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升
(聊城大学 太平洋岛国研究中心,山东 聊城 252000)
一
1969年12月,美国对外关系史学家学会年会上,学会首任主席亚历山大·德康德(Alexander DeConde)发表演讲,分析美国外交史学所存在的问题。他指出,目前美国外交史学之所以对快速变化的社会现实反应迟钝,被指责为“沉闷和狭隘”,根本原因在于外交史学家与政府“过从甚密”。这一“病根”是在学科草创时期落下的,却贻害至今。其具体表现,一是研究方法上理论化不足,解释力匮乏;二是意识形态上精英史观和自满的爱国主义盛行,轻视底层民众、少数群体和弱小国家。在德康德看来,美国外交史学的中心任务,是分析、解释和客观批判政府的外交政策,并把史学的发现和观点传播给潜在受众。基于这种学科概念,德康德认为,美国外交史学的变革和发展需要从三个方面着手:第一,进行“国际史”转向,把美国对外关系史视为国际史的一部分,而非纯粹国家史的一部分;培育精神气质和研究实践上的“国际主义”,即学会对其他文化的优良品质的欣赏以及对其他民族和本民族弱点的宽容;第二,从事“文化转向”,承认并分析文化力量(cultural forces)对国家间关系的影响;理解其他国家的文化传统、内部政治、社会环境及其对外交政策、对美国的反应的影响;第三,教学上注重开拓学生眼界,大胆涉足对非欧洲文化区域的研究,并大胆运用社会科学的方法。①Alexander DeConde, “What’s Wrong with American Diplomatic History,”SHAFR Newsletter, Vol.1 (May 1970), pp.1-11.这篇演讲对于美国外交史学科的发展具有重大而深远的意义,不仅指出了学科弊病,更指明学科发展的方向,堪称学科转向的先导。
1976年,应美国历史学会之约,德康德又撰写了一本小书,对战后30年来,尤其是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外交史教学和研究历程进行回顾、对学科发展前景进行展望。正是在这里,德康德提出美国外交史学正处在“转型中”(in transformation)的论断。在他看来,这一转型之所以能够发轫,主要得益于新兴跨文化分析路径的开辟。他写道:“跨文化分析是对传统外交史研究和教学的背离,是这一研究领域对社会问题的关注超过了对官方档案的尊崇之发展逻辑的必然结果;同时,外交史学与历史专业领域内的变革保持步调一致——该领域一些专业人士坚信:一切史学皆应为社会史。”在这种认识的基础之上,德康德对未来美国外交史学发展态势持乐观态度:“无论怎样称呼本领域——国际史、跨文化史或新外交史——目前,该领域正处在一个变动时期,综合外交史、政治史、思想史、文化史和社会史以及其他社会科学的学科资源和方法的趋势愈发明显。它认识到公众舆论、民族主义、种族主义、族群主义、宗教以及民族(及其精英)之间诸多无形接触的重要性,并试图揭示自我认知和外部认知何以影响外交政策的形成……大国政治、大国冲突和重大事件仍是美国外交史学家的主要关注;与此同时,比过去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关注一些传统上被认为是‘低端政治’的课题,包括人类和平事业、对外援助(尤其是对第三世界国家的援助)、国际组织的外交活动、文化交换、移民、技术变迁等。”德康德意识到,在学科转型中,传统外交史学所秉持的一个基本假设——政策制定者总是依据逻辑和理性而采取行动——的精确性开始受到质疑。“新一代学者认识到,政治家、国务活动家,与其他凡夫俗子并无根本性差别,他们也有神疲力乏的时候,意气用事、丧失理智在他们的行为中也常常发挥作用。”从理性与非理性、常规与极端、个体行为与群体行为等均衡视角,探索国际关系中矛盾冲突、对抗战争的复杂成因,成为新一代学者自觉努力的方向。因此,外交史学的乐观前景值得期待:“通过对其他社会科学方法和模式的借用,美国外交史学正在继续实现自我转型,并由此获得新的活力。大量新成果的涌现表明,在主题设定、阐释模式和题材选择等方面,外交史研究领域已经突破了先前政治史的狭隘藩篱,而更加具有人文色彩。”①Alexander DeConde, American Diplomatic History in Transformation, Washington, DC: American Historical Association, 1976,pp.47-48.
