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致远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200234)
佩里 安德森(Perry Anderson,1938—)是英国当代著名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在政治学和历史学等领域均具深厚影响力,对于欧洲乃至全球思想界产生过巨大的影响和冲击。在世界社会主义运动面临新机遇与新挑战,当代西方左派思潮也面临一系列困境的时代背景下,半个多世纪以来,安德森作为当代著名的马克思主义左翼知识分子,始终是西方左派理论的标杆,在全球左翼学术界享有崇高学术荣誉,具有重大影响力。
批判精神是马克思主义创新的动力源泉。二战后资本主义高度繁荣和发展,西方世界社会主义运动踌躇不前,但佩里 安德森始终站在资本主义的对立面,延续着马克思主义特有的社会批判情怀,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批判[1]。
安德森是位“百科全书”式的学者,其研究广泛涉猎政治、经济、文化、历史、哲学等方面。但作为马克思主义者和欧洲激进左翼分子的安德森,其著述主要聚焦在两个方面:一是与思想家的对话,二是对政治、社会等历史领域研究。20世纪60 年代,安德森发表了自己的成名作《当前危机的起源》(1964)[2],对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的命题和遗产提出了自身独到的看法。此外,在1965年发表的《社会主义的策略问题》[3]一文中,安德森批判了左派政党沉迷于议会政治的游戏,从而越来越自我迷失。20 世纪70 年代,安德森对西方马克思主义先驱者葛兰西进行了批判。在1976 年出版的《安东尼奥 葛兰西的自我矛盾》一书中,安德森指出了葛兰西理论中存在的混乱与缺陷,同时安德森也批评了学术界长期以来对葛兰西的种种误读。在此研究基础上,安德森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领域出版了两部思想史著作——《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1976)和《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1983)①。其中,《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是我国学者较早接触的安德森的著作,这本书用宏观叙事的历史学的笔触,叙述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产生与发展。书中总结揭示了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理念,这些研究成果对于其他国家西方马克思主义领域的研究产生了很大影响。而《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则增添了新内容,探讨了《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出版后出现的新理论、新现象。《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这部著作中,集中体现了安德森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反思。安德森在该书中对哈贝马斯等人的理论以及后结构主义理论等进行了述评[4]6-7。而《从古代到封建主义的过渡》(1974)和《绝对主义国家的图谱》(1974)两部专著的出版,则进一步巩固了安德森作为历史学家的地位并提高了他的学术声誉。这两部书也是我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和历史学领域读者十分熟悉的专著。安德森在这两部书中的深入思考具有重要借鉴价值。在书中安德森批判前人所论述的单一的线性历史观,他强调历史发展是多样性的,当代世界的发展印证了安德森的预言。安德森的批判对于当前的“逆全球化”“一带一路”等新形势、新事物的研究,具有较高参考借鉴价值。
现今全球处于“前所未有之大变局”,我国正处于社会结构深刻调整的时期。在此形势下,全球思想文化不断交流、交融和交锋,尤其需要我们以理性的批判精神来对待从国外引介的各种西方社会思潮,认清“普世价值”的本质。
安德森将西方马克思主义各流派理论组织起来,梳理出一套清晰的体系。《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和《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两本专著是安德森对马克思恩格斯之后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发展史进行的全面梳理和评述。安德森认为西方马克思主义发展的过程就是各世代代表人物的更替历史。在《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中,安德森用“世代”和“地域”两个维度对各年代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逐一进行介绍和分析,深入剖析了这些代表人物的思想观点和时代背景,发现西方马克思主义随着时间推移发生了地域转移。从马克思和恩格斯开始,安德森按时间排序,将同一地域或同一流派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划分为一个“世代”,以此为基础,安德森总结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特点。
