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鑫,梁桂芳
(1.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5;2.福州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福建 福州 350116)
袁宏道是有明一代卓有成就的文学家,尤以散文著称。由于不同的学术背景和话语言说方式,英语世界的袁宏道散文研究呈现出独特性和异质性,其研究成果及背后深层的变异原因,都是值得探究的。然而就目前来看,国内学界对英语世界袁宏道散文研究了解甚少。基于此,本文即以英语世界的袁宏道散文研究为研究对象,对英语世界袁宏道散文研究的已有成果进行系统深入的梳理和探讨,以期为国内的研究者提供根植于异域文化背景的学术成果和参照,促进中西方的袁宏道散文研究平等对话、互释互补、共同发展。
作为异质文化文本的袁宏道散文,要进入英语世界,首要问题就是译介。因此,译介研究是英语世界袁宏道散文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笔者通过统计袁宏道散文英译本的数量,力求把握袁宏道散文在英语世界的译介现状,并进一步分析译介活动呈现出的特征。
首次将袁宏道散文译介到英语世界的是林语堂。1937年,他的英文译创代表作《生活的艺术》(The Importance of Living)由美国Reynal&Hitchcock公司出版。在该书的第十章“享受自然”的第六节“袁中郎的‘瓶花’”部分,林语堂较为详细地译介了袁宏道论述插花艺术的散文《瓶史》。他宣称:“袁中郎的《瓶史》或许是关于插花艺术最好的论著。”[1]并对《瓶史》中的“宜称”“屏俗”和 “清赏”三篇进行了翻译。
此后,有多位美籍华裔学者对袁宏道散文进行译介。如刘若愚(James J.Y.Liu)在《中国文学艺术精华》(EssentialsofChineseLiteraryArt,1979)中翻译并简要评析了袁宏道的《满井游记》;周质平(Chih-p’ing Chou)于1988年出版专著《袁宏道与公安派》(YüanHung-taoandtheKung-anSchool),较为系统地研究了袁宏道的文学理论与诗文创作,对其散文的全译有三篇——《家报》《初至天目双清庄记》以及《石桥岩》;叶扬(Yang Ye)编译了《晚明小品文》(VignettesfromtheLateMing:AHsiao-p’inAnthology)一书,翻译了袁宏道的8篇散文,分别是《初至西湖记》《晚游六桥待月记》《雨后游六桥记》《鉴湖》《满井游记》《高粱桥游记》《拙效传》《徐文长传》。
2011年,“大中华文库版”《明清小品文(汉英对照)》(TheShortEssaysoftheMingandQingDynasties(Chinese-English))一书出版,收录有《徐文长传》《虎丘记》《满井游记》《初至西湖记》《晚游六桥待月记》《识张幼于惠泉诗后》等6则袁宏道散文,其英译者王宏是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从事翻译研究的教授。
此外,华裔留学生子欣(Xin Zi,音译)在其硕士学位论文《漫步“珊瑚林”:袁宏道的〈珊瑚林〉与万历时期(1573—1620)禅宗的复兴》(Strolling in “Coral Grove”:Yuan Hongdao’sShanhuLinand the Revival of Chan Buddhism in the Wanli Period(1573—1620),2013,The University of Arizona)中全文翻译了袁宏道的《游德山记》。
