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英
(北方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马金莲是一位80 后宁夏回族女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她从2000 年开始写作,一直笔耕不辍,取得了可喜的成绩,其作品《碎媳妇》《长河》《马兰花开》《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分别获得“宁夏第八届文艺评奖中短篇小说二等奖”“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随着写作成果的日益增加,马金莲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和高度认可。她的小说多描写故乡宁夏西海固地区的人文风貌、人物的生存信念以及对生命终结的思考。马金莲小说中的西海固是苦难的集结地,那里有各种生命状态的呈现。“人的生命过程的展示,必然同时伴随对人的生存环境的展示,其社会批判性和思想倾向性在对人的生命过程的艺术解释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1](62)马金莲以客观而冷静的态度、炙热又内敛的情感,对人物的生存困境进行动态书写,在小说中构建了一个充满着苦难却又坚韧的西海固世界,对人的终极之途——死亡进行了辩证的思考,文字中蕴含着深沉的悲悯情怀,让读者“重温文字的美好与文学的温暖”[2]。
“西海固是一个以‘苦甲天下’而闻名的地方,也许西海固人对苦难的体验相对于西部其他区域的人则更为痛彻……他们必须面对也许是年复一年的旱情,面对似乎是永远干渴而皲裂的大地,时而心怀绝望地守望遥遥无期的雨雪天气。”[3](143)西海固位于宁夏南部黄土丘陵地区,自然环境恶劣,放眼望去是千沟万壑的黄土坡。这里土地贫瘠,缺水干旱,一代又一代的人们面临着基本的生存困境。对他们来说,活着便要承受生活中的各种艰难。马金莲说:“生长在这样的土地上,并将生命里将近三十年的时光留在这里,不写苦难,那我写什么?还能写什么?我们本身的生活,就是一段苦难的历程。”[4]马金莲是土生土长的西海固人,对西海固的苦难有着深切的体悟,在小说中,马金莲对故乡的真实历史面貌进行客观冷静的书写,表达了冷静外表下深切的悲悯情怀。小说中的人物扎根于西海固贫瘠的土地,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靠天吃饭的生活,面对恶劣的生存困境,承受着生命中诸多无常的打击。
作家鬼子曾说:“几乎无人直面人民在当下里的苦难,偶尔有一些,却又都是躲躲闪闪的,很少有人是完完全全地站在民间的立场上,也许这样的发现正好迎合了我的某种人生经验,但这样的选择应该说是理性的。”[5]作家是创作的主体,他们面对的是纷繁的客观世界,其社会责任感体现在对大千世界的真实书写,剥开迷雾展示客观现实的原貌。马金莲是一个富有理性的作家,她直面现实,没有任何躲闪与掩盖,冷静地书写苦难。苦难就是“痛苦和灾难”[6](718)。这种苦难是物质的极度短缺,也是精神的困顿迷茫,是每个人生存中都会经历的贫瘠。马金莲翻开沉重的历史记忆,用客观的文字呈现人物生存困境中的常态,冷峻的笔墨中渗透着她内心蕴含的悲悯情怀。这种悲悯是对苦难的理解,也是对承受苦难的人物的关怀,体现了一个作家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人文情怀。