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外交史学转型大体是按照德康德提出方向前进的,即国际化转向、文化转向和学科交叉并行不悖、彼此交融,每十年一个台阶,步步为营,扎实推进。到21世纪出,一种入江昭所称的“美国全球史、美国跨国史和跨文化史”(a global, transnational, cross-cultural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新学科形态已然形成。②Akira Iriye, “Interchange: The Practice of History,”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 Vol.90, No.2 (September 2003), p.584.
二
回顾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外交史学的发展历程不难发现,无论从类型上,还是从规模上,外交史学对其他学科概念理论和思想资源的借鉴和吸收均呈现出不断扩大的趋势:新社会史、国际关系理论、国际史取向、文化转向和后现代理论,前后相继、不断叠加,从而使多元化和学科增容成为不可逆转的潮流。
这种趋势在美国外交史学“旗舰”杂志《外交史》组织的一次学科状况和发展趋势笔谈和两部呈现新议程、新方法的论文集上,有着清晰的反映。笔谈发生在1990年,其中罗伯特·麦克马洪(Robert J.McMahon)虽然对外交史应该作为美国国史组成部分还是完全转向国际史举棋不定,但却认为引进相互竞争的多种分析模式,是外交史学健康发展的表现。③Robert J.McMahon, “The Study of American Foreign Relations: National History or International History,”Diplomatic History, Vol.14, No.4 (October 1990), pp.554-564.艾米莉·罗森堡(Emily S.Rosenberg)则呼吁外交史学家大胆涉足国际史领域,并强调“国际史不是一套单一的方法论,而是……一片边界和地貌尚未确定的巨大空旷的原野。”④Emily S.Rosenberg, “Walking the Borders,”Diplomatic History, Vol.14, No.4 (October 1990), p.566.伊默尔曼(Richard M.Immerman)也痛责外交史学界存在“观念帝国主义”(conceptual imperialism),呼吁多元主义,认为只有尊重兴趣和研究议程的差异,才能给学科带来活力。⑤Richard M.Immerman, “The History of U.S.Foreign Relations: A Plea for Pluralism,”Diplomatic History, Vol.14, No.4(October 1990), p.583.总之,寻求外交史学科的多元化和学科增容,正在成为外交史学家们的共识和追求。
以这些笔谈文章为主体形成的论文集《解释美国对外关系史》于1991年出版,展示了12种新旧研究概念和分析范畴,包括国际关系模式、世界体系论、依附论、均势论、官僚政治、心理学、公众舆论、心态图式、意识形态、国家安全、文化和国际关系以及合作主义,学科交叉的趋势十分明显。①Michael J.Hogan and Thomas G.Paterson eds., Explaining the History of American Foreign Relation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1.2004年,《解释美国对外关系史》第二版出版。它显示,经过外交史学家10年的努力,“外交史正在迎来复兴……一些新的研究课题和创新性路径已经涌现了出来”。它们包括比较历史视野下的边疆—腹地关系问题(Frontier-Bordlands Approach)、现代化理论、文化传换、后现代理论、语言和隐喻、性别范畴、种族范畴、社会记忆范畴等。这些课题和路径原本都是在其他学科中诞生成长起来的,如今却悉数为外交史学所接受,不仅获得了稳定地位,而且从根本上改变了外交史学的学科风貌。②Michael J.Hogan and Thomas G.Paterson eds., Explaining the History of American Foreign Relations, Second Editi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vii.在此背景下,麦克马洪一改先前的迟疑不决,充分肯定了国际史趋向的积极意义,并展望了外交史的“多元主义发展前景”。③Robert J.McMahoo, “Toward a Pluralism Vision: The Study of American Foreign Relations as International History and National History,” in Michael J.Hogan and Thomas G.Paterson eds., Explaining the History of American Foreign Relations, Second Edition.试图对学科概念加以界定和提供研究“入门”的篇章,第一版时由著名史学家托马斯·帕特森(Thomas G.Paterson)单独执笔,现在则由他和文化主义外交史学新锐弗兰克·科斯蒂廖拉(Frank Costigliola)共同完成。