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布夫人自述与宁波1840 年风鸢号事件新考

2020-12-13 11:45
宁波开放大学学报 2020年4期

沈 荟

(上海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200444)

作为鸦片战争中已知的唯一英国女性俘虏,拿布夫人曾在宁波拘押逗留达数月。期间除在牢房生活、过堂审讯中直观体验了中国刑、法手段外,拿布夫人也曾获得各阶层中国人的救济关怀,并因此见证了中国社会关系的深层次结构以及清代宁波地方政府处理中外关系的灵活应变。学术界目前对拿布夫人史事所知甚少,且现有介绍大有非严肃通病,较之历史著述更似坊间传闻。就笔者寓目的成果而言,最佳者当属田力依据《远征中国纪事》(Narrative of the Expedition to China, 1842)一书载录的片段重构之拿布夫人被俘经历。然而遗憾的是,田文因是文化科普文体,由此在某些具体历史考辨上未能扩展信息来源,所叙史事仍有较大延伸空间[1]。龚维琳曾据未注来源的资料译出了一份“1841 年拿布夫人发自宁波监狱的信件”[2]。但或因其得见史料有缺泐、删削,龚译所及的历史信息远较笔者寓目的拿布夫人自述来得单薄。据此,对于拿布夫人这位鸦片战争史、近代中外关系地方史的特殊人物,我们仍有较大的再认识空间。

早前笔者偶见了一份1903 年由伦敦大学(University of London)在伦敦金匠同业工会(The Worshipful Company of Goldsmiths)[3]赞助下影印的珍本文献——《关于风鸢号残骸的故事》(Narrative of The Shipwreck of The“Kite”)。据原版封面信息,此书由拿布夫人亲撰,这与该书通篇以第一人称讲述的特征相契合。《关于风鸢号残骸的故事》1841年3 月在澳门由《广州周报》(Canton Press)社首版[4],全书由1 页作于1841 年3 月23 日的“导言”(Introductory Remarks)以及15 页拿布夫人自述组成。《关于风鸢号残骸的故事》中拿布夫人的叙述遵循时间线索,起自1840 年9 月15 日风鸢号遇险,终于1841 年2 月26 日拿布夫人被遣还舟山附近英国海军。在正文起始页右上角标有“(在)宁波监狱,1841 年2 月19 日”(Ningpo prison, Feb.19th, 1841)的字样[5]。考虑到文献中有不少发生在1841 年2 月19 之后的史事,因而判定此处日期所指拿布夫人在返回英舰后参考早先发自宁波监狱的通信呈现了部分在甬记忆。

本文拟据《关于风鸢号残骸的故事》这份在场性极强的拿布夫人自述重识其1840 年至1841 年间在押宁波的经历体验,尝试对学界早先的认识偏差、不足进行修正、补充。在复原史实的基础上,本文将以两个问题意识为纲展开:其一,拿布夫人自述纠正了他者记述描绘带来的哪些片面印象,其真实经历背后蕴藏着怎样的近代中外关系地方实践[6];其二,同时代同伴、媒体的记述与拿布夫人自述之差异缘何产生,又如何作用于英国鸦片战争的动员宣传。

一、拿布夫人自述与风鸢号失事后船员遭遇的补白

囿于早先研究者所见史料不曾涉及风鸢号失事到船员被俘这段时间内拿布夫人一行的具体遭遇,因而我们对相关历史的认知相对片段化且缺乏连贯事实支撑的平衡视野。通过研读《关于风鸢号残骸的故事》,我们可以从拿布夫人自述中找寻到其被捕前的“佚史”。其中又有三个问题值得我们着重关注:风鸢号覆没后拿布夫人一行的逃生经历、拿布夫人与沿岸中国居民/航经中国船民的接触,以及拿布夫人一行的被俘原委。

第一,拿布夫人等风鸢号船员在船只失事后并未直接被俘,而是经历了长时间的艰难海上漂泊。拿布夫人对流落海上的惨痛记忆如此写道:“我们五个人呆在一艘小舢板上……(我)没有帽子,没有围巾,鞋子也被冲走了。我们没有食物、淡水,渴望有一只船帆。(现在的)我们凭着两枝破桨游荡在敌对国门口。”[5]同时,风鸢号失事后拿布夫人一行有将近30 个小时(失事当天12: 00至次日黄昏)未有任何进食,直到他们短暂靠岸采摘了一只小南瓜,直接切分生食[5]。对于一位19 世纪英国羸弱妇女而言,如此遭遇确实难熬。

