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视野下古代学者对《论语》“女子难养”章的阐释

2020-12-13 10:03赵友林
关键词:四书四库全书朱熹

赵友林

(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00)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有怨”(下文简称“女子难养”)一语出自《论语·阳货》,为孔子所言。孔子的思想以仁者爱人为核心,这就与“女子难养”章可能蕴含的对女性的歧视产生了矛盾。因此,学者们,特别是近现代以来的学者们对于此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或批判,或辩诬。但由于《论语》语句多是只言片语,具体语境缺失;同时,孔子关于女子的论说少有其它材料;因此学者们的解说往往五花八门,但缺少坚实的证据支持。在此种情况下,把探讨的视角转向古人对此章的阐释可能更有意义。古人的这些阐释多是在家国这一政治文化视域下进行解读的。清人刘宝楠曾说:“此为有家国者戒也。”①刘宝楠:《论语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709页。这种家国视域与孔子存在更多的一致性,因此古人的阐释更具有针对性和目的性。同时,梳理古代学者的丰厚的阐释遗产,厘清其发展脉络,可以让今人明晓继承与发展、接受与启发的阐释学意义。

一、汉唐时期的理解与阐释

据现有材料,两汉时期还没有对“女子难养”章的专门释读。现在能看到的多是有关政见中对此章的明引或暗用。而这些明引暗用也渗透着人们关于此章的理解。

东汉安帝永宁二年(121年)邓太后崩,安帝乳母王圣等嬖幸恃宠放恣,扰乱天下。于是杨震上疏言事:

《书》诫牝鸡牡鸣,《诗》刺哲妇丧国。昔郑严公从母氏之欲,恣骄弟之情,几至危国,然后加讨,《春秋》贬之,以为失教。夫女子小人,近之喜,远之怨,实为难养。《易》曰:‘无攸遂,在中馈。’言妇人不得与于政事也。②范晔:《后汉书》卷五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点校本,第1761页。

杨震指出,妇人干政之害,古已有之,《书》有牝鸡牡鸣之诫,《诗》有哲妇丧国之刺,《春秋》有姜氏乱郑之讥;并暗引“女子难养”章,以明戒备之意,反对妇人干政。

东汉桓帝(146-167年)时爰延针对客星经帝坐这一特殊星象,上封言事,指出星辰运行有序与否,皆在天子动静是否合礼;针对桓帝亲幸谗谀之人,力陈邪臣乱妾的危害。他说:

臣闻之,帝左右者,所以咨政德也。故周公戒成王曰“其朋其朋”,言慎所与也。昔宋闵公与强臣共博,列妇人于侧,积此无礼,以致大灾。武帝与幸臣李延年、韩嫣同卧起,尊爵重赐,情欲无厌,遂生骄淫之心,行不义之事,卒延年被戮,嫣伏其事。……邪臣惑君,乱妾危主,以非所言则悦于耳,以非所行则玩于目,故令人君不能远之。仲尼曰:“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盖圣人之明戒也!①范晔:《后汉书》卷四十八,第1619页。

爰延以史为鉴,指出君王亲幸邪臣乱妾,终致惑君危主之祸;并引“女子难养”章,指出圣人对此早有明戒,劝谏帝王要正确处理与其左右亲近之人的关系,远离邪臣乱妾,亲近正直之臣。

东汉末期思想家荀悦(148-209年)也曾引用此章,分析了女子小人难养之因:

夫内宠嬖近、阿保御竖之为乱,自古所患,故寻(指李寻)及之。孔子曰:“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性不安于道,智不周于物,其所以事上也,惟欲是从,惟利是务;饰便假之容,供耳目之好;以姑息为忠,以苟容为智,以技巧为材,以佞谀为美。而亲近于左右,玩习于朝夕,先意承旨,因间随隙,以惑人主之心,求赡其私欲,虑不远图,不恤大事。……其为害深矣,其伤德甚矣。是以明主唯大臣是任,唯正直是用,内宠便辟请求之事,无所听焉。②荀悦:《两汉纪》上册《汉纪》,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493页。

荀悦指出,自古内宠嬖近多为乱,皆因其性不安道,肆欲重利;智不周物,没有远虑;巧饰佞谀,伤德害世。告诫人主当任贤使正,勿听内宠便辟之所请。

上述东汉时期的这些明引暗用,多是从国家治乱危亡的角度,分析了女子干政之害,并提出相关对策。基于历史的考量,他们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世间的妇人女子;而东汉时期的外戚宦官乱政的现实,其批判的矛头更多指向了宫内的内宠嬖妾。同时还分析女子之性,不安于道,智不周于物。对于内宠嬖妾,人主当心存戒备,自觉远离。

魏晋隋唐时期对于此章也多是明引或暗用,但也出现了专门的注释;同时对此章的解读呈现多样化。魏曹植(192-232年)在《黄初五年令》指出,包括女子在内之人,难知而无信:

夫远不可知者天也,近不可知者人也。《传》曰:“知人则哲,尧犹病诸!”谚曰:“人心不同,若其面焉!”“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有怨。”《诗》 云:“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自世间人从,或受宠而背恩,或无故而入叛。违顾左右,旷然无信。③曹植撰,丁晏纂:《曹集诠评》,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1957年,第127页。

这里曹植抒发了人之难知的慨叹,并引孔子之语为同调,认为包括女子在内的世间之人,多无信而难知,或受宠却背恩,或无故却入叛。曹植的这种慨叹值得注意,他不仅批判了女子,而且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世间之人这一更广泛的群体。