对这两篇产生于不同时代的学科“入门”加以比照阅读,学界关于学科概念和研究路径理解所发生的种种变化清晰地反映了出来。比如,两篇文章都认为美国对外关系史的研究可以从国际、区域、国家和个体四个层面展开,也都主张“权力竞争”(competition for power)是贯穿四个层面的中心主题,但第一版并未对“权力”进行更深入的界定和说明,第二版则旗帜鲜明地指出,“权力”既包括传统的“物质性权力”也包括“文化性权力”。④Thomas G.Paterson, “Defining and Doing the History of American Foreign Relations: A Primer,” in Michael J.Hogan and Thomas G.Paterson eds., Explaining the History of American Foreign Relation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1, p.38; Frank Costigliola and Thomas G.Paterson, “Defining and Doing the History of American Foreign Relations: A Primer,” in Michael J.Hogan and Thomas G.Paterson eds., Explaining the History of American Foreign Relations, Second Edi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14.“权力”是外交史学的核心概念,把“文化”视为一种权力斗争形式,是文化转向对外交史学科转型造成的深刻影响之一,也表明了外交史学科研究领域的拓展和方法论的更新。
1995年,著名外交史学家拉斐伯(Walter LaFeber)撰文指出,外交史“这一研究领域已经演化成一个运用全部历史学路径——包括社会史、经济史、政治史和思想史,并在必要的国际的和跨文化的框架中研究关于‘战争与和平之关键问题’的学科了”⑤Walter LaFeber, “The World and the United States,”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Vol.100, No.4 (October 1995), pp.1032-1033.。与拉斐伯桴鼓相应,新一代学科领袖梅尔文·莱夫勒(Melvyn P.Leffler)在1995年的美国对外关系史学家学会主席演讲中,表达了推动学科认识论和方法论多元化的诉求。他说:“对我而言,不同的理论都勾勒出需要探究的各种假设的相关性;它们照亮了我原本可能想不到的一些潜在的因果联系。它们对我正在考察的问题提供了思考的参照系。在冷战研究中,我不采纳任何单一的理论。但是现实主义使我敏锐觉察国际体系的运作,世界体系理论帮助我理解世界政治经济体系的作用;官僚政治理论提醒我密切注意各个政府部门的行为,认知理论加深我对威胁认知和决策的理解。这是一种折衷主义的兼容并包,而不是打造完美的外交史的一整套处方。但是如果说现实如此复杂以至于难以为任何单一理论所把握,那么,不同的理论却可以帮助历史学家理解他们所考察的现象、事件或者进程的不同部分”。①Melvyn P.Leffler, “New Approaches, Old Interpretations, and Prospective Reconfigurations,”Diplomatic History, Vol.19,No.2 (Spring 1995), p.179.约翰·加迪斯(John L.Gaddis)则告诫同行,“任何未来的观念只能来自对以往某种观念的认知,否则的话……没有语言能表达它们”。②[美]詹姆斯·多尔蒂、小罗伯特·普法尔茨格拉夫著:《争论中的国际关系理论》(第五版),阎学通、陈寒溪等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3年,第8页。这是提醒激进文化主义者不要忘记新理论要建立在旧理论基础之上、概念的延续是理性推理之根本的道理。另一位学科领袖迈克尔·霍根(Michael J.Hogan)在1995年也提出了外交史学“开放门户”的建议,希望外交史学家“从思想上”对新概念、新路径、新方法、新理论保持开放,从而发现新问题、提供新见解,提高学科地位。③Michael J.Hogan, “State of the Art: An Introduction,” in Michael J.Hogan ed., America in the World: The Historiography of American Foreign Relations since 1941,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5, p.19.在2004年的主席演讲,他再次阐发了这一主张,敦促其同行更积极地响应历史学整体的“文化转向”和“国际转向”,更积极地吸收后现代学术的营养,认为“门户开放政策和国际化是最好的、甚至是避免学科边缘化的唯一途径”;开放学科门户将为其他国家的外交史学家提供一个“学术家园”,为学科引入更多新理论和新方法,照亮多边档案研究,收复为其他学科所“侵占”的极为重要的课题,如帝国主义和边疆,从而使外交史的复兴成为整个史学研究领域内的“下一个大事件”。④Michael J.Hogan, “The ‘Next Big Thing’: The Future of Diplomatic History in a Global Age,”Diplomatic History, Vol.28, No.1 (January 2004), pp.1-23.
