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罗马文明中的美好生活建构:神话、科学与宗教

2020-12-13 04:53东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201620
关键词:古希腊神话秩序

|白 虎|东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1620

导 言

在人类社会发展历史上,美好生活表达了一种人类对自身有限性的超越,这种超越或存在于现实中或存在于精神世界里,但都通过美好的愿景呈现出来。“美好生活”在今天已经具备了丰富的内涵,对东西方社会都是如此,它不再是一个单一的概念,而是糅合了不同国家、种族、阶级对更美好生活的需要和追求。因此,美好生活本身不是一个僵化的概念,其内在性决定了它是一个动态的概念,在人们不停的向往和追求中才能真正呈现出来。美好生活的内涵是不断变化的,它一方面保留着现实社会的影子,另一方面又朝向彼岸世界。生活世界是一个很大的概念,“美好”的原初意义比今天所理解的意义要更为复杂。在最初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东西方对美好的理解有着很大的相似性。如对于人类历史的第一个轴心时代来说,东方的儒家通过“礼”确定了现实生活的秩序,西方古希腊哲学家则通过“理性”确立了现实社会的最高原则。这种对现实社会最初秩序的确立正是人类早期对美好生活追求的体现。但在根本意义上无论是在东方儒释道的发展逻辑中,还是在西方从古希腊到启蒙时代的历史进程中,对美好生活的追求都是对人类自身价值的追求,也是人类生命本身在实践生活中的自然溢出。尤其是在后一种意义上,美好生活今天已经在马克思主义的叙事中呈现出更加丰富的内涵。它不依赖于抽象的理论和观念,而是在具体和现实的历史发展中为人们的生活世界提供了一种现实的可能。

今天,在新时代的发展中美好生活被赋予了越来越多的内涵。马克思主义为美好生活的追求提供了一种在实践上可以发挥巨大作用的范式,且这种范式为人们对自身有限性的超越提供了可依赖的现实基础。但是随着科技的发展,我们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生活方式的急剧变化带来了新的问题:美好生活对我们真正的意义是什么?我们要追求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而对西方的美好生活实现路径尤其是对古希腊罗马思想史中美好生活发展逻辑的梳理和反思,能够为我们今天重新理解美好生活的内涵提供新的思考。这种思考有助于我们在纷繁复杂的现实生活中,把握今天美好生活追求的真正意义。古希腊罗马文明中的美好生活建构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古希腊神话时期,它确立了人类早期生活世界的秩序和生活的意义;第二个阶段是科学时期,从神话走向科学,建构了以理性为基础的人类生活的哲学意义;第三个阶段是宗教时期,希腊化罗马文明的兴起确立了宗教的地位,其形而上学体系的建构成为美好生活的支撑和归宿。三个阶段的发展也为后来整个西方文明的发展和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奠定了基础。

一、 古希腊美好生活建构的起点:神话

古希腊罗马文化传统也是当今整个西方世界最重要的思想源泉和土壤,它和基督教文化共同构筑了西方文明的基础。古希腊罗马文明中的美好生活在整体意义上是基于理性精神建构的,但是在其早期,是由神话构建古希腊生活世界的。神话确立了古希腊生活世界的秩序,并为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提供了一种指向:无限性和永生。在后期,当古希腊哲学理性面临罗马文明中伦理原则的冲击时,宗教作为一种形而上学体系被建构起来,并成为生活世界的最高原则。尽管三个阶段美好生活或者生活世界的最高原则有所区别,但理性精神一直贯穿其中,成为古希腊罗马文明中美好生活追求的基础。