马金莲的小说书写了旧时光中饥饿带来的生存困境,命运无常中的苦难。在《老人与窑》中,“我”长期忍受饥饿,造成营养不良,虽然已经八岁半,但身体一点不像是八岁半的孩子应该有的体格,脖子又细又长,头却非常大,“我”和家里的其他孩子每天都张着嘴巴喊饿,父母没有办法,让“我”拖着瘦小的身体去生产队参加劳动,挣工分。虽然不情愿,但“我”最终还是与其他同龄孩子一样忍着饥饿参加劳动,盼望通过劳动获取一点食物。在《父亲的雪》中,庄稼人只有在寒冬被肆无忌惮的寒冷侵袭时,才有时间卸下一身的苦累歇歇脚,但饥饿就像饿狼一样吞噬着他们身体里仅存的一点体力,他们承受着饥饿的煎熬却无能为力。女人们在撒种时趁人不备偷偷把种子塞进嘴里充饥。为了阻止偷吃行为,队长把尿液倒进种子里,可是饥肠辘辘的女人忍受不了饥饿的折磨,还是偷偷地把粮食塞进嘴里,忍着恶心咽下去。
西海固人永远不会忘记与饥饿纠缠的煎熬岁月,饥饿背后潜伏着的是贫穷,贫穷带来的苦难就像恶魔一样缠绕在命运的长河里,留下了厚重的苦难记忆。马金莲小说中的西海固是一片浓缩着苦难的土地,在这里生存的人们都抹不去苦难的记忆。这些苦难曾是生活的真实,马金莲客观冷静的文字中传递着深沉的悲悯情怀。这种悲悯是对苦难生活的理解,也是作家表现生活的责任。
在《长河》中,伊哈为了打井寻水而意外死亡,沉浸在悲痛中的妻子为了生存被迫改嫁,却在一次意外中失去生命,留下了三个孤苦伶仃的孩子。这些平凡的人承受着极度贫穷的折磨,经受着生命无常的打击。在学校,其他孩子们在课间大口地吃着从家里带来的油饼,而伊哈的儿子们只能摸着干瘪的书包,默默地看着。他们没有穿过新鞋,更没有热乎乎的白馒头吃,在他们幼小的身体和心灵里留下了深深的苦难的伤痕。在《塞麦的院子》中,塞麦的母亲生了七个女儿后终于盼来一个儿子,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弟弟从小就被疾病折磨,一家人为了给他治病,卖掉了牛羊,家里变得一贫如洗,负债累累。然而,弟弟还是走了,塞麦的爷爷和父母饱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爷爷一夜间老了许多,母亲更是无法从悲痛中走出来,这种打击是塞麦从未见到过的,即使是家里最贫困的时候,母亲也没有如此绝望。弟弟的离世给这个饱经风霜的家庭带来了致命的打击。
邢建昌认为,作家“以冷漠的叙述令人惊骇地提供了苦难生存的标本,从而抹去了幸福生活的表象,展示了灰色人生的苦难真实。正因为如此,苦难和不幸才显示得更为真切”[7](82)。其实,作家对苦难的书写方式是相似的。人生中的苦难历程给马金莲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与伤痕,激励着她以理性的思维叙述苦难。冷静书写的背后是马金莲对人物的悲悯,对土地的热爱,对文学的赤子之情。阅读马金莲的小说,读者能够真实感受到人物的苦难,深切体会到马金莲的悲悯情怀。
在对苦难客观的书写中,蕴含着马金莲对人们深切的体恤与积极的鼓励。悲天悯人即为“哀叹时世的艰辛,怜悯百姓的痛苦”[6](49),这应该是对作家的悲悯情怀最准确的解释。“如果他面对他的人物和他所建立的艺术世界没有体现一点悲天悯人的情怀,如果他体察存在的虚无与荒谬、人性的迷惘与痛苦时没有一丝愁眉苦脸的神情,如果他面对无可挽回的人生悲剧和世界的邪恶没有一点像堂吉诃德那样承担责任的愿望和冲动,最后,如果他不将这一切表现在他的语言、他的人物关系、他的故事、他的细节、他的文本结构上,他就绝对成为不了伟大作家。”[8](311)由于悲悯情怀的渗透,苦难之中有了温情,给生存在困难中的人们以力量,使得饱受折磨的人们看到生活的希望。