第二,拿布夫人漂泊海上时曾得到善良中国人的无私援助,这点既往论述均未着墨。拿布夫人自述清楚记述道:“我们靠上了一艘渔船,那个人(船主)对我们很好,给了我们一些干燥的大米,一些水,还用一张可以做帆的旧垫子。”[5]又如拿布夫人等人搭乘的逃生舢板在飘荡数日后不幸解体,所有人落水漂流。所幸有一艘航经此地的中国船只将拿布夫人等救起。该船船工本想答应获救英国人请求,将他们送回舟山,但因船老大反对,该船将拿布夫人等送上内河水道沿岸后继续原定航程[5]。上述中国人善举对我们重新认识拿布夫人史事颇为重要,我们在后面章节中会专门留出空间讨论缘何这些正面内容会在英国方面的事件记述中“失声”。

第三,拿布夫人一行是被清朝普通百姓智擒,而非由巡逻清兵发现。头天晚上约12 点,睡意朦胧的拿布夫人隐约看见二十几个中国人向他们的小船靠拢过来。情急之下她立即唤醒了梦乡中的同伴。然而这些提着灯笼靠近的中国人看来并无恶意,还分给了拿布夫人一行些许食物。结合后续发生情况,我们推测这批觉察到船上英国人异样的过客已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向乡土社会散布了有“洋夷”来临的消息。这解释了为何翌日中国百姓见到拿布夫人一行时会有条不紊地稳住他们并及时报官处理。次日清晨,饥寒交迫的拿布夫人与同样景况不佳的其他同伴一道登岸,赤脚走入一户中国人家。主人并未立即驱离他们,在简单招待一番后,户主告知“他带我们去弄点吃的东西,然后领我们回舟山”。随后,这位户主与其他几位中国人一道以避雨为理由将拿布夫人一行引入某座小庙。待英国人悉数入庙休息后,一位中国人半途离开。这引起了拿布夫人等人的警觉,他们决意迅速折返回船。不出其意,半途离开的那位中国人的确是前去报官。就在拿布夫人靠近河岸之即,闻讯赶来的中国官兵包围了他们,将其俘虏[5]。

本节基本厘清了风鸢号失事后船员们的遭遇,这为我们进一步重新思考拿布夫人在甬经历以及1840 年代中英关系增添了全新的、“自下而上”的生动资料。以下我们将承续本节时间线索,转入对拿布夫人在押宁波期间待遇的再认识。

二、拿布夫人自述所见其在押宁波期间的真实待遇

已有对于拿布夫人在甬经历的考述大多聚焦于其经受的中式刑罚。然而事实上正如田力据他者撰述而指明的:拿布夫人因被中国官员怀疑作女王姊妹而在拘押期间得到了一定照料。在《关于风鸢号残骸的故事》之回忆中,有关中方人士尊重拿布夫人基本权利、为期提供人道照料的案例俯拾皆是、贯穿全程。

首先,看押拿布夫人等英籍战俘的中方看守为其提供了基本生活物资,并未如同时代英国媒体宣传的那番大加虐待。譬如在拿布夫人首次过堂之前,看守为她“打来了一些水以供洗漱,这让我舒服了不少”[5]。收押在监时拿布夫人亦曾获准与另一位英籍战俘在官衙内共进早餐,这显然是清代普通中国在监人员无以实现的。同样,学者们之前的研究已证实中方在收押拿布夫人后曾为其提供在她看来“色彩艳美”的女士服装。虽然拿布夫人并不情愿穿着这套“女仆”(keeper styled)风格的中装,但在看守要求下,确实已数日未换装、狼狈不堪的她最终换上了新衣[5]。综上所见,拿布夫人在押宁波期间的基本生活确实可以保证,甚至在一些待遇上远优于清代普通中国罪犯的在监生活[7]。

其次,拿布夫人在押期间的宗教信仰自由得到了中方的基本尊重。虽然拿布夫人也曾提及她为避免看守发现而不得不在夜晚悄悄阅读英军从舟山给她寄来的《圣经》,但总体而言这位虔诚基督徒的信仰活动并未受到中方介入干涉。例如在行将被释放的1841 年2 月22 日清早,拿布夫人就自行将围观他人隔在门外,完成了晨祷仪式[5]。

