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进入八月天,山上松塔长大都杮成熟,结满红果的山丁子树耀人眼目,黑珍珠般的稠李子果缀满枝头,历经漫长冬日的蓄积和一春一夏的孕育,林区终于迎来了最迷人的季节。
林区出产的山货以它天然无污染的优点倍受市场青睐,价格逐年走高。翠岭一些有生意头脑的人见是商机,先后在家门口挂出山货收购的牌子,敞开大门收购人们采摘的各色山货。采山人早晨上山,晚上回来把一天的收获送到收购点,马上就能换成现钱。
红革和春枝也加入了采山的队伍,卖完木耳后他们清闲下来,正好随着大伙去采山挣些外快。自从卖木耳的钱存入银行,夫妻两个过日子的心气足足的,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干劲。
今天要去黑瞎子山,说那的山货多,大家坐上俗称“三蹦子”的机动三轮车在运材道上突突奔驰,远山近树在眼前飞快地掠过。十二岁的石头少年心性枯坐无聊,伸手碰碰一旁的红革:“孙叔,黑瞎子山上真有黑瞎子吗?”
红革回答:“听说以前多的是,要不咋叫这名字。林区开发以后人们到山上又伐木又清林,黑瞎子都跑走了,就算剩下一个半个的,轻易也见不着了。”
一旁的老绵羊嘻嘻笑道:“石头,大爷考考你,假如今天真碰上黑瞎子,你该咋办?”
“赶紧跑呗。”
“不行,”老绵羊一脸严肃地说,“黑瞎子瞅着笨,其实跑起来快着呢,人根本跑不过它。”
“那该咋办?”
“跑,但不是照直跑,而是绕着弯跑。”
“那又为啥?”石头睁大了眼睛。
“黑瞎子眼睫毛贼长,你一转弯,它就得停下来撩起眼睫毛瞅瞅,看你往哪个方向去了。你跑两步就转弯,它总得停下来撩眼睫毛,当然追不上你了。”
一车人听了都抿嘴笑,石头却信以为真:“绕弯跑……那我就放心了。”
春枝白了一眼老绵羊,说:“啥动物有那么长的眼睫毛?石头,别听你杨大爷的,他逗你呢。”
石头不干了,拿脑袋在老绵羊怀里乱拱:“不许逗我,不许逗我!”
“好了,好了,”老绵羊笑着按住石头,“大爷给你讲正经的,其实山上的虎呀、熊呀,除非饿急了或是有人主动招惹它,否则是不会轻易伤人的。在林子里,你还没发现它们它们就发现你了,早远远跑开了。”
石头问:“杨大爷,你亲眼瞧见过黑瞎子吗?”
“还真见过一回。”老绵羊习惯性地到衣兜里摸烟卷,猛想起进山不能抽烟,硬生生把手缩了回来,缓缓道,“那时我二十不到,刚从老家来到兴安岭,被分配到山上的伐木班伐木。一个三九天的早上,外面刮起了大烟炮,冷得那叫邪乎,大伙谁都不愿意钻出暖烘烘的被窝,在热炕上多赖一会儿是一会儿。一个叫大奎的工人被尿憋醒,蹬上棉裤披上军大衣就往外跑。”
“大奎出去了十几分钟还不见回来,大家觉得有点不对劲,舔开窗户上的冰花往外一瞅,我的妈,大奎直挺挺地趴在雪地上,一只大黑瞎子正坐在他身上神气活现地东张西望呢。班长大声命令:‘抄家伙,出去救人!’领着大伙拿着菜刀铁锹拥出了门。”
“我们仗着人多势众,把黑瞎子团团围在中间,连喊带叫地吓唬。可人家黑瞎子一点也不害怕,稳稳地坐在那儿,屁股一动不动。班长怕黑瞎子这么坐下去把大奎坐死,叫人去把推土机开过来。那是一台大号推土机,墩实得像坦克一样,轰隆轰隆就驶过来了。黑瞎子也是作死,迎上去照推土铲就打了一巴掌,结果疼得‘嗷’地一声掉头就跑。推土机乘胜追击,一直把它撵出去老远。”
“真好玩,”石头听得眉开眼笑,“黑瞎子可真够傻的。”
春枝却担心地问:“那个叫大奎的人伤得重吗?”
老绵羊回答:“他年轻,身子又壮实,就是吓得够呛,别的没啥事。”
“我也想开辆推土机,到山上撵黑瞎子玩。”石头无限神往地说。
“拉倒吧,”红革笑道,“就怕你没撵上黑瞎子,自己先被它把小身子骨坐散架了。”
说笑间车已开到黑瞎子山山下。红革夫妻、老棉羊和石头组成一队,挑了一个向阳的山坡向山上爬去。越向上走树林越是稠密,一缕缕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洒落下来,附近不时传来其他采山人“哎……嘿……”的吆喝联络声,配合不时响起的雀噪虫吟,很有一番鸟鸣山更幽的味道。
四人一边走一边随手采摘地上的都柿,手脚麻利且技术熟练的春枝不多时已采了小半桶。晌午时分下了一道山岭,来到一片遍地野花的草甸子上,前方隐隐现出一片松树林。他们开始并未在意,一边说笑一边左顾右盼寻觅草丛里的都柿,直至走到距松林不远的地方,石头突然叫嚷起来:“快看,树上全是松塔!”