东晋的杜预(222-285年)秉承两汉时期的理解视域,认为人主对女子应当自觉远离而勿听。《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周襄王为感谢狄人,打算把狄君之女纳为王后。周大夫富辰反对,认为“女德无极,妇怨无终”。对此,杜预注解说:

妇女之志,近之则不知止足,远之则忿怨无已。④杜预注,孔颖达疏:《左传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第1818页。

杜预暗用孔子“女子难养”章,解释女德无极,认为女子难以相处,近之远之,易生祸端,最终会危害王室。

南朝梁皇侃(488-545年)著有《论语义疏》,对此章作了专门的释读:

女子小人并禀阴闭气多,故其意浅促,所以难可养立也。近之则不逊者,此难养之事也。君子之人,人愈近愈敬;而女子小人,近之则其承狎而为不逊从也,远之则有怨者。君子之交如水,亦相忘江湖;而女子小人,人若远之则生怨恨,言人不接己也。①何晏集解,皇侃义疏:《论语集解义疏》,《丛书集成初编》,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484册,第254页。

皇侃首次明确地从道德属性看待女子,把女子看作与君子相对的一类道德低下之人。并从人的禀性气质作了分析,认为女子多有阴闭之气,故其德行心志浅薄,近之则生狎侮不敬之心,远之则生怨恨之情。

唐代学者在引用孔子此语时,多强调女子的秽德恶行。如唐释道世(596-683年)说:

书云:“仲尼称难养者小人与女子。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已。”是以经言:“妖冶女人有八十四态。大态有八,慧人所恶:一者嫉妒,二者妄瞋,三者骂詈,四者咒诅,五者镇压,六者悭贪,七者好饰,八者含毒。是为八大态。”是故女人多诸妖媚。②释道世:《法苑珠林》(上),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0年,第348页。

释道世引孔子之语,认为女子难养源于女子的妖媚,具体而言,即在于女子有嫉妒等八大态。

皮日休(约838-约883年)在《陵母颂》一文中,也分析了女子的奸诈暴乱之恶:

孔父称“惟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夫女子之忠贞义烈,或闻于一时。小人之奸诈暴乱,不忘于一息。使千百女子如小人奸诈暴乱者,有矣。使千百小人如女子忠贞义烈者,未之有也。③皮日休:《文薮》,《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083册,第190页。

皮日休《陵母颂》主要颂扬了汉代安国侯王陵之母,认为其忠贞义烈,世间少有。开首引用“女子难养”章,认为世间女子多奸诈暴乱,从而突出王陵之母忠贞义烈之难得。显然,皮日休所理解的女子绝非全称,而是存在特例。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对女子之恶的总体评价。

唐于义方在其《黑心符》家训一书中,历数女子擅家据国的秽恶德行,叙说娶继室之害,以戒子孙。他说:

一妻不能御,一家从可知。以之卿诸侯,一国从可知。以之相天子,天下从可知。盖夫夫妇妇而天下正,正家而天下定矣。“惟女子小人为难养,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论语》之教也。……威公纵文姜,丧躯而几亡鲁;高祖畏吕氏,召乱而几亡汉。文帝牵制于独孤,废嫡长,立致大业之倾。高宗溺惑于武媚,故失威权,阶大周之僭。万乘尚尔,况庶人乎?又况讲再醮,备继室,既无结发之情,常有扶筐之志,安得福祥?免祸幸矣。④陶谷:《清异录》,《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47册,第848-849页。

于义方认为,丈夫要善于御妻,如此才能家正而天下定。但实际上正如孔子所言,女子难养。上至天子,下及庶人,难免女子之祸;揆诸往古,观于今世,多是如此。

上述魏晋隋唐时期的学者除从国家治乱危亡的角度指出女子之害外,有的从家庭和谐角度阐明女子之祸。对于女子所指,有个别学者并不否认有特例存在,但人们的批判所向更多的是指向女子这一群体的。

二、宋代学者的理解与阐释

汉唐学者多从女子的秽德恶行方面加以批判指责,告诫远离。两宋时期,这仍是一个重要的解释路向;而在探讨时,往往从女子本性说起。如北宋时期的邢昺、侯仲良、陈祥道等。

邢昺(932-1010年)著有《论语注疏》,对此章作了如下疏解:

此章言女子与小人皆无正性,难畜养。所以难养者,以其亲近之则多不孙顺,疏远之则好生怨恨。此言女子,举其大率耳。若其禀性贤明,若文母之类,则非所论也。⑤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第2526页。邢昺首先从女子禀性角度解读了女子难养之因,认为女子不逊顺及好生怨恨,皆是因为没有中正之性。此外,邢昺首次对女子所指作出了回应,认为这里的“女子”只是大率言之,不是全称,也有如文王之母这类禀性贤明者。

再如侯仲良、陈祥道(1053-1093年)指出,女子之性多不安分,不知礼义:

侯曰:女子小人不安分,故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①朱熹:《论孟精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98册,第386页。

女子小人不知礼义者也。不知礼,故近之则不孙;不知义,故远之则怨。②陈祥道:《论语全解》,《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96册,第212页。

在某种角度上两人的解释基本是一致的。女子不知礼义,即不安守其分,故近之远之而生不逊、怨恨之情。

对女子之性的探讨,往往指向女子之恶及其对家国的危害。如罗泌(1131-1189年)说:

子曰:“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夫小人女子一皆阴类,其肃杀之气中于人也,如商飈素雨,受其害者日深月惨,皆不得而知之。自外视之固有似柔脆不能以自立,而其为患则莫之御也。③罗泌:《路史》,《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83册,第560页。

罗泌引用孔子之语,认为女子与小人一样,其性阴类,含有阴寒肃杀之气;其为害往往日深月惨而使人不自知,故其为患甚深。

再如李樗、黄櫄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女子的嫉妒之心:

孔子曰:“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夫惟其能怨与不逊,则夫处深宫之中擅宠幸之荣者,安能使其心之无嫉妒也?盖女无美恶,入宫见妒,自古以来莫不皆然,人情所在,况于妇人女子乎?如汉之二赵、隋之独孤、唐之武氏亦足以见矣,而其祸皆至于亡国。……夫以不逊与怨,皆嫉妒之所由生也。④李樗、黄櫄:《毛诗李黄集解》,《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1册,第44-45页。

李、黄二人特别指向处于深宫中的女子,认为其性嫉妒,从而导致其难养的局面及亡国的危险。

女子难养,还在于她们富有心机,善弄手段。对此陈善曾说:

孔子以女子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此固中才庸主之所无可奈何者。然彼小人女子亦自有固宠之术。⑤陈善:《扪虱新话》,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9页。

陈善举汉武帝宠妃李夫人为例,指出这些宫内女子智过君子,玩弄手段保全自己受宠的地位。而中才庸主往往对这些人无可奈何。孔子此语正道出了中才庸主的这种无奈。

女子难养,摄主即是其例。苏轼(1037-1101年)曾对此撰文论述摄主之事,认为摄主皆是“弟若兄弟之子次当立者”,但自秦汉以来多母后摄政,从而导致祸端。他说:

自秦、汉以来不修是礼也,而以母后摄。孔子曰:“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使与闻外事且不可,曰“牝鸡之晨,惟家之索”,而况可使摄位而临天下乎?女子为政而国安,惟齐之君王后,吾宋之曹、高、向也,盖亦千一矣。自东汉马、邓不能无讥,而汉吕后、魏胡武灵、唐武氏之流,盖不胜其乱,王莽、杨坚遂因以易姓。⑥苏轼:《苏东坡全集》下,北京:中国书店,1986年,第252页。

苏轼引用孔子之语,以明女子为政之不可取;并以史为鉴,指出虽有女子摄位而国安者,但也是凤毛麟角,多数是不胜其乱。

女子难养而好乱政,对于女子一定要戒备,加强控制。陈舜俞(1026-1076年)曾上书英宗皇帝,由女子之祸论述人君权术:

上好之则下有宠荣之望,非所望而望者,乱之所由生。上恶之则下有死亡之畏,非所畏而畏者,祸之所自起。故孔子曰:“惟女子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此好恶之深戒也。臣故曰密以藏用,以此臣前所谓神以行权者。①陈舜俞:《都官集》,《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96册,第442-443页。

陈氏指出,上之好恶往往会引起下之祸乱,而“女子难养”章即是戒人主之好恶。上有好恶,下有所望所畏;若非所望而望、非所畏而畏,则会生出祸乱之事。因此,人主当“密以藏用”,“神以行权”,使己之好恶不可知见,从而一切皆控于己。

两宋时期也有学者在探讨君子与女子相处之道时,虽然也强调对女子的远离,但开始从心性角度重视自身的修养。做出这种转变的是北宋时期的二程及其后学。如:

范曰:女子小人之情惟圣人知之,自古及今不能易也。故君子以为戒而不近焉。

谢曰:此君子所以不恶而严也。

杨曰:《易》之《家人》曰: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故男女有别而不相渎。《遯》之象曰: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夫如是则不孙之与怨远矣。

尹曰:是以君子远之,不恶而严。②朱熹:《论孟精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98册,第386页。

范祖禹主要强调了对待女子要保持警惕,不要轻易接近。杨时、谢良佐、尹焞则强调对待女子不用恶声恶气,自身威严,人必知敬畏。

上述的解释源自二程。二程没有对“女子难养”章作过专门解释,但也有相关的阐释蕴含着对此章的关照。如程颐(1033-1107年)曾说:“人主一日之间,接贤士大夫之时多,亲宦官宫妾之时少,则可以涵养气质,而熏陶德性。”③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32页。程颐主张人君当少亲近宦官宫妾,同时要涵养自己的心性。只有涵养心性,才能做到“不恶而严”。《周易·遯》卦:“《象》曰:天下有山,遯,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程颐《伊川易传》解释说:“远小人之道,若以恶声厉色,适足以致其怨忿,唯在乎矜庄威严,使知敬畏,则自然远矣。”④程颐:《伊川易传》,《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册,第282页。这里虽谈的是与小人的相处之道,但也包含着对女子的思考。程氏对女子小人的这种理解,无疑为其后学和其他学者所秉承。如上文的谢良佐等。再如后来的吕祖谦引用“女子难养”章,也认为涵养性情、“不恶而严”是对女子小人的正确相处之道。⑤吕祖谦:《丽泽论说集录》,《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3册,第314页。程氏虽然对女子强调不恶而严,但不能据此说程氏对女子是贬斥的。程颐说:“家人之道利在女正。女正则家道正矣。夫夫妇妇而家道正,独云利女贞者,夫正者,身正也;女正者,家正也。女正则男正可知矣。”⑥程颐:《伊川易传》,《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册,第295页。这里程氏阐释齐家治国的理想模式,即女正则家正,推衍开来,家正才能天下正。这一解释为后来的杨时所化用(见上文)。后来的耿南仲(?-1129)也吸取了这种看法,他由女子之难养阐发正家的关键在于女子之正。⑦耿南仲:《周易新讲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册,第672-673页。这些阐释赋予了女子在家国中更多的责任义务,也表明了女子的重要性,这为后来阐释路向的转变提供了内在机理。

