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林波
(济南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22)
张登云本,每半叶10 行,每行20 字,左右双边,双鱼尾,小黑口,版心刻有字数,刻于万历七年(1579)。
书前有陈文烛 《刻吕氏春秋序》, 文末题识曰“明万历己卯冬日沔阳陈文烛撰”, 其次为方孝孺《读吕氏春秋》一文,其次为《郑元佑序》,其次为《高诱序》,其次为叶逢春《重梓吕氏春秋叙》,文末题识曰“赐进士第中宪大夫知庐州府事前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姚江叶逢春撰”。 全书总目录之后有《镜湖遗老记》。 第一卷,卷下题“巡按直隶监察御史陈世宝订正,河南按察司佥事朱东光参补,直隶凤阳府知府张登云翻校”。 全书之末有张登云《吕氏春秋跋》。张登云此本在方孝孺《读吕氏春秋》之后,有一段小记,曰:“右天台方逊志先生《读吕氏春秋》作也。 先生气节冠代,而于是书有取焉,诚不以人废矣。 南雍旧有板刻,盖自元时岁久刓阙。 余虑其逾久而废逸也,爰觅善本校补之。 顾许、楚二刻,胥仿雍板,而仍其阙者六,续得旧本,乃补其半,余尚虚木俟好古者。甲戌秋日自儆庵识。”[1]“自儆庵识”,“儆庵”是周子义的号。 明朝的国子监出版过《吕氏春秋》。 叶景葵(1874—1949 年)《卷盦书跋·吕氏春秋》曰:“余顷见常熟宗氏藏元至正本有华岳西题识云:‘万历甲戌仲秋望后儆庵周子义、岳西华复初同观南雍修补此书,曾借数本校之,莫善于此。’等语”[2]。“南雍”是明朝在南京设置的国子监。 万历二年(甲戌),南京国子监修补元至正本原版刊印《吕氏春秋》。 周子义(1529—1586 年),号儆庵,当时摄行南雍祭酒,与华复初一同观看元版,并有校勘。 由此知张登云刻本在方孝孺《读吕氏春秋》之后的这段小记,乃是周子义所记,记述了周子义校补南雍旧本《吕氏春秋》的过程。
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卷十八曰:“《吕氏春秋》二十六卷(明翻元本),巡按直隶监察御史陈世宝订正,河南按察司佥事朱东光参补,直隶凤阳知府张登云翻校。 常熟瞿氏藏元至正间嘉兴路总管刘贞得东牟王氏校本所刊。 每半叶十行,行二十字,序后有‘嘉兴路儒学教授陈泰校、吴兴谢盛之刊’一行,有《郑元佑序》、《镜湖遗老跋》。 陆存斋藏元刊本云与此同,并云‘小字双行,版心有字数,小黑口’,此本行数、字数皆合。 卷首题《孟春纪》第一,《本生》、《重己》、《贵公》、《去私》。 次行题 《吕氏春秋训解》,高氏。 弘治刊本即同此式,前有遂昌郑元佑《序》,总目后有《镜湖遗老记》,皆与元刊合,惟前多姚江叶逢春《序》,谓‘余友宁阳张君守中都而特梓是’。 又天台方逊志《读吕氏春秋》作后缀:‘南雍旧有板刻,盖自元时岁久刓阙。虑其废逸,急觅善本校补之。甲戌秋,自儆菴识。 ’《高诱序》后,纸已割去。 考《天禄琳琅》明板子部即收此本,云:‘陈世宝、朱东光爵里无考,张登云,山东兖州府宁阳人,隆庆辛未进士。 ’《叶序》‘宁阳张君’者,是也。 ”[3]丁丙将周子义写在方孝孺《读吕氏春秋》之后的“小记”归为张登云“小记”,甚是错误。