总之,美国外交史学界在学科认同的论证和重塑过程中,心态渐趋平和、开放和包容,一种新的学科文化正在浮现。正如我国学者牛可所指出的,持续的外交史批判反思以及学科创新实践,在两个向度上改造了美国外交史/国际关系史的“学科文化”:第一,认识论自觉的提升,对历史解释的性质和方式的反思,对理论在历史研究中的作用和意义的新认识,学科内部的“文化转向”,都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排挤、销蚀了早期那种“幼稚的实证主义”,对客观性和确定性的绝对主义主张消失,对因果关系的认识复杂化,更具相对主义、折衷主义、多元主义特性的认识论主张占了上风;第二,界定学科的方式由狭窄变得宽泛,由以单一、传统沿袭的工作方法和研究议程转向以多样化的研究主题界定学科,学科主导范式的权威性下降,内部知识共识消退,方法论“多元主义”成为学科共识生成的新基础;相应得,学科边界开放、模糊化,以及大片“自由边界地带”的出现。进而言之,外交史学科演变的基本趋势是:由“趋同性”学科变为“趋异性”学科,由“硬学科”变为“软学科”,由“范式型”学科向“非范式型”学科转变,由汇聚的、紧密结合的学科变为发散性的、松散结合的学科,由“学术部落”转变为自由联合、自由进出的学术群落。⑤牛可:《超越外交史:从外交史批判运动到新冷战史的兴起》,《冷战国际史研究》第17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14年,第26页。
时至今日,经过四十余年的创新实践和贯穿其间的不断反思,旧学与新知相互竞争、相互借鉴,传统与“现代”融会贯通、均衡发展的学术生态和学科样态已经基本形成。这种学科样态在2016年出版的《解释美国对外关系史》一书有着充分的体现。该书涵盖了21种理论方法和研究领域(课题),或关注“实在的结构”(tangible structures),或探讨“建构性意义”(constructed meanings),或以组织(institution)为研究单位,或以个体(individual)为切入点,正如该书主编所强调的:“所有篇章无一不涉及结构和意义,唯处理方式有所差异;除非形成对结构的意义的理解,我们实不能真正考察结构;同理,个体总是在组织环境中发挥作用,而组织则由个体和群体构成”①Frank Costigliola and Michael J.Hogan, “Introduction,” in Frank Costigliola and Michael J.Hogan eds., Explaining the History of American Foreign Relation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6, p.2.显然,这是一种辩证的观点,表达了对传统政治、经济、军事题材与新文化题材、国家行为体与非国家行为体、民族国家视角与跨国视角等量齐观、不予偏废的学术倾向。
三
当然,这里所说的学科自身的平衡,是一种相对平衡、动态平衡。换言之,在美国外交史学科内,国际史取向与国家史取向(外向分析与内向分析)、政治—经济分析与文化—认同分析、因果分析与意义诠释、科学解释与人文阐释(硬学科与软学科),这些曾被认为非此即彼的对立“二元”,尽管现在均获得了“学术合法性”,但二者并不“秋色平分”。哪一方更为学界所青睐、哪一种风尚可能领风骚一时,这既取决于学者个体兴趣和偏好,更取决于学科转型结构性因素的变动。
回顾美国外交史学转型的历程和轨迹,我们会发现,学者兴趣和偏好的转移、学科潮流和风貌的转变,归根结底是国际国内现实、文献获取和分析方式、国际人文社科总体理论方法取向以及学者代际更替等因素变动综合作用的结果。这些因素即是学科转型的结构性因素,它们始终处在变化当中,而一旦重大变化或结构性变化发生,必然会反映到相关研究领域,并导致学科在视角、方法、课题等方面的新调整和新布局。通过对结构性因素当前变化的宏观考量,我们或许可以对多元共存学科文化下美国外交史学的未来发展动向或趋势做出以下四点展望:
第一,全球政治经济大变局和美国国内发展新趋势可能促使美国外交史学向传统外交史研究回摆(diplomatic twitch)。
当今世界正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以中国为代表的发展中国家非西方力量崛起,而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力量衰落,其全球主导地位受到挑战;自由主义国际体系面临崩溃,全球化退潮,单边主义兴起,多边主义遭遇挑战;民族主义高涨,强人政治出现,地缘政治竞争、国际贸易竞争和大国争霸重现。在此背景下,美国外交史学可能的发展动向之一,是向传统外交史研究回摆,即从20世纪90年来以来的文化分析热潮,回摆到之前以军事实力、经济利益和地缘政治为中心的讨论,“大战略”“国家安全”“国际体系”“地缘政治”再次成为国际关系和外交史研究中的热点词汇。