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喜

2020-11-12 04:07
北极光 2020年12期
关键词:大表哥嫂子表姐

那时,我们住在一栋草房子里。

天已经大亮,窗子上结着厚厚的冰花,满屋子里都是青色的光,箱柜、座钟、被垛,看上去都像藏了什么秘密。二舅妈刚刚下炕,正添柴烧水,整个屋子像是一个冻梨,一点点在缓冻。刚起来的人,一张嘴就冒着哈气,没起来的人,拉过被头把脑袋蒙个严实。

姥姥是那种天一亮张开眼,就再也躺不住的人。她披着棉袄坐起来,齁巴气喘地喘一阵,才有力气帮我穿衣。二舅妈端来一盆热水,姥姥伸出瘦长的手拉过我:“来,先洗洗小狗脸再玩!”我被她硬拉到脸盆边,小小的身体还在往外挣着。她虽然瘦又有病,可是力气很大,她大声喘着说我:“老不爱洗脸!”终于,我妥协地把头低到脸盆边了,任她粗糙的手掌,一边沾了热水,一边用力地揉擦我的脸,又拿过一块香皂说:“不用胰子不去油!”抹得我满脸香皂沫子,辣得眼睛睁不开了,她才把那块像树皮一样硬的旧毛巾,泡在水里弄软拧干,抖擞开了给我擦脸。毛巾一股泔水味直冲进我的鼻孔,我终于叫唤着跑开了,她还拿着一盒蛤蜊油追着我:“不擦油,脸该皴啦!”

我们祖孙俩日日不变的这一场,家人都习以为常。所有人都起来了,叠被的叠被,扫炕的扫炕,就连老猫都从箱盖上跳下来了,可炕尾的大表姐却一动不动,我问姥姥:“大表姐咋不起来哪?”

“哼,她闹病啦!”

“闹什么病?迟大夫来没?吃药片吧!”说着,我就去炕席底下翻姥姥用来顶气喘病的茶碱片。

她瘦长的手一下就扒拉开我:“哪都能显着你,一会儿老实劲也没有!”

二舅妈进来了,也随着姥姥说:“就是,丫头不像个丫头样!”

饭好了,放上炕桌,大家围着吃饭。大表姐还在炕尾,用被蒙着脑袋,谁也不提大表姐的茬,我都快急死了,看到二舅妈收拾碗筷了,我用手捂着一只碗说:“大姐还没吃呢!”

“她不吃,就饿着!”

“她不是你亲闺女呀?”

“亲闺女,不好好儿的,也不能惯着!”

姥姥把炕扫得干干净净的,摆上旱烟笸箩和炒南瓜子。我知道,姥姥的炕头,天天都要来人的,来的也无非都是些街坊四邻和亲戚。人来了,姥姥就招呼他们脱鞋上炕,炕下的表姐们把客人的棉胶鞋拿到炕尾烘上,鞋子上挂的雪和冰茬一会儿就化成一滩泥水。

姜姨姥来了。她一进门,我就扑过去,像是见了多亲近的人似的。她是一个媒婆,专门给人说婚事的。她鼻子边长了一颗老大的痣,人长得细眉细眼、小鼻子、小嘴巴、小个头儿,一看就不是种地的人。她抬腿就上了炕,不用人让自己卷一支旱烟,卷成了用舌尖舐了烟尾。她抽烟抽得很雅,不像在吸一只烟,倒像在烧一只香。她一来就看见了大表姐蒙着被躺在炕尾,但是她没有先提起大表姐的话头,先是寒暄了一些家长里短的事,然后装作才看见炕尾有个人似的问姥姥:“她老姑,家里头谁病啦?”

“大芬子呗!脑瓜子疼!”

“那正好,我会掐头痧。”

她这么一说,大表姐就不好意思再躺着了,她蓬头垢面地起来了,眼泡肿着,脸黄黄的。姜姨姥把大表姐的头抱在自己盘着的腿上,一双小手像揉面似的,一会儿捏,一会儿掐,很快大表姐的脑门子上,就现出了一排红痧。姥姥叹着气在一边说:“没出息呀!说出来不怕她姜姨你笑话,女大不中留哇!”姥姥回避了大表姐和南屯大刚子没跟家里人商量就处上对象的事。

“谁没打年轻时候过过呢!”姜姨姥明知却不点破。

姥姥还是先提了话茬:“有相当的,她姜姨可要帮着寻摸点!”