丁丙谓张登云刻本多与元本合,“惟前多姚江叶逢春《序》”,事实并非如此,与元本比较,张登云本尚多陈文烛《刻吕氏春秋序》。 陈文烛《刻吕氏春秋序》有曰“凤阳太守张君得校本于侍御陈公,宪使朱公谋刻郡斋,请余序而传焉”,陈文烛此序,正是为张登云刊本为作。 陈文烛此序,被置于全书之首,位置十分醒目。 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著录张登云刻本《吕氏春秋》却对《陈文烛序》只字不提,仅谓“惟前多姚江叶逢春《序》”,十分可疑,颇为费解,盖丁丙所见张登云本为残本,亡佚陈文烛《刻吕氏春秋序》一文。
蒋维乔等《吕氏春秋板本书录》“万历己卯张登云校本”条曰:“此本毕氏所未见,亦有《郑元佑序》,丁氏以为翻元本是也。 前有姚江《叶逢春序》,逢春字叔仁,号和斋,父选嘉靖十七年进士。 《天禄琳琅》因见镜湖遗老识语, 遂称其遵用镜湖遗老校定旧本,无当矣。 其虽翻元本而实与元本有别。 其《读吕氏春秋后记》云:‘爰觅善本校补之’,是据元本,而又尝补校者,其所谓善本,不明何指,疑张氏自为校改,非别有善本也。 《后记》又云:‘顾许、楚二刻,胥仿雍板,而仍其阙者六,续得旧本,乃补其半,余尚虚本,俟好古者。 ’其所谓许本,当即许宗鲁本;楚本未知何指。 今以许本对校,亦未见有若何之阙;此云‘补其半’,未免夸矣。要亦尝精校之善本耳。”[4]同样的蒋维乔等也将周子义写在方孝孺 《读吕氏春秋》之后的“小记”归为张登云“小记”,甚是错误,当是抄袭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而未加考订。
陈文烛(1525—1609 年),字玉叔,号五岳山人,沔阳(今湖北沔阳)人,嘉靖四十四年(1565 年)进士,累至南京大理寺卿,著有《二酉园集》四十九卷。
《刻吕氏春秋序》曰:
昔汉扬雄读《吕氏春秋》,恨不生当其时,走咸阳市中,弹射其书,载千金而归成都。 杨用修以为悬金市门,无能增损者,秦势使然耳。 吾家子云,老不晓事,至于如此。 当时荀卿之徒,著书布天下,而燕赵韩魏,皆结宾客以相倾。 不韦所延,必俊雄弘辨之士,而其言备天地万物之理。 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 司马迁有言:“孔子之所谓‘闻者’,其吕子乎? ”余窃谓秦自昭王以来,兼并诈力,以愚黔首,人心之公,偶见仁义王伯之谈,足解倒悬,亦等为奇货,悦而信之,或未可知也。 使尽惕于势,安能杜口而行其说于数千载之后耶? 余独悲是书语兴亡,辨忠佞,若苍素然,而秦不自悟也。一夫作难而七庙堕,身死人手为天下笑,彼于先王遗经且焚弃之,何有于文信侯之言哉? 凤阳太守张君得校本于侍御陈公,宪使朱公谋刻郡斋,请余序而传焉。 余幸《吕览》之存,有家国天下者,所宜鉴也。明万历己卯冬日,沔阳陈文烛撰[5]。
张登云刻《吕氏春秋》请陈文烛作序,此序作于万历己卯年,即万历七年(1579),内容主要包括以下两个方面。
扬雄对《吕氏春秋》的“一字千金”不以为然,恨不生于当时,车载其金而还成都。 杨慎(1488—1559年),字用修,认为悬千金而无人增损一字,是因为惧怕吕不韦的权势。 杨慎认为扬雄此议是老不晓事,陈文烛不同意杨慎的说法。
陈文烛认为《吕氏春秋》的作者皆是“俊雄弘辨之士”,且认为吕书“其言备天地万物之理”,“语兴亡,辨忠佞”,是治国之宝典,“有家国天下者,所宜鉴也”。
秦国用法家,以赏罚统治百姓,以诈力交往诸侯。 统治者以此愚弄百姓,百姓不知“仁义”为何物、“道德”为何用。 长期以来,秦国就是一个“仁义”“道德”缺失的地方,官方所言皆为赏罚,官方所行皆为诈力。 《吕氏春秋》畅谈仁义之重要,发挥道德之大用。 吕不韦将其悬挂国门,“仁义”“道德”犹如从天而降,令秦国民众醍醐灌顶、震惊不已。 秦国士人民众“等为奇货,悦而信之”,予千金而不能改一言。 陈文烛认为是《吕氏春秋》 的言论令秦国士人民众信服,并非完全是吕不韦的威权令秦国士人民众畏惧。