南宋时期学者的阐释不是单纯地对女子小人进行远离,而是讲求包容,并转向对自身的内在审视。开其端者是理学家朱熹(1130-1200年),他对此章作了如下阐释:

此小人亦谓仆隶下人也。君子之于臣妾,庄以莅之,慈以畜之,则无二者之患矣。⑧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82页。这里朱熹将女子与小人并提,归于“臣妾”这类仆隶下人。对此,朱熹还曾作过专门解答:“或问二十五章之小人,何以知其为仆隶下人也?曰:‘若为恶之小人,则君子远之惟恐不严,怨亦非所恤矣。诸家说皆失其旨也’”①朱熹:《四书或问》,《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97册,第499页。道德品行低下之小人,君子远之唯恐不及,何曾近之?因此,这里的女子是身份之称,而非道德之词;非全称泛指,而是特指。朱熹的这种阐释具有开拓之功,他没有像以前的学者那样认为女子在道德品行上存在先天不足,一味地强调其恶而戒备远离;而是提出对待臣妾等仆隶下人,应当恩威并重,即庄莅与慈畜这种善养之道。

张栻(1133年-1180年)与朱熹的看法相近,也强调恩威并重。他说:

女子阴质,小人阴类,其所望于人者常深,故难养。知其难养如此,则当思所以待之之道,其惟和而有制与夫不恶而严乎。②张栻:《论语解》,《通志堂经解》,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6年,第14册,第454页。

张栻从女子的秉性说起,认为女子为阴质之人,难以相待。对待女子当和而有制,不恶而严。这大约是糅合了皇侃、二程甚至是朱熹的看法。

上述的说法,特别是朱熹的庄莅慈畜之说真正启发了人们对“近之”“远之”的反己内省的解读。如朱熹后学辅广说:

此等虽有难养之情,君子则有善养之道。庄以莅之,则礼有以消其不孙之心,慈以畜之,则仁有以弭其易怨之意,庄慈其不近不远之中道乎!③胡广:《论语集注大全》,《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05册,第492页。

在这里辅广把朱熹的庄慈之说指向仁与礼等道德内涵,君子对待女子的善养之道即在自身的仁礼的道德讲求。持类似看法的还有戴溪(1141-1215年)、钱时(1175-1244年)等:

戴溪:圣人察于人情之际亦微矣。上而宦官宫妾,下而家人臧获,皆是物也。远之不可,近之不可,则亦难乎。其为养也,不求诸家而求诸身,得其所以养矣。④戴溪:《石鼓论语答问》,《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99册,第99页。

钱时:不必专言仆妾,凡女子小人皆然也。近之既不孙,远之则又怨,将安所处乎?夫子此语正是欲人就其中思所以处之。“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反己而求,庶乎其可矣。⑤钱时:《融堂四书管见》,《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83册,第667页。

戴溪、钱时对女子所指有不同的理解。戴溪秉承了朱熹的仆隶下人的看法,而钱时却认为这里的女子是泛指全称。但是他们把与女子的相处之道都指向自身,即在于“求诸身”“反己而求”。这种解释是一个明确的转向,即由外在对女子的苛责转向对自身的道德审视。

三、元明清学者的阐释

(一)元代学者的阐释

元代对此章进行阐释的主要有胡炳文的《论语通》,朱公迁的《四书通旨》,他们基本依朱熹之说立论。此外,还有赵采在其《周易程朱传义折衷》中引孔子之语,袭程氏之说,认为女子正之与否,关涉到家国天下之治。另有胡三省对杨贵妃忤旨被赶出而又被召回受宠爱之事,化用孔子之语,认为对于难养之女子,英明之君当远离而弃之;否则女子恃宠而骄无所不至。⑥司马光撰,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08册,第788页。

(二)明代学者的阐释

明代学者仍多依朱熹之说进行阐释,但解说更为丰富,此其一。其二,明代也有一些学者袭汉唐诸儒的解说,强调对女子的戒备与远离。其三,有个别学者认为此章与女子无涉。下面分述之。

明代学者多沿朱熹庄莅慈畜之说,在情与义之间加以申发。如理学家蔡清(1453-1508年),从待人之常道说起,推扬君子之道。他说:

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养犹待也。近之则玩狎矣,远之则疏斥矣,二者皆非君子所以待小人之道。近则失之不及,远则失之太过。庄以莅之,不近之也。慈以畜之,不远之也。盖此等虽有难养之情,君子则有善养之道。自其近不逊、远则怨言之,固见其难养;自其庄以莅、慈以畜言之,则无难养者矣。圣人言此以见常情,非近之则远之,二者人所易犯,而示人以当思待之之道,使不至不逊而怨也,非特患其难养也。①蔡清:《四书蒙引》,《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06册,第379页。

