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晚霞
(湖南科技学院中文系,湖南永州425199)
宋初周敦颐(1017—1073),世称濂溪先生,由其开创的濂学,经过胡宏、张栻、朱熹等人的理论阐发,成为宋学不可回避的理论原点。朱熹为周敦颐著述做过精深的注解,《太极图说解》《通书解》也成为朱子学的重要理论基础。在宋学传入朝鲜半岛后,濂溪学也受到朝鲜半岛学人的受容,获得进一步发展,尤其是周敦颐的《太极图》“被朝鲜历代知识人受容化用,成为朝鲜知识人以图说方式治学的渊源,并引起有众多学者参与的太极论辩”。[1]朝鲜性理学史上著名的无极太极论辩中,代表学者是李彦迪和曹汉辅。由于李彦迪在朝鲜性理学史上较为著名,目前学界有关二人论辩有个别研究曹汉辅的,(1)参见蔡家和《从韩儒李晦斋答书衡定曹汉辅思想义理》,《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7年第7期,第1-8页。多数集中在李彦迪一方。韩国学界有关儒学、哲学的著作中,值得一提的是成均馆大学教授崔英辰(2)参见[韩]崔英辰《韩国儒学思想资料精选》(4),李彦迪《书忘斋忘机堂无极太极说后(丁丑)》《答忘机堂第一书(戊寅)》,儒教文化研究所《儒教文化研究》,第13辑,成均馆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91-199页。和韩国哲学会的著作中的有关探讨,中国国内有张品端,(3)参见张品端《韩国儒学史上“无极太极”论辩——以李彦迪和曹汉辅为中心》,《中国哲学史》2017年第4期,第122-128页。洪军,(4)参见洪军《论韩国儒学史上的“无极太极”之辩——以李彦迪的“无极太极”论为中心》,《世界哲学》2017年第6期,第98-106页。安贞华(5)参见安贞华《李彦迪思想研究》,延边大学,2014年。等学者的不多的成果。崔英辰注意到了晦斋“批判老佛与‘实理’的基础奠定”以及晦斋“下学而上达的方法论”、[2]163-164韩国哲学会的著作专论了晦斋的无极太极论和格物致知说。(6)参见[韩]韩国哲学会《韩国哲学史》(中卷),龚荣仙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154-165页。。整体上看,目前学界还尚未产生与晦斋所产生的历史影响相配的研究成果,比如韩国儒学最著名学者之一柳承国的两部韩国儒学史,(7)参见[韩]柳承国《韩国儒学史》,傅济功译,台湾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韩]柳承国《韩国儒学与现代精神》,姜日天,朴光海等译,东方出版社2008年版。尹丝淳的《韩国儒学史》,(8)参见[韩]尹丝淳《韩国儒学史——韩国儒学的特殊性》,邢丽菊,唐艳译,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国内知名学者李甦平的《韩国儒学史》、(9)参见李甦平《韩国儒学史》,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邢丽菊的《韩国儒学思想史》(10)参见邢丽菊《韩国儒学思想史》,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中基本未讨论晦斋之学,这些可谓是韩国儒学研究的代表性学者对晦斋之学相对比较忽视,学界整体的成果也便寥寥无几。晦斋李彦迪的思想深度和价值,还有很大的研究空间。仅有的少数成果对此次论辩的大致情况都作了介绍和梳理,对论辩的主要论题和李彦迪的思想要点已有了共识,不足在于过于粗疏,对背景介绍甚详,对论辩中论点展开的具体辩题探究不够。本文以李彦迪与曹汉辅论辩的具体观点为进路,站在李彦迪立场观察,对李彦迪的无极太极思想进行适当论述。
