”在整个诗章出现了6次。“天神阿巴木比塔”用来形容“木比塔”拥有主宰宇宙、创造万物的神奇力量,在整个故事中出现多次,构成了一个人物称号的程式,释比在演唱中叙述“木比塔”时多使用该固定表述(具体见表1)。“天神阿巴木比塔”中的人物“木比塔”是具有程式特点的人物姓名单元,出场高度固化,具有稳定性,不会随着上下诗行的起伏而发生变化。羌区不同沟谷的释比在演唱中对人物“木比塔”的叙述都很相似,引出“木比塔”时倾向于将部分姓名称呼单独处理为一个诗句。如,姓名前面冠以“天神”“阿巴”等修饰性词汇,使人物名字占据一个诗句的长度。演唱中凡是引出人物“木比塔”的时候,“天神”“阿巴”等修饰性词语的运用表现出人们对“木比塔”的尊崇。

表1 《木比授计羌胜戈》人物称号的程式

(二)韵律程式

《木比授计羌胜戈》的演唱文本运用带有韵律的句式歌颂羌族英雄的丰功伟绩,让释比可以无限地演唱下去,唱词欢快流畅、朗朗上口,用简单的格式和经济省力的表达方式传达着细致多变的情境,常见的叙事韵律方式有ABB式,即两行一个韵(具体见表2)。

表2 《木比授计羌胜戈》韵律的ABB式

分析可知,表2诗行第3、4句押尾韵,所压韵脚为“tECa(死)”。此外,在实际演唱文本中也有AABB韵律方式(具体见表3)。

表3 《木比授计羌胜戈》韵律的AABB式

诗行押AABB式的不完全韵,第2、3诗行押“%ya(打)”的韵脚,第4、5诗行押“-ai”的韵脚。释比演唱时还敲击羊皮鼓伴唱,羊皮鼓的敲击会随着唱词的不同而更改节拍,节奏错落有致。

(三)数目程式

使用数词、量词及次序为程式,在吟唱时用“白石”等羌族受众所熟知的日常器物名称来表达情感(羌族将白石供奉在屋顶、地边、神林中的山王塔上虔诚祭祀,视白石为保护神),从而构成一个有自由度的框架结构(见表4)。数量词和“投白石”构成重复诗行,一投白石、二投白石、三投白石,“一投”“二投”“三投”构成数目程式。这种程式将内贮于释比和受众的记忆中,易于唤起受众的情感共鸣,强化故事与受众之间的联系。

表4 《木比授计羌胜戈》数目程式

《木比授计羌胜戈》叙事中会出现大量依数量词排列的句式程式。如“……使劲猛击戈基人,一棍下去死一个,两棍下去死一双,三棍下去三人死,无数戈人被打死……。”[6]68“一棍”“两棍”“三棍”,这种以数目顺序叙事的方式构成了富有特色的口头程式标志。同时,“死一个”“死一双”“三人死”也构成数目程式,便于释比记忆和演唱,更便于将故事中的事件联系起来。

二、《木比授计羌胜戈》叙事程式语的翻译难点

羌族口头叙事的意义生成是释比和受众共同参与完成的过程。田野作业中常见释比边唱边问,观察受众的反应,并结合叙事程式的运用对故事进行演唱。每次讲唱,都会结合当地村寨的地名、神祗、参与者等情况创编出新的内容。演唱中还包括释比的情绪心境,在句式中常掺入语气词、形声词等衬词。因此,同一个故事在不同场所和时间往往会有不同。《木比授计羌胜戈》的程式多体现在释比讲述、唱诵时的声音文本、羊皮鼓敲击文本以及语境文本中。各地田野作业和文本记录中释比语言表述的音高、语速、抑扬顿挫等特征又各不相同。虽然各自演述的是同一个故事内容,但其运用的程式既有联系,又有区别。

在田野实践中,释比敲击羊皮鼓时的节拍、坐姿、手势等也会受到在场观众的心情、现场的氛围等因素的影响。可以说,释比每一次演述的都是一个新的故事。释比演唱时用声音传递信息,从而形成了口头文本。口头文本是活的,其核心形态是声音。[7]声音文本随着演唱的结束而逝,它与书面文学的文本不同。口头艺术文本是一切书面艺术文本的雏形,最具原生态和创造性。[8]翻译口头文本时如何实现再文本化,是一个很难处理的问题。

