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二史劄记》中的东汉史研究

2020-12-14 11:58
关键词:后汉书研究

张 楠

(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天津 300350)

东汉承新莽之乱而再造统一,在将近两百年的时间内进一步推动中华文明前进,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实为中国历史上最为重要的时代之一。但是,从学界的研究成果看,与同属秦汉史范畴的秦代和西汉研究相比,东汉史研究较为薄弱的现象已经成为一个显而易见的学术缺陷。欲改变这样的情况,必须要加强东汉史研究。加强东汉史研究,一方面要深化对该时段相关材料的研究,另一方面也要重视整理、吸收后世历代学者的相关学术成果。东汉史本身的研究与东汉史学术史的研究对于整个东汉史研究而言,犹如车之两轮,不可偏废。

清代是东汉史研究的重要时期,它既是东汉历史文献整理阶段的末期,也是东汉历史问题研究阶段的初期[1]。这段时期出现了一些有关东汉史的研究成果,赵翼的《廿二史劄记》便是其中突出而独特者。关于《廿二史劄记》,除去专门的校勘、考订外,学界对其的利用大多是引用个别条目进行分析或是对该书进行总体评价,很少有将其中对某一断代的论述作为对象来进行深入研究的成果[2]。就东汉史部分而言,可参见的有赵建玲著《从〈廿二史札记〉看赵翼的历史观》(《浙江师大学报》2000 年第1 期);高平著《〈廿二史札记〉经世致用的特色》(《北京教育学院学报》2000 年第4 期);郑志峰著《赵翼论皇帝与皇权——以〈廿二史札记〉为侧重》(《北方论丛》2008 年第5 期);张齐政著《“东汉功臣多近儒”辨析》(《衡阳师范学院学报》2007 年第2 期)和张立鹏著《〈廿二史札记〉“后汉书间有疏漏处”条辩证》(《黑龙江史志》2015 年第11 期),等等。其实,作为清代史学名著,《廿二史劄记》在东汉史研究中有诸多创见。这些创见虽然分别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关注,但是赵翼在东汉史研究中的问题意识、考察思路、整体认知和谬误不足等问题还未得到充分揭示。因此本文以此为题,试图在揭示这些问题的同时,为东汉史学术史的研究贡献一些力量,以期丰富我们对整个东汉史研究的认识。

一 《廿二史劄记》中东汉史研究的概况

若对一项事物进行深入研究与探讨,首先必须要了解该事物的基本情况,这是任何科学研究的必经之路。只有充分了解研究对象的基本情况,以此为基础作出的判断和结论才可能是有说服力的。因此,在具体探究赵翼在《廿二史劄记》中对东汉史的研究之前,我们必须对《廿二史劄记》中的东汉史部分作一次整体性的了解。

从内容编排的角度看,与《容斋随笔》等早期札记类作品以作者读书顺序为编排方式不同,《廿二史劄记》中的研究是以中国传统正史的时间顺序进行编排的。这点与同时期的《廿二史考异》和《十七史商榷》相同。正因为如此,《廿二史劄记》中的东汉史研究以《后汉书》为中心,兼及《史记》《汉书》和《三国志》,按时间顺序分布于卷一至卷六之中。在这六卷之中,按内容的不同情况又可分为三个部分:卷一至卷三为《史记》《汉书》条目,其中部分条目涉及东汉史研究,内容多为两汉问题的对比分析;卷四和卷五为《后汉书》条目,这两卷的相关内容最多,是《廿二史劄记》中东汉史研究的核心部分;卷六为《三国志》条目,此处关于东汉史的内容有限,有少量涉及《三国志》与《后汉书》内容对比的研究。以上内容是该书中东汉史研究最为集中的部分,也是本文讨论的基础。除此之外,在后代的二十种正史中也有零星与东汉史有关的内容,如卷十二中的《齐梁台使之害》、卷二十中的《唐代宦官之祸》和卷三十中的《元时选秀女之制》,等等。以其三者为例,它们分别论述的是南北朝、唐代和元代的问题,都引用了东汉的相关事例。但是仔细分析可以发现,这些内容虽然涉及东汉史,但只不过是将少量的东汉史内容作为引子或者证据来论述其所要展示的问题。从根本而言,论述的核心还是各自断代的问题,与东汉史研究并无太多联系。因此,如果将这些内容都算入东汉史研究,反而显得牵强,有夸大其词、虚张声势之嫌。所以,本文主要的考察对象还是卷一到卷六中的东汉史内容。