2018年,以大战略研究著称的约翰·加迪斯出版了《论大战略》一书,重启大战略研究议题,引起美国外交史学界的关注和热议②John Lewis Gaddis, On Grand Strategy, New York: Penguin Press, 2018; Andrew Buchanan, Robert K.Brigham, Peter Trubowitz, etc, “A Roundtable on John Lewis Gaddis, On Grand Strategy,” Passport: SHAFR Review, Vol.49, No.2 (September 2018), pp.13-23.;青年学者格兰特·麦德森(Grant Madsen)的著作《主权战士:美国的军事是如何改变了战后全球经济》则试图打通军事史、经济史和外交史,同样引起学界的广泛关注和热烈讨论③Grant Madsen, Sovereign Soldiers: How the U.S.Military Transformed the Global Economy After World War II, (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2018; Laura Hein, Michael J.Hogan, Aaron O’Connell, etc, “A Roundtable on Grant Madsen,Sovereign Soldiers: How the U.S.Military Transformed the Global Economy After World War II,” Passport: SHAFR Review, Vol.49,No.3 (January 2019), pp.10-26.。这两部著作的出版及引发的讨论,表明“外交史回摆”的迹象已经显现,关注大战略、强调地缘政治竞争是其特征之一。
美国国内政治、经济和社会、文化等宏观层面的发展趋势,将吸引美国外交史学者更加重视外交政策和对外关系的国内因素。这可能是这次“外交史回摆”的另一特征。2016年大选中,商人出身、毫无外交经验的共和党候选人特朗普打着“美国优先”旗号,成功当选新一届美国总统。众所周知,“美国优先”口号是与孤立主义、本土主义、反犹主义和绥靖政策等不光彩历史联系在一起的,有着深刻的“例外论”和种族主义的意识形态根源,表达了一种收缩国际行为、内政优先的理念和诉求。一度被视为历史陈迹的“美国优先”论之所以能够沉渣泛起并获得相当支持,是罗斯福新政以来,特别是冷战时期,作为美国外交大战略的国际自由主义失效并招致保守派猛烈抨击的结果,是作为自由国际主义战略的替代物而被抬出历史陈列馆的。毫无疑问,“美国优先”论产生和再度喧嚣的根源主要在国内。更重要的是,当前,美国政党政治两极化,民主、共和两党对立日趋严重;特朗普开启的中美贸易战增大了美国经济增长下行压力;社会分化和撕裂不断加剧,贫富差距进一步拉大,族群纷争愈演愈烈;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兴起,多元文化主义遭到强烈抵制,各种社会运动此起彼伏。这种态势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美国国内形势不无相似之处,预示着美国正在发生一场广泛而深刻的变革。在此背景下,美国外交史学家的目光有可能被引向对外交政策国内动因的考察,①Melvyn P.Leffler and William Hitchcock, eds., “America First: The Past and Future of an Idea,”Passport: SHAFR Review,Vol.49, No.2 (September 2018), pp.33-52.政治因素、经济因素将再次受到重视。
当然,这种“外交史回摆”绝不是传统外交史的翻版和重演,仅仅关注政治、经济等传统层面,而必然是融合文化分析范畴的“创造性”回摆。借用后现代理论家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评论文化理论的话,这是因为“回归后的东西与回归前隔着一重否定的过程,回归后的东西本身是对先前的一种否定之否定”②Pierre Bourdieu, “The Field of Cultural Production, or: The Economic World Reversed,” in Randal Johnson ed., The Field of Cultural Production: Essays on Art and Literature,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3, p.60.。此外,尽管目前全球化呈翻转之势,各种逆全球化、去全球化和反全球化的思潮和运动此起彼伏,但美国外交史学国际化/跨国化潮流绝不会因此而消退,相反,它们会提醒外交史学家对之前存在的全球化盲目乐观主义进行反思,从而用更为复杂、更为均衡、更为全面的视角去审视、运用和推进全球视角或跨国视角。
第二,从档案资料的获取、分析和运用方式方法的层面看,随着“数字史学”时代到来,计算机信息技术作为历史研究基础性新工具地位的确立,外交史学的“数字化转向”(digital turn)正在来临。