安德森意识到西方马克思主义不是由单个特点能够解释的,他力求总结出西方马克思主义各流派所具有的共同特点。通过梳理,安德森指出西方马克思主义有四个特点。安德森提出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第一个特点,理论与现实政治实践相脱离,进而与群众运动的联系被切断,这也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最根本的特点。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家成功地实现了理论与实践的有机统一,他们在所属的政党内以及在政治和思想层面都起着重要的作用。但是从1918 年到1968 年这半个世纪里,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们的政治理论与社会实践随着时间相互脱离。安德森指出,在西方马克思主义该时期的重要著作,由于大部分作者处于政治上的孤立和深深的失望之中,都未能将马克思主义理论同群众斗争相结合,东欧国家的马克思主义者大多因为革命失败,失去能动性。而前苏联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则日益僵化。二战后的政治环境影响下,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创作日益教条化,难以在经济和政治理论领域进行创新。安德森指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第二个特点是主体理论领域的转变。即:由经济学转向了哲学。安德森指出马克思的《资本论》为经济学领域的集大成之作,但之后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们伴随着政治形势的转变,主动或被动地自我退缩回哲学领域。安德森指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第三个特点是受到了唯心主义哲学理论的影响。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与同时期的西方哲学思想有着紧密的关系,为了追溯和阐发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渊源,卢卡奇、葛兰西和萨特等人分别受到韦伯、克罗齐等人和存在主义等学派的影响。安德森指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第四个特点是经由文化艺术问题研究转向重视社会的人文性。西方马克思主义不像传统马克思主义②那样具有强烈的革命性质,而是转向社会的人文性,通过文化艺术问题研究带来理论创新研究。列斐伏尔、阿尔都塞和萨特等人对艺术和美学的理论研究,分析了西方资本主义的复杂性和对人性的压迫。
安德森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过程和理论特点展开研究,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轨迹及其理论在世界马克思主义时间线上的地位,展现得淋漓尽致。安德森在西方马克思主义上取得的成果是我国学界研究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重要的研究文献来源[5]。其中,安德森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一书具有完全的问题意识,我们跟随安德森的思路去思考,可以从前辈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在形成理论体系的过程中,发现更多值得借鉴的思想和应当注意的问题。而安德森在《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书中反思的问题、提出的问题,有些在过去已经得到了解释,有些仍需要我们去积极探索。
西方左派学术界代表着激进主义,因此其内部也不乏互相的批判。安德森作为左派代表人物,在他的学术生涯中对左派思想家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对左派思想家们的偏离左翼的行为进行了当头棒喝,激其警醒。
安德森在《思想的谱系:西方思潮左与右》(2005)一书中,拟订分类标准,将当代西方思想家划分为左、中、右三派,分别对左、中、右三派以批判的态度进行解读和阐释,描述了这些思想家的群像特征,引领读者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理论旅行。难能可贵的是,安德森在写作中没有受限于他本人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和新左派理论家的身份,因此,这本著作最终超越了单纯政治学著作,呈现出独特魅力[6]25-28。
写作中,安德森把全书按各个学科领域进行讨论,政治学、哲学和历史学,他在自己熟悉的学术领域内对哈贝马斯、爱德华 汤普森等当代西方左派思想家进行充满激情的讨论。
安德森在书中批判的每一位思想家和作家,都是在其所在研究领域中声名赫赫的人物。哈贝马斯首当其冲,安德森把批判反叛者的枪口指向了传统左翼领域内的盟友哈贝马斯。安德森认为,哈贝马斯的著述体现在中左派思想中,至少存在着三个传统左翼不能容忍的错误:一是对不平等的漠视;二是对人民主权沦丧的容忍和默许;三是对民主理想的不断矮化。在对哈贝马斯的著述进行批判性反思之后,安德森以批判的笔触探讨哈贝马斯所从事的时事评论和对时事的参与,进一步探寻促使哈贝马斯发生政治价值转向的原因[7]10-14。安德森向哈贝马斯发出的对话的目的就在于试图对学术界的自我迷失发出强烈的警醒。安德森拨开迷雾,犹如醍醐灌顶,警醒了不经过理性批判便全部肯定和吸收的狂热崇拜哈贝马斯的信徒。安德森对哈贝马斯的批判性反思振聋发聩,也可以从中窥见他非凡的胆识和勇气。