蔡清认为,这里的养是待之意。对待女子,或近而玩狎之,或远而疏斥之,此种常情,人所易犯。但这却不是君子所为。君子待人之道即是庄以莅之,慈以畜之。在这里,蔡清把待女子之道划分出常人之道和君子之道,这种阐释客观上消解了对女子的歧视,把不逊与怨归结为人们的或近或远的不正确的待人之道所致。蔡清还把这种君子之道概括为“永贞”:“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近之则不逊,故须永贞。……凡丈夫之于妻妾,人君之于臣下,官长之于左右,皆不可亵也。”②蔡清:《易经蒙引》,《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9册,第240页。对待难养之臣妾下属,应当保持贞正,不当亵慢。

再如焦竑(1540-1620年)、郝敬(1558-1639年)、王圣俞等沿着朱熹的仆隶之说和庄慈之义,强调对待女子勿任情而当存恩义:

焦竑:此女子是婢子,小人是仆隶下人。养犹待也。近之则不逊,是近之也难;远之则怨,是远之也难。养之以礼,自能消其不逊;养之以仁,自能弭其怨恨,善养之道如此。③焦竑:《焦氏四书讲录》,《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62册,第188页。

郝敬:女子小人家国俱有,仆婢臣妾之流也。难养非无可奈何之谓,儆人善处,勿玩视而任情也。恩义之间必斟酌其可。先云近而后云远,先云不孙而后云怨者,贵恩以怀之也。《易遯》卦之六三曰:系遯,蓄臣妾,吉。言系恋之私恩,以蓄臣妾则吉。养犹养不才之养,含容之也。④郝敬:《论语详解》,《续修四库全书》,第153册,第410页。

王圣俞:此论御臣妾之难在御之有道。盖女子小人多忽之而不知其难养,故夫子提出示人,使人知养之之道。又曰近是比昵,与慈不同,远是疏斥,与庄不同。⑤陆陇其:《四书讲义困勉录》,《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09册,第475页,第474-475页。

他们均认为此章是关于对待女子的善养之道。焦竑认为这里的养是对待之义,并承袭了宋辅广的仁礼之说。而郝敬更是指出女子存在的普遍现实,即家国俱有;这里的养指含容之义,认为对于女子不能远弃之而应含容之,并举《易经》为证,说明对女子当斟酌于恩义间而加以含容的积极意义。这种解释含有对女子的重视之义。同时,郝敬还进一步指出,女子难养在于人们的玩视任情;这种阐释实际上否定了女子之难养源于女子自身。而王圣俞则指出,近是比昵,远是疏斥,皆非善养之道,是任情的表现。

郝敬的任情之说及女子难养非在女子自身之说,响应者甚多,并从中阐扬个体的自我修为之义。如方应详(1560-1628年)、沈守正(1572-1623年)、刘宗周(1578-1645年)、孙肇兴(1583-1661年)、张彦陵等:

方应详:人待女子小人往往任情,故尝以近而得不孙,则近之心难制也。尝以远而得怨,则远之心难持也。难固在我,养之者不当徒咎女子小人。⑥陆陇其:《四书讲义困勉录》,《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09册,第475页,第474-475页。

沈守正:所以难养者,不在女子小人,谓我所以待之者诚难也。近之远之,此便是病。善养之法亦不是不近不远之间,正身以率之,宽严皆是。①沈守正:《重订四书说丛》,《续修四库全书》,第163册,第665页。

孙肇兴:君子能驭下在修身,不在用情。近之远之皆就情上作用,故难养,非不能养,则所以持于不孙与怨之先者可知矣。②孙肇兴:《四书约说》,《续修四库全书》,第164册,第99页。

张彦陵:俱著君子一时用情,言其本源在修身不在用情。③陆陇其:《四书讲义困勉录》,《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09册,第474页。

刘宗周:女子小人难养自古皆然,知此便须得反身正物之道,区区谋所以养之之术,鲜克胜者。④刘宗周:《论语学案》,《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07册,第688页。

方氏直言,女子之难养咎不在女子,而在于养之者或人主自己。这是因为人主待女子往往任情而难持其心。方氏的这些阐释更详见于其制义之文“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之中。文中,方氏承朱熹“臣妾”之说,把女子称作是“幸人”;又承汉以来幸人乱政之说,告诫人主要加以提防。但方氏没有把这些危害看作是幸人的本性所致而简单地屏蔽或远离,而是认为幸人中也有“思贞于行而廉于色”、“知发乎情止乎礼义”者;幸人之所以为害,更在于人主行事的不当不正所致。对于消除来自女子小人的危害,方氏吸收朱熹的庄慈之说,认为首在于人主的修为,即“持性命之正而导阴阳之和”“能中喜怒哀乐之节”“无溢情,亦无不及情”,如此则会远近偕中,也就没有不逊与怨之情。⑤方苞编:《钦定四书文》,《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51册,第248-249页。沈守正也如方氏直言女子难养不在女子,而在于“我”在近之或远之过程中存在着许多病痛,此种病痛实是方氏等所提出的任情之说;因此,真正的善养之道在于正身。正身才能正物,因此刘宗周说此章须人们识得“反身正物之道”。孙肇兴、张彦陵也从用情说起,认为驭下之道在于修身而不在用情。