李彦迪(1491—1553)生活在朝鲜朝中期,字复古,号晦斋,他24岁进士及第后步入仕途,乙巳士祸中遭流放,期间他钻研学问,著有《书忘斋忘机堂无极太极说后》《答忘机堂》《求仁录》《大学章句补遗》《中庸九经衍义》等。
晦斋李彦迪的无极太极思想,主要体现在他与忘斋、他与忘机堂往来的五封书信(11)本文引文中未注明出处者,均来自[朝鲜]李彦迪《晦斋集校注》,赵顺姬标点,苏岑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60-285页。中,此亦正是论辩展开的方式。忘斋,即孙叔暾,是李彦迪的三舅,字叔卿;忘机堂,即曹汉辅,生卒年不详,李彦迪在写给曹汉辅的信中,称其为尊伯,自称小子,可见曹汉辅年辈较高,推测比李彦迪大二三十岁。先是曹汉辅和李彦迪的舅舅孙叔暾围绕“太极无极”展开讨论,看了他们的辩文后,李彦迪在1517年写下了《书忘斋忘机堂太极无极说后》一文,其中指出忘斋的无极太极辩之说出于陆象山,而朱子辩之详矣,自己就免去了,重点是批判了曹汉辅的主张。此后太极无极的辩论就转至李彦迪和曹汉辅之间。五封书信的主题是晦斋针对忘机堂来信中的说法展开反驳。晦斋论辩的发力点是针对忘机堂思想中的错误部分,逻辑上先指明其原因一方面缘于这种思想类于佛家,与儒学相悖,一方面缘于忘机堂修养工夫之定位、做法皆误。次则在辨误的基础上,晦斋指出了儒学的正确思想与做法。
晦斋李彦迪所撰五封书信的内容大要。第一封《书忘斋忘机堂无极太极说后(丁丑)》,主要指出忘机堂的错误是什么,错误的表现、根源,指明正确的路径。第二封《答忘机堂第一书(戊寅)》,主要批评忘机堂在本体上的寂灭之观,“滞于寂灭之说”;路径上存心无极以上达天理的修养之法,“存养上达之论”。忘机堂之错误可概括为四个字:寂灭存养,这与圣门之教决然不同。第三封《答忘机堂第二书》,忘机堂认为虚灵无极之真是指“虚无即寂灭,寂灭即虚无”。晦斋对此表示反对,他通过两方面展开论证,认为道不远人,道就在下学的人事中,脱离了下学的人事,无所谓道。知此理重要,更要能“体之于身而践其实”,这样才能增进道德。第四封《答忘机堂第三书》,主要批评忘机堂“浮于道理幽妙之致,而未及反躬体道之要,不免为旷荡空虚之归,而非切近的当之训”,忘机堂的错误在于浮于空中,脱离要义,归于空虚,远离近身。晦斋针对此明确提出自己的观点。第五封《答忘机堂第四书》,主要批评忘机堂“物我无间之论”,认为其“依旧坠于虚空之教”。晦斋观点是理之体用、动静、内外必须共重,不可偏废。
总结这五封书信,其中论辩要点可总结为三个方面,每个都是晦斋李彦迪针对忘机堂曹汉辅的相应观点展开的,第一个是相关概念,晦斋针对忘机堂的一些概念的错误解释,进行了厘清,针对因此产生的观念,进行了校正;第二个是修养路径,晦斋针对忘机堂提出的虚浮的不可能实现目标的修养路径,进行了反驳,并指明了正确方法;第三个是价值次序,晦斋对儒家的无极太极思想中的具体做了价值判断,并指明其实践次序。下文详论之。
1.无极之无不是虚无,是至无中存至有
