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小了都工作了,我在城里卖小汽车卖的不错,但家里的有些事情,我还是搞不明白。
那年腊月二十九,我妈哭了一场。因为我姥姥。
我姥姥一直后悔那天桌上的饭碗收拾的慢了,一碗大碴粥,一块咸菜,说端下去也快,可是当时我奶奶也就是她的亲家母来了,就耽误了。
午饭曝光,我姥姥好像做错事一样就慌了,说你回去可别跟我大闺女说啊,我都告诉她我去儿子家过年了。对,我姥姥家,奶奶家,我大舅家,我家,都住一个屯。我爷爷的坟茔地也在这个屯儿。
谁知道,怕啥来啥,说曹操曹操就到,她大闺女、大姑爷,也就是我爹我妈就在这时候进屋了。我妈一看那饭桌子眼圈就红了,说啥要让我姥姥跟她回去过年。
我姥姥说,我儿子家都不去,还去你家?
我爹说,妈呀,你儿子家不去,闺女家也不去,你有儿有女的,还自己过年,这可叫我们咋过这个年啊!我妈就哭出来了。我姥姥没办法,只好叹口气跟他俩走了,那样子,不像是去过年,倒好像是犯人被押解去坐监牢似的。
我想不通,大人们这么在意的这个年,不就是三十儿晚上那一会儿吗?
原定姥姥是在我大舅家过年的。后来她说啥也不去了,叫也不去。她说,也不看我,包饺子也不用我,也不跟我说一句话。这三个没有主语的句子其实主语就是我大舅妈。过年了,别说水果糖块,就是连毛嗑也没端出来。这个无头句的主语还是我大舅妈。
大舅尴尬地说,妈呀,今年过年我啥也没买。我姥姥说儿子呀,妈吃你啥了?你一口凉水我喝到肚里变成热水,我就知足啊。
我姥姥说我自己在家过,自在,心里不堵得慌。
村里人的话题总也绕不开房子和地。那是我们祖祖辈辈的命根子。
自从一根打狗的棍子把我姥姥撵出来,她就成了游荡户。先住在老赵家,又住老吴家,又住老郑家。她去谁家住,我舅妈就拎着那根棍子去谁家骂,专门挑办酒席人多的时候骂,也在我家菜园子里骂,我妈怕人听见笑话,请她进屋,她就进屋坐在炕头上骂。
我已经好久不去舅舅家了,也不能去找他家的宏宇哥玩儿,虽然我们是亲表兄弟。我的姥姥就是他的奶奶,我的妈妈就是他的姑姑,我的舅舅就是他的爸爸。
我不记得我姥爷的样子,我妈说还没有我的时候他就死了。本来,他总是说死就死的,睡着睡着就死一回,自己不知道啥时候心脏就能偷停,但一般都能活过来的,后来,有一次,是真死了。
我妈的体重只有八十斤,给苞米过称的时候,她顺便踩上去称了称自己。不到一麻袋苞米的份量。她早上三点起床,扒拉一口稀粥就会消失一整天,到晚上再出现。她五十六岁,看起来像六十六,“六十六岁”的我妈还挺有精神头,说今年活儿多,饥荒马上快还上了。
她的活儿就是帮别人家补苗、掰苞米、起板蓝根、收庄稼,再就是和我爹一起伺候我们自己家的那块地。她最多的时候,每天能挣一百五十块钱,我家的饥荒是十二万。
我在李家围子中学毕业那年,我的没有自己房子的姥姥时来运转,终于住上了新房子。大舅、大舅妈亲自张罗盖起来的。彩板的房盖,雪白的内墙,一铺小炕,外屋地支一口锅,我姥姥不用当游荡户了。房子写的是我表哥的名。我的大舅妈,亲自来接我姥姥过年了。
腊月二十九那天下午,我家破天荒来了两个人。先到的是住在北村的我二姨,接踵而至的是我大舅妈。二姨跟我妈在下屋鬼祟祟地不知说啥。
我大舅妈,伸出白嫩嫩的右手大大方方地接了她大姑子和小姑子递过来的一个信封。我听见我妈低声下气地说,一共是六千块,我俩一人三千,那什么,你数数。你家盖房,我俩花点儿。
我妈又说,咱妈的地,你种着吧,一年供她烧柴禾就行。孩子他叔小六也来电话说了,他在外打工没时间经管地,他的地,你也种着吧。你们供大小子上学,也挺困难的。
于是,窝里、圈里、棚里的鸡、鸭、鹅、狗都踏实了,连我们小孩儿都敢喘出大气儿了。
这几年,我们全家,风平浪静,岁月静好了。
自从那次扶贫日随市作家协会下乡去一个小村子采风,回来后总觉得意犹未尽。没想到不出半个月我有新采访任务,真的又来了。
上次,驻村第一书记李纯带我们看望过一位老大娘。那天一进院,瘦巴巴的老太太坐在地上搓苞米,见叽叽喳喳涌进这么多人,就颤巍巍地站起来,显得有点手足无措。我发现,她两条腿从膝盖处打弯,像运动员起跑前特意弓着似的,伸不直。
久居城里,看见啥都新鲜,我们一会儿扑向金黄的苞米堆,一会儿趴在鸡窝旁看公鸡、母鸡,各个抖着通红的鸡冠子,精精神神的。
我们围着她问这问那。她七十八岁了,老家是山东的,十九岁嫁到东北,老头去世快二十年了。她指指自己的眼睛,说一到天黑就成瞎子了,心脏不好,腿也疼。