美国著名汉学家、翻译家齐皎瀚(Jonathan Chaves)于1978年出版译著《云端的香客:袁宏道及其兄弟诗文集》(PilgrimoftheClouds:PoemsandEssaysbyYüanHung-taoandhisBrothers),翻译了多篇袁宏道的散文,包括《李子髯》《识张幼于惠泉诗后》《记药师殿》《纪梦》《纪怪》《纪异》《与方子论净土》《畜促织》《斗蚁》《斗蛛》《虎丘》《阳山》《玉京洞》《百花洲》《孤山》《飞来峰》《听响水石记》《齐云》《宿落石台记》《崇国寺游记》《云峰寺至天池寺记》《醉叟传》等22则全译及部分节译,是目前收录袁宏道散文英译本数量最多者。
袁宏道散文的英译本还有:美国汉学家石听泉(Richard E.Strassberg或译为宣立敦)《镂刻的山水:中国古代游记选》(InscribedLandscape:TravelWritingfromImperialChina)中的《虎丘》《天目》和《晚游六桥待月记》;宇文所安(Stephen Owen)《诺顿中国文选》(AnAnthologyofChineseLiterature:Beginningsto1911)中的《叙陈正甫会心集》《斗蛛》《李子髯》《丘长孺》;英国汉学家卜立德(David E.Pollard)《古今散文英译集》(TheChineseEssay)中的《虎丘记》和《拙效传》;新西兰学者坎贝尔(Duncan M.Campbell)对《瓶史》的全译,见其论文《袁宏道的〈瓶史〉》(Yuan Hongdao’s “A History of the Vase”);新加坡诗人、作家兼翻译家白雪莉(Shelly Bryant)对《瓶史》的全译,见李夏(Li Xia)主编的《当代读者看中国插花艺术名著:〈瓶花谱〉与〈瓶史〉》(ModernReaderontheChineseClassicsofFlowerArrangement:OnVaseFlowerArrangement&HistoryofVases);以及詹妮弗·林恩·艾克曼(Jennifer Lynn Eichman)对袁宏道尺牍《与死心》的翻译,见其博士学位论文《多变的形势中的灵魂追求者们:万历时期(1573—1620)一个中国的佛教关系网》(Spiritual Seekers in a Fluid Landscape:A Chinese Buddhist Network in the Wanli Period(1573—1620),2005,Princeton University)。
统计发现,目前袁宏道散文的英译本共有80个,涉及51个单篇作品,其中22个单篇作品有不止一个英译本。通过定量分析,可以发现袁宏道散文在英语世界的译介呈现出如下特征:
第一,译介力度不够。袁宏道现存游记83篇,尺牍282篇,杂著也在百篇以上,而被译介到英语世界的不过51篇,只是冰山一角。究其原因,笔者认为主要有两个:其一是中国古典散文的英译本身就是一项十分困难的工作。特殊的文言表达、具有特定文化含义的典故以及作家鲜明的语言风格,都是令译者感到棘手的问题。乔丹·帕佩尔(Jordan D.Paper)就曾慨叹将中国散文译介给英语世界读者的不可达性:“造成这一空白的主要原因是将简练的具有高度暗示性的中国散文译成可读的英文的固有困难。”[2]其二是散文在西方的声誉日趋下降。叶扬认为:“当下西方学者在研究非虚构的纯文学的散文领域缺少有效的方法论和批评范式,较之其他文学体裁尤其是小说和诗歌,散文是一个从结构主义者到解构主义者乃至其他理论都避而远之的领域。”[3]