无极之“无”所指。无极之“无”是至无,至无之中至有存焉,故曰:“无极而太极”。这是理,在这个理中,无极是至无,太极是至有。逻辑次序是理先气后,先有理后有气,而非忘机堂所云:“无则不无而灵源独立”,灵源独立是以气化而言此理,这就将灵源独立放在了理之先,是错误的。至于忘机堂所云:“有则不有而还归澌尽”,就更错误了。晦斋云事实胜于雄辩,从古到今的宇宙中,鸢飞鱼跃无一毫空缺,无一刻间断,无任何归于寂灭之象。可知大道之理实实在在的存在着。此理无不随三皇五帝而俱逝,只无始无终先天地而立,后天地而存,无时而息,此理之实然真真确确,明明白白,故绝不可谓之寂灭。
“无极”所指。万事万化出于无极,而无极没有形象。达到无极的功夫论是从实际出发,依循中正仁义,再无其他的功夫在此讲学应事之外。忘机堂遗却此等功夫,以无极为太虚之体,因而作人心之主,这是无阶梯而想登天,无桥梁而想渡海,终将沦为虚远而无所得,也是必然的事了,即晦斋所言:“乃欲登天而不虑其无阶,欲涉海而不量其无桥,其卒坠于虚远之城而无所得也必矣。”
道体浑然之实际内涵。晦斋认为,道体浑然之中,千差万别,了了分明。在第一封信中,晦斋首先肯定忘机堂之论本于濂溪之旨,且其论甚高,其见又甚远。否定他的论见“过于高远而有背于吾儒之说”。无极而太极之理至高至妙,而实体至实至近,这是一体两面同时共存的,认识不到这点,只是看到其高远一面,“徒骛于窅冥虚远之地,不复求之至近至实之处”,仅仅骛于虚远,茫然合而为一,必然会落入异端空寂之境,这就太过了。忘机堂误因在于其过于高远,具体体现在两方面,晦斋对此逐一反驳。一是“岂有论有论无,分内分外,滞于名数之末”。这是仅仅而且过于关注高远所致,忽视了其中差别。实际上,“然其精粗、本末、内外、宾主之分,粲然于其中,有不可以毫发差者。”意谓有精粗、本末区别,有内外、宾主区分,这有无、内外之别异常明白晓畅,界限清楚,毫发不差,绝非仅仅止于名数。二是“大本达道浑然为一,则何处更论无极太极、有中无中之有间。”这仍然是只看到道体浑然之一面之词,大本达道虽浑然无二致,而“其中自有体用、动静、先后、本末之不容不辨者”,意谓样貌浑然之大本达道自有讲究,有标准,有次序,不容歪曲、模糊,不容辨解、妄置。如果只是看到浑然之大而忽视明白自在其中,则是去实入虚,最终会沦为没有记数星点的称,没有寸刻度的尺,穷极高远而不知所止。
2.辨明“虚”“寂”的内涵
晦斋在辨析儒释两家对虚、寂内涵的不同理解中,讲明儒家的虚、寂所指。忘机堂曰“虚无即寂灭,寂灭即虚无”,晦斋认为这是“借儒言而文异端之说”,因为儒家所言虚、无、寂,与异端也即佛家所言根本不同。儒家所讲之虚,是虚而有,忘机堂之虚是虚而无;儒家之寂,是寂而感发,忘机堂之寂是寂而灭亡。所以彼此虚寂之表象或许相似,但最终去处,决然迥异。崔英辰概括说,晦斋儒学的基础奠定是“实理”[2]163,也是强调晦斋思想中的实的一面。
周敦颐所云无极之无,只是用来形容此理之妙,无影、无声、无味,并非忘机堂所云近老子之无。晦斋引用朱子的话说:“老子之言有无,以有无为二。周子之言有无,以有无为一,正如南北水火之相反。”区别在于,老子以有无为两种不同之境,而周敦颐所言无,是有无共在一体,老子与周子的有无观,差别犹如南北水火,绝不相同,也决不可相融。
3.儒家之“寂”中毫无“灭”气
忘机堂空虚之误,根在“灭”字。他“欲以无极太虚之体,作得吾心之主”,“游心于无极之真,使虚灵之本体,作得吾心之主”,“不为近思之学而驰心空妙”,“驰神空荡之地”,都以虚、空为心神之主,不见生发之力,没有品物流形之道,与儒家背道而驰。儒家所言无极之中,寂寂然也,寂是表象安静之寂,本质上是“化育流行”的内力,是“上下昭著”的存在,不仅毫无“灭”气,而且生动活泼,生机勃勃,生命力旺盛,是“寄而感”,不是寄而灭。寂而灭面临的将是枯木、死灰,这就必然会泯灭万物的天性,正是有所穷尽而逃走。由此,晦斋批评了忘机堂在此基础上升华的寂灭世界观。