安德森又把新旧主义对抗的枪口对向爱德华·汤普森。汤普森和安德森一样都是英国当代著名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安德森与汤普森二人曾就大量的国际问题、社会主义理论、马克思主义理论长期互相批判,两人之间的长期互相批判与合作共事是英国新左派历史上的重要过程。在《思想的谱系:西方思潮左与右》一书中用了大量篇幅,安德森回忆了与汤普森之间数十年的合作与争执。汤普森作为《新左派评论》创刊(1960)时的元老,是第一代新左派代表人物,而安德森则于1962 年担任杂志的主编,是第二代新左派的代表人物,两人都对马克思主义和世界社会主义事业抱有超出常人的决心和激情。随着《新左派评论》的转型,汤普森对于第二代新左派偏离第一代新左派过去轨道的行为缺乏信心。1964 年底,汤普森无法再忍受安德森主编的《新左派评论》的价值取向,发文对《新左派评论》的政治理论视野和议题进行了猛烈的抨击[8]214。安德森则通过《新左派评论》对汤普森进行了回应,两人进行了一场势均力敌的交锋,也是一场针尖对麦芒的热烈论战。汤普森信奉历史主义理论,而安德森则持有结构主义理论,两人理论大相径庭,无法说服彼此。汤普森指责安德森不能准确完善地诠释史料的价值,安德森则批评汤普森不能在恰当的地方准确地使用文本资料[8]214-215。两人除了论战,还有彼此惺惺相惜与扶持合作的另一面。进入20世纪80、90 年代,汤普森投身到呼吁抵制冷战的运动当中,安德森对此表示支持。借此契机,1980年汤普森在安德森主编的《新左派评论》上发表了专题文章,组织了一次国际和平运动辩论。在此之后,安德森与汤普森两人主动弥合彼此关系。安德森充分地肯定了汤普森晚年的成就,并赞赏汤普森的晚年作品彰显着国际主义和爱国主义。汤普森的《终结与历史》(1991)一文在一定程度上回应了福山的历史终结论,安德森评价这是汤普森具有远见卓识的一部充满吸引力的作品,认为在某种意义上,汤普森预言了冷战的结束。安德森给予《思想的谱系:西方思潮左与右》第八章即“汤普森”这一章的主题词是“纪念”,在这一章中安德森对汤普森进行了积极的评判,升华拔高了汤普森的思想深度。
由于安德森和汤普森在学术研究方法论上存在显著的差异,致使他们对一系列问题的看法出现分歧,并引发了新左翼内部激烈的争论。在旁观者看来,汤普森与安德森的论战互相成就了对方,汤普森坚持捍卫自己在《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一书中坚持的历史主义理论,而安德森不遗余力地维护自己的结构主义理论,努力为结构主义理论添砖加瓦。毋庸置疑,我们要想对世界社会历史进程做出合理分析,最好的途径是将历史主义和结构主义两种方法相结合,将微观考察与宏观概括融为一体,安德森和汤普森的理论均具有可取之处[9]。
我国学者跟随安德森犀利的批判之笔,可以站在高处检视过去被奉为圣物的西方学者的学术理论[10]403-409。在短时间内资本主义不会消亡,而社会主义要在世界范围内完成对资本主义的最终替代将是一个长期复杂的进程[4]。安德森作为一名西方马克思主义左翼知识分子,能坚持对资本主义不妥协的斗争精神,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安德森的学术思想贯彻了批判范式的利用,其学术思想在当代将继续绽放新的生命,发出震聋发聩的当代回响,极具启示,发人深思。安德森在与当代西方思想对话的过程中,其学术思想所阐发的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值得我们努力汲取和研究借鉴。
在漫长学术生涯中,安德森坚守着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虽然几次经历世界大变局,但安德森始终坚守马克思主义信念。安德森通过深入阐发对理论与实践之间、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内在关联,凸显马克思主义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真正的问题意识,这种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真正的问题意识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它十分有助于我们正确深刻理解当代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与发展趋势,探索通往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焕发马克思主义的强大的生机活力[4]。
安德森对西方马克思主义存在的种种问题进行了严肃探讨和认真批评,对于我们反思当代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有一定的借鉴意义。当然,西方马克思主义具有大量限定条件,其不具有普遍性,西方的经验也不同于中国的经验,中国的经验正等待着学者去分析、总结、提炼。
充分认识安德森学术思想的重要价值及其当代回响,对我们在新时代进行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国化研究特别是马克思唯物主义研究极具启示意义和借鉴价值[11]。
安德森学术思想对于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国化建设具有极大的参考借鉴价值。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国化的建设需要付出安德森这样对学术孜孜不倦追求的努力,借鉴安德森的学术研究成果和学术思想,结合我国的实际情况去分析实际和运用理论。时代特征的变化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的实际情况早已超出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想象,我们需要以最大的努力和付出,根据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不断追求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国化创新,实现马克思主义理论时代化和中国化。