复次,拿布夫人被拘期间的探视、通信权得到了充分落实。拿布夫人提到她“有时会被允许和那些患病的战俘聊天谈心”,而由于男、女牢是相互隔开的,因而拿布夫人必然获准走出监舍前往男牢探视[5]。自拿布夫人被清军俘获,她多次收到了由看守转交的舟山英军寄出包裹。1840 年10 月8 日,入狱不久的拿布夫人从同遭羁押的安斯特拉瑟(Anstruther)船长处分得了一些英军寄达的衣物,可见这批衣服体量并不小。英方抚慰战俘的物资得以顺利转交,充分证明宁波地方政府对拿布等人与舟山英军的通信权给予了切实尊重。据对《关于风鸢号残骸的故事》的统计,拿布夫人在押宁波期间共计4 次(含与他人分享1次)收到驻舟山英军寄来物品,内容涵盖安慰信、衣物、《圣经》等各方各面。而正如拿布夫人亲口所言:“(这来信)给了我很大的安慰。”[5]

最后,中方在拿布夫人在监期间也尽可能为其提供外出活动机会(拿布属于战俘而非罪犯)。据自述,拿布夫人曾到两位中国官员家中拜访,与女眷接触。第二次走访颇令拿布夫人称心,中国女眷赠给了她一些水果以及假花装饰(疑为绢花)。拿布夫人感慨“这是我第一次从(中国)女人处获得善待”[5]。

不可否认,在1840 至1841 年的数月战俘生活中,拿布夫人确实曾遭遇过一些非正义待遇。譬如在她被捕时,一名清军士兵抢夺了她戴在手指上、十分珍视的结婚戒指[5];又如在首次被带领着会见中国官吏妻女时,拿布夫人挂戴着沉重刑具,但中国官吏妻女“没有表现出任何怜悯,反而把我当作一个嘲笑的对象”[5],再加之清代中国刑典所设置的枷锁套头、木笼囚车等器具对初来乍到的英国人而言多有不适应,拿布夫人感到恐惧、不适确实情有可原。然而这绝不意味着拿布夫人滞留宁波期间仅遭到不公待遇。恰恰相反,从其自述来看,拿布夫人几月在甬生活得到了中国地方政府的实际性照顾。许多中方准许拿布夫人在监狱中开展的活动对清代司法规范而言都是顶格,甚至是超限自由。由此看来,既往对拿布夫人在甬史事的叙述确有明显偏颇,本节的还原工作不仅有助于我们更贴近历史真实地认识风鸢号事件,也为我们在地方灵活性视角上调整近代中外关系的起点叙事开辟了思考新路径。

三、误读:作为英国鸦片战争宣传资源的“拿布夫人”

1841 年4 月1 日,被学术界推崇为“首份向西方读者介绍中国的英文刊物”之《中国丛报》(The Chinese Repository) 全文转载了油墨未干的首版《关于风鸢号残骸的故事》[8]。作为1840 年代英国在远东地区最重要的喉舌,《中国丛报》不吝版面全篇刊发拿布夫人自述实则暗藏着极深的政治、战略考虑:1841 年1 月华南战势转向对英军极为有利的方向,《川鼻草约》(Convention of Chuenpeh)的签订标志着侵华英军已掌握阶段性主动权。然而此时,鸦片战争的烽火并未熄灭:远离英国本土已一年有余的远征军将继续面临陆陆续续的战斗行动。兵法忌久战,拖延必懈怠。因而时至1841年初,略处胶着的侵华英军亟需为暂不清楚何时结束的鸦片战争寻找完美动机,将之作为鼓舞士气、渲染斗志的舆论武器。

恰在此时,在敌国遭囚禁达数月的拿布夫人返回,这位经历独特的弱女子瞬间成为了侵华英军推进战争动员的极佳案例——在19 世纪英国主流文化传统中,柔弱女子是彰显男性气概的首要触媒,更何况是一位深陷“野蛮”境遇中的女子——这很容易在近乎“骑士文化”的心理刺激下使得将士们斗意迸发,积聚对敌国的仇恨情绪。

明白了这点,我们就可了然一个关键问题:我们在拿布夫人自述之外看到的几乎所有同时代英方记叙实质上是英国鸦片战争宣传资源——不论是战前、战时的鼓动抑或战胜后对不义的粉饰均将拿布夫人在华经历符号化、意象化,使之成为想象、由帝国意志与男性气概层累构造的“拿布夫人”。以下我们就尝试梳理同时代英国人对“拿布夫人”的悲剧定格。