第二,译介活动不均衡。在译介到英语世界的51个袁宏道散文单篇作品中,游记占22篇,杂著占25篇,而尺牍只有4篇。这或许与尺牍私人化、碎片化、偏重实用性的文体特征有关。然而,尺牍在袁宏道的散文作品中占据了很大的比重,是研究其心路历程、交游网络以及学术思想的不可或缺的资料。对其尺牍译介过少,显然不利于英语世界的学者和读者对袁宏道的散文创作有一个全面的观照。另一方面,被译介到英语世界的袁宏道散文尤其是英译本数量两个及以上的篇目,恰好也多是袁宏道散文在国内最为脍炙人口的作品。可见,袁宏道散文单篇作品在英语世界的被认可程度与其在国内的地位基本一致。这说明译者在选择袁宏道散文的译介对象时具备较高的审美趣味,经典认同感比较强烈。
袁宏道的散文大致可以分为游记、尺牍和杂著三类。英语世界的学者立足于自身的学术传统和理论方法,对袁宏道散文的思想内容与艺术风格作出了富有特色的阐发。这对于国内学者具有启发意义,能为国内的袁宏道散文研究提供一定的推进价值。
英语世界的学者对袁宏道游记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袁宏道对自然的态度和他的语言艺术两个方面。关于袁宏道对自然的态度,周质平归结为热爱但不敬畏,带有强烈的感官主义和审美主义色彩。这种感官主义者的态度贯穿于袁宏道的山水游记中,最明显地表现为他将自然风光与女性进行对比,如《上方》:“虎丘如冶女艳妆。”[4]172刘若愚在分析《满井游记》时也指出:“袁宏道不再以哲学的眼光而是以美学的眼光来看待自然;对于他来说,自然没有什么神秘,只是给人以一种快感,正像从酒、女人和歌中所获得的快感一样。请注意将山比作倩女的说法,且不说那骑驴的女子与大壶喝酒、高声歌唱的旅客。”[5]
周质平进一步指出:“由于对感官愉悦的追求是袁宏道游记中主要的关注点,他的山水游记有时候读起来更像是对赏心悦目的片刻的记录,而非对自然风光的描述。”[6]在他的被引用和翻译最频繁的游记之一《虎丘》中,袁宏道对于虎丘的位置和地理特征的描述只有寥寥数语,而对苏州人于中秋节在虎丘举行的歌唱和其他活动则给予了细致入微的描写。这类市民活动在袁宏道之前很少出现在山水游记中。在这个意义上,袁宏道扩展了游记的表现主题,使得这一文体不再仅仅关注对山水的描述。
关于袁宏道游记的语言艺术,刘若愚主要分析了《满井游记》中词汇的运用,如“泉”与“茗”等名词被用作动词。他指出,虽然将名词用作动词在古汉语中相当常见,但“泉而茗者”这种特殊的用法尚属创新,并在文风上带来了新意。这一点也为卜立德所提及。他认为,袁宏道利用汉语语法的灵活性,尤其是将名词用作动词,形成了句子结构紧凑小巧的特点;这种新奇的设计和流畅的语言,表现了一种惯例之下的真正的解放。同时,卜立德还对《满井游记》的写景特点进行了分析:“远处山峦的远景、周围麦田和堤坝的中景以及井水本身的特写,并不是有条理地展现,而是不连贯地切换。对景物的描写,要么借助精巧的比喻,要么运用高度凝练的四字短语。”[7]这恰是袁宏道散文创作不拘时俗的具体体现。
除了上述两点,周质平还提出了一些自己独特的见解。他发现袁宏道的部分游记存在着标题与内容不一致的现象:如《孤山》一文并没有描写孤山的地理位置以及山间景色,全篇都是关于袁宏道反对婚姻的偏见,表达了他对林和靖与虞僧孺那样没有妻室之人的欣羡;《钓台记》没有提供任何地理信息,仅仅在议论隐居钓台的东汉隐士严光的事迹和品格。周质平认为,这种现象表明一些游记的标题是后来加上去的。袁宏道的很多游记可能起初是用一种粗略的笔记的形式记下来的,目的是帮助回忆而不是作为旅行的完整记录,以待日后再合并成篇幅较长的文章。而实际上,他的部分游记仍然保持着最初的日记形式,并被收录在诗文集中刊刻出版。这一假设通过袁宏道另外两部游记《场屋后记》与《墨畦》的写作风格能够进一步得到证明。二者都是由多篇简短的文字构成,而每篇都以日期开始,随后是对景色或者活动的简要描述。它们应该被视为袁宏道为游记所作的草稿而非完整的文章的范例。这一写作样式的存在,也解释了为什么袁宏道的一些山水游记如此简短且与其标题关系不大。