从数量上考察,《廿二史劄记》卷一至卷六中的东汉史研究约有42 条。这42 条所占的比例在不同的观察维度下有着不同的结果。从全书的维度观察,由于《廿二史劄记》涉猎了整个“二十四史”且篇幅较长,全书多达三十六卷578 条,因此东汉史研究的42 条在其中所占的比例并不是十分突出。但是,如果以秦汉史研究的维度观察,书中与东汉史研究相关的部分在整个秦汉史部分中占的比例并不算低。全书的秦汉史部分总计约有86 条,而与东汉史研究相关者占到了其中的49%。如前文所言的三部分划分,在这42 条中,有15 条来自《史记》《汉书》部分,25 条来自《后汉书》部分,2 条来自《三国志》部分。其中来自《后汉书》部分的25 条基本是专门研究东汉史的内容,占到整个秦汉史部分86 条的29%。但从字数上看,这25 条约有22000 字,而整个秦汉史部分的86 条约有63000字,则前者约占到后者的35%。简而言之,即便只算《后汉书》部分的内容,《廿二史劄记》中的东汉史研究也大约占整个秦汉史研究的近四成。可见,从全书角度来看,赵翼在《廿二史劄记》中关注的是整个“二十四史”,东汉史只是作为一段普通的历史而并没有得到“特殊关照”。但是,东汉史研究在《廿二史劄记》中的秦汉史研究中还是占有较为重要的地位。之所以分析上述数据,根本原因在于希望我们尽可能地以不吹捧、不贬低的客观态度来看待赵翼在该书中对东汉史的研究。

从问题形式上看,《廿二史劄记》中的东汉史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了专题性。中国古代的笔记、札记类作品,因为特殊的写作性质,大多会呈现出驳杂无序的状态。总体而言,《廿二史劄记》也基本属于这个状态。但是,如果具体到某一时段或某些问题,通过归纳分析,可以看到赵翼在该书的研究中有一定的专题意识,东汉史部分即是如此。我们现将上述42 条相关材料以研究主旨为依据加以分类归纳,可以得到以下结果。

《后汉书》编撰类研究:《各史例目异同》(3)、《〈后汉书〉编次订正》(60)、《〈后汉书〉间有疏漏处》(61)、《〈后汉书〉〈三国志〉书法不同处》(85)、《荀彧传》(91),计5 条。

诏书问题研究:《汉重日食》(26)、《汉诏多惧词》(27)、《汉帝多自作诏》(62),计3 条。

三公问题研究:《汉三公官》(32)、《灾异策免三公》(33)、《四世三公》(73),计3 条。

光武帝问题研究:《两帝捕盗法不同》(41)、《光武信谶书》(63)、《光武多免奴婢》(64),计3 条。

外戚问题研究:《皇子系母姓》(45)、《两汉外戚之祸》(53)、《东汉多母后临朝外藩入继》(68)、《夫在称太》(70),计4 条。

儒学问题研究:《两汉丧服无定制》(54)、《长官丧服》(55)、《东汉功臣多近儒》(65)、《东汉四亲庙别祭》(66)、《外藩入继追尊本生》(69)、《累世经学》(72),计6 条。

宦官问题研究:《党禁之起》(80)、《东汉宦官》(81)、《宦官之害民》(82)、《汉末诸臣劾治宦官》(83)、《宦官亦有贤者》(84),计5 条。

政治、军事类问题杂考:《三老孝悌力田皆乡官名》(31)、《汉使立功绝域》(39)、《两汉多凤凰》(49)、《王莽时起兵者皆称汉后》(57)、《东汉诸帝多不永年》(67)、《东汉废太子皆保全》(71)、《召用不论资格》(76)、《擅去官者无禁》(77)、《籍没财产代民租》(78),计9 条。

文化、社会类问题杂考:《班固作史年岁》(2)、《东汉尚名节》(74)、《曹娥叔先雄》(75)、《倩代文字》(79),计4 条。

可见,除去最后两种难以归类的杂考,《廿二史劄记》中东汉史部分的大部分条目都可归纳为专题。虽然赵翼没能完成严格意义上的系统性专题论述,但从上述归类可以发现,事实上他对这些问题有着持续性、专题性的思考。