在面临自然的威胁时,人类对世界充满了敬畏。在人与世界最原始的关系建构中,神话体系成为了不同文明的共同选择。神话本身呈现的是有限的人与超越有限的存在者之间的关系。神话世界中的原则,无论是理性的还是伦理的都在人的现实世界中得以呈现。神话代表了人类最初对世界和自身的认知。有一种观点认为,神话是早期人类在面临自然世界时无能为力的投射,是人类精神在人之外世界的呈现,最终作为一种规则作用于人本身。其中作为无限存在的神就成为整个世界的主宰和最高原则,它自身的完满性构成了古希腊美好生活的终极意义。古希腊神话传说有其自身的特征,最明显的地方在于其较强的谱系化。希腊神话传说起于口口相传,之后见诸文字。在荷马史诗中,神的世界已经比较清晰了。荷马史诗之后,先有诗人荷西俄德《神谱》的描写,后有埃斯库罗斯、索福克罗斯以及欧里庇得斯和阿里斯托芬等以希腊神话传说为基础的创作,古希腊神话世界的图景进一步呈现出来。在其中我们可以看到神、英雄和人,三者之间的关系成为我们今天理解古希腊神话时期生活世界的线索。从有限性的人到超越有限性的英雄再到无限性的神,古希腊神话时期的生活世界在等级明显的秩序中展现。在这一秩序中,英雄是我们理解古希腊神话时期生活世界的关键。在神话故事中他们是神与人的结合体,同时体现人的有限与神的无限。而英雄精神就为古希腊神话时期人们对于无限性的追求提供了可能。这是古希腊神话时期美好生活建构的第一步:从有限存在经过英雄准则走向无限。但是,随着人类的进步,这种“神—英雄—人”的秩序受到了挑战,人类反思英雄传统,并逐渐转向人类的自我意识和欲望。这是古希腊神话时期美好生活建构的第二步:从以神的无限性为导向的英雄精神走向人的现实欲望。

(一) 神话与世界秩序的确立

古希腊神话时期的生活世界围绕着神话中的众神与现实社会中的人展开。无论是出于何种认知,是人的现实精神的投射还是先知的传授,众神的存在代表了世界的各种原则,而人的存在和人的生活世界只能依赖于这些规则被建构起来。因此神的存在就规定了人类世界最原始的生活秩序。这种秩序实际上是一种被动的秩序,而这一秩序在古希腊神话时期是通过祭祀确立下来的。祭祀或献祭是古希腊神话传统中极其重要的一项内容。在古希腊神话中,宙斯之前,世界处于一种混沌状态,人神没有严格的区分,人神共餐制度是一种很好的体现。万物自然生长,人类无需劳动,没有疾病、痛苦和死亡。宙斯到来之后,为确立新的宇宙秩序,打破了人神混沌杂处的局面。祭祀在此时发生。普罗米修斯代表宙斯去完成“划分人神界线”的任务。他在人神聚集处宰牛,并一分为二:油脂中隐藏的骨头和丑陋的皮掩盖的鲜美牛肉。他让人和神分别在这两份肉之间作选择,其结果也预示着命运殊途。狡黠的普罗米修斯意图凭借自己的智慧戏弄宙斯,为人类赢得利益。但宙斯已经识破了普罗米修斯的诡计,并选择了油脂隐藏的骨头。于是,神得到了持久且不会腐烂的骨头,人得到了短暂且易腐烂的肉。对于古希腊人来说,骨头是真正宝贵的东西,不可变动不会死亡,象征永恒和无限。至此,人神之分已经实现。神获得了不朽。而人则必须依赖食物生存,且最终获得有限的生命。在这个意义上,韦尔南在《古希腊的神话与宗教》中说道:“普罗米修斯是伊阿伯托斯的儿子,可能是他组织了首次祭祀。”[1]67祭祀提醒着人们人神共栖的时代业已逝去,并在最初的神话意义上规定了人的本质和人类生活的秩序。同时祭祀还附加了一条道德法则:人不能欺骗神。祭祀确立了人神的分界线和各自的规定性,并带来了一种一直伴随人类命运的道德和价值上的约束。在原始的意义上祭祀意味着让渡,让渡出去自己的无限性即神性,并接受对自身的约束。在确立人神关系的祭祀中,人类让渡了神性,接受了神对自身的规定。这种规定就是人性,代表着有限、痛苦和死亡。韦尔南在《古希腊的神话与宗教》中提到,祭祀是一种人与神沟通的方式。通过祭祀,希腊人获得了与神的接触,这种接触为人的生存带来意义。同时,祭祀也提醒人们人与神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在希腊的祭祀中,出于同样的平衡要求,祭献者、牺牲、神通常都完全不会互相混淆,而是保持不近不远的相当距离。”[1]74总之,在把神与人连接起来的仪式中,祭祀同时又保持让二者分离的不可逾越的距离。