西海固广袤的大地以沧桑与包容为底色,苦难的力量激励着每个顽强不息的生活者。马金莲小说中的人物各异,他们是出发者或回归者,正青春幼嫩或老年迟暮……苦难之路道阻且长,他们化苦难为力量,生生不息,更加坚韧地活着。在《马兰花开》中,马兰的经历折射出西海固女性的成长与蜕变。马兰从小饱经物质匮乏和精神挫折,童年遭遇不幸,年纪轻轻就嫁了人,生了孩子,婚后的日子平淡而琐碎。马兰的成长历程就是她与苦难温柔较量的过程。马兰小的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父亲游手好闲、惹是生非,她从小就帮助母亲分担生活的重担。嫁为人妇后,婆媳妯娌关系复杂,马兰费心地处理着烦琐细微的人际往来。因为心地善良,吃苦耐劳,马兰慢慢赢得了人们的尊重与认可。做了母亲之后,她操心持家,抚育孩子,并尝试自主创业,尽管生活里有很多不尽如人意,充满挫折与困苦,但是她就像一株马兰花,不惧生活的狂风骤雨,勇敢、坚韧地等待自己的春天。通过自主创业,马兰终于在贫困的生活里迎来了晴空万里。在《碎媳妇》中,马金莲用冬天里漫天飘舞的雪花暗示人物的命运:“雪花飘落的情景,多么像女儿出嫁,随着媒人的牵引,她们飘落到未知的陌生的人家,慢慢将自己融化,汗水和着泪水,与泥土化为一片,融为一起,艰难地开始另一番生活”[9](195)。尽管日子过得艰难,每天有忙不完的农事,但碎媳妇没有厌倦生活,而是坚韧地活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对生活有着极为朴素的理解:“决意把日子过好,过得跟别人一模一样”,“是一点也不敢放松的”[10]。在《糜子》中,爷爷分到一块极为贫瘠的地,因储存不了水,常年歉收,但是奶奶却没有放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耕耘着。奶奶在这片土地上播下种子,也播种着她对生活的希望。奶奶相信总会有苦尽甘来的一天,“不管活着有多么艰难,人总得往下活……对待生活的态度变得沉默、稳重”[11],在平凡的生活里寄予了对生活的信心。马金莲在客观描写苦难生活的同时,总是怀着同情与悲悯之心感悟普通人对生活的坚守,表达他们对生活的热爱。马金莲笔下的人物大多心里渗透着温情与希望、驱散了绝望与痛苦,也让读者看到了苦难生存中的希望,更加珍惜、热爱当下的生活。
“悲悯是一种热切的俯瞰,是一种并非无动于衷的旁观。”[12]马金莲把悲悯渗透到小说中,使文字焕发出巨大的精神力量,激励着苦难中的人。她书写人们的苦难生活,叙述着他们生命征途里所承受的重与轻,这些都被囊括在对生命美好的赞誉和对尘世的留恋之中。“当生命以美的形式证明其价值的时候,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13](21)对待人生中的苦难,马金莲的悲悯体现在对人物经历的理解与体恤,理解他们艰辛的耕耘劳作,体恤他们奋斗历程中的顽强不屈。
“时间过得好快啊,它裹挟着我们,活着的,亡故的,我们像一粒粒尘埃,无不汇集在时间的长河里。”[14](43)在生命的长河中,死亡是一种客观存在。人们努力地活着,有尊严地逝去,一生善始善终。其实,生命是从出生走向归属的过程,出生是生命的开始,死亡是生命的结束。“生命与死亡,周而复始地繁荣与凋敝,转瞬即逝的事实,这一切本身并没有造成什么悲剧的气氛。”[15](30)马金莲的小说中,死亡不再只是一种悲伤,还有一份尊重,表达着对人类生存的终极关怀。