“她老姑家的事是外人的事儿呀?她老姑张嘴了,谁家的事都得往后靠!”姜姨姥心里有数着呢,大刚子家那边也找她说过这套嗑了。

这事就算说成了,有了媒人保媒才明正言顺,两家人也都有了体面。两个老太太都笑了,二舅妈的眉头展开了,大表姐也起来吃了一碗二舅妈给留的饭。

大表姐洗了脸,精神了不少,她又开始摆弄她那些绣花线了。这里的人家,哪家都有一两个闺女会绣花。那些花花绿绿的线,在她们的手里上下穿梭,那些门帘子、窗帘子、蒙被帘子、箱裙子都是她们的练习簿,上面全是花开富贵、连年有鱼、单凤朝阳。

我用舌头舔窗玻璃上的窗花,不小心,舌头粘在玻璃上了,往下扯得疼,我就哭,姥姥气喘着过来,用手化开了冰茬:“这又不是白糖,你舔啥!”

我把舌头缩了回来:“我想看看外头!看雅娟姐来没来?”

外面是冷的,那些木障子、猪圈、鸡架、牛车上,结着一圈一圈的白霜。雅娟姐和大表哥嘻嘻哈哈地进了外屋,咣咣地直跺脚上的雪。雅娟姐梳两条老长的大辫子,辫梢扎着粉红色的头绳,她总是笑,见了人,没等说话呢,先就笑了。她兜里总是揣着一把瓜子,每次见到我就掏出来,带着她的体温,热乎乎的。她和大表哥处对象,姥姥说,他俩处个对象,从南屯子到北下坎,全都知道他俩好。

雅娟姐一见到我,就把我举得高高的,仍是那样咯咯地笑着,连空气都像跟着颤动似的。她坐在炕沿上,我拉着她的手,踩着她的脚打秋千,姥姥嗔我:“赖皮缠,缠上谁了扒都扒不下来!”

雅娟姐不烦,她开始给我编小辫,编了满脑袋的小辫,然后拉着小辫说:“揪住你的小辫子喽!”我也去揪她的大辫子,两个人笑着在炕上滚了起来。

这里逢周二赶大集,寒冬腊月,快到年根了,集市上的货物越来越全。拖拉机来了,轮子上绑着铁链,压在雪上哗啦哗啦地响。牛车来了,牛的睫毛上结着冰球,嘴角的涎水结成了冰溜子,它迈着笨重的脚步,不急不慢地走,鼻孔里呼出的热气给那鼻子都绣上了霜。

货物就摆在路边,人在路中间流动着,像是在河里捞鱼似的,一会问问东家,一会问问西家。半拉儿白条猪冻得梆梆硬,有人买的时候,得拿砍刀往下砍,砍得肉屑直飞。鸡鸭鹅狗、都褪了毛,掏了内脏,赤条条地冻了起来。赶上下点小雪,北风一吹,刮得人脸生疼。人们缩脖端腔地走着,打照面时都要说上一句,这天儿,冷得真够劲儿!

二舅上集回来,两手空空,啥也没买,还呼呼生着气,我问他:“给我买的大块灶糖和糖葫芦呢?”他没搭理我。姥姥过来把我抱上炕,对着我说话,却是在问二舅:“孩子问你话哪!”二舅叹息了一声,所答非所问:“我在集上看见雅娟她爹啦!”姥姥知道两家为着彩礼的事,一直没商量妥,但还是问他:“年前能把婚事办了不!”“办啥呀!彩礼钱一分也不松口!”

天儿虽然冷,可是到了年根,离打春就不远了。姥姥又开始在炕头上孵小鸡了,那么多蛋,用被子盖得严严实实放在炕头。姥姥不用母鸡孵,就凭着自己的经验。二十多天,才能感觉到蛋里有动静。我老是想着,孵不出来该多好啊!那样就能把没孵出小鸡的毛蛋,扔在灶坑里烧着吃了。一篮子鸡蛋占据了热乎乎的炕头,姥姥得空就翻看那些蛋,觉得哪颗变轻了,就拿起来对着窗子照,像是能看见里头的东西似的,我缠着问她:“看见啥啦?”

“看见个影儿!”

过几天,她又拿着蛋对窗子照,我又问:“看见啥啦?”

“看见个影儿动啦!”