在普罗米修斯神话之后,献祭仪式创立,人被赋予了宇宙秩序中一个确定的位置。这个位置的确定是通过人与神的区分,以及人与动物的区分而实现的。献祭最终确立的宇宙秩序呈现了“神—人—动物”各在其位的基本样貌。人与神之间的区别和联系体现在献祭中对牺牲不同部位的享用,人与动物的区别则归功于祭祀之火带来的熟食。人便是在献祭所编织的这种宇宙秩序中获得自身的角色。在古希腊社会中,祭祀是所有家庭和国家集体生活的一部分。“祭祀是要把他们(古希腊人)安置在各自合适的位置上和所需要的形式之中,使他们依照诸神主宰的世界秩序与人间的存在融合。”[1]64-65在这里祭祀获得了一种新的职能,凝聚整个社会的集体意识,并让平等的意识进入人们的头脑之中。祭祀在这里获得了一种马克斯·韦伯所说的“世间的”(intramondine)宗教意义,祭祀体现了古希腊社会的宗教精神,并且祭祀本身的要求带来了公民之间关系的平等,如所有纯洁之人皆可祭祀,集体的政治生活通过祭祀来表达等等。“直到很久以后,雅典这样的城市还保留着执政王的职位,这个执政王的重大贡献之一是对人们确定的一切祭祀、对整个礼仪活动严加管理,这些祭祀与活动保证社会运转的协调。”[1]64-65因此祭祀为古希腊的城邦社会确立了世俗的秩序和原则。神规定了人的原则,规定了人的秩序,同时也规定了人的现实生活中的物质与精神。更重要的是它带来了新的秩序:神、英雄和人。其中英雄和英雄精神成为了早期希腊神话中美好生活追求的第一幅图景。人性对于神性的反抗、人性的自觉以及理性的彰显构成了古希腊人对于美好生活追求的全部图景。但是在人性的自觉和对神的反抗之前,人与神之间的中介——英雄扮演了人类美好生活中的榜样角色。

(二) 古希腊早期美好生活建构的原则:英雄精神与人的欲望

通过祭祀,通过神对人的规定建构起古希腊早期人类生活世界的秩序,让人类接受一种物质生活的限制和道德伦理的约束。这是现实的人的有限性的基础。但是,在古希腊神与人之间的界限并没有完全闭合,它留下了一条人类走出自身有限性的出路:英雄。英雄是古希腊神话时期非常重要的角色,他们大多是神与人结合产生的后代,身上既有神的特性,又有人的特征。他们代表了现实生活世界人类的最高品质,也是人类发展的最高阶段。英雄已经超出了人的有限性,并走向无限性。神、英雄和人之间构成了一种逻辑严密的秩序和关系。作为无限性和最高原则的神主导一切,而祭祀让人让渡出自己的无限性即神性,回到一种现实生活的有限性中,英雄的出现则代表了现实生活中有限的人对于无限的追求。这种追求是早期人类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因为英雄是人走向神的必经之路。英雄不死便可不朽,这是早期古希腊社会人们对于无限性追求的现实基础。因此,在早期古希腊城邦中英雄精神和英雄品质就成为现实城邦中人类对美好生活的最高追求。英雄精神和英雄品质在根本意义上是人类对于生命本身意义的追求。英雄承载着人们摆脱自身有限性的梦想和价值追求。但英雄本身并非不死,只有在斗争中活下来的英雄才能获得无限性。所以英雄的精神承载了人类原初的道德价值,这种价值源于一种对生存价值和生命意义的追问。它承载着一切可能存在的美好和理想,最后落脚为英雄的道德品质。这种品质代表了古希腊世俗生活的价值目标和方向。通过英雄时代的道德教化,古希腊人建构了一种他们可以追求且应当追求的生活规范和道德秩序。“对于接受荷马道德观的人来说,诸神提供了一个明确的、有吸引力的理想;的确,它是这样一个有吸引力的理想,以致一个凡人不能达到它,除非他足够幸运而成为一个神,就像赫拉克勒斯那样。但他可以认识到它是一个理想,并尽他所能去达到它。”[2]勇敢、荣誉和节制是古希腊英雄承载的重要品质。这种英雄品质植根于古希腊早期不断斗争的社会现实中,成为超越个体的精神力量,并在整个社会的层面上发挥作用,成为古希腊人的精神追求。