批评寂灭之观。太极是道之本体,万化领要,是天命之性,是充实不可易的。无极无方所无形状,既在万物之前,又在万物之后;既在阴阳之外,又行于阴阳之中;既无处不在,又无声无影,非老子所谓“出无入有”,非释氏所谓“空”。
1.太极之道至近至实,非心外之物
太极之体微妙,其用极广,无处不在。就人之日用常行来说,太极近在眼前,至近至实。所以君子体道修身,非常重视在日常生活的行为中尽己之性,目的是为了尽人物之性,从而体悟感发,立人极。
重在近思之学。忘机堂以无极太极为心外之物,是错误的。他“游心于无极之真”,使虚灵本体作人心之主,是错误的。这是“使人不为近思之学而驰心空妙,其害可胜言哉?”晦斋明确指出近思之学十分重要,远离近思而将心驰骋于空境妙境,是脱离实践的空想妄想,其害处不可胜言。晦斋认为,无极本在虚灵之中,不可臆度,他以古圣贤孔子为例,论证仅仅游心于无极,只是一味的想,不去实际的做,是错误的。大道就在人的身边,在人的实际生活中,在人的实际行动中,不在距离人很远的世界中,不是人不能理解、不能体悟的,因为只要人能在实际行动中领会,太极之道就会出现在人的心里。晦斋例举孔子曰:“吾尝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孔子曾彻夜思考,却发现没有什么增进,不如踏踏实实、老老实实的在实际中开始学习,开始行动,在行动中思考,在行动中增进。如晦斋云:“穷下,非徒知之为贵,知此理,又须体之于身而践其实,乃可以进德。”因为道至近至实,知道此理,还必须亲身去实践,体现在人身的亲自实践行动中,才可以增进道德。
2.道不远人,在万事万物当中
道实实在在的存在于生活最低处。只有在最低处,人人才能看见,人人才能拥有,人人才能领会。最低处,不只是抽象位置的低,也是具体位置的近,是最近处,是距离人最近的地方,就在人的身上。晦斋通过申论朱子所云“道者,日用事物当行之理,皆性之德而具于心,无物不有,无时不然”,论述道在日用事物之中,在人生活的点点滴滴之中,在分分秒秒进行着的人世生活的最低处,万物皆有,万事皆存。
道,只是人事之理。道并不是什么神秘莫测之物,并没有远人万里之遥,道就在而且只在平凡普通、细细碎碎的日常生活事理人情之中,人人时时事事浸在其中,永远不可能离开,这既是人求道的唯一基础,也是唯一条件,晦斋云:“离人事而求道,未有不蹈于空虚之境,而非吾儒之实学矣。”离开人事而去求道,只会落入空虚之境,不能实现儒学追求的实际学问。晦斋引《诗经》论证人在天地,“不能违物而独立”,离开下学实务,游心于空荡之地,绝无可能实现天理之上达。只有真切彻底的尽人事,在经历的人情事理、具体生活之中切近体察,才能近道,才能体道,才能知道,才能悟道,由此贯通至极,才能上达吾心之天理,天理才得浑全,才能为我实用。明道说道外无物,物外无道,看到如此明说依然有人不理解,晦斋甚至有点简单粗暴地径言:“下学人事,便是上达天理。”重重强调的是下学人事的重要。
3.道不离形器,形器也制约道
道不离形器,形中有理。形色并非幻妄,并非空虚,因为道就在实际的形而下的形器之中,如抛却此形,反而会坠入真正的幻妄。一方面,有其形才有其理,形制约着理。理在万物之中,一理只是一理,但万物体现出来各个不同,之所以不同,正因为万物其形不同。另一方面,不同的形自有各自的理,各自的理存在于各自的形中。对于各个形来说,理都是适应的,但各个形之间,貌似理是不同的,其实这只是一理在不同形中的不同体现,一理的本质是相同的。为说明形对理之重要,晦斋例举说,大如天地、日月、山川,小如人、马、牛、鸡、犬,各有其理,理各不同的原因正是因为其形不同,形是天所赋,是理所存之体,“是以圣门之教,每于容貌形色上加工夫”,所以如果抛弃万物之形去求其理,“弃形器而求其道”这是离开太阳去求光热,离开食物去求温饱,离开水源去求解决口渴,是不可能实现的。这是在批评忘机堂的观点,“为破世人执幻形为坚实,故曰寂灭”。