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计算机信息技术的日新月异及其广泛运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也随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数字人文”时代已然来临,史学研究,包括外交史研究在内,概莫能外。数字史学的基础是数字史料“大爆炸”(Big Bang)③William McAllister, “The Documentary Big Bang, the Digital Records Revolution, and the Future of the Historical Profession,”Passport: SHAFR Review, Vol.41, No.2 (September 2010), pp.12-19.,即数字化二手文献和数字化一手史料的双重海量增加,尤以后者为重为要。在美国外交史研究领域,外交档案的数字化和公开化早已成为固定制度,数字化档案在种类和数量上不断攀升,除了早为人知的美国对外关系文件集(FRUS)、数字化国家安全档案(DNS)、解密文件参考系统数据库(DDRS)之外,国务院网站的“信息自由法案阅览室”(FOIA reading room)、总统图书馆的“远程档案获取”(the Remote Archives Capture)终端、中央情报局和国家档案局(NARA)的“中央情报局档案搜索工具”(CREST)系统以及国务院的“核心机密外交政策文件库”(CFPF)纷纷开放,成为海量数字化档案的新贡献者。它们提供的档案资料量极其庞大,远远超出传统史学的想象。例如,CFPF提供了270万份电子化文件,时间跨度为1973-1978年,这足以使维基解密公开的25万份电报相形见绌。不过,外交史料大爆炸不仅仅停留在上述数字化文档方面,更具冲击力的是“以数字生的文档”(born-digital documents)不期而至。比如,比尔·克林顿时期的白宫产生了4千万份电子邮件,希拉里·克林顿时期的国务院每年产生的电子邮件更是高达20亿份。显然,“以数字生的文档”的数量要比“数字化的文档”(digitized documents)更为庞大和惊人,它们共同构成了外交史学家要面对的海量数字档案集。从史料层面而言,美国外交史研究目前面临的问题已不是资料匮乏、不敷所需,而是资料超载,让固守传统方法的研究者无所适从、无从下手。借助于计算机信息技术进行大数据运算,成为唯一的出路;计算机方法和新型数字工具,成为大数据时代历史研究的基础性新工具。
2016年美国对外关系史学家学会年会特设了一个专门讨论数字历史与外交史交叉融合问题的小组,由普林斯顿大学数字人文中心副主任珍·鲍尔(Jean Bauer)、国务院历史学家办公室研究人员托马斯·菲斯(Thomas Faith)、纽约城市大学博士生米奇·考夫曼(Micki Kaufman)以及美国国家档案局研究人员佐伊·勒布兰(Zoe LeBlanc)等数位青年学者发起和组成。他们介绍了各自正在从事的数字化研究项目,展示了文本挖掘(text mining)、网络分析(network analysis)、直观形象化(visualizations)等计算机方法在处理庞大数字化档案中的运用和创新研究的前景。①Jean Bauer, Thomas I.Faith, Micki Kaufman, and Zoe LeBlanc, “Bridging the Two DHs: Digital History and Diplomatic History,”Passport: SHAFR Review, Vol.47, No.3 (January 2017), pp.42-49.这是美国外交史学界第一次集中讨论数字化技术在外交史研究中的运用,发出了融合数字历史与外交史的明确信号。
无独有偶,2016年出版的《解释美国对外关系史》则收录了一篇极具前瞻性的文章《大爆炸之后的外交史学:利用计算机方法探索无限的档案》。文章虽由戴维·艾伦(David Allen)和马修·康纳利(Matthew Connelly)二人执笔,实则一个致力于外交史研究过程中档案文本处理和机器学习软件开发的多学科团队集体智慧的结晶,因此代表了一股推动外交史研究数字化的新生力量和前沿趋势。文章探讨了利用新兴计算机方法,包括统计(counting)、业务流分析(traffic analysis)、主题建模(topic modeling)、作者身份识别(authorship attribution)、社会网络分析(network analysis)、地图绘制(mapping)等,对海量数字档案集进行“遥读”(distant reading)和文本挖掘的问题,并以典型案例说明它们的历史研究功能,包括区分涉密与非涉密档案,绘制电报流动图,识别某些突发性关键词,发现某些词汇之间可能存在的相互关联,进而发现新现象,提出新课题,或者为解答老问题提供新证据和新思路等,展示了计算机方法在外交史研究中的巨大能力和广阔前景。作者预言外交史学的“数字转向”(digital turn)正在来临,呼吁外交史学家团结协作,并与计算机科学家、数据分析科学家以及档案家进行跨界合作,开启一个激动人心的新的实验时代,在把历史学再造为数据科学的学术道路上扮演引领者的角色!②David Allen and Matthew Connelly, “Diplomatic History after the Big Bang: Using Computational Methods to Explore the Infinite Archive,” in Frank Costigliola and Michael J.Hogan eds., Explaining the History of American Foreign Relations, pp.74-101.