英雄精神体现了古希腊美好生活建构的最基本原则:对生命的敬畏和对价值的追寻。“牺牲生命总是违反常理的,因为生命是一切财富的条件;但是由于道德的意图,而牺牲性命,却是高度顺情合理的举动,因为生命并非为了自己才显得重要;它之所以重要,不是作为目的,而是作为达到道德的手段。因此,在某种情况下,牺牲性命成为达到道德的手段,生命就该服从道德才是。”[3]希腊神话中的英雄精神让人们看到了生命本身的价值。对生命价值与意义的追求成为古希腊美好生活建构的出发点。在古希腊神话中,英雄的精神游走于人类的感性和理性之中,它既让人认识到生命的有限,又能够让人另寻生命的价值,重构短暂生命的崇高意义。古希腊早期的美好生活建构正是在这种价值和意义的基础上进行的,崇高的生命和价值衍生出了道德和伦理的准则。因此英雄精神支撑起了美好生活的形而上学形式,它规定了社会的秩序,规范着人类的德行,也完成了道德的教化。

但是英雄精神的前提是,它植根于神为人规定的原则之中。这产生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矛盾,对人的欲望的压制和人性彰显的渴望之间的矛盾。人类生活的价值和意义最终只能立足于人自身,即便神确立了现实生活的规则,但是对于有限性的超越仍依赖于人自身的主动性,英雄精神和准则提供的只是价值的方向。后来,人们开始对英雄精神进行反思,这种反思我们可以通过古希腊悲剧作品来探讨。人逐渐走出英雄精神的传统价值规定,回归到人自身的欲望。瑞典古希腊罗马研究专家安·邦纳认为:“全部希腊文明的出发点和对象是人。它是从人的需要出发,它注意的是人的利益和进步……在希腊文明的观念中,人和世界都是对另一方的反映,都是摆在彼此对立面的,相互照应的镜子”[4]。从英雄精神到人的欲望实际上是从神话走向科学。古希腊悲剧作品的出现反映了人们对于英雄的反思。在悲剧中英雄失去了荷马传统中的显赫地位,面临着不同的结局。经过反思,人们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人们开始了解自身,逐渐放弃了原有的英雄传统和价值,并按照自己的欲望行事。人类生活从诸神、命运、英雄转向自我创作。从荷马传统到人性自觉的出现是一个巨大的转折。这个转折也给人们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因为人们不得不面对旧秩序的崩坍和新秩序的建构。黑格尔在论述悲剧时,认为古希腊悲剧中的冲突不是以善恶对立为基础的,他强调这种冲突的实质是伦理意义上善恶双方地位平等但又对立的冲突。这种善与恶冲突的基因是它们各自的片面性,即片面坚持自认为正确的伦理要求。城邦与家庭的矛盾构成了悲剧,同时也带来了新生活的可能性。人成为自己的主宰。这一过程的实现产生了前面谈到的第二阶段古希腊哲学以及其所表现出来的人类的理性精神。人类对于美好生活的追求已经完全建构在自身的自由与解放基础上。