“使尽惕于势,安能杜口而行其说于数千载之后耶”,陈文烛此说有理。
作为商人,吕不韦将秦国质子子楚视为“奇货可居”,欲获不可估量之巨利,于是运用雄厚资材打通秦国关节,将子楚推上秦王的宝座。 子楚为秦王,吕不韦官封丞相,为文信侯,操纵秦国权柄。 因此,后人多批判吕不韦奸商手段之卑劣。
《史记·吕不韦列传》还记载吕不韦将自己已有身孕之赵姬献于子楚,子楚宠之。 赵姬生嬴政,嬴政为吕不韦血脉,是为吕政。 吕政继承秦国大统,篡夺嬴氏之江山。 因此,后人多批判吕不韦篡权手段之下流。
后人诟病吕不韦之处多为以上两处,陈文烛同样批判吕不韦“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是孔子所谓的“闻者”。
叶逢春,生卒年不详,字叔仁,号和斋,姚江(今浙江宁波余姚)人,“赐进士第中宪大夫知庐州府事前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喜刻书。
《重梓吕氏春秋叙》曰:
《吕氏春秋》,史传吕客所为,余以为不尽然也。 吕之客,以斯为最,睹斯与始皇、二世所称说者,讵能窥其概乎? 意吕博雅之辈,锐意著述者,故其中多推见至隐,揭若语简旨玄者,自《老子》而下,不多见焉。 世恶不韦之行,并其书而少之,余甚惑也。 孔子不云乎:“不以人废言。 ”当是时,吕悬千金之赏,其意为后世必有传吾说者,此所以为奇货也欤! 或曰:《吕书》与《淮南子》,具出于客,皆非成一手。则又不然。《淮南子》即中有所窥,然其言往往杂而乱,诡而不经者,似人人言殊。 取《吕》而比之,则皆一家言也。 余友宁阳张君守中都,而特梓是,岂有味乎中而意深远矣。 赐进士第中宪大夫知庐州府事前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姚江叶逢春撰[6]。
司马迁《史记》所载看似《吕氏春秋》的编纂全是宾客所为,吕不韦并未参与其中,叶逢春认为其实不然。 吕不韦门客之中以李斯最为著名,然而李斯的言论多与《吕氏春秋》的思想不一致,故《吕氏春秋》定非门客的随意发挥,而是有一个预定好的框架结构。
吕不韦就是这个框架结构的设计者,是图书的“选题策划者”,是制定提纲目录者,至关重要。 《序意》记载了吕不韦编纂吕书的指导思想、思路原则、追求目标[7],《吕氏春秋》是在吕不韦制定好的宏伟蓝图和体系纲领的指导下编纂而成的。 正是吕不韦的“选题策划”,开创了中国图书编写的全新形式。
牟钟鉴先生曰:“吕不韦主持该书编写的功绩不可抹杀。 在这千百人的写作队伍中,观点各异,水平不齐,而吕不韦能够把这些人集合在一起,按照既定的纲目和步骤写作,这项组织工作本身就是了不起的创造。 书成之后,既包容了各种学派的观点,又有自己明确的宗旨和贯彻始终的主线,各部分之间基本上是协调的。 《吕氏春秋》表达了吕不韦‘法天地’的哲学,体现了吕不韦为行将统一封建帝国制作理想蓝图的政治用意。 可以推知,在编写过程中,这个写作集体曾进行过大量的学术讨论和思想统一的工作,以及增删修订的工作。 这里若没有一个思想上能力上强有力的主编是不可想象的。”[8]此说很有道理。
叶逢春曰“其中多推见至隐,揭若语简旨玄者,自《老子》而下,不多见焉”,指的是在“推见至隐”“语简旨玄”方面,自《老子》而下,不多见。