人在成长的过程中经历尘世间的种种境况,对生命存在状态的理解逐渐变得透彻。人们忙着赶路,也是忙着回归,走走停停,忙忙碌碌,直至生命的终点,一切在死亡中尘埃落定。人们总是在用心地为人生的某些阶段拼尽全力,唯独不会准备死亡,死亡往往被人们所忽略。对死者的祭奠不仅是送别的仪式,更是对死亡的尊重,是对生命的理解,是超越生命的悲与喜,这种超越是一种精神的永存,即对死者的永恒记忆和对生者的正面引导。马金莲对死亡怀着深切的悲悯,她以儿童视角温情地表达着对死亡的尊重。通过儿童目睹亲友死亡之后的行为表现影响成年人,启示、帮助成年人从悲痛中走出,在领悟中释怀。在《长河》中,身为儿童的“我”目睹了四个人的离去,对生命归途的认识有了变化。伊哈的意外离世使“我”对死亡有了朦胧的感觉。因为改嫁,伊哈的女人给她孤苦的儿女们带来了新衣新鞋,“我”和同伴们因此羡慕不已。苏福叶病逝,被埋在冷冰冰的黄土地里,“我”意识到永远见不到她了,对死亡有了惧怕。“我”无助地看着母亲忍受着病痛,又看着她淡然地等待最后一刻,这种平静深深地震撼了“我”,“我”甚至产生了希望母亲早日结束煎熬平静离去的想法,“我”对死亡有了一种期盼。穆萨爷爷寿终正寝的离世让“我”对死亡有了新的理解。看着爷爷脸上的平静与安详,那种感觉很轻柔,如清水一般缓缓流淌,吹散了死亡带来的恐惧与伤感。爷爷带着祥和走向生命的终点,彻底与黄土地融为一体,生命最终有了归属。这时,“我”终于理解了死亡的真谛,它是生命的另一种存在,有着更为深刻的意义——死亡是安宁,是高贵,是美好。
马金莲在《长河》中描写了各种生老病死,写成人面对死亡时的沉重,也写儿童眼中死亡的轻松,在温情中渗透着深邃的思考。对孩子来说,村里如果有人去世,就可以吃到好吃的食物,但并不影响他们对亡者的记忆。孩子面对死亡时,幼小的心灵选择快乐地接受,而不是背负痛苦。孩子跟在大人身后打打闹闹,没有一丝悲痛和忧伤,在儿童的眼中,生与死只是一种形式;而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死亡是严肃、沉重、悲痛的,生与死如同隔了山与海,不可跨越。面对死亡,孩子的积极情绪也在影响着成年人,无形中使成年人的痛苦逐渐得以缓解。
“死亡作为生物学意义的一个标志和人类史并行,没有一个确定的起点;作为精神现象学意义的一个论题和文化史相伴,也没有一个预定的终点。它是一个生物现象,也是一个文化现象,精神现象和心理现象,构成哲学和艺术永恒母题。”[16](24)死亡是哲学家们思考的对象,也是作家写作的母题。因为,死亡承载了深刻的生命内涵,给予作家积极的哲学思考与创作灵感。就像马金莲说的:“我忽然觉得从前我们对死亡的认识太过片面,存在着误解,死亡的内容不仅仅是疼痛和恐惧,一定包含了更多我们没有认识到的内容,比如高贵、美好,还有宁静。”[14](42)穆萨爷爷的离世是自然而平静的,生命的存在形式结束了,生命的美好在死亡中得到了升华,这不仅是马金莲对死亡母题哲学的思考,更是她对死亡现象的文学书写,增加了小说写作内涵的深度,丰富了个体的审美体验。“死是人无法避免的事件。古往今来许多哲学家确实把这一事件看成唯一至关重要的事件……他们常常对死亡问题进行反思。”[17](303)马金莲对死亡的辩证思考使她笔下的死亡不再仅仅是悲伤,更多是对生命的终极关怀,是对人生归途的尊重,成为一种悲壮美的释怀。马金莲描写孩子对死亡的理解,体现了她深切的悲悯情怀。这种悲悯是对生者的慰藉和对死者的尊重,让活着的人珍惜美好的生活,让死者在生命的归途中得到关怀。只有对生死有所领悟之后,人才会消除对死亡的恐惧,提升对生命的热爱,最后超越死亡。
综上,马金莲满怀悲悯情怀,在小说中书写苦难,思考死亡,鼓舞人们热爱生活,坚韧顽强。她笔下的人物承受着苦难的打击,坚守着生活的希望,人生更加厚重与深沉,内心充满质感与温度。马金莲自言,“渴望让作品读来充满暖意,让人感觉生活是如此不易,又是如此美好”[18]。马金莲的作品始终充满着对村庄的温情注视和讲述,并以女性特有的细腻挖掘生老病死等基本生命活动中深微的经验[19]。的确,读她的作品,仿佛站在生命的长河岸边,看河水时而平静时而奔腾,那潺潺之声正是作家面对人生发出的悲悯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