二、 古希腊美好生活建构的基础:科学

通过悲剧,我们可以看到古希腊人开始对神的规定和英雄精神进行反思,并反抗这种被动的生活秩序。人们试图在自我意识觉醒的过程中实现从神话到科学的过渡,重构人类价值和美好生活的意义。这里的科学不是今天我们狭义的科学,它是以理性原则为基础对整个生活世界的概括。一般情况下,古希腊哲学是对这一时期科学精神最好的阐释。理性精神代表了整个古希腊哲学的精华。在人类理性彰显的时候,人类生活呈现不同的样态。而古希腊哲学时期的生活意义可以说代表了整个古希腊罗马文明时代对美好生活追求的核心。神话走向科学在根本意义上是把人从天国拉回人间,人类为自己确立价值。但是这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当从天国回到人间之后,天国又该如何处理?这是科学时期要处理的第一个问题,也是古希腊哲学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宇宙论问题。这一方面说明人类刚刚摆脱神话的束缚,另一方面也说明人类开始在人的基础上思考宇宙问题。古希腊早期哲学家通过各种理论解答了科学阶段的第一个问题。第二时期是人类学和伦理学时期,这一时期,人们走出了早期宇宙论时期对宇宙的理解,回到了人的生活世界。科学理性已经成为整个社会的基础,哲学家开始走向人自身,关注实践问题。也就是说科学理性已经具备强大的影响力,不断融入世俗的现实生活,进入到古希腊城邦的政治实践。这一时期关注的问题是科学进入到人类生活的实践领域之后,人类所应追求的美好和幸福是什么?最终结果是在形而上学体系之内寻求美好生活的伦理学意义。整个古希腊文明科学理性的开端是人类基于自身知识的获取来追求美好生活。

(一) 哲学宇宙论时期生活世界的建构

新康德主义思想家文德尔班在讨论古希腊哲学时曾说过,在古希腊哲学发展过程中,源自古希腊神话的宗教意识和伦理精神一度处于一种崩溃的状态,这不仅使对有关人的天职和使命问题作科学的调查研究变得愈来愈有必要,而且让有关正当的生活行为的教导成为首要目标,这些最终成为哲学或科学的内容。因此,希腊化时期的哲学便获得了基于科学原则的生活艺术的实践意义。古希腊哲学的第一个时期是宇宙论时期。这一时期,人类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与“始基”“本原”“存在”等表达宇宙观的概念密不可分,这是人类知识发展的最初阶段,也是古希腊科学和科学精神的开端。“就在这种酝酿动荡的状态中被取名为哲学的希腊科学诞生了。为宗教幻想摇摆不定所助长的个人独立思考,从实践生活问题扩展到对自然界的认识;在认识自然界时这种独立思考首先获得摆脱外在目的的自由,首先获得知识的自我限制,这就构成了科学的本质”。[5]39古希腊哲学通过对自然宇宙的认知,摆脱了神话传统中的宗教和伦理秩序,从而实现了从神话到科学的转变。这种使人逃离的自由科学精神构成了古希腊哲学时代美好生活的全部意义。发端于古希腊神话传说的希腊科学把最初的探索和追求献给了自然界。这种探索以哲学的形式呈现出来,早期哲学家流派如米利都自然哲学学派、毕达哥拉斯学派、爱利亚学派、赫拉克利特学派等通过极富创造力的思考来关注自然界和宇宙,形成了古希腊哲学不同于古希腊神话的科学精神。