周质平在《袁宏道与公安派》一书中对袁宏道的尺牍进行过专题研究。他指出,袁宏道的文学理论与其创作实践之间存在着值得注意的分歧——他的理论比实际创作的诗歌开放、进步得多。然而,这种分歧在他的散文尤其是尺牍中几乎消失了。他对于惯例的反对以及反叛精神,在其尺牍中比在诗歌中展现的明显得多。这不仅是因为散文较之诗歌是一种总体上较少限制性的文体,还因为尺牍与诗歌的读者不同——前者通常直接面向个人而后者面向群体。当作者相信他的尺牍只会被一位熟悉已久的朋友阅读时,他可能不会那么关注作品艺术上的质量,因而能够更自由地表达自己,展现真实的个性。这在袁宏道尺牍对内心想法与感受的大胆流露以及充满幽默感和口语化的语言风格中得到了鲜明的体现。
子欣则重点探讨了袁宏道尺牍中禅的反映。她认为,包含着袁宏道原始心路历程和直接语言的尺牍,提供了关于他对禅的理解与实践的大量信息;基于这些详细的信息,读者能够找出他对禅的观点态度的发展。在为官吴县期间,袁宏道给朋友写了大量尺牍宣泄他的不满,表达了借助佛教摆脱疾病和为官痛苦的愿望。如他在《王孟夙》中运用辩证的视角看待“官”与“病”之间的关系:“官病相随,是消息理;苦乐相生,是轮回趣。”[4]314在解官后,他并没有舍弃佛教带来的慰藉,而是更为自由和深入地在佛教世界中探索,视其为自我修养的养分和生活的极大乐趣。如在1599年写给江盈科的尺牍中,他将学佛列为“三快”之一。
尽管袁宏道对佛学显示出极大的兴趣和深刻的领悟,他首先而且最重要的还是一位儒家学者。因此,他不会抛弃儒家思想。在1595年写给徐汉明的尺牍中,袁宏道表达了对那些在儒家与佛教之间保持居中位置的人的欣羡,称其为“适世者”。他将儒家与佛教融合起来,以建构自己的知识结构和思想体系。但是他反对用佛教的表达来阐释儒家思想,这一观点在他1599年写给陶望龄的一则尺牍中有着明确的表示。詹妮弗也指出:“他(袁宏道)将时下学禅风气的恶化归咎于王阳明对儒佛思想的随意杂糅……他并不反对禅,只是希望将禅重新放置在它合适的语境中并视其为佛教信仰与实践的更大的结构的一部分。”[8]
英语世界的学者对袁宏道杂著较系统的研究主要是子欣对禅学著作《珊瑚林》的研究。她指出:“《珊瑚林》先前一度被认为已经失传,既未被收入《袁宏道集笺校》,也不存在于各种包含袁宏道主要著作的目录中,如《千顷堂书目》和《明史艺文志》。”[9]因此,国内学者对《珊瑚林》研究甚少,而子欣的研究填补了这一空白。她首先在孙殿起的《贩书偶记》中发现了一个关于两卷本《珊瑚林》的记录。根据该记录,《珊瑚林》由公安袁宏道所著,可能出版于天启年间。接着,基于出版于天启年间的刻本《珊瑚林》的影印本,子欣详细考察了其版式,并对陈继儒所作序和冯贲所作跋进行了翻译和分析。她发现,置于该序末尾的陈继儒两种印章的形状和排列,与《陈眉公文集》作者自序末尾处的如出一辙。作为当时著名的学者和文学批评家,陈继儒的序在某种程度上增强了该版《珊瑚林》的真实性。陈继儒的《珊瑚林序》和冯贲的《珊瑚林跋》,都解释了《珊瑚林》与袁宏道另一禅学著作《德山暑谭》(或作《德山麈谭》)之间的关系,即后者是前者的节本,并对《珊瑚林》一书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最后,子欣对《珊瑚林》的内容和修辞学特点进行了详细的讨论。
此外,还有学者对《瓶史》有过简短而精辟的分析。如李惠仪(Wai-yee Li)在《收藏者、鉴赏家与晚明感知能力》(The Collector,the Connoisseur,and Late-Ming Sensibility)一文中认为:“尽管袁宏道在《瓶史》中谦虚地否认自己是‘真好事’,他明显地并不怀疑自己的乐趣与洞察力一样是真实可信的;他对于瓶花的兴趣并不在于鉴赏,而是作为他‘身居隐见之间’的状态的副本。”[10]284坎贝尔则认为,袁宏道的《瓶史》在他关于文学的本质和角色的不断发展的观点的语境中也能被很好地理解。《瓶史》完成于1599年,这一年袁宏道还修订了《徐文长传》较早的草稿。《徐文长传》代表着袁宏道在晚明激烈的、通常也是危险的文学论战领域的第一次重要的涉足。“正如花草属于一个根据不同于人类世界的荣枯规律生存的自治的世界一样,各种文学体裁也有自己的发展轨迹,而它们彼此之间的等级更多地与内在的特性有关,而非外在地强制实行的和一成不变的标准。”[11]80