上述学者的探讨,已从女子转移到君子的个体修为,并对情欲和道义作了反思,具有时代特色。这些探讨暗含着近之远之是不正确的待人之道,与庄、慈相对,是任情的表现,强调修身以正物。但在现实中,修身未必能正物。历史上的女子之“恶”往往促使人们加以警觉。因此在明代也有一些学者承汉唐诸儒的解说,强调女子之恶,加强戒备。如明代思想家湛若水(1466-1560年)曾历数周幽王嬖褒姒任奄人,汉安帝亲宦官溺乳母,唐敬宗狎昵群小,终致祸乱;并引孔子之语,阐明人主御臣妾之道:“孔子曰:‘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必庄以莅之,慈以畜之,明以断之,斯为得御之之道矣。”⑥湛若水:《格物通》,《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16册,第358页。湛若水承朱熹庄莅慈畜之说,同时还指出要善于明断,提防戒备。

再如冯从吾(1557-1627年)也从女子之恶说起:

“近之则不孙”二句远近字不可说坏。近是家庭之常,当如此。远亦是主仆之分,当如此。只是这样人,但近之不曰家庭之常当如此,而曰主人近我也如此便不孙;但远之不曰主仆之分当如此,而曰主人远我也如此便怨。如此真是难养。若以亵狎为近如何去近他,严厉为远如何去远他,则主人先待的差了便说不得他难养。⑦冯从吾:《少墟集》,《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93册,第75页。

冯从吾指出,这里的远和近“不可说坏”,即不是或亵狎或严厉的任情而为;其实这里的近之远之皆是主人待下的常道常情。不过,虽是常道常情,但作为仆妾之女子却常常以主人近我远我而生出不逊与怨恨来。在这里冯从吾把女子这些仆隶下人视为道德品行不端者,蕴含着对女子的轻视。不过冯从吾又把难养对象普遍化。他说:

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女子小人真是难养。至于士君子有招之而来,麾之而去,澄之而清,淆之而浊者,是亦近之不孙,远之则怨之类也。夫以士君子之身误为女子小人而不察,亦足羞矣。①冯从吾:《少墟集》,《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93册,第75页。

冯从吾指出,有士君子之人自身不察而有近不逊、远有怨者,实与难养之女子无异。这样“难养”也就不是专门针对女子而言了。这种看法类同于魏时的曹植(见上文)。

黄陶庵(1605-1645年)强调人君对女子的控制和约束。他说:

圣王知其然也,严未然之禁。太宰得以制宫中燕游,得以亲正士,故有樊哙周昌,则籍孺戚夫人不足患也;有申屠袁盎,则邓通郑夫人不足患也。②陆陇其:《四书讲义困勉录》,《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09册,第475页。

黄氏主张要加强宫中燕游的管理,亲近正直之士。持类似观点的还有天启年间进士何楷,他在对《周易》剥卦解释时暗用此章,并提出加强对后妃宫妾的管教和约束,防止她们擅权为乱。③何楷:《古周易订诂》,《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6册,第123页。

此外,还有学者如葛寅亮(1570-1646年),认为此章与女子无涉。他说:

此专为小人发,而女子特以相形,故两项不并举,中间加一与字。盖阴柔之性,彼此正同。《易》以女壮比小人,亦即此意。养谓畜养,此必情分有关而不容弃绝,如瘿之在体,只得要养着他。④葛寅亮:《四书湖南讲》,《续修四库全书》,第163册,第319页。

葛氏认为,此章只是针对小人而言,与女子无关。由于女子与小人同是阴柔之性,故说小人而连及女子;但下文所言的近与远非对女子而言,故女子与小人之间加一“与”字来标示,此即“两项不并举”。

(三)清代学者的阐释

清代学者的阐释大致与明代学者相近,或承朱熹庄莅慈畜进行申说,或认为女子乱国当戒备远离,也有个别学者认为此章与女子无关。

明末清初的学者多感于时事而进行反思,从国家危亡的角度强调女子之恶,加强戒备与远离,约束与控制。如顾炎武(1613-1682年)、王夫之(1619-1692年)、王揆(1619-1696年)、吕留良(1629-1683年)等:

王夫之:为人上者,……唯妾媵之女子与左右之小人,服劳于上下之所养也,而养之难矣。盖其人安于卑贱而不知名义,近于君上则妄自尊高,而抑旦夕所不能无,祸患所不胜防,欲使畏我而怀我,难也。……其惟清心寡欲以无待于彼,而恩自不溢,威自不妄,庶可以畜臣妾而无咎乎!⑤王夫之:《四书训义》,《四库未收书辑刊》,第2辑,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13册,第421页。

王揆:师傅保母既掌后妃之教,而下逮嫔御,亦为之正其服位、禁其奇邪,而统之以内宰世妇之官,则侵窃惑移之患绝;宫正宫伯尊以大夫之秩,而贱及阍寺,亦为之选其德行、考其道艺,而领之以冢宰小宰之职,则左右近习之士端。呜呼!此所谓女子、小人养之得其道。近之亦可,远之亦可,而有以防无形之患者也。⑥方苞编:《钦定四书文》,《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51册,第770页。

吕留良:女子小人非独其性质难化也,彼实有学问传头作用派头,使人主出他手不得。汉唐之末足以观矣,读《灼中志》更有甚焉者。独怪时皆英君,身受嬖妾之害,而即位也复以嬖妾自戕,亲定宦寺之难,而其后也仍用宦寺致乱,岂非难养之明验与?⑦吕留良:《吕晚村先生四书讲义》,《续修四库全书》,第165册,第529页。