(二) 人类学与伦理学中的美好生活

古希腊哲学早期的发展将科学理性渗透到整个社会的现实生活中。伴随着这种渗透,哲学开始从对自然和宇宙的探索真正进入到人的生活世界。“它指向了人的思维和意志,指向了观念和意志所产生的状态,也必然指向了他们彼此争论、彼此坚持自身权利的态度,这种指向表明希腊科学从本质上转向了人类学或者主体性,获得了实践意义。”(1)西塞罗.土斯库兰的谈话[M].第5卷第4章第10节.转引自文德尔班.哲学史教程:上卷[M].罗达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97.这一时期,人类学和伦理学问题构成了美好生活的内涵和意义。在人类学这里,苏格拉底对于才能和德行的思考为对美好生活的追求确立了世俗的基础。苏格拉底的思考源自智者学派关于自然律令和习俗的有效性问题。自然律令与习俗的矛盾和冲突给现实生活带来了障碍,对人们的行为标准和要追求的正义和幸福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智者学派没有给出答案,而苏格拉底作出了回答。他认为,在经历了宇宙论时期之后,知识和科学进入到人类学时期,已经获得了实践和社会的意义。“正是通过个别人取得独立思考的过程,通过解放个人的感情,事情才变得清楚了:在各个领域中人的才能在于他的洞见。在这点上,苏格拉底找到了对于人及其行为的估价的客观标准,而此标准是智者学派在感情和欲望的结构中曾努力探索而不可得的。”[5]109苏格拉底基于社会现实的生活谈论人在生活中要追求的正义和幸福。知识本身就能够让人向善,并且在此过程中给人带来幸福。苏格拉底关注的重点从来就不是自然,而是人事。他的理论提供了人类学时期美好生活的理想范本。苏氏之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在伦理学的形而上学建构中构筑了美好生活的意义。柏拉图在《菲利普篇》以及《理想国》中提出“善”的理念是最高的理念,这种理念在内容上是最高的一切现实的目的。他用“善”这个理念来统摄他的形而上学体系,把他的哲学体系的逻辑延伸至伦理学。至善在于认识最高的理念。他对美好生活意义的建构植根于对善的追求上,并通过对美德的讨论指出,人们对真正美好生活,即对善的生活的追求在于承担责任。亚里士多德则是以理论理性、实践理性为基础同时纳入艺术模仿理论建构了伦理学的形而上学体系,他认为美好生活存在于对最终幸福的追求中,并以纯粹思维的追求和永恒真理的把握作为最高的幸福。从苏格拉底到柏拉图再到亚里士多德,美好生活在人类学和伦理学中获得了完满的意义,也确立了现实生活世界的秩序和原则。

三、 希腊化罗马时期美好生活建构的归宿:宗教

希腊化罗马时期是古希腊罗马文明时代的最后一个阶段,它在希腊文化外扩历史中形成。这种外扩是由具体的战乱和纷争的历史进程带来的,在这一过程中古希腊的哲学传统与希腊外的文化碰撞融合。基于这一历史现实,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成为一种对不幸的逃避。历史的进步和变革一定会带来人类理想和现实上的阵痛。同神话走向科学一样,古希腊哲学从成熟的形而上学理性走向现实。在必须面对现实带来的冲击时,秩序的改变也带来了人们对生活世界原则的重新思考。这一思考在罗马文明建立中最终成型。新的生活秩序和准则最终确立了起来,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追求,对于善的理解,对于幸福的把握获得了一种确定的原则。战乱和纷争的历史让国家失去了社会生活的基本原则,越来越多的人不再关注公共事务,希腊城邦和希腊文明中的许多原则和秩序开始逐渐消解,这种消解必然带来道德的败坏和知识的衰退。在那样一个动荡和不安的时代里,很少有人能够继续保持圣洁的德性。当失去维护这一切的秩序时,诚实、善良、忠诚全都献给了现实的计较与不幸。“形而上学隐退到幕后去了,个人的伦理现在变成了具有头等意义的东西。哲学不再是引导少数一些大无畏的真理追求者们前进的火炬:它毋宁是跟随在生存斗争的后面收拾病弱与伤残的一辆救护车。”[6]

这一时期,从亚里士多德那里发展起来的完善的理性形而上学体系走向了世俗的具体现实观照。尽管古希腊哲学为整个希腊语世界带去了科学的理性,在它进入到一个更广的范围内时,它自身也面临着分解。而哲学的世俗化实践意义开始兴起。由于希腊生活的理想世界已经分崩离析,由于民族的宗教日益淹没在客观世界的习俗之中,由于被剥夺了独立性的政治生活不再唤起虔诚,每个人在心灵深处深深感到只有依靠自己;因此更迫切需要人生目的的科学理论,更迫切需要保证个人幸福的智慧了。但是,一个新的问题出现了,因为融合的加剧,希腊科学理性带来的世俗化伦理无法带来不同民族共同的价值认同,它既不赋予各民族人民内在的价值,也不带来物质上的财富。这为世俗宗教的兴起创造了条件,宗教信仰冲入哲学的领域内。这个过程从伦理学开始逐渐向宗教过渡。哲学不仅承担起伦理学的意义,也建立起了宗教信仰。这种以科学的哲学原则融合伦理学和世俗宗教信仰的体系就构成了罗马帝国时代的宗教形而上学体系。它构成希腊化罗马时期美好生活的终极意义。斯多葛学派和怀疑论学派代表强化了伦理学的个人化倾向,也瓦解了古希腊哲学传统中的伦理学形而上学体系。斯多葛学派强调顺应人的本性生活,如其代表人物奥勒留在《沉思录》中提出按照自己的本性行事才是最伟大的。伊壁鸠鲁关注的是快乐至善,反对伦理原则对个人幸福的限制。而普罗提诺则将对个人幸福的追求诉诸宗教,一种脱胎于现实世界的对美好生活的追求逐渐显现出来。但是,这里的宗教融合了古希腊哲学的科学理性,“因而,从此开始,经过若干世纪,哲学史与教条主义神学一起向前发展;宗教形而上学便开始了。”[5]284普罗提诺完全在希腊化的基础上解决哲学的宗教化问题,他用宗教将希腊化的所有学说体系化。他的思想一方面带有希腊哲学传统的道德,另一方面包含着宗教对人的关怀。这两者为希腊化罗马文明时期美好生活开辟了新的路径。