基于共同的研究对象,英语世界的袁宏道散文研究与国内的研究存在着共鸣之处,如对袁宏道游记反映人的自然欲求的发现、对其尺牍幽默感和口语化的语言艺术的体认。然而,中国与西方毕竟属于不同的文明圈,从学术背景到理论方法都存在着明显的异质性,这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中西袁宏道散文研究的争鸣现象。中国学者曹顺庆在其英文著作《比较文学变异学》(TheVariationTheoryofComparativeLiterature)中指出:“变异学理论不仅需要关注同质性和类同性,而且应该关注异质性与变异性。只有当这四个方面被系统地联系在一起时,比较文学学科才能被满意地构建。”[12]他还指出:“求异并不是为了文学之间的对立,而是在碰撞过程中形成对话,并实现互识、互证,最终实现互补。”[13]134因此,发现并探讨中西袁宏道散文研究的争鸣现象,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和价值。
袁宏道在其尺牍和杂著中表现出对小说《水浒传》和《金瓶梅》的浓厚兴趣,并给予它们极高的评价,这一点已成为国内外学界的共识。然而,关于袁宏道赞誉小说的原因及意义,国内外学者的观点却大相径庭。国内学者普遍认为,袁宏道赞誉小说主要是基于其文学价值,极大地提高了小说的地位,在文学批评史上具有重要的进步意义。如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如李卓吾、袁宏道、冯梦龙、凌濛初等,一致赞美小说文学的优美,同时并了解小说与群众的关系,以及小说中所表现的思想意义,所谓小说的文学价值与社会价值,第一次为中国文人所认识、所赞叹。”[14]1019美国学者周质平却认为,袁宏道对小说的赞誉并不是立足于文学的发展,而是拥护小说的道德说教功能;他没有意识到这在不经意间将小说置于第二性的位置,使小说成为儒家经典的补充而且仅仅为了迎合受教育程度不高者的需要和品位。
周质平以袁宏道对《金瓶梅》的评论为例,对此作了详细的分析。他首先引用了袁宏道1596年写给董其昌的一则尺牍:“《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4]309在这里,袁宏道关于《金瓶梅》和《七发》的比较引起了周质平的注意。他认为,这二者的比较并非基于它们的形式、结构或文学成就,而是作品的主题。《七发》被学者认为是赋体写作“讽谏”的典型范例。作品以楚太子和吴客之间的对话开始,前者因贪欲过度而患病,后者则通过“要言妙道”而非药物的方式将其治愈。整个故事带有浓厚的道德说教的色彩。对于《金瓶梅》,袁宏道认为它不是一部色情小说,而是包含着道德说教的作品,在丰富的性爱描写背后隐藏着某种严肃的意义。这在东吴弄珠客的《金瓶梅序》中得到了证明:“《金瓶梅》,秽书也。袁石公亟称之,亦自寄其牢骚耳,非有取于《金瓶梅》也。然作者亦自有意,盖为世诫,非为世劝也。”[15]依据廿公的《金瓶梅跋》,周质平进一步指出,说教主义似乎为晚明文人偏离正统文学的写作提供了便利的正当理由。很多开明的知识分子已经意识到小说的教育功能。他们认为,如果小说运用得当,道德说教能够以一种不显眼的和察觉不出的方式被灌输,这比儒家经典的教化更巧妙。