等有一天,那些小鸡真的出了壳,我老早就守在旁边,看姥姥扒掉小鸡身上残留的蛋壳,小鸡湿漉漉的,眼睛还蒙着一层蓝色的膜,它一张开眼就尖声叫着,像攒了很多天的力气似的。等把它们放在炕头的箩筐里烘一下,很快一只只毛绒绒的小鸡崽就叽叽喳喳叫得满屋子声响。

趁姥姥不注意的时候,我偷偷把一只小鸡藏在胸口,用衣服盖着,可是却又盖不住声音,最后,还是被姥姥发现了。等我把小鸡从衣服里拿出来的时候,小鸡已经奄奄一息了,她缠过的脚迈着外八字的步子急急地过来,喘息着打我两巴掌。姥姥头一次打我,我哭得像一头驴,谁也哄不好了。

二舅妈叹息着,领着我去仓房,从梁上吊着的筐里拿几个山核桃,给我砸核桃仁吃,她压低声音告诉我:“你姥姥心里窝着火呢!小孩儿要有眼力见儿,会看火候!”

“窝着什么火?”

“还不是你大表哥的婚事!”

“雅娟姐为啥老多天也不来呢?”

“让她爹关着,不让来咱们家!”

到做晚饭的时候了,家家房顶的烟囱都开始冒烟了,炊烟被风刮得混沌成一片,罩住整个村庄,到处是呛人的烟气。二舅妈做饭没精打彩的,她出去抱柴,外屋的门都忘了关,等她抱柴回来,门冻得关不严实了。

外面有女人尖声叫着她家的二狗子,卖豆腐的用一种唱戏的腔调叫卖着。过去一辆牛车,摇晃着掉了一地渣子。那些掉下来的土块、石子、草渣子,被风一吹,都刮到墙边、树下、河底、边边角角,仿佛是为了填充那些缝隙似的。人踩在这些渣子上,很踏实,要是一尘不染的,反倒让人觉得没地儿下脚了。

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家里的嘈杂声把我吵醒了。我听见姥姥又开始喘,她一着急就喘得更厉害了。七大姑八大姨的,地下站了不少人,都在跟着担心着:“哪哪都找了,哪哪也没找着!到底在哪找着的?”

“在村头大桥边上那个排换站!夏天,他不是在那里看水吗?”

“是啊,找到那的时候,他拢着一堆火,光着膀子喝酒,搁那哇哇哭哪。”

“唉!和雅娟断了也好,还是缘份不到那块儿!”

等我知道他们说的是大表哥的事儿,我也睡不着了,跟着大人往大表哥住的西屋挤。大表哥醉得不省人事,已经呼呼大睡了。

他一直睡了两天,起来的时候,他就想开了,又恢复了满身力气跑到院子里,该劈柴劈柴,该刨粪刨粪,该喂牛喂牛。

大家谁也不提这件事,也不提雅娟。等过了年,开春的时候,姜姨姥给大表哥介绍了候家村的一个姑娘,两下相看中意了也就定下了,过了两个月,吹吹打打地就娶过来了。

迎亲那天,姥姥家借了队里崭新的拖拉机去接亲。去的时候站了一车人,回来的时候,站了两车人,还有一车是接来的娘家客人。新嫂子穿着红衣裳坐在拖拉机上,脸上羞羞的。车到了姥姥家,老早就围了一圈人,都争着看新娘子。这些人都是亲朋好友,有的从遥远的地方来,千里迢迢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穿了身好衣裳,从箱子里翻出来的,还带着折痕,这些好衣裳就是为了这些隆重的日子准备的。

宴席就开在院子里,三天前就请了村里的王大勺,头一天就架好了大锅,支起了帐篷。先灌好了肉肠,做好了肉卷,炸好了丸子,收拾好了鸡鸭鱼,再准备多少斤油、多少斤米、多少的糖和盐,扒多少蒜多少葱,借来多少只碗碟。七大姑八大姨又来了,择菜的择菜,刷碗的刷碗,扫地的扫地。村里总有一种办事情时会带客的人,或者是张大哥,或者是李大姐,婚礼时他们就在现场指挥,像指挥一场战斗似的。

新嫂子长得很俊,大大的眼睛,白里透红的脸,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人人都说,深山里头出凤凰。

我对姥姥说:“比雅娟姐还俊!”

