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上有风(二题)

2020-11-12 04:07
北极光 2020年12期
关键词:长大导师

从桥上走过的时候,风差点将我掀翻。那是黄河,风仗河势啊,自然肆无忌惮。

看风景?一河白冰,两行光杆杨树,有什么好看的。

我找人,桥两边徘徊的站立的哭泣的沉默的傻笑的,不用问,他们的表情说明一切。

作为一个可能的心理咨询师,我和他们谁都不认识。导师说,观察。我选择了这里,后来,竟慢慢爱上了这里。

每个人,并非天生有疾;每个人,都会无药而愈。

万某庚

很久没到河边到桥上来了。

泄洪之后的河水,浑浊、细瘦,失去了往日的气势,裸露的河滩被茂盛的葎草占领,除了来往两省的车辆依然匆匆忙忙,桥上驻足的人少了,我也去得少了。

遇到万某庚的那天纯属意外。

我原本是要约一个师妹吃饭,想在毕业前让自己的感情有个着落,她答应时明明很开心,可临到吃饭的时间了,她却发微信说有急事去不了。我选择从善良的角度出发,去理解她说的急事,但心里还是憋闷,打算独自去吃饭。刚出校门,我就看到了她的背影,旁边还有一个男生。

这就是她说的急事。为什么总有人喜欢开这样的玩笑,每天我们遇到的玩笑已经够多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悲催。

我又晃荡到河边,在一片灿烂的晚霞中看到了万某庚。

河边人很少,远远就看到了他。他越过栏杆,坐在堤岸的斜坡上,伸长了两条腿,弓着腰,仰着头,那颗铮亮的脑袋泛着明亮的光,黑色松垮的背心遮盖之外,两条赤绛色肌肉饱满的胳膊支在身体两侧。他的面前,是河水退去后形成的一个小小的湖泊,湖边有人在钓鱼。

如果我没有记错,那个湖泊的位置,之前是一个码头,码头上常年停泊着几艘船,船上标注着号码,船与船之间,圈养着鸭子、鹅、灰雁。几条小船还有快艇在河面上往来穿梭。

当然,那几条船是一直泊在那里,船成了吃饭的场所,大家俗称渔村。城市紧依黄河,河水一个弯下来,弯住几条船,就成了渔村。夜晚,船上彩灯闪烁,人声鼎沸,偶尔,有客人会要求把船开到河中间泊下来。站在甲板上,四周静寂,河水汤汤,风从耳边吹过,明月高悬或斜挂,又大又亮的金星站在对岸隐约起伏的山顶,别有味道,吃饭倒成了其次。

我只在船上吃过一次饭,蹭导师的饭局。他来敬酒,见过,好像姓万,就叫他万某庚吧。他那颗圆的不像话的脑袋,和来者不拒的酒量,让我记忆深刻。

那时的他和现在的他,完全是两种状态。怎么说呢,那时他更像一条黄河中自在的大鲤鱼,端着酒杯,满脸笑容,脑袋微红,与每个客人把酒言欢,现在,则完全像躺在砧板上等待腌制的鱼了,气息微弱。

我在他身后站了很久,最后还是翻越栏杆,坐在他旁边。

船拆了?我问他。

拆了,他看也没看我一眼。

我在你的船上吃过饭。

很多人都吃过,喜欢我做的鱼和炖菜。

拆船的时候,路封了,我远远地看过一眼,阵仗很大,各种机器轰鸣穿梭。关于河道治理的新闻,在网上看的,但没想到这么快。

损失不少,我说。

这倒没啥,政府有补偿,就是舍不得啊。我在这儿快三十年了,孩子都在船上长大。他扭头看了我一眼,我儿子和你差不多大。

我笑笑,你儿子现在上学还是工作?

他看着远处的河。他要在的话,应该在市里工作了吧,也可能都娶媳妇了,说不定娃都有了。

哦,我咕哝一声,很显然这里隐藏了一个悲伤或曲折的故事,船拆了你做什么?

船没了,人得活啊,别的不会,只能开饭店了,还做鱼和炖菜。我儿子不喜欢吃鱼,他说看不了鱼眼睛。一个从小在船上长大的孩子,看不了鱼眼睛,真是怪了。我们天生就是吃鱼饭的,捞鱼、杀鱼、卖鱼、做鱼,从我爷那儿算,到我爹,我,三辈人了,都是干这个,就他,生在船上,长在船上,却不喜欢船,也不喜欢水,不喜欢鱼。

他突然大声说,嗨,在水坑里钓鱼,急死人,一网下去,多过瘾。

你喜欢吃鱼吗?万某庚问我。

不喜欢,主要是不会吃,一堆鱼刺,麻烦,我说,我在山上长大,从小不吃鱼。

我儿子从小在水里长大,也不爱吃鱼,你说,他是随了谁呢?

他的头低垂,我看到了他脸上的悲伤。我说,有些人,有些事,就是很难说清楚。

不爱吃就不吃吧,现在船没了,鱼也少了,想吃,大都是养殖的,肉都没嚼头,他说。

你儿子,是在河里出事的?我试探着问。

是啊,那天,我让他和他叔去收网箱,他站在岸上,说不去。我吼他,说客人预订了,晚上七八桌呢,赶紧的。他嘟嘟囔囔地跟他叔上了小船,然后,就再没回来。他叔说,看见他侧身去捞漂浮的垃圾,转个脸,人就不见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劝他。这条河,对他而言,感情太复杂了,是该爱还是该恨?