袁宏道对《金瓶梅》另一处著名的评论出现在他的杂著《觞政》中。在第十篇“掌故”中,袁宏道列举了大量书目作为真正的酒徒娱乐的不可或缺的来源。这份清单以六经开始,以《水浒传》和《金瓶梅》为“逸典”结束。这篇文章被现代学者广泛引用作为袁宏道极大地提高了小说地位的证据,因为袁宏道在此将《水浒传》和《金瓶梅》与六经等儒家经典并置。然而,周质平对此提出了两点疑问:其一,袁宏道在多么严肃的程度上作出这一评论?其二,这一评论是否应该受到现代学者如此的关注?为了回答这些疑问,周质平认为,必须首先审视一下这篇文章的创作背景。
根据《觞政》的序言,这个小册子实际上是关于酒的品质、酒具的历史以及如何享受饮酒的建议的典故汇集。既然《觞政》旨在娱乐,袁宏道关于《金瓶梅》的评论就不应该意味着它值得作为学术著作被对待。更进一步,袁宏道以阅读《金瓶梅》为极大的乐趣,他相信,通过鼓励他的酒友阅读这部小说,他们宴饮的氛围将会得到改善。考虑到这些,我们就会发现袁宏道在《觞政·掌故》中主要的关注点是饮酒的艺术而非对文学作品的鉴赏,而他对《金瓶梅》的评论也不能够作为关于小说文学价值的批评性的评价。
基于以上分析,周质平得出了与国内学界截然不同的结论。他认为,赞誉小说的价值在晚明进步作家中间十分盛行,李贽、袁宏道和冯梦龙是其中最知名的代表。现代学者将袁宏道们对于通俗小说赞许的态度视为独到眼光的标志和当时文学观念的突破,然而,他们忽视了这种赞誉背后的动机。当袁宏道们对小说表示赞赏时,他们从来不是立足于文学的发展,而是拥护小说的道德说教功能。从长远来看,说教主义总体上是不利于文学的发展的,尤其是小说。因此,当一个人称赞袁宏道为提高小说地位的先锋时,他的观点仍然没有跳出观念的局限。从比较文学变异学的角度来看,周质平这一表现出明显的异质性的观点,能为国内学者带来有价值的启发,进一步完善和推动袁宏道散文的研究。
基于袁宏道的文学理论与创作实践,部分中国学者认为他代表了浪漫主义。如刘大杰:“袁宏道所领导的文学理论,在当日具有反形式主义的内容,而其倾向,是晚明资本主义萌芽期新兴思想在文学上的反映,表现了浪漫主义在文学思想上的斗争精神。”[14]931还有姚文放:“晚明浪漫思潮兴起于明中叶以后资本主义开始萌芽的东南沿海地区,这里麋集着一批富于近代启蒙思想的知识分子,包括李贽、徐渭、冯梦龙、汤显祖、公安三袁、钟惺、谭元春等。”[16]67
然而,美国学者齐皎瀚对此却提出了质疑。他指出,“浪漫主义”这一根植于西方文化土壤的术语不适用于中国这样一个非西方的语境。在传统的中国文化中,存在着两种基本的品质阻碍了真正的“浪漫主义”的产生。其一是持续存在的个人本质上以某种方式融入社会的观念,而浪漫主义以个人对社会的疏远为特征。其二是根深蒂固的宇宙具有内在神圣性的思想,而浪漫主义者作为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艺术家,他相信自己借助想象的力量实际上成为这个世界的创造者。当浪漫主义诗人赞美自然的时候,他们作品中显而易见的多愁善感本质上是唯我论的情感,是自发产生的而非真的由自然世界所引发。因此,真正意义上的中国的浪漫主义在现代文学中才首次出现,是西方文化影响的结果;诸如徐志摩和郁达夫在他们对浪漫主义的感知与表达方式的模仿中表现出令人尴尬的不成熟,因为他们没有相关的本土传统可以利用。
尽管袁宏道经常被描述为狂放的和古怪的,他仍然处于中国诗歌和诗学理论的主流中。事实上,他只是反对复古派“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狭隘主张而着力恢复文坛的清醒。与此相反,浪漫主义运动反映了欧洲历史上一次完全的脱位:“工业革命破坏了作为经济单位的家庭,使劳动的个体转化为非个体的劳动力……我们的大众社会正在产生……它是开始于十七世纪的科技革命带来的精神上和形而上学的潜在影响……伴随着改变了的和变化的关于宇宙中人的位置的观点,由此引发了浪漫主义运动。”[17]由于工业革命的缺席,中国丝毫没有经历过近乎疯狂的、以自我为中心的浪漫的个性主义,而这种个性主义是面对正在形成的令人惊恐的“大众社会”的一种反应形式。诚然,晚明是一个充满麻烦的、混乱的时期,李贽等人代表了对个性主义的吁求,但是中国社会能够吸收这些冲击波并在清朝的统治稳固以后恢复正常。另一方面,莉莲·弗斯特(Lilian Furst)将浪漫主义视为西方的分水岭以及西方文化全部现代运动实际上的源泉,这无疑是正确的,因为浪漫主义与社会变革(工业革命)相对应,而后者直到19世纪晚期西方化的到来才为中国所经历。