4.下学人事才能上达天理
求道的方法,下学而上达。这点通过批评忘机堂的存养之法“敬以直内,顾諟天之明命,吾之心坚定不易”展开。人极之所以立,正由于太极之用无乎不存。太极之体微妙,其用之广遍存,其内在于人之中,行于日用生活,至近至实,这正是君子之道至近而不远,至实而非虚之故。站在人的角度,道只是人情事理之理,离开人事而求道,就会蹈于空虚之境。晦斋先从反面论证,必须从下学之实务出发,才能上达天理,“安得不先于下学之实务,而驰神空荡之地,可以为上达乎?”如果有人越过下学之实务,而将神思置放于空荡之地,就不可能获得上达的天理。如果“顿除下学之务”,去除下学之事,那么求道只会“疏荡不实,而未免流为异端空虚之说”,放达不羁,空旷疏漏,不精密,不扎实,不踏实,脱离实际,难免会落入异端空虚之说。再从正面论证,尽人事,才能达天理。因为天理不离人事,尽人事之后,则天理自在人心中了。
下学人事对上达天理非常重要。这主要针对忘机堂“主敬存心而上达天理”的观点展开。如果没有下学人事,只是一味主敬存心,是不可能上达天理的。主敬存心本身是对的,有上达天理的目标也是对的,但是通过主敬存心却不可能上达天理。因为脱离了下学工夫的主敬存心,正是佛家所谓“觉之”,只是个人的觉悟和思考,脱离了真正的社会实践。正确的做法是去体会形而下之人事中的天理,积累多了,时间久了,自然就会融会贯通,达到上达的境界。
5.任何人都要通过下学才能上达
忘机堂颇为自信云:“圣人复起,不易吾言。”晦斋答曰:“亦见尊伯立言之勇而自信之笃也。”现在读来,感觉二十七八岁的晦斋对忘机堂所言甚至有些嘲讽,因为年轻的晦斋已坚定的认识到两点,一是忘机堂思想之错误,二是大道对任何人来讲都是无差别的,不会因为时间、地点、人物的改变而改变,任何人都需要通过下学而上达,忘机堂也不会例外。忘机堂说下学上达的事,是小孩子才做的,豪杰之士不必如此:“下学上达,乃指示童蒙初学之士,豪杰之士不如是。”晦斋坚决反对,他以孔子为例展开申论,孔子十五岁有志于学,到五十才知天命,认为自己最大的、少有人及的特点是好学,他向老子问礼,向郯子问官,入太庙,每事问,这都是下学,当时孔子已三十多岁了,不是小孩子了,晦斋说,孔子的行为不够大家效法吗?以孔子这样的生而知之的圣人,又非小孩子的年纪,仍然不能不为下学之事,更何况那些禀赋不如孔子的人。而普通人若反而去除下学,这样的做法只能是距离天理之上达越来越远,不可能实现,这分明就是佛家的顿悟之教,不可崇尚。概言之,圣人如孔子都需要通过下学才能上达,普通人更需如此,无一能例外。
1.本体重要,省察同样重要
忘机堂重视“主敬存心”,例证展开云:“衣必有领而百裔顺,网必有纲而万目张”,主敬存心就是衣领,就是大纲。晦斋认为这也没错,但仅有此是不够的,晦斋的观点是:“本体工夫,固不可不先,而省察工夫,又尤为体道之切要。”本体工夫是首要的,但省察工夫才是体道的扼要。
本体工夫靠静,所谓“主于静以立其本”,这正是周敦颐所云“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忘机堂云“敬以直内”。晦斋认为这其中静时的工夫已经有了,这也是必要的,但若没有了下学之动,求道之功就会空疏旷荡。必要有省察工夫,省察工夫靠动,必于几微之动处尤加省察,以在应事接物处少出差错,恰当得宜。晦斋例举孔子非礼“四勿”来论证必须于动处“深加省察”,才能克己复礼保固中心所存。“天下之理,体用相须,动静交养,岂可专于内而不于外体察哉?”体用、动静是互相依靠,并存共生的关系。