但是,“数字转向”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为史家探索海量档案提供了便利工具,增强了量化分析的精确性和观点呈现的直观性,外交史研究一度遭到削弱的“科学性”和“硬学科”性可能因此而得以加强;另一方面,量化分析、图表呈现等方式方法的应用必然对文化转向所倡导的“深描”“叙事”等方法取向形成挑战,可能削弱外交史传统的人文属性和“软学科”性。换言之,数字转向可能会引发外交史学科内部科学分析与人文阐释两种取向之间的方法论争论和竞争,进而可能再次搅动已经平息的外交史学科特性争论。
第三,从历史学总体发展潮流看,长时段历史考察的回归成为学界共识,介入公共生活成为普遍追求,这与美国外交史学界的自我期许完全契合,并因此可能成为外交史学未来发展趋势之一。
2014年,西方史学界出版了两部讨论当下史学状况、前瞻史学未来进路的著作,立意恢宏、切中时弊,引起广泛关注。其中,林恩·亨特(Lynn Hunt)的《全球化时代的历史写作》认为,长时段视野是全球化时代史学写作的最佳选择。她主张将全球化看作“一种遍及整个人类历史中时断时续的长期进程”,同时与地方文化、区域经济和全国政治的研究相配合。对于文化转向的发展,她建议与包括心理学、认知科学和神经科学等学科结成新的联盟,重新关注“社会”与“自我”这对基本范畴,去“发现自我与社会关系在发展过程中的历史差异”。①[美]林恩·亨特著:《全球时代的史学写作》,赵辉兵译,郑州:大象出版社,2017年。乔·古尔迪、大卫·阿米蒂奇的《历史学宣言》则批评当前史学界的短视与碎片化倾向,呼唤长时段历史的回归,号召大众史学转向,要求历史学家在政治决策和公共领域发挥更积极的作用。②[美]乔·古尔迪、[英]大卫·阿米蒂奇著:《历史学宣言》,孙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中文版序言第3页。可见,这两部著作异曲同工,均大力倡导未来史学写作应该具有长时段宏观视野,并与微观史学拷问档案的本领相结合,积极介入公共生活,发挥史学的社会功用。因此,长时段历史的回归、对公共生活的介入可能会成为未来史学研究和写作的潮流之一。
事实上,宏观思考和介入公共生活原本就是美国外交史学的传统和优势所在,只不过,这一优良传统和优势随着文化转向的推进而逐渐碎化和淡化。恰如沃尔特·希克森(Walter L.Hixson)所指出的,形形色色的方法框架在极大丰富了外交史研究的课题和视角的同时,也导致并加重了“宏观概念和根本性辩论的缺失”。在他看来,宏观概念缺失有两大表现:一是研究课题的“巴尔干化”,即碎片化;二是研究“时间上的脱节”,即过度集中于冷战时期,不能把当代美国的全球性帝国权势与美国从殖民者定居点崛起为大陆国家的更早历史连接起来,进而不能从革命前和19世纪的历史中发现当代美国全球性帝国之世界观和行为模式的根源所在。所谓“根本性辩论的缺失”,则指过度的专业化和根深蒂固的美国中心主义世界观限制了对美国国家权力行使及其世界性后果的批判性思考,进而难以激励公众就美国外交政策开展富有成效和启发性的辩论。而且,根本性辩论缺失的根源在于宏观概念化的缺失。因此,希克森明确指出:美国对外关系史研究需要置放在长时段当中加以审视和阐释。③Walter L.Hixson, “Introduction: Roundtable on Frank Costigliola and Michael J.Hogan, eds., Explaining the History of American Foreign Relations, 3rd edition,”Passport: SHAFR Review, Vol.47, No.3 (January 2017), pp.11-12.