齐皎瀚针对每一个可能被声称为证明袁宏道代表“浪漫主义”的特征进行了详细的分析。
首先是对自然的态度。没有人可以否认自然意象在浪漫主义诗歌和理论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德国浪漫主义诗人和理论家弗里德里希·冯·施莱格尔(Friedrich von Schlegel)甚至将艺术定义为:“由想象美化的外在自然界的费解的表达。”[18]128在浪漫主义者看来,自然的重要性只是作为他们的想象借以腾飞的基础,而他们真正关心的是自我的方面。齐皎瀚将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约翰·克莱尔(John Clare)的诗《夜莺的巢穴》(TheNightingale’sNest)与袁宏道的诗(包括同名游记)《玉京洞》进行比较阅读,指出了二者对自然的态度的不同:克莱尔在操纵自然,拒绝让自然成为它本身,他的自我中心主义的立场以及对自然的人格化,形成了诗人与自然本身之间的障碍;而袁宏道在洞穴中体验到了自然的神秘莫测,这种神秘莫测是没有感情的,让读者产生对自然力量的敬畏感。浪漫主义者总是通过自我的镜像来理解外部世界,不严密地根据可见的表面在脑海中想象一些理想的形式。而以袁宏道为代表的中国诗人却是透过自然表面去领悟背后的有生命的本质,即“道”。
其次,是个性主义与个人情感的表达。齐皎瀚认为,袁宏道确实在诗文创作上呼吁个性主义和情感的表达,如《答李元善》:“文章新奇,无定格式,只要发人所不能发,句法字法调法,一一从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4]848然而,袁宏道所倡导的个性主义与浪漫主义者还是有着很大的区别的。对浪漫主义者而言,个性主义意味着人与人之间几乎完全的不同,诸如诺瓦利斯(Novalis)对黑夜近乎成癖的痴迷、拜伦(Byron)的英雄主义和他在土耳其战争中的死亡。袁宏道的个性主义则受到了李贽“童心说”的直接影响。李贽对“童心”的呼吁,是希望个人依靠自己的内心去反对外在的权威;在这个意义上,这种“童心”对每个人来说将是或多或少相同的,毕竟人类的基本情感是一样的。此外,关于文学的发展问题,袁宏道的观点也与浪漫主义者全然不同。前者认为,文学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这是必然之势,如《江进之》:“世道既变,文亦因之,今之不必摹古者也。”[4]551后者则认为文学新的变化是由个别非凡的个人创造的,而不是作为时代变化的自然的回应,如法国浪漫主义理论家德尚(Émile Deschamps):“形成浪漫主义的不是时代……作为某些作家将他们自己从艺术的规则中解放出来的倾向。”[18]71
再次,是创造力与反对摹拟。德国浪漫主义的代表人物、弗里德里希之兄奥古斯都·威廉·冯·施莱格尔(August Wilhelm von Schlegel),将浪漫主义定义为“现代艺术特有的精神,古典艺术的对立”[18]7。浪漫主义者摆脱了一切过去的风格。类似地,袁宏道也强烈地反对以前七子和后七子为代表的复古派,如《丘长孺》:“今之君子,乃欲概天下而唐之,又且以不唐病宋。夫既以不唐病宋矣,何不以不选病唐,不汉、魏病选,不三百篇病汉,不结绳鸟迹病三百篇耶?”[4]304不过需要指出的是,袁宏道并非全盘否定过去的文学,而是反对复古派仅仅效法杜甫、李白、王维等盛唐诗人的过度狭隘的主张。事实上,他对苏轼和白居易推崇备至。这与西方的浪漫主义者仍然是有区别的。