姥姥眉开眼笑的,她也盼着抱重孙子呢。

窗户和门上贴着喜字,新打的炕柜、箱子贴着喜字,木障子也贴,猪圈上也贴,哪哪都贴着喜字。表姐们剪的时候说,多剪几张,都贴上沾沾喜气儿。镜框上贴着两张新嫂子的彩色照片,箱盖上放着香粉、胭脂和雪花膏,满炕都撒着硬币。家里的姑娘小子都跑去看新嫂子,新嫂子坐炕头,盖着大红被坐福呢。一切仪式都有一个有经验的女人在主持着,什么堵门啦、改口啦、坐福啦,主持得认认真真,一丝不苟。

表姐妹们翻出羊骨头耍了起来,把一个装了粮食的小布口袋丢到空中,下边用手指在炕上迅速地翻动羊骨头,一会儿侧着翻,一会儿扁着翻,等着翻好了,正好拿手接住落下的布口袋,看得新嫂子眼馋了,瞧着主持仪式的女人不在,就偷着和大伙一块玩了起来,大家嘻嘻哈哈地闹作一团。

开席了,人一茬一茬地来,又一茬一茬地走,一整天都是在吃席。小孩穿梭期间,一会儿抓一片肉肠,一会儿抓几块糖果,大人也不会骂,也不会打。什么都乱哄哄的,什么又都井井有条的。有了人气,日子就有了生气,人人都咧着嘴乐,再也没有什么比一场婚礼更让人兴奋的了。

结婚第二天,新嫂子早早就起来,跟着二舅妈张罗做饭,烀猪食。她拎着一桶热乎乎的猪食,一到猪圈边就用勺子敲打着猪栏开始唤:“啰啰啰!”猪吃着吃着,那食就冻住一半了。二舅妈包了饺子,新嫂子煮好了第一盘,先端给姥姥吃,还剥好了蒜瓣,倒好了香油。

三天回门的时候,大表哥老早就套上了牛车,拉着新嫂子,拎着酒和果子往老丈爷家赶,我和大表姐也跟着去凑热闹。老牛车往更偏的村子里走,越走路越颠越窄了,等走到了大山沟的尽头,到了候家村嫂子家。下车一看,她家住的草房子更旧呢。大表哥的老丈爷一个劲地说:“家太破,屈着你们啦!”

大表姐偷偷对我说:“人家一分钱彩礼也没要。”

“啥是彩礼?”

“就是谢谢这家人养了个好闺女!”

“咱家要不要大刚子家彩礼?”

“咱家都受过彩礼的难为,还要啥呀!”

六月的时候,家家的菜园子都绿盈盈的了。等着吃过了春葱、冬菠菜、头茬韭菜、新土豆就快下来了。走过哪家的菜园子,往里边一瞅,长得最好的都是土豆秧子,绿油油的叶子扑楞着,挺着紫盈盈的花。人们隔着障子打招呼:“看这土豆秧子,长得可真稀罕人哪!”青黄不接的春天,吃什么菜可把女人们愁坏了。过不了几天,到做饭的时候,二舅妈蒸好了饭,慢悠悠地进了菜园,抬手拨起两颗土豆秧子,拎出白生生的一挂新土豆,两只手到土里再蹚两下,搂出一把牛眼大的土豆崽子,进屋拿羹匙刮了皮,切了片,葱花爆锅,两下就炒出了香气。

我们吃上新土豆的这天晚上,赶上村里放电影。表姐们快快的扒完了饭,梳好了头发,擦好了香脂,一副不等我的样子,我急了,饭也不吃就跳下了炕,堵着门口哭咧咧地叫着:“不带我,我偏跟着你们……”表姐们也不理我,还是梳头的梳头,擦粉的擦粉,姥姥又开始齁巴气喘地骂她们:“一个个的都各顾各儿!大芬子你领着她!”有了姥姥的吩咐,大表姐不情愿地拉起我往外走,走到后墙根上,大刚子在那等着她呢!有媒人保了媒,也订了亲,选好了日子,就差迎大表姐过门了。大姐嘟哝着:“赖皮缠!哭巴精!”大刚子就笑话她:“你小时候也是哭巴精,老是跟在我屁股后面!”两人就开着玩笑闹成一团。

大场院上扯着老大一块白布,放映员还没有来,已经有孩子爬上树往远处望着了,就是站在地下的,也都抻长了脖子,踮着脚跟往村外望。看电影是多么喜庆的事呀,像办一场喜事似的。南屯的人来了,北下坎的人来了,东沟的人来了,西湾的人来了,有的从山前头来,有的从山后头来。张家的姑娘和李家的小子,说不定看场电影就认识了,等看过一夏天的电影,上了秋,一场喜事就好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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