其实,早在外交史学转型快速发展的90年代初,罗伯特·麦克马洪就已向其新老同行发出告诫:面对不可逆转的全球化浪潮和学术研究的日益多元化,美国外交史学家的任务,就是以一种更加客观持平的态度,对旧学新知进行批判、调和,将“作品和观点放入更大的故事框架”,如此方能“对美国和全球的历史提供新鲜的综合而全面的描述”。④Robert McMahon, “Toward a Pluralist Vision: The Study of America Foreign Relations as International History and National History,” in Michael J.Hogan &Thomas G.Paterson eds., Explaining the History of American Foreign Relations,1st edi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1, p.50.如果说,在90年代初期外交史学科转型的加速需要多多益善的微观史研究,那么三十年之后的今天,美国外交史学目前所面临的大的学术潮流和政治现实却“峰回路转”,提出了回归长时段和大历史、再次批判性思考美国外交史的重大历史任务。可以肯定地说,长时段宏观历史考察,并在此基础上拷问和反思美国外交政策的道德意涵,将成为美国外交史学未来发展的重大趋势之一。实际上,敏锐的学者已经观察到,在某些具体研究领域——例如冷战宣传研究——正在出现超越冷战史、追寻其更早历史根源的发展趋势。⑤翟韬:《超越冷战史:美国冷战宣传研究的新趋势》,《历史研究》2018年第5期。这种趋势,无疑是令人振奋和值得期待的。
第四,美国外交史学家群体代际更替加快,加上美国高等教育人文学科面临的危机,美国外交史学学科方向的调整还存在一定程度的不确定性。
当前,美国外交史学家群体正处在新陈代谢的加速期。20世纪20年代中期之前出生、在现实主义和进步主义传统内进行美国外交史研究、开创传统的老一代学者多已谢世。其中,进步主义史学家威廉·A.威廉斯(William A.Willaims)1990年去世,现实派大家乔治·凯南(George F.Kennan)2005年去世,诺曼·格雷伯纳(Norman A.Graebner)2010年去世,亚历山大·德康德2016年去世,罗伯特·费雷尔(Robert H.Ferrell)2018年去世。20世纪20年代后期、特别是三四十年代出生、大力倡导国际史取向和文化分析,在七八十年代引领学科转型的“中生代”学者开始凋零。择其要者,厄内斯特·梅(Ernest R.May)2009年去世,唐耐心(Nancy B.Tucker)2012年去世,韩德(Michael H.Hunt)、罗伯特·贝斯纳尔(Robert L.Beisner)和萨里·马克丝(Sally Marks)2018年去世。随老一代学者而去的是对传统的敬畏和宏观思维的进一步削弱,随中生代而去的则是他们调和旧学新知的自觉和娴熟——这些都是保证美国外交史学健康发展的宝贵资源。与此同时,深受文化转向和国际化转向熏染的新生代学者崛起。新生代学者群体,在年龄上更加年轻,在性别构成上有更多女性①Committee on Women in SHAFR, “The Status of Women in Diplomatic and International History, 2013-2017: A Follow-Up Report,”Passport: SHAFR Review, Vol.49, No.3 (January2019), pp.50-56.,种族上也更为多元。他们的崛起固然为知识创生提供了新的动能和希望,带来了向着更多方向发展的可能性,但他们学术上的成熟,特别是融贯综合能力的形成显然尚需时日。此外,美国高等教育中人文学科面临的危机挥之不去,本科专业更趋职业导向愈加得到提倡,历史学专业渐冷②冯黛梅:《美国高校历史学专业渐冷引关注》,http://www.cssn.cn/bk/bkpd_qkyw/bkpd_bjtj/201812/t20181203_4787511.shtml,外交史学博士学位获得者面临就业危机,美国外交史学内部在自身组织的工作导向和专业人士培养的未来取向上尚有分歧③相关讨论见Brian C.Etheridge, “The Last Word: SHAFR and the Future of the Profession,” Passport: SHAFR Review, Vol.43, No.1 (April 2012), pp.50-51; Nicholas Evan Sarantakes and Brian C.Etheridge, “In Search of a Solution: SHAFR and the Jobs Crisis in the History Profession,”Passport: SHAFR Review, Vol.45, No.3 (January 2015), pp.37-39.。因此,美国外交史学内部结构的重组面临一些不确定性。
总之,在多元平衡的学科文化和学科认同“天花板”下,美国外交史学科“大厦”内部格局该如何重新调整和布局,归根到底要由美国外交史学家自己来选择,毕竟他们才是这座大厦的主人和经营者。对中国的美国外交史研究者而言,汲取美国外交史学发展创新过程中的经验教训,并与我们自身的学术传统和当下学术关切密切结合,才能保证我们的美国外交史研究转向但不偏向,行进在正确的轨道上,并为整个世界史学科的发展提供有益的启示和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