对口头文本的英译困境,特德洛克(Dennis Tedlock)进行了深入总结。祖尼印第安人的口传诗歌记录为书面文本后,流畅诗句的人为停顿以及演唱者与听众的互动情况往往消失殆尽。虽然录音设备可以完整记录下演唱者的声音、停顿、表演等信息,但田野作业后的文本记录工作却是很难的。特德洛克采用停顿、音调、音量控制的书写方法将原作的演述风格和声音融入他的翻译之中。[9]在翻译羌族口头叙事的过程中,忽视口头叙事的表演特性,难以完整地呈现口头叙事的原貌。《木比授计羌胜戈》口头叙事程式语的翻译实践,应把握叙事语言的程式特征,在再创造的过程中既要保留原语信息的地方特色,又要使译文在读者中产生和源语相似的共鸣,这是译者面前的一大难题。另外,演唱语境真实性,即音律节奏等因素在目标语中的呈现也较难处理。

三、《木比授计羌胜戈》叙事程式语的翻译策略及方法

在羌族口头叙事的翻译实践中,针对《木比授计羌胜戈》叙事程式的翻译难点,笔者认为《木比授计羌胜戈》口头叙事英译中采用的翻译策略有以下两大特点:一是突出原生态文化特点;二是突出韵律程式特点。基于以上翻译特点,综合运用了直译加注的翻译方法。

(一)突出原生态文化特点

《木比授计羌胜戈》口头叙事中提及具体事件时都以“天神阿巴木比塔”开始,译文中也保留了这一程式特征。《木比授计羌胜戈》内容涵盖历史风俗,蕴含羌族原生态文化。在英译过程中,要注意民族文化因子的跨文化表达。如,“阿巴木比塔”为羌语的汉文音译,意思为老辈子。“木”在羌语中即“天”,“比塔”即“神”,“阿巴木比塔”在羌语中即“天神”或“天爷”。又如,“白石”实指羌族祖先祭拜白石、敬奉白石的习俗。“神灵”以“白石”为象征,即置于屋顶一角的“白石”象征着“天神”。通过比较可知,英文中的“God”并不能表达羌族文化中的“天神”之意,“God”所指的“天神”指“上帝”“天主”“真主”。译为“Heavenly God”,更能突出羌族原生态文化特征,即保留天、地、鬼的信仰习俗。除“木比塔”的英雄人物固定呼语外,译者在翻译时增加人物活动场所信息,增强了故事在译文语境中的感染力,具体见表5。

表5 《木比授计羌胜戈》诗节“木比塔”人物称号英译节选

译者在《木比授计羌胜戈》口头叙事的翻译中通过添加“Father of our village”,表现出英雄人物在羌族社会的影响力,凸显场景化特色。同时,在翻译地名“日补坝”时,使用了音译加注,译文读者查看“日补坝”地名的注释时,对整个诗行的阅读来讲则是一个中断。注释补偿了读者对地名信息的了解,帮助读者理解羌族祖先生活的地理环境。日补坝位于今茂县凤仪镇南桥村龙洞沟,考虑到英文的韵律节奏,将其译为了“Ribubay”。

《木比授计羌胜戈》口头叙事中常运用羌族地区常见的器物作为词语程式,呈现出其独特的文化特征。在翻译过程中可采用直接翻译,即异化翻译的策略保留口头叙事程式特征[10](具体见表6)。

表6 《木比授计羌胜戈》诗节“麻秆”英译

“木棒”和“麻杆”是羌族地区常见的物体,体现着羌族祖先迁居岷江上游时期重要的生活环境和生产资料。“麻”是本土古老的农作物之一,麻茎纤维可用来制作麻织物,麻籽可作为食物。“麻杆”作为农作物,用来作武器的文化意象通过羌族史诗叙事传唱深深地根植在羌族文化中。戈基人用麻杆作武器自然无法与木棒相抗衡。生活在羌族地区的人们对这两种物体有共同的认知。虽然英语中有“hemp”(大麻)、“flax”(亚麻),但对译文读者来说“麻杆”并不是一种常见的农作物,因此将“麻杆”译为了“ramie plants”。译文读者对“麻杆”缺乏认知体验,所以保留“ramie”这一羌族地域农作物的异化意象,不用译文读者群熟悉的“hemp”和“flax”。读者可根据译文语境,加上对“plants”这一词的认知,理解其作为武器的意象,从而达到关联效果。

(二)突出韵律程式特点

1.译文呈现韵律程式

作为口头叙事,《木比授计羌胜戈》带有口头文学的典型特征。在羊皮鼓敲击声的伴唱下,叙事内容的韵律感极强。诗化的语言特点突出韵律感,因为声音信息的传递时效性强,表演时随着唱词的完成即刻消失。受众难以抓住叙事的每一个词汇及意义,释比演唱时也没有必要突出单个词汇的重要性。信息的重点通常体现在羊皮鼓的敲击节拍变换上,演唱的过程会出现一些重复固定的话语,即程式语的运用。程式语提高了受众的信息接受度,同时也为叙事的顺利展开提供了铺垫。这样的叙事语在演唱过程中自然地运用到了韵律节奏。译者在英译时除了在称呼语程式上注意韵律节奏外,多在英文诗歌的尾韵进行处理。如,《木比授计羌胜戈》诗节“木比塔”人物称号英译节选前4句译文中的“village”“stage”“Ribuban”“array”押的是AABB尾韵,后4句译文中的“battlefields”“village”“storage”“plants”押的是ABBA尾韵(具体见表5英文译文)。可以看出,译文从韵律节奏上充分体现出了羌族口头叙事的音乐美。