以上是从编排、数量和形式等三个方面对《廿二史劄记》中的东汉史研究进行了宏观介绍。以此为基础,更为具体的讨论将在后文中逐步展开。

二 《廿二史劄记》中东汉史研究的优长与特色

东汉史研究虽然不是赵翼在《廿二史劄记》中用力最深之所在,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东汉史研究成就低于他人。相反,由于赵翼独特的史学视角和史学方法,他的研究反而呈现出了诸多优长与特色之处。下面,我们将从三个方面对《廿二史劄记》中东汉史研究的优长与特色进行解读。

第一,《廿二史劄记》中的东汉史研究善于梳理东汉问题脉络,有着独特的问题意识。

众所周知,《廿二史劄记》在写作性质上兼具考据和议论两个特点。但是,二者在书中的地位并非对等。回顾相关研究可知,学者们多认为该书以议论为主,与乾嘉考据史学的典型代表《廿二史考异》《十七史商榷》等作品大有不同[3]。这种观点大体上概括了《廿二史劄记》在问题研究中的基本特点。赵翼不拘泥于具体、细小的问题求证,而是将主要精力放在梳理问题脉络之上,这体现了他异于同时代学者的问题意识。

具体到东汉史而言,赵翼的独到之处在于他善于将东汉历史问题从具体而繁杂的乾嘉考据史学中抽离出来,进而形成了具有一定现代史学意义的问题研究。以东汉时期重要的三公问题为例,我们通过对比同时代的其他代表性研究如《廿二史考异》《十七史商榷》等,可以十分清晰地看到这种独特之处。钱大昕的《廿二史考异》主要考察了《后汉书》中诸多东汉三公官的任职时间、官职变化等人事信息,内容虽多但角度较为单一。如考证《杨赐传》中灵帝熹平二年(173 年)杨赐代宗俱为司空而非赐传所载杨赐“代唐珍为司空”[4],《循吏传》中刘矩叔父刘光在顺帝永建二年(127 年)“未尝为司徒”[5],等等。王鸣盛在《十七史商榷》对东汉三公问题的讨论较少,主要关注东汉三公在制度方面的信息。如在《二府三府四府五府》条中考证东汉对三公及大将军、太傅官府的称呼[6],在《台阁》条中稍稍涉猎了东汉三公与尚书的关系[7],等等。总体而言,二者皆以考证见长,具有乾嘉考据史学的典型特征,但失于细碎,缺乏总括性的论述,尤以钱著为甚。

与二者的路数迥异,同样是面对东汉三公问题,赵翼的研究则是在考据之外另辟蹊径。他先通过《廿二史劄记》中的《汉三公官》条清晰地梳理了自西汉至东汉末年三公变化的主要脉络,之后在《灾异策免三公》条中通过对比两汉灾异与三公任免关系分析出两汉三公在职权和地位上“轻重不同”[8]的变化,最后又在《四世三公》条中讨论了从西汉罕有二世为相到东汉杨氏、袁氏四世三公的变化问题。可见,《廿二史劄记》中的东汉史研究与同时代的其他代表性研究确实颇有不同。它的研究重心不是钱著、王著中相对静态而单调的人、物考据,而是试图从繁杂的历史细节中梳理出一条条连贯的问题脉络,为读者提供观察东汉历史问题发展的动态视角。梁启超先生认为《廿二史劄记》“能教吾侪以抽象的观察史迹之法”[9],指的正是这种对问题脉络进行梳理的观察视角与方法。这些研究虽然依旧具有乾嘉考据之风,但实际与典型的乾嘉考据之学已大有不同,具有异于时代的特殊性。关于赵翼史学的这种特殊性,陈其泰先生曾直言,《廿二史劄记》虽是传统的札记,但实际“却有如今日一篇篇极有分量的论文”[10]。这也说明,从某种意义上讲,《廿二史劄记》中的东汉史研究在一定程度上确实已经具备了现代史学研究所要求的问题意识。