在这方面,《吕氏春秋》有诸多“《老子》式”的语句:“天地大矣,生而弗子,成而弗有”,“大匠不斫,大庖不豆,大勇不斗,大兵不寇”(《贵公》),“天无私覆也,地无私载也,日月无私烛也,四时无私行也”(《去私》),“祸兮福之所倚, 福兮祸之所伏”(《制乐》),“私视使目盲,私听使耳聋,私虑使心狂”(《序意》),“大智不形,大器晚成,大音希声”(《乐成》),“不出于户而知天下,不窥于牖而知天道。 其出弥远者,其知弥少”,“天无形而万物以成,至精无象而万物以化,大圣无事而千官尽能,此乃谓不教之教、无言之诏”(《君守》),“至智弃智, 至仁忘仁, 至德不德”(《任数》),“有道之主,因而不为,责而不诏,去想去意,静虚以待,不伐之言,不夺之事,督名审实,官使自司,以不知为道,以奈何为实”(《知度》),“至言去言,至为无为”(《精谕》)。
这些语句,言简意赅,简单朴素的语言之中蕴含了玄妙的深意,颇有《老子》的风格。
《吕氏春秋》与《淮南子》有相似之处:第一,皆是权贵主编;第二,皆由宾客主创;第三,书非成于一手;第四,义多相似之处。
二者的优劣,学者看法不一,存在分歧。 叶逢春则认为吕书优于《淮南子》,吕书虽非成一手,然“皆一家言”;《淮南子》则是“即中有所窥,然其言往往杂而乱,诡而不经者,似人人言殊”。
吕书具有十二纪、八览、六论高屋建瓴而又严密整齐的框架结构,《淮南子》则欠缺。
张登云(1553—1639 年),字攀龙,宁阳(今山东泰安宁阳)人,隆庆五年(1571)进士,官直隶凤阳府知府,累至陕西参政使。 万历七年(1579),张登云于直隶凤阳府知府任上刊刻《吕氏春秋》,作有跋语。
《吕氏春秋跋》曰:
夫世之论文者,多先秦,若《吕氏春秋》当其时所谓千金不易一字者也。 余窃怪之,不韦阳翟大贾,市奇货易秦天下,非究心章句者,即所致宾客,率多攻击掊穷坚白之徒,岂皆抽毫属文者哉? 且秦世禁先王之学,当不韦为相,诗书灰烬,胡斯文于斯时有之? 且信今传后垂不朽耶! 余读《本生》《正己》篇,务在自得其性,而不欲夭阏以伤生。 《节哀》《安死》篇,则齐一生死,若有得于达观者之见。 他如《勿躬》《用民》《达郁》《分职》诸篇,具凿凿可征诸行事不爽,斯文之不可易以一字,或以是欤? 余慨季世咀华漱润之士,含毫损神,思逮古之作者,而文卒不古逮。 曾不若先秦而上,士未尝摇精滑和于篇章筴牍间,而其文为可传也。 乃以是篇,付之剞劂,复为跋语,以纪岁月如此。 宁阳张登云书[9]。
张登云此跋语主要包括两个方面。
1.疑主编
吕不韦乃是商人,以追求利润为目标,运用其金钱改易了秦国的王权继承人, 并从中获利无数。张登云认为这样的大商人,不学无术,也不留心于学术,却是《吕氏春秋》的主编。 张登云怀疑主编的学术水平。
2.疑主创
《吕氏春秋》是吕不韦宾客主创而成,张登云认为其宾客多攻击掊穷坚白之徒, 能逞口舌之快,并非皆能抽毫属文者。 张登云怀疑《吕氏春秋》创作团队的学术水平。
3.疑环境
张登云认为秦国禁毁先王之绝学,秦始皇又焚书坑儒,《吕氏春秋》的诞生和流传也很怪异。
有此三个值得怀疑的地方,而《吕氏春秋》却能垂不朽,张登云认为实属不易。
张登云曰:“余读《本生》《正己》篇,务在自得其性,而不欲夭阏以伤生。 《节哀》《安死》篇,则齐一生死,若有得于达观者之见。 他如《勿躬》《用民》《达郁》《分职》诸篇,具凿凿可征诸行事不爽,斯文之不可易以一字,或以是欤? ”
张登云此论本于方孝孺《读吕氏春秋》。 方孝孺《读吕氏春秋》曰:“其书诚有足取者:其《节丧》《安死》篇,讥厚葬之弊;其《勿躬》篇,言人君之要在任人;《用民》篇,言刑罚不如德礼;《达郁》《分职》篇,皆尽君人之道。 ”[10]依据方孝孺所言,加上自己的理解,张登云认为《吕氏春秋》确实有不可易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