对静之存储,以涵养动之所本;对动之省察,可见静之所存。圣贤教义是,主敬存心以立其体,穷达天理以致其知,亲自行动以践其实,而敬,又贯通在这三者之中,这样从始至终,敬可以统一内在心理,从而以制约外在行为,同时,统一外在以滋养内在,内在一致,坚定不移,不会骑墙不定,是外在变化的神主,这样外在的表现就是严肃工整,统领于心。晦斋引用南轩语论之:“要须存诸静,以涵动之所本;察夫动,以见静之所存,而后为无渗漏。”在静中主敬十分重要,但仅仅主敬是不够的,如没有义以方外的省察工夫,就会失去摄取外在行为中有用智慧的机会,失去校正、调整、滋养内在心理的原料,内在也就无法成长,无法跟进外在,无法与外在保持同步,这样的内心很快或者枯萎死亡,或者脱离实际,或者妄自妄想,最终失去正确指导外在的可能,也失去丰盈充实内在的根基。
针对忘机堂的衣领论据,晦斋展开反驳。主敬存心的确像衣领,像大纲,抓住主敬存心的确是抓住了要害,但这是不够的。因为衣领的存在是因为有下面的衣服,大纲的存在是因为有下面的条目,这是同时并存不可分割的,失去了下面的衣服、条目,衣领和大纲或是不存,或是存在着但没有任何价值,最终结果还是会被抛弃。忘机堂仅看到了主敬存心的重要性,而忽视了其他部分,就像抓住了衣领而舍弃了衣领下面的其他部分,抓住了大纲而舍弃了大纲下面的具体名目。晦斋所谓“衣而徒有其领,断其百裔,网而徒有其纲,绝其万目,则安得为衣网?而其所有之纲领,亦奚所用哉?”如此,忘机堂所抓住的主敬存心也就最终沦为虚空,毫无意义。
2.立其体与学人事同时发生
对忘机堂“先立其体,然后下学人事”的体先事后的观点,晦斋明确反对。晦斋认为立其体与下学人事没有先后,同时发生。在下学人事的同时,应该主敬存心,那些通过断除人事,独守其心,然后再开始下学人事的事,不可能发生:“安有断除人事,独守其心,必立其体,然后始可事于下学乎?”这就是所谓“体既立,则运用万变,纯乎一理之正而纵横自得”者。这样才不会违背圣贤传经的主旨,最高级的目标是纯纯乎以天理之公为旨,去除丝毫人欲之私,这样就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
一体之中有许多区别,浑然之中有许多差别,并非是囫囵吞枣的一片混沌模糊。“虽说大本和达道浑然一体可当,但不能无视体用、动静、先后、本末之伦序。”[3]如亲疏、远近、是非、好恶不可混淆扰乱,晦斋引孔子、孟子、《家语》、舜之例说明,心无间隙茫茫然与物为一,在不知彼此、取舍,毫无是非的状态中,不可能分清楚立其体和学人事,也就不能真正的做到去学人事。
3.省于内,制于外,最终归于实践
体道之要在于对内省察几微,对外务于下学,最终归于实践。内外两个方面必须同时进行。若仅仅如忘机堂“敬以直内,顾諟天之明命,吾之心坚定不易”,则是专在静时修为,而除去了动时下学之务,所以其求道之功就会“疏荡不实,而未免流为异端空虚之说”。一方面要确定内心之理,以应对外在之行,即程子所云:“由乎中而应乎外”;一方面通过控制外在行为,养护心中之理,即程子所云:“制于外所以养其中。”内外都要重视,都要修行,都要实践,都要反复总结修正,缺一不可。对于一般来说,“遗却择善省察工夫,但执虚灵之识”,那是不行动而空妄想,必定不会实现目标。
晦斋在这里例举人体骨髓与肌肤展开论证。立其体如人体之骨髓,学人事如人体之肌肤,骨髓内在,人事外在,的确也是先有骨髓,后依赖肌肤。然而,“若但得骨髓,一切削去皮肤,则安得为人之体?”仅存骨髓,去除肌肤,人必死,骨髓也必会枯槁而无所用途。所以,忘机堂云:“主敬存心,先立其体”之错误,也晓然大白了。