万某庚突然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冲着远处瘦弱的河道说,船没了,河还在,大鱼,还都在河里呢。

他明亮的脑袋此刻金光闪闪。我说,这是黄河,可不永远都在。他看我一眼,嘴角轻轻扯了一下,算是打招呼,然后利索地翻过栏杆,走了。

山尖上最后一抹橙红的光消失了,那颗硕大的金星亮起来。这时,师妹打过来电话,她说抱歉,她表哥来市里出差,所以才临时爽约。

这该死的风,吹久了,头还有点儿疼。

葛某子

她是导师介绍给我的,名字很好听,但我只能叫她葛某子。

导师说,我一朋友,长期失眠,你看看有没有办法,我心说,导师的朋友,他都没有办法,我能有什么本事?

硬着头皮,我给葛某子打了个电话,约在学校门口见。我的设想是,就在学校门口聊几句,算是完成导师的任务,我肯定不会有比他更好的办法。

她开一辆红色的车,在我面前停下,她问我,是马教授的学生吧,我回答说是,她说,上车。

她并没有说去哪儿,直接一脚油门,汽车离开了校门口,车上播放着李宗盛的C D。她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失眠者该有的萎靡或者焦躁不安。

一路向南,很快我们就出了城市,上到塬上,驶入一条陌生的道路,路上来往的车辆并不多。我问她,去哪儿?她笑,怎么?怕我劫色还是怕我把你卖了?

在这条道路上走了约半个小时,又拐进一条更小的道路,进了一个村庄,车在一个黑色大铁门前停下。

她下车,去开门。我从侧面认真地看葛某子,三十岁左右,长发,长裙,面部丰满,口红很浅。

红砖院墙,灰色水泥门楼,这座院落外观和周围的院子没有什么区别,进到院里,才发现大有乾坤。这是一个经过精心设计的花园庭院,花木葱茏,大缸小盆层叠,靠墙还有一个小小的假山和鱼池,循环水哗啦啦作响。我说,真漂亮。她轻轻一笑,那是自然,她指了指院里的藤椅,说,就坐这儿吧。

很快,我的头顶自动升起了一个硕大的遮阳棚,她从屋里端来茶具,开始泡茶。

我从小在农村长大,见过形形色色的院落,但像这样隐在村庄里的花园,我第一次见。这样的一个女子,配上这样的院落,那么,我的人生就应该是落魄的书生,接下来,按剧情应该上演一回凄美的聊斋。

你笑什么?葛某子问我。

没有啊。

我看见了。

我突然想到聊斋,荒郊野外,花园美女,既真实,又虚幻,我说。

她也笑起来,笑声虽轻,但很脆,可惜,书生不常见。

马教授说你总失眠,我进入正题。

是啊,天天失眠,睡不着啊,她递给我一杯茶,茶色浅黄,在白色的瓷杯里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能具体说说吗?

就是睡不着,焦虑,经常大瞪着眼到天亮,即便勉强睡着了,也会突然惊醒。

为什么焦虑呢?

说不清,她说。

为不常见的书生?我试图开个玩笑。

她长久地盯着我,没什么表情,我看不出她的态度,也许吧。

我试图把所学的知识都调集出来,然后给出一个不那么拙劣的方案,但越着急,越找不到那些合适的词句,我浑身燥热,差点打翻了茶杯。

反倒是葛某子劝我,别着急,先喝茶,下午的时光这么长。

她又从屋里端出水果和茶点。看她进进出出,有一瞬间,我走神了。她的客厅和卧室会是什么样子?屋里还有什么人,有爱人和孩子吗?她怎么会有这样一所院落?

越想越觉得迷惑,她的故事显然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围,不能多想,不能多问,再想估计我也会焦虑。

阳光从遮阳棚斜射过来的时候,她接了个电话,然后告诉我,今天就到这儿吧,我送你回学校,改天再约你治疗。

返回的路上,她没再说话,但从她开车的状态看,似乎比来时要轻快。

我一直在回忆,这个不太真实的下午,我,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喝了三杯,不对,好像是四杯茶,吃了一个苹果,两块桃酥,问了葛某子几个问题,她也问了我几个问题,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除了那些令人沉醉的花和哗啦啦作响的水,还有吹过的风,我捕捉不到任何对她的失眠有用的点,如果导师问我,我要如实回答吗?

下车的时候,她说,谢谢,改天再约你去喝茶,咖啡也行。我想告诉她这些都是失眠者的大忌,但没说,这是常识,她应该懂。

我进了校园,还没到宿舍,快递打电话说有我包裹,放门卫室了,我返回去取快递。

也许是校门口停放的汽车很少,也许是红色原本就很醒目,只需远远地一眼,就能看到葛某子的车,依然停在原地。就在我犹豫,是否要过去再打个招呼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拉开车门,上了车。耀眼的红闪过,葛某子和她的车,还有我的导师,走了。

马教授没有再问我关于她的任何情况,倒是葛某子,给我打电话,说去塬上喝茶啊,新入手了一款老白茶,试试茶。

我说,黄河泄洪呢,那些大鲤鱼被泥沙呛晕了,都在河面上飘着呢,好多捞鱼人,场面极壮观,你来不?

葛某子似乎叹了口气,又似乎没有。桥上的风呼呼响,我听不清楚她说了什么,可能她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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