第二,《廿二史劄记》中的东汉史研究能够牢牢地抓住东汉时期的时代核心问题。

如前文所言,《廿二史劄记》中的东汉史研究善于梳理问题脉络。但是,如果只是关注小问题或沉迷于细节,那么实际上与单纯的考据之学并无太大差异,同样还是会陷入细碎的陷阱之中。不过,赵翼在《廿二史劄记》中的东汉史研究则不然。他不仅仅能够梳理问题脉络,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更能够准确地抓住东汉时期的时代核心问题,这是其东汉史研究的第二个优长之处。

上述的东汉三公问题其实正是这个优长之处的表现之一,但事实上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我们在第一部分的概况介绍中曾经对《廿二史劄记》中的42 条东汉史研究进行了分类,发现其中有很多条目可以组成专题研究。在这些内容中,除去由十三条组成的两大类杂考,剩下的二十九条分别构成了《后汉书》、诏书、三公、光武帝、外戚、儒学和宦官等七个专题。值得注意的是,对比近现代以来的东汉史研究可知,这七大专题中的三公、光武帝、外戚、儒学和宦官等五个专题,至今都是东汉史研究的核心问题。这说明赵翼在东汉史研究中的重点与现代东汉史研究中的重点是基本一致的,从中也能看出赵翼史学所具有的非凡意义。接下来我们来,我们以外戚和儒学为例,进行具体分析。

在外戚的专题中有四个条目,其中《夫在称太》内容过简,无须多言,《皇子系母姓》《两汉外戚之祸》和《东汉多母后临朝外藩入继》则属于内容较多的梳理性研究,需要我们做重点分析。《皇子系母姓》揭示了汉代皇子未封者“多以母姓为称”[11]的现象,点出了汉代外家、母系的重要地位,这也成为后世学者解释汉代外戚兴盛原因的重要线索。《两汉外戚之祸》主要探讨了两汉尤其是东汉外戚因权引祸的问题,即所谓“总由于柄用辅政,故权重而祸亦随之”[12],指出外戚在东汉史上权重但易危的历史地位。《东汉多母后临朝外藩入继》将东汉女主临朝与藩王入继做了联系,展现了东汉特殊政局下女主及外戚在皇位继承中的特殊作用。以上三点虽不全面,但也大体上抓住了东汉外戚的核心特征,勾勒出了他们的历史轮廓。再看儒学专题。儒学专题包含六个条目,都属于比较详细的论述。《东汉四亲庙别祭》讨论了刘秀分祀西汉诸帝和南顿君的问题,《外藩入继追尊本生》则探讨了两汉尤其是东汉入继之君追尊生父母的问题,二者在本质上都是儒学在建设皇权法统过程中的作用,展现了儒学对皇家层面的影响。《两汉丧服无定制》和《长官丧服》论述了汉代官员和部分平民的丧服问题,《东汉功臣多近儒》和《累世经学》则展现了东汉官员与经学世家崇儒的现象,四者在大体上反映了儒学对东汉官员和社会风气的影响。由此可见,虽然上述六条各有侧重,但都以儒学与东汉社会为主题,凸显了儒学对东汉历史的重要意义。

从上述可知,虽然赵翼的研究是较为零散的札记,但是他确实能够准确地抓住东汉时代的核心问题,并从不同角度围绕同一主题进行探索,体现出了不俗的史学洞察力。对历史研究而言,一个时代的核心问题永远应当是最主流的问题。虽然随着学术的累积,主流问题的研究变得异常艰难,但只有勇于抓住主流问题,才能真正理解该时代的历史。在此,赵翼为我们作出了榜样。

第三,《廿二史劄记》中的东汉史研究十分注重对历史人物的研究。

历史人物是历史发展的直接参与者,对历史人物给出较为合理的评价,是历史研究中的一个重要能力。在这个问题上,《廿二史考异》《十七史商榷》和《廿二史劄记》有着很大的不同。《廿二史考异》基本不涉及这方面内容,而是“把这些内容放到《养新录》和文集中去讲”[13]。《十七史商榷》虽然有此类内容,但陈垣先生认为王鸣盛的人物议论是“好骂人”且“自以为是”[14],瞿林东先生也认为王鸣盛的评价“不是很冷静、很妥帖”,比起《廿二史劄记》“不免显得逊色”[15]。与二者的情况相比,《廿二史劄记》对历史人物的研究和评价则颇有价值。具体到东汉史研究来说,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后汉书》作者范晔的评价,二是对东汉人物的研究。