安德森通过建立一种全局观念解读唯物史观思想。安德森的研究为我们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提供了一个全新视角,即:以全局观念,结合时局,打破禁锢,与时俱进地反思与重建马克思主义理论。当下,在研究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时,部分研究者缺乏质疑和批判精神,甚至抱残守缺地因所谓“坚守”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却事实上忽视了时代的深刻变迁,没有做到与时俱进地研究和发展马克思主义理论。我们对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解读通常是基于一篇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文章,试图在马恩等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经典文章或专著中去寻找解决当代问题的答案,很多时候这种努力是徒劳的。如果我们只是用这种墨守成规的做法去和不断变化的资本主义社会以及资本主义理论斗争,这种做法显然是不够的,必然不易成功。以全局观念解读唯物史观思想,与时俱进地反思与重建马克思主义理论是对安德森学术思想的一个很好的借鉴。
安德森把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置于历史与结构的双重维度中解读,深入分析阐发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关于理论与实践之间、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内在关联。安德森之所以能从根本上阐明了社会发展规律和工人阶级阶级意识的源泉,是因为他所做的基于历史与结构的双重维度的解读。借鉴安德森基于历史与结构的双重维度解读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有助于我们正确领会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焕发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革命精神[4],激发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历史唯物主义的革命力量,坚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和文化自信。
总体性思想强调应该以整体观和全局观研究社会历史。安德森以总体性视角,从文化、意识形态、生产方式和经济发展等方面入手,多维度多层次地对唯物史观展开研究。安德森作为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历史研究方法和前人不同,他采取的“自上而下看历史”的研究取向,具有一定的创新价值,进一步完备了前辈的历史研究方法。安德森主张自上而下,从国家层面探析阶级意识的形成,探究统治阶级思想对社会思想如何产生重要影响。安德森的这种全新研究视角和研究方法,对历史唯物主义在当代焕发新的生命力有极大意义[4]。借鉴安德森总体性视角和“自上而下的历史”的研究方法,对我们研究和发展唯物史观有重大意义。
批判精神是马克思主义的灵魂,是发展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武器。对资本的批判以及与当代哲学的对话是马克思主义进一步创新发展的时代课题。坚持马克思主义批判精神,就不应该盲目地对资本主义进行批判,而应坚持与当代西方思想界进行对话。马克思主义是不断发展的理论,不是一个确定的标准答案,后代学者不能也不应该只需要照搬照抄即可。批判精神是马克思主义继承与发展的内在不竭动力。安德森在批判中发展唯物史观思想,灵活地运用发展马克思主义,他的研究一直坚持立足于史实依据,着眼于现实社会。因此,安德森在学术研究中反对教条主义对研究者的束缚,启示我们在进行唯物史观思想过程研究时,不能自我禁锢,不应局限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书写范围中,应该以更广阔的视野,联系现实社会与革命实践来对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进行解读,创新性地发展马克思主义。
我们还要认识到,新时代的中国学者在进行西方马克思主义和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时,面临安德森留给我们的新的研究命题,包括但不限于:一是如何在总体性的视域中把握历史发展的脉络;二是如何实现理论与实践的真正结合;三是如何界定国家和上层建筑在社会变革中的作用限度[4]。中国学者将这些命题和中国国情有机结合进行研究,将更好地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创新与发展添砖加瓦。
【注释】
①中文译名为《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即《历史唯物主义的轨迹》,Perry Anderson, In the Tracks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London: Verso, 1983.
②即第一、二代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所提出的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