吕氏认为,嬖妾这类女子性质难化;其中有学问的女子有时能够控制人主而为乱。王夫之指出,妾媵等仆隶下人不知名义,妄自尊高,觊觎权势,造成弑逆祸患;并指出,人君当清心寡欲,远离女子,减少对她们的依赖。王揆认为,内宰世妇之官要加强对女子的管理,正服位、禁奇邪;冢宰小宰选德行,考道艺;如此,来自于女子的祸患自可消除。而顾炎武则强调国之大防,说:“孔子曰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颦笑有时,恩泽有节,器使有分,而国之大防不可以踰,何有外戚宦官之祸乎?”①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0年,第20页。认为对难养之女子,当待之有节,不可使突破国之大防,否则会有祸乱。

除明末清初的学者外,还有一些学者如王闿运(1833-1916年)、戴望(1837-1873年)、宦懋庸(1842-1892)等也强调女子之恶及对女子的戒备、控制:

王闿运:但可治御,不可恩养。②王闿运:《论语训》卷下,《湘绮楼全书》本,《无求备斋论语集成》第12函,台湾:台湾艺文印书馆,1966年,第71页。

戴望:女子以形事人,小人以力事人,皆志不在义,故为难养。养,使也。礼,君疾顾命不在侧,其营卫疾者皆臣子;妇寺不得与,以防乱也。鲁僖公薨于小寝,绝于妇人之手,则《春秋》非之。③戴望:《戴氏注论语》,《续修四库全书》,第157册,第230页。

宦懋庸:女子小人其祸一身一家者小,其祸天下国家者大,上下千古,无代无之。其变虽各有不同,而要不出不逊与怨两端。侍仆妾者当知所警矣!④宦懋庸撰,宦应清校注:《论语稽》,《续修四库全书》,第157册,第404页。

王闿运认为此章意在加强对女子的控制。戴望指出,“养”是使之义;宫内的女子重视形貌,志不在义,故难使;并以史为戒,强调对女子须加以戒备。宦懋庸以历史的眼光,告诫人们对待女子不能放松警戒。

在清代,更多的学者以朱熹的庄莅慈畜为说,把难养之情指向人主的道德修养。如孙奇逢(1584-1675年)、江永(1681-1762年)、戚学标(1742-1824年)沿朱熹的解释,强调御下之道:

孙奇逢:女子小人不在养之有恩,而在御之有道。有道,则近之远之无不可。⑤孙奇逢:《四书近指》,《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08册,第753页。

江永:此论御臣妾之难,在御之有道。……养之本在修身,不在用情。近之二句合看方见其难。庄以莅之则礼有以消其不逊之心,慈以蓄之则仁有以弭其易怨之意。⑥江永:《四书按稿》,《续修四库全书》,第166册,第174-175页。

戚学标:女子小人不能不养,养之不外近远,而非不孙即怨,所谓养之之难。则所以使无不孙不怨者,固有道矣,非酌量于不近不远间也。⑦戚学标:《四书续谈内编》,《续修四库全书》,第169册,第25页。

他们认为,此章不是在近远之间讲究御下之术,而是在近或远中有道。江氏把这个道与情分离,指向自我的修身;其对修身之道的阐发则是沿袭了宋辅广的仁礼之说。

汪绂(1692-1759年)、方祖范在解读时也突出了礼的作用:

汪绂:此言修身齐家者不可一事之可轻,一物之可慢,毋谓仆妾微贱,可以惟我所使,而忽以处之也。安上治民莫善于礼,而礼必本于身。以惠爱之心,行天泽之礼,乱本弭矣,所谓庄以莅之,慈以畜之也。君无礼让则一国乱,身无礼让则一家乱。女戎宦之祸天下,仆妾之祸一家,皆恩不素孚,分不素定之故也。⑧王肇晋:《论语经正录》引汪绂《四书诠义》,《续修四库全书》,第156册,第754页。

方祖范:南轩张氏……但说得远之一面。女子小人素不读书,不知定分,故一与狎暱,最易不孙。近与远皆为不可,所以难养。……原本君身,注义为尤得其要领,文之亦保亦临,武之作箴主敬,庄以莅之也。周南之逮下,立政之知恤,慈以畜之也。⑨方祖范:《四书解琐言》,《续修四库全书》,第170册,第266页。

汪氏吸收朱熹庄莅慈畜的说法,认为对待微贱之仆妾不可任意而使,而应遵礼而行。而家国讲求礼让,则恩孚而分定,自无祸乱之事。方祖范承宋学者从女子本性说起,而又从后天解说,认为女子平素不读书,故不知礼义职分,是为难养;而善养之道重在自身的修养。

举人焦袁熹(1661-1736年)干脆把女子难养归于人主的自身修养。他说:

寻常人家此等情事多有,学者修身齐家于此最为切务,何必指定宦官宫妾耶?当与“易事难说章”一例看。近之必有狎暱之意,所以致不孙。远之必是己甚之为,所以致怨。难处不干女子小人之故,仍是自己正修工夫做不到。①焦袁熹:《此木轩四书说》,《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10册,第619页。

焦氏认为,此处的女子应是全称泛指,而非专指宦官宫妾,因为这种事情寻常人家多有。这一点与朱熹不同。焦氏还指出,难养之情不在女子,而在自家修养功夫还未做到家,或狎以近之,或远之过甚。后来清高宗乾隆(1711-1799年)在其《<家人>上九“有孚威如,终吉”论》中,引用此章,也以齐家治国重在修身立论,把朱熹的庄与慈释为威与诚,认为“以威御之……以诚待之……此又反身之要,而治家者所宜先也”,如此自会无怨无不孙,家道昌而国治。②清高宗弘历:《乐善堂全集》,《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00册,第293-294页。