四、 结语

古希腊罗马文明的美好生活发展在一段变动的历史中确立了自身的意义。不同阶段的生活世界都确立了不同的原则和秩序。无论是英雄准则还是科学理性或是宗教伦理,都作为一种最高的准则为每个时代的人民对更美好生活的追求指明了方向。在古希腊罗马文明中美好生活的一个明显特征是超越性。人的有限性是美好生活追求的根本性前提,无论在物质上还是在精神上,人类无法达到一种完满,那么人类只能诉诸一种超越性的存在。所以,当古希腊罗马文明中的美好生活走出神话之后,建构的都是某种形而上学体系。形而上学为人类超出自身的有限性提供了可能,也为美好生活的追求构建了图景。这一逻辑在西方整个文明发展过程中一直持续下来,穿过中世纪,并在启蒙理性的光辉下彻底地展开。东方与西方遵循了相似的发展逻辑,美好生活超越现实,并且作为一种价值目标存在。不同的是,东方更倾向于以实践的方式去把握美好生活的意义,而西方则习惯诉诸理性。古希腊文明传统中的美好生活理论是整个西方美好生活理论发展的一个缩影,它作为整个西方文明发展的基础和土壤,为整个西方文明以及世界历史关于美好生活的建构提供了极有价值的参考。神话、科学和宗教几乎囊括了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所有方面,古希腊罗马文明的美好生活意义在今天以各种新的形式出现在各个国家和民族。在这个意义上,古希腊罗马文明中美好生活的形而上学性质似乎并没有完全消失。今天的西方正面临着价值的解构和社会的撕裂,面对着后现代主义与虚无主义的冲击,西方文明传统中的理性价值仍然坚守着自己的位置。理性和宗教的形而上学并没有缺席,还在继续维持着西方美好生活的价值和意义。

但是,我们同样应该反思,作为形而上学的美好生活是否真的存在,也就是说彼岸世界的美好生活是否真的存在?西方科学理性的发展诉诸一个美好的彼岸世界,人类对自身的超越建构在现实世界之外。这种形而上学的美好生活建构从20世纪开始不停地遭受冲击,从叔本华、尼采再到马克思对这种建立在超验意义上的美好生活的价值进行了反思和批判。今天更是如此,西方的后现代主义尤其是虚无主义在不停地试图瓦解这一美好生活的意义。可在最后虚无主义又无法支撑美好生活的追求。这一双重难题在今天的中国得到了解决。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为中国当代生活世界提供了美好生活的价值和意义。一方面,它批判了传统西方理性在形而上学的彼岸建构美好生活的虚假性,认为美好生活的追求就在现实社会之中,它的追求和实现是在实践中而不是在虚无缥缈的理论中。不存在一个远离我们所生活的世界的天国,所有对于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实现都一定是在现实社会中完成。另一方面,它对当代西方社会出现的虚无主义进行了批判,虚无主义是对意义的解构和瓦解,最终美好生活的意义不复存在,而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发展建构了今天中国美好生活的意义。对美好生活的这种追求在根本意义上源自人们在现实社会发展中的所受到的限制,这种限制是具体的历史和社会发展带来的,对它的超越也只能在具体和现实的发展过程中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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