英译时做到“似”,作为诗行来说,韵律的考虑是最基本的要求。表3《木比授计羌胜戈》AABB式的韵律翻译为英文诗行时,笔者试着对该诗节在韵式上接近原文展开处理(具体见表7)。

表7 《木比授计羌胜戈》诗节AABB式的韵律英译

如表7所示,英译文“hand”“band”“particles”“battles”押AABB尾韵,达到了与原文韵律程式上的“似”,突出了原文的韵律程式特点。

2.保留数目程式,呈现音律节奏

羌族口头叙事中依数量词排列的程式特征,看起来重复、冗长。但正是这些表现数量和事物发展顺序的重复片段,让释比在传唱上不用过多思考,配合着羊皮鼓的敲击声,搭配韵律和节奏,创作出符合主题相关的词句,体现出叙事的个人特征(具体见表8)。

表8 《木比授计羌胜戈》诗章数目程式英译节选

“一棍”“两棍”“三棍”,使得整个叙事形成一个具有体系的组合,表达着羌族先民在岷江河谷与戈人战斗的激烈和残酷。在时间次序的叙述中情节不断递进,给受众带来强烈的感官感受。译者在处理这一句式程式时,并没有直接译出战斗的惨烈意义,而是尽量保留了原文的数量顺序句式程式。

(三)直译加注翻译方法

口头叙事的程式化特征是羌族民俗文化的反映,在英译过程中若舍弃程式特征,羌族口头叙事将失去其重要特征,难以实现语际交流的目的。为了使羌族口头叙事的译文保留程式特征,根据不同程式表现形式应采取不同的翻译方法。

在仪式活动中由释比吟唱的口头叙事,易于激活当地仪式参与者的认知语境。但是将原文文本翻译成英语后,除了采用异化翻译原则外,还可通过直译加注的方法,解释叙事发生的认知语境,弥补译文读者对陌生文化意象信息的理解(具体见表9)。

表9 《木比授计羌胜戈》诗章直译加注英译

表9中,释比唱诵的“猪膘”对译文读者来说是陌生的文化意象。与程式密切相关的主题,如“碉楼”“猪膘”“砸酒”在整个叙事中不断重复出现,形成定式且程式化了。“碉楼”是羌族垒石为屋用来御敌、存放粮食柴草的民居建筑,而英语中的“watchtower”(瞭望塔)则只是一种岗楼而已,并没有存放粮食柴草民居的文化内涵。如果译为“watchtower”,只译出了防御信息,缺乏原文的文化意象,英译时添加相应的语境阐释则很重要。译文采用音译词汇“Diaolou”,然后添加“buildings”加以解释。“猪膘”,羌族传统特色食品。生猪宰杀后剔除头、蹄、排骨,腌制后挂于通风处烟熏而成。“砸酒”,以青稞、大麦为原料自酿而成。饮时,先向坛中注入开水或清水,再用细竹管吸饮。英译时同样采用了直译加注的翻译方法。这样既保留了口头叙事中的文化意象,又增加了相关的认知语境。

另外,《木比授计羌胜戈》叙事的吟唱更是一种表演事件,翻译时译者需要增加叙事的“表演性”特征。可以在进入文本翻译之前,了解一下演唱中出现的表情、声音、羊皮鼓等因素。在具体叙事诗章的翻译中,可添加语音、节奏等表演性语境的说明与注释,还可附上图片等现场场景,最大程度地对口头叙事文本的语境进行描述。

结语

本文对羌族口头叙事《羌戈大战》第六节《木比授计羌胜戈》叙事程式的表现进行了分析,发现其叙事程式表达着各种各样的含义。就其内容而言,可以分为人物称号程式、韵律程式、数目程式等。在翻译《木比授计羌胜戈》叙事程式语时,保留原语信息的地方特色与再现原语音律节奏特征是较难处理的问题。针对不同的程式语特征,可突出原生态文化特点、韵律程式特点,综合运用直译加注策略等翻译策略与方法。笔者认为只有在译文中呈现与羌族口头叙事程式语的“似”,才能更好地将羌族口头叙事传播出去。

注 释:

①Ribubay,a place in today’s Maoxian County,Aba Tibetan and Qiang Autonomous Prefecture,Sichuan Province.(日补坝,地名,位于今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茂县境内。)

②~⑥译文均为作者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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