赵翼虽然在《〈后汉书〉间有疏漏处》条中对范晔的一些做法有所置疑(详见后文第三部分),但总体上还是持赞扬的态度。这些内容主要集中在《〈后汉书〉编次订正》条中。赵翼归纳了《后汉书》中人物合传的写法,认为范晔的做法“详简得宜,而无复出叠见之弊者”[16]。对范晔在《后汉书》中同一事“不复载”的现象,赵翼评价道“可见其悉心核订,以避繁复也”[17]。对于范晔的史论,赵翼称赞其“立论持平,褒贬允当,足见蔚宗有学有识,未可徒以才士目之也”[18]。在荀彧的问题上,赵翼对范晔的史家笔法也表示了赞赏。如在《〈后汉书〉〈三国志〉书法不同处》条中,他认为范晔将荀彧视为汉臣的做法是“主持公道”[19],又在《荀彧传》条中肯定范晔对荀彧的评价为“平心之论”[20]。这些评价虽然不乏溢美之处,但总体上也确实把握到了范晔作为史家的基本特点,对后世研究有着不小的参考意义。

在评价东汉历史人物方面,赵翼能以人为中心,从史料的细节中重新认识历史人物,使得历史人物变得鲜活生动起来。在《汉诏多惧词》条中,赵翼指出东汉中后期诸帝的诏书中多有惧词,认为他们虽然没有开国君主的英武之气,但大体上也都能小心谨慎,正所谓汉家“但有庸主,而无暴君”[21]。在《汉帝多自作诏》条中,赵翼又通过梳理东汉诏书中带有个人色彩的内容,认为汉诏多由皇帝自作,展现了自己的真实情感,修正了汉诏多由尚书所作的固有认知。在《东汉废太子皆保全》条中,赵翼归纳了东汉废太子皆保全的现象,透过表面刀光剑影的皇位更迭,认为东汉皇帝“习于孝友之训者深,故无骨肉之变也”[22],展现了东汉皇帝的人情味。以上三条拉近了我们与东汉皇帝的距离,使得我们看到东汉皇帝作为“人”的鲜活一面。再如评价东汉宦官,赵翼没有秉持负面的刻板印象,而是能以人为根本,对宦官作出了区分。他在《党禁之起》《东汉宦官》《宦官之害民》和《汉末诸臣劾治宦官》等条目中详细梳理了东汉宦官对朝廷和民间的危害,但同时又在《宦官亦有贤者》条中列举了宦官中的贤者,认为他们“清慎自守”“不可一概抹煞也”[23]。从中我们也可再次体会到,《廿二史劄记》中的东汉史研究具有重视人的特点。

以上从三方面总结了《廿二史劄记》中东汉史研究的特色与优长之处。这既体现了赵翼在东汉史研究中的匠心独运,也为我们的研究提供了有益的参考。但是,古今中外没有哪种研究是完美的,《廿二史劄记》中的东汉史研究同样也有很多缺点与不足,这是接下来要讨论的问题。

三 《廿二史劄记》中东汉史研究的不足与启示

作为清代的史学名著之一,《廿二史劄记》自晚清民国以来便受到诸多史家的重视。在研读过程中,历代学者对其中的错误与不足做了诸多揭示和探讨,形成了许多新的论述。这些新论述一方面修正了该书中的问题,另一方面也具有启示后人研究的作用。具体到其中的东汉史部分,虽然学界已有一些探索,但相对于西汉、明代等部分而言,关注度相对较低,可拓展的空间也有很多。因此,本文在此处以四个具体问题为例,试图展示出该书在东汉史研究中出现的四种不足,以期在探讨问题的同时,揭示出这些不足对我们研究的启示。