她说李书记好,我们问怎么个好?她想了想说他来了我啥都有了。这么表扬有点儿夸张,也引起我的好奇,啥都有了能有啥呢。可惜那天行程紧,没顾得上多聊。
这次来能住一晚。提前几天我就跟李书记商量,我想住大娘家。我们商量好到时候带点菜,晚上就在她家做几个菜一起吃饭,正好也给她改善改善。
出发前一天,李书记来电话说跟大娘说好了。
一大早,我拉着助手小雪姑娘,从市区出发驾车一百公里顺利到村。到了就马不停蹄地采访,忙的团团转。下午两点多才吃上饭,一锅西红柿鸡蛋汤,几个我从家带来的馅饼。李书记早上特意买的青菜还有一块肉就在车里,我们没舍得拿出来,准备留着晚上跟大娘一起吃。
一忙起来,时间过得特别快,从最后一家走出来已经五点半了。一路上,李书记又连续接到市里、县里、镇里安排的三个急活,回来就坐在电脑前又是打电话,又是敲键盘地忙活。
我呢,趁热整理采访笔记。小雪呢,整理照片和视频。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月亮爬上来都没人注意。
这时候,东边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颤悠悠的黑影挪了进来,仔细一看,竟是大娘,这才想起来跟大娘还有个约定。
我们赶紧扶她进来,她说干等人也不来,怕自己做不好,又给大闺女打电话,让她来给做饭。一会儿大闺女就来。
我们满心歉意,赶紧摆手说太晚了,快给你闺女打电话可别来了。我们自己吃一口,晚上去您家睡觉,您先回吧!大娘又有点儿不知所措,喃喃地说:“我大闺女都已经往这儿来了。”
我和小雪送她回家。回来李书记给我讲了他和大娘的故事。五月节的时候,他自己花钱买了粽子给大娘拎去。大娘高兴,看了半天,问这东西怎么吃。李书记说大娘问的我心里难过。“我妈也是这么大岁数,也在农村,可她啥好吃的都吃过。”再以后他去得更勤了,帮抱把柴火,扫扫院子,唠唠嗑,看缺啥少啥尽量帮,现在大娘对我都有依赖了。
村委会灯火通明。七点半,又来人了。一个穿着黑色薄棉服的女人扶着大娘,她的脸也是瘦成一条条的,一看就是母女俩。大娘喊着说我闺女来了。我们看着地上鼓囊囊的超大号塑料袋,满满的都快冒出来了,旁边是一箱四瓶装的精装白酒。呆若木鸡的我们,好不容易听明白了娘俩的意思,说不来家吃饭,你们把这些都吃了吧!
看我们神情严肃坚决不收,大娘的闺女用手抹了把眼泪,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拎着大袋子又把这娘俩送回去,手里的分量沉甸甸的,至少十多斤。到大娘家,我当着娘俩打开袋子,一样一样看。堵住袋口的是一只包得严严实实的大肥鸡,一摸还热乎呢。底下是七、八瓶花花绿绿的饮料、罐头、薯条,还有一盒香烟。大娘闺女喏喏地解释说,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抽烟的,鸡是刚才现杀现收拾的。
我的眼睛湿润了,小雪心疼地说:“这只鸡白天应该还在鸡笼里溜达呢,是大娘一粒粒搓苞米喂大的,得是家里来了贵客才舍得杀的啊!大娘春天抓的十五只鸡,一只都没舍得吃呢,现在只剩十四只了。”
大娘的闺女今年55岁了。她拉着我手说:“我对我妈说,谁对你好你都告诉我,哪怕就是有一天你不在了,我也要补这个情。”
“我妈说李书记每次来都不空手,啥都想着我妈。端午节拿粽子,八月节拿月饼,元宵节拿元宵。上次还给拿大米和豆油,我妈平时吃的都是苞米面和小米。有一次我要给她买大米,她害怕我花钱,就说不乐意吃。”
“有几次,城里来人慰问也来看我妈。”她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
九点多了,天上一轮白月亮高悬。大娘早把炕烧得热热的,大娘,我和小雪钻进暖和的被窝,唠也唠不完的嗑。原来,大娘的闺女家离这儿有一里地,她接妈妈电话的时候,正在给别人家打零工。她提着那包东西走得很慢,歇了好几气儿才走到。
想起大娘心满意足的“啥都有”三个字,我心有不安。“两不愁”了,“三保障”了,人心在靠近了,但是真的“啥都有”了吗?
夜深了,对面村委会的灯亮着,李书记还在加班,为这目标有人在负重奔跑。有一天,真的会“啥都有”吧?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