以上书信,晦斋作于二十七八岁之间,其对理学的理解,对周敦颐《太极图说》思想的理解已极深刻,让人钦佩不已。其中晦斋的论辩方法也十分值得研究,他使用了演绎法,例证法,类比法等。例证中援引了舜、孔子、颜渊、孟子、子思子、韩愈、周敦颐、二程、张栻、朱熹等人,《家语》《中庸》等著述来佐证。并使用了多处类比,如衣领和衣服、大纲和纲目、骨髓和肌肤、称与星、尺与寸等,让论辩生动形象。论证方法中,正面论证和反驳论证并用,反驳论证中有驳论点,驳论据,驳论证,每一点都有多处体现。
综上所述,晦斋重点批评了忘机堂近似佛家“堪叹役神空寂里,未闻斯道不离人”[4]236的寂灭观和远离人的求道法,以及忘机堂仅仅重视主敬存心的本体论,提出自己的观点,抛弃空虚,返归真实,“辨其似而归于真,提其空而反于实”。在实践中体察道,在行动中践行道,正如其在诗歌中所写:“体察工夫终是实,空虚论说竟非真。身居天地难远物,为道如何却远人?”[4]236反复强调的是道与实践行动的不可分离、共存共在的关系。
由以上分析可总结,晦斋李彦迪的无极太极思想有四个鲜明特点。第一,晦斋尤其重视无极中的太极,重视“有”,重视由此产生的生发的力量。这不仅符合宇宙万物最根本的法则,也符合儒家思想的根本特点,只有先有“生”,先有“有”,才有世间的一切,《周易》强调元为百善之长,元正是生发、生产,是世界万物最重要的创造力,所谓天地之大德曰生,创造出“有”,这是天地之间最大的德。失去了此“有”,一切都无从谈起。所以晦斋对太极的重视,对“有”的重视,与儒家思想,与周敦颐的太极思想,深切恰合。同时,韩国研究朱子学知名学者崔英辰概括晦斋哲学为“实”的哲学[2]162,也是此意。第二,在理气论上,晦斋以理为本,很强调气。他很重视理,将理放在第一位,“对本体论(宇宙论)问题的重视是李氏性理哲学思想的特色”,晦斋的理气论思想可说是“以理为本”。[5]在整个论辩中,晦斋论证自己踏实充满的理气观时,围绕周敦颐太极思想的展开的论证,理是出发点,气是落脚点。他说:“理虽不离于气,而实亦不杂于气”,气就是气,气的力量展开是生动活泼的,欣欣向荣的,亘古亘今的,晦斋例举实际生活中鸢飞鱼跃万象森罗的景象,论证其中毫无寂灭之象,很明显强调的是“气”,但此气绝无可能离理而言,晦斋反复强调的是实存、实有,只是晦斋为矫正忘机堂离开有而言无,离开气而言理的错误观点所作的反驳。第三,晦斋特别重视下学人事,重视在行动中体察,在实践中体悟。看重通过实践去验证天理,校正天理,修复天理。这种观点可说在当时很先进了,晦斋重视理,却又不局限于理,强调一定要在人事中验证、修正理,下学而上达,这正是宋学反复强调的思想进路。在下学人事的基础上,晦斋也很重视修养工夫。在实践中的体察,并在自己思想中优游涵泳,理才能真正被接受,被认可。由此,晦斋把周敦颐的无极太极论在韩国拓展到了工夫论层面,为朝鲜朝性理学心性论方面的发展探寻了方向。重视理,也可说是重视“知”,重视下学人事,类于重视行,知与行二者本来不可分割,从晦斋的思想中,也让我们看到了王学的影子。
纵观整个韩国儒学史,作为朝鲜朝第一次意义重大的性理学论辩,无极太极之辩影响较大,晦斋李彦迪的思想随之影响深远。其以理为本,理气并重的哲学思想,上承花潭徐敬德(1489—1546)的气论,下启退溪李滉(1501—1570)、栗谷李珥(1536—1584)的理气说,是韩国儒学史上的重要节点人物,这次论辩的理论成果,也为朝鲜朝性理学史上最著名的论辩——四端七情论辩打下了重要理论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