第一例,《〈后汉书〉间有疏漏处》条中的未央宫问题。

赵翼在这个条目中指出,《汉书·王莽传》《后汉书·刘玄列传》等文献记载未央宫毁于新莽末年的战乱之中,但是《后汉书·顺帝纪》和《后汉书·董卓列传》中都有皇帝移幸未央宫的记载,则二者存在矛盾之处。于是他认为,未央宫在新莽末年被焚毁后,东汉的皇帝应该对其进行了修缮,但是“范书不经见,而先则被焚,后则驻跸,殊不明晰”[24]。可见,在赵翼的眼中,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矛盾”,是因为范晔在撰写《后汉书》时“有疏漏”,缺失了东汉皇帝修缮未央宫的内容。但是,事实果真如此吗?答案是否定的。陈垣先生曾据《后汉书》的记载指出,《后汉书》“卷一下《光武纪》,建武十九年末云,是岁修‘修西京宫室’”[25],反驳了赵翼的说法。不过,如果从严格的角度看,陈说虽然大体无误,但实际上并没有针对未央宫来反驳赵翼的说法。按《后汉书·光武帝纪》记载,建武十九年(43 年)确实有修缮西京宫室的举动,但未明确说明是未央宫。其实,更为准确的答案在《后汉书·文苑列传》中。《文苑列传》载,杜笃在《论都赋》中说建武十九年(43 年)“规龙首,抚未央,覛平乐,仪建章”[26],李贤等注曰“谓光武规模而修理也”[27]。可见,建武十九年修缮未央宫的事件在《后汉书》中有明确的记载。

从上文分析可知,赵翼的错误,不在于范晔“有疏漏”,而在于自己没有认真阅读《后汉书》所造成的疏漏。我们可以将这种问题称为“读史疏漏”型不足。这启示我们,在研读史书时一定要注意完整性,尽量避免出现遗漏材料的情况。

第二例,《〈后汉书〉间有疏漏处》条中的吴汉伐蜀问题。

建武十二年(36 年)春,大司马吴汉与副将刘尚率领东路汉军进逼公孙述所在的成都。吴汉在攻克广都后,没有执行刘秀稳据广都的战略部署,转而与刘尚率兵前出。二者分兵相距二十里,驻扎在江水南北两岸,中间以浮桥相连。刘秀闻而大惊,恐二者不能相救,忧心吴汉战败。公孙述军的谢丰等人率军分别包围汉军两营,吴汉率部力战,勉强得胜。尔后,吴汉依刘秀部署,率主力回师广都,留刘尚部在原地驻防,二者相距五十里。吴汉回报,刘秀闻而安心。对于这个事件,赵翼提出疑问,指出“先以相距二十里,谓不足相及,今又云五十里赴救,正可破贼,语似矛盾”[28]。为了解释这个“矛盾”,赵翼认为刘秀之所以忧二十里而不忧五十里,是因为他“恐述断浮桥”[29],造成两军无法相救。那么刘秀的想法是否如此?我们将《后汉书》和《后汉纪》中的相关材料摘录如下:

帝闻大惊,让汉曰:“比敕公千条万端,何意临事勃乱!既轻敌深入,又与尚别营,事有缓急,不复相及。贼若出兵缀公,以大众攻尚,尚破公即败矣。幸无它者,急引兵还广都。”[30]

上闻之,大惊,让汉曰:“如述出兵连缀副营,副营破,即公营亦破矣,恐公不能还自天上也。幸尚无他者,急还广都。”[31]

可见,二者都没有任何关于刘秀担心公孙述军断浮桥的记载。赵翼替刘秀所忧的问题,事实上在史料中并没有体现。

那么忧二十里而不忧五十里应当作何解释?其实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二十里与五十里,更不在于浮桥,而是在于吴谢大战前后的军事形势产生了根本性变化。在吴谢大战前,公孙述军虽节节败退,但由于依旧占据着人口众多的成都,其军力依旧不可小视。因此刘秀告诫吴汉要“坚据广都,待其来攻,勿与争锋”[32],即便对手不主动进攻,也要在调动对手使其疲惫后方可进攻。因此广都是刘秀的战略核心,无论汉军分营相隔多远或者有其他操作,只要在时机不成熟时完全离开广都,都是刘秀所担心的。但是,吴谢大战后,形势发生了根本变化。公孙述军人数损失较大,虽能有小动,但已无力发动大规模进攻,而此时的吴汉则在广都重新建立大本营。在这种情况下留刘尚驻守原地,看似孤悬而危险,实则是楔入公孙述军前沿阵地的钉子。假设公孙述军进攻刘尚,吴汉军可以从容出兵,迅速在外围实施反包围。因此,在整体战局转变后,五十里的距离不仅没有危险,反而给了吴汉足够的选择时间与机动时间,即所谓“适当值其危困,破之必矣”[33]。