清代也有个别学者认为此章与女子无涉。如康有为(1858-1927年)曾注解说:

“女子”本又作“竖子”,今从之。……竖子谓仆隶之类。小人谓人之无学术行义者,兼才臣昵友而言。③康有为:《论语注》,北京: 中华书局,1984年,第273页。

康有为以别本为据,认为此处“女子”当作“竖子”,是仆隶之类。这种解释撇清了此章对女子的歧视嫌疑。

综上所述,对《论语·阳货》“女子难养”章,历代学者在家国视域下作了多层次的解读。首先,从国家治乱危亡的角度,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女子的秽德恶行,阐明女子之祸;告诫人们对于女子当心存戒备,自觉远离,或加强约束与控制。这种解读首开于东汉,后来的历代学者时有强调或侧重,表现出不同的时代特点。东汉时期,学者对此章的明引暗用包含着对女子之恶的总体评价,但基于外戚宦官乱政的现实,其批判的矛头更多指向了宫内的内宠嬖妾。魏晋隋唐时期对女子所指,虽认为有特例存在,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女子这一群体的总体判断和评价。同时,也有学者把难养对象普遍化,指向了世间之人这一更广泛的群体。这一时期思想多元,也有释氏学者运用此章批评女子之恶。同时,对家族门阀的讲求,也有学者从家庭和谐角度阐明女子之祸。对女子的这些评价有学者开始从其禀性出发,分析女子之恶的本源。至宋代,学者也多从女子本性探讨女子之恶。对女子所指,有学者首次作出了回应,认为这里的“女子”只是大概而言,并非全称。而在具体分析时,多从国家的治乱危亡,把批判的矛头更多指向了包括仆妾在内的宫内女子。明清时期受朱熹影响,多把女子看作是仆妾之类,但同时又赋予其道德之意,把她们看作道德品行不端之人,故难养而好为乱。而明末清初的学者激于时事,多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宫内嬖妾等女子,告诫人君加强戒备、约束。此外,也有学者把难养对象普遍化,而不仅仅指向女子。

其次,从修身齐家的角度,阐明与女子的相处之道,思考的重点不再局限于女子本性及其危害上,而是转向自身的心性修养。如二程及其后学虽也强调对女子的远离,但开始从心性角度重视自身的性情涵养;同时也赋予了女子在家国中更多的责任义务,这为后来阐释路向的转变提供了内在机理。南宋时期朱熹提出对待臣妾等仆隶下人,应当恩威并重,即庄莅与慈畜这种善养之道。朱熹的解说直接影响了人们对此章的理解。首先,对女子所指上,多接受了朱熹的仆隶下人这种身份特指,虽也有学者认为女子是泛指全称,但不再指向女子之恶这种道德属性,因此学者普遍讲求对女子的包容。其次,启发了人们对“近之”“远之”的反己内省的解读,把与女子的相处之道指向自身,即“求诸身”“反己而求”。这种解释是一个明确的转向,即由外在对女子的苛责转向对自身的道德审视。元明清时期学者基本都是在朱熹之说基础上作进一步的阐释。如明代学者沿庄慈之说,在情与义之间加以申发,对近之远之作了批判,认为近之远之是任情的表现,是人易犯之常情,而非君子之道。真正的君子善养之道在于修身以正物,而不在用情任情。因此,女子难养并非在女子自身,对待女子勿任情而当存恩义。这种阐释客观上消解了对女子的歧视,把不逊与怨归结为人们的或近或远的不正确的待人之道所致。这些阐释对情欲和道义作了反思,具有明代的时代特色。清代学者对此章的阐释多同明代,把难养之情指向个体的道德修养,而又突出了仁礼的作用。

最后,明清时期也有个别学者认为此章与女子无涉,从而撇清了对女子的歧视之义。

从上述可以看出,古人的这些阐释大致有这种路向:治国——齐家——修身。从国或家治乱危亡的角度,对女子多充满着批判和歧视,甚至是敌视和戒备。至宋代开始从修身正己角度,对女子多是充满着包容,甚至是重视;而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与女子相对的个体之自我修为,甚至有个别学者力图撇清此章与女子的关系。当然,我们还不能据此说女子受到重视而地位提高了。其实不论是哪个层面上的理解,都是立足于男权之上的。上述对女子的包容或重视,至多不过是男权社会的一种恩赐,而不是基于一种平等地位的自觉认同。真正对女子地位的自觉认同只是到了近现代,一批开明学者基于对封建制度的反思才有的认识。如晚清进步学者宦应清在校注其父宦懋庸《论语稽》时说:“古之为君者其宫廷皆用宫妾阉人,恶习相沿,已数千年。今废除之矣。民间女子为设女学,亦可自立矣。然则所谓难养者,实政体之不良为之也。”①宦懋庸撰,宦应清校注:《论语稽》,第404页。这里把批判的矛头对准了封建制度,并提出通过设立学校,接受教育,才能真正使女子获得自身的独立。

总之,古人对此章所进行的多层次的释读,丰富了“女子难养”章的内涵,同时在中国文化史上也留下了丰厚的思想遗产。而后人的解读,也基本上沿袭着古人的这些解释,而又作了不同层面的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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