还有对民间文学的兴趣。袁宏道和浪漫主义者都反感同时代作家学究气的风格,同时对民间歌谣和故事充满兴趣。袁宏道在《叙小修诗》中表达了对民歌的喜爱:“犹是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4]202狂飙及跃进时代的诗人赫尔德(Johann Gottfried von Herder)也表示:“他会发现在我们的追寻中……不应该在学者中寻找:单纯的儿童、妇女以及普通人,他们才是我们这个时代仅有的和最好的演说者。”[18]245但正如莉莲·弗斯特指出的,赫尔德“对原始的卢梭式的热爱,以莪相(Ossian)为例;其潜在的动机是支持远古作为对当前现实的反对”[18]245。因此,大多数浪漫主义者和他们的前辈对真正的民歌并不满意,甚或不感兴趣,而只是伪造自己的作品,如詹姆斯·麦克菲森(James Macpherson)的《莪相集》(Ossian)和查特顿(Chatterton)的《罗利诗篇》(Rowley)。理想主义的倾向再一次导致西方的浪漫主义作家处于与袁宏道相反的方向上。
综上所述,齐皎瀚认为,袁宏道代表的并不是浪漫主义,而是“非浪漫主义的个性主义”[19]123(Non-Romantic Individualism)。中国学者曹顺庆也指出:“西方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理论是其二元对立世界观的产物,主客二分是形成西方浪漫主义、现实主义两大派的前提……中国文化长期强调天人合一,物我合一,意境理论就是强调主客体合一的,硬要把它说成是浪漫主义或是现实主义是行不通的。”[20]148根据比较文学变异学的观点,西方的浪漫主义理论与中国的文学实际之间存在着十分明显的异质性;一些学者忽视了这种异质性,理所当然地用西方的浪漫主义理论来阐释袁宏道的文学理论与诗文创作,这是中国文论“失语症”的典型表现。
与国内的袁宏道散文研究相比,英语世界的袁宏道散文研究呈现出鲜明的特色。首先是文学比较研究方法的大量运用。一方面,是中国文学的内部比较。如周质平将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及苏轼的《石钟山记》与袁宏道的游记进行了比较。前二者明显是以居高临下的态度有意识地进行说教,“理”的成分超过了“情”;与此相反,袁宏道的游记不包含任何说教的信息,其间偶尔有对历史遗迹的沉思,也总是个人的和内省的。另一方面,是中西文学之间的比较。如齐皎瀚通过比较克莱尔的《夜莺的巢穴》与袁宏道的《玉京洞》,指出袁宏道与西方浪漫主义者对自然持有不同的态度。其次是对细节的关注。如周质平发现袁宏道的部分游记存在离题的现象。通过分析,他提出了这些游记的标题可能是后来加上去的合理猜测,这是国内学界不曾关注到的。这些特色与西方学者讲求实证、注重文本细读的学术传统是分不开的,也为国内学者的袁宏道散文研究提供了不同的思路和有益的借鉴。
当然,英语世界的袁宏道散文研究也存在着问题与不足之处。一是研究对象过于集中。就目前来看,英语世界的袁宏道散文研究主要集中于《虎丘》《满井游记》《瓶史》等关注度较高的篇目,尚有大量作品未进入研究者的视野,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研究的全面性与深入性。二是现阶段的研究成果十分零散,或是论文的某一部分,或是专著的某一章节,缺乏专门性、系统性的研究成果。这些都表明英语世界的袁宏道散文研究仍有广阔的发展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