从以上分析可知,刘秀在此考虑的并非是二十里或五十里的问题,更不是浮桥问题,他抓住的是大战前后攻防形势的变化。赵翼为了解释所谓忧二十里不忧五十里的问题,自己代替刘秀加入了“恐断浮桥”的解释,反而没能抓住刘秀战略的精华之处。我们可以将这种问题称为“设身臆断”型不足。这启示我们,在处理直接表现历史人物的史料时,尤其是政治、军事等问题,要尽可能地从材料本身出发,避免以主观思维代替历史人物思考问题。

第三例,《东汉功臣多近儒》。

赵翼在《东汉功臣多近儒》一条中,通过对比两汉开国君主与开国功臣的文化水平,认为二者在文化风气上大相径庭。由此,他提出了东汉史研究中的一个重要课题,即东汉开国群体多习儒学的问题。从现代史学的研究来看,这个问题不仅仅涉及两汉开国群体的差异,更重要的是,这种差异在一定程度上直接影响了两汉的历史走向和整个社会的精神面貌。由于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它也成为打开东汉王朝大门的一把钥匙,受到了许多学者的重视。我们从中也可以再次看到赵翼发现问题的能力。但是,发现问题并不等于解释问题,二者之间还有相当的距离。赵翼虽然发现了这样一个重要命题,但他的解释却不尽如人意。他认为,东汉开国群臣与刘秀之所以在喜好儒学的问题上“意气相孚合”,原因在于“其君与臣本皆一气所钟,故性情嗜好之相近,有不期然而然者,所谓有是君即有是臣也”[34]。简言之,在赵翼看来,东汉功臣之所以多近儒,是因为他们和刘秀有着相同的嗜好,因此,形成了君臣一体之势。显然,不采用政治、经学、教育等重要角度,转而以带有一丝神秘色彩(所谓君臣“一气所钟”)的群体爱好来解释如此重要的问题,其结论必然会流于表面而不得深入。我们可以将这种问题称为“失于表面”型不足。它启示我们,分析历史问题一定要深入而透彻,不能在浮于表面时便下结论。

第四例,《东汉诸帝多不永年》。

赵翼在该条目中归纳了东汉诸帝早逝和无子的现象。对此,他的解释是,东汉一脉本为支系,如同老树新枝,虽易兴盛,但终究“生气已薄,迨枝上生枝,则枝益小而力益弱,更易摧折矣”[35]。同时,他还将东汉与东晋、南宋等接续王朝的继承危机联系在一起,进一步认为“皆气运使然,非人力所能为也”[36]。显然,赵翼将问题诿之于迷信的做法是不正确的,这也成为一些学者在批判赵翼时常举的例子。基于此,本文不再赘述,将其称为“传统迷信”型不足即可。诚然,作为清代史学家,赵翼自然有其时代局限性,我们也不能以苛求古人的心态来做过多批评。只是,这样的旧时问题可以启示现代的我们,无论研究进展到何种地步,科学思维永远是最重要的。

从整体研究来看,关于赵翼史学的反思与批评还有很多,例如材料单一、考据失当等。东汉史研究作为赵翼史学的一部分,定然也会存在这些问题。鉴于前人已从总体做过讨论,本文便不必再过多重复。上述四例虽有挂一漏万之嫌,但在很大程度上还是能反映出赵翼的《廿二史劄记》在东汉史研究中的不足。同时,必须要说明的是,批判古人的目的在于使今人进步。从这角度讲,赵翼的不足与他的优长一样,都对我们的研究有着巨大的价值。

四 结 语

史学研究是永无止境的长途跋涉,在寻找未来的同时,也需要我们不断地反思来路,校正方向。因此,在研究过程中回溯学术史是十分重要的事情,能使我们从中学习经验、吸取教训,更好地完善现有的研究,这也是本文的根本目的。如文章开篇所言,《廿二史劄记》中的东汉史研究处于整个东汉史研究由历史文献整理阶段向历史问题研究阶段转型的前夜。其虽然依旧身处前者,但从本文的分析来看,它已经具备了后者的很多特征,对我们的研究有着重要的参考意义。东汉史研究长期处于薄弱的状态,需要我们作出更多的努力。这些努力不仅包括对东汉时代的研究,也必须要包括对东汉史学术史的研究,而赵翼等一大批古代史家的相关成果正是后者极好的材料,需要我们去认真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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