首先是1841 年3 月《关于风鸢号残骸的故事》的导言。其中编者声称清军“没有合法的理由拘留他们”。随后编者还“声泪俱下”地向读者控诉清帝国差点施加给拿布夫人的酷刑:“让她承受几乎是最可怕的惩罚——被切成数千块,忍受长达几天的死亡过程。”[5]显然作为非亲历者的绝大多是侵华英军并不了解拿布夫人一行在甬经历的全貌,更对自身行径的侵略本性毫无罪感。由此,这篇导言先发制人地将阅读者(出版时主要是侵华英军、在华英国人)的情绪固定在同情、悲悯“拿布夫人”上,继而使之带着“有色眼镜”解读正文中拿布夫人讲述的在华遭遇,激荡起英方阅读者内心的强烈“憎华”情绪,更加蒙蔽其正确认识中英战争本质的善良直觉。

在《南京条约》签定及中英休战前后,“拿布夫人”更是由英帝国边缘走向中心,在一些英国主流媒体上被演绎成“野蛮清国欺辱英国文明”的代号。1842 年8 月13 日,《伦敦新闻画报》以拿布夫人为案例向读者形容了中国囚笼的样态。该报道把全部笔墨都集中在拿布夫人六星期囚车生活上,对其在华得到的友善帮助只字不提。同时,该篇报道开篇还以寻仇的口吻言称“我们的读者一定不会忘却风鸢号船员的在华遭遇”[10]。4 个月后,1842 年12 月31 日,《伦敦新闻画报》又在一则题为“中国刑罚”(Chinese Punishments)的报道中再次刻画了拿布夫人在华饱受虐待的“虚像”,叙述相比8 月文章更为夸张。此次拿布夫人并非作为“事件受害者”,而是作为“中国野蛮刑罚受害者群像”的一部分出现:文中还提到了“下油锅”“剁手脚”等酷刑[11]。

与《伦敦新闻画报》刊文相似的论调也见于托马斯·沃莫(Thomas Allom),这位19 世纪伟大旅行家、游记画家的笔端。沃莫在其《中国:古老帝国的风景、建筑和社会风俗》(China:In a Series of Views Displaying the Scenery, Architecture,and Social Habits of That Ancient Empire)中曾简短提及拿布夫人,他描述的论调极为契合时代特性:

“(清兵)用竹棍抽打她,在她脖子上拴上了一条链子,就这样让她穿过数个城镇最繁忙的道路游街示众。随后,(清兵)依照他们法律中「臭名昭著的指令」,把她赶进一个给罪犯用的笼子里。”[9]

无论是《伦敦新闻画报》的“妖魔化”还是托马斯·沃莫语调哀婉的回顾,中英鸦片战争之后英国主流叙事中的“拿布夫人”愈发偏离这个女人的实际经历。拿布夫人在不断地被动接受帝国扩张赋予她的形象建构。事实上,拿布夫人回到舟山基地写就《关于风鸢号残骸的故事》后从此于史了无音信。而一如早先我们绘制的“拿布夫人”肖像,十八世纪四、五十年代对华节节取胜的英帝国、英帝国臣民很少会有心思,甚至并不乐意去从一个有悖集体意志的视角出发多元认识拿布夫人、风鸢号事件、中英鸦片战争。这既是历史遗憾,也决定历史在后来走向了我们今天所熟悉的朝向。

结语

历史是被书写的。有时我们回归“历史现场”的诀窍在于找到非主流的“边缘人”,并将其基于自身体验的若干记忆放归到历史大图景中整合、阐发。本文以《关于风鸢号残骸的故事》这份拿布夫人自述为支点,远较以往详密、真实地靠近了1840 年风鸢号事件以及其后中英鸦片战争唯一英国女性战俘拿布夫人的在甬拘押经历。在廓清拿布夫人真实遭遇的基础上,本文通过比对其自述与同时代英帝国扩张意志下的他者刻画,较为清晰地将被建构的“拿布夫人”虚像重新对焦,并初步解读了有关刻画的意义、谱系。

茅海建先生在研究鸦片战争期间中、英文书往来时曾对文书措辞背后的中英关系博弈、文化鏖战多有弘论[12]。通过本文的考述,拿布夫人又何尝不是中英鸦片战争“文化战”的一个经典案例、特殊实践呢?从本文所聚焦的英方刻画到清代浙江地方志对擒获拿布夫人之事的“战功化”书写,拿布夫人的形象在中英关系史的熔炉中反复接受锻铸,逐渐被打造成了鸦片战争中一个值得深挖的时代表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