三个大人直起腰一看,可不是,眼前这片树林竟全是马尾松,金黄色的松塔缀满枝头煞是喜人。四人欢叫着扔下都柿桶,三步并做两步奔进松林,飞快地采摘起来。
老绵羊笑道:“这么多松塔,就咱们四个人,着哪门子急呀?慢点儿采。”
话虽如此说,包括他自己在内大家手脚丝毫不慢,不到一小时工夫每人都已采满了一大麻袋。
红革止住依旧不停手的老绵羊和石头:“行了,再采咱们该背不回去了。”
红革和老绵羊配合,将四个麻袋的袋嘴捆扎结实,然后放倒充当座椅,四人坐在上面一边歇息一边吃饭。
老绵羊不仅带了馒头和咸鸭蛋,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装的二锅头来,啃几口馒头仰脖灌一口酒,十分惬意。
春枝笑道:“杨大哥,你采山还带酒呢!”
老绵羊晃晃酒瓶说:“人是铁,饭是钢,酒却是我的命,饭可以不吃,酒不能不喝哩。”他把酒瓶递给红革:“你也来一口,解乏着呢。”
红革接过来喝了一口,递还给他。
吃过饭后已近三点,四人准备踏上归程。石头扶好自己的麻袋,双手抓牢袋口猛力一提,谁知装满松塔的麻袋竟如生了根般纹丝不动。他运了运气,咬紧牙关又试了几回,依旧无济于事。
红革走过来说:“算了,你还小呢,把咱四个的都柿桶提上,麻袋我帮你背。”
说起采松塔这活儿,其实前面的爬山采摘都不算什么,真正考验人的时刻就是背松塔下山。装满松塔的麻袋重逾百斤,背着它在平地上行走尚属不易,何况还要爬沟过坎走崎岖的山路。而红革却看似浑不在意,他轻轻松松背起石头的麻袋,走出一段路放在地上,又回头背自己的麻袋,如此往复,速度丝毫不比只背一个麻袋的春枝和老绵羊缓慢。
几人中数老绵羊麻袋最轻,却走几步便停下歇歇。他见红革倒腾两个麻袋依旧健步如飞的模样,摇头感叹:“人和人就是有差距呀,我在年轻时候也算能干的,但跟红革比……”春枝笑道:“杨大哥,别吹牛了,瞧你这样子,年轻时候也能干不到哪儿去。”老绵羊听了嘿嘿地笑。
四人终于走下山,老绵羊和春枝都已累得不行,扔下麻袋便一屁股坐在地上,闭上眼睛只是喘气。
红革将四个麻袋搬上自强的三轮车,坐在路边的土包上喝水擦汗。他忽然感到有人在给自己轻轻捶背,知道是石头,问:“石头,今天累坏了吧?”
“苦累活儿你都帮我干了,不累。”
“卖松塔的钱,你打算咋花呀?”
“一半给我爸,一半给我妈。”
“你自己不留点儿啊?”
“不留。”
“好孩子!”红革由衷夸奖。
红革对这个小邻居关照有加,一半是喜他天性纯良,一半出自同情。石头的父母没有正式工作,爸爸在学校附近支了个自行车修理摊,妈妈沿街叫卖水果。石头爸爸绰号叫做酒疯子,不喝酒时好人一个,一旦喝了酒便使性撒泼,对老婆又打又骂。一次石头妈被丈夫酒后扼住脖子差点掐死,终于忍无可忍与他离了婚。石头跟着爸爸,一个只知修车喝酒的糙汉怎懂得照料孩子,可怜的石头经常是蓬头垢面邋里邋遢,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活。
今年夏天酒疯子见左邻右舍采山货挣了钱,苦于自己被修车摊拴住身子,便打发儿子加入采山的队伍,让这个才十二岁的孩子像大人一样起早贪黑翻山越岭,饱尝劳动的艰辛。
红革几人等了一会儿,其他采山人陆续回来,唯独不见老金夫妻。一直到红日西斜,才见老金两口子拖拉着步子从山坡上慢慢走下来。
老绵羊不满地喊道:“老金,你狗日的挖到金元宝了吗,咋这么晚才回来?”
“还金元宝呢,一天净走冤枉道儿了。”老金抖擞着手上的空麻袋说,“松塔一点儿没采着,只采了些不值钱的山果子。”
春枝说:“采不着还不早点儿回来?”
“这老东西不甘心嘛,”老金媳妇抱怨说,“我早就说往回走,他偏要再找找,找来找去,还是一场空。”
众人将老金两口子拉上三轮车,自强一踩油门,车辆踏上归途。
随着日头一点点沉入西山,天色昏暗下来,众人着急回家,纷纷催促自强:“快点开嘛,我肚皮都饿瘪了。”
“是呀,这么晚还不回去,家里人该担心了。”
自强依言加快了速度,三轮车如同一匹狂奔的野马,在蜿蜒起伏的运材道上急驰向前。
前方现出一段下坡弯道,自强没有减速,操纵车辆直冲下去。就在这时车前突然跑过一只不知是野兔还是野鸡的小动物,自强忙下意识地一拧方向盘,坡大弯急车速又快,三轮车顿时翻倒。
二
第二天是周末,海林踏踏实实睡了个懒觉,醒来时值夜班的常慧已经下班回来了。常慧告诉他孙红革上山去采山货,回来路上坐的车翻了,人也受伤住进了医院。
“是吗?”海林一惊,“那我得去看看。”
他匆匆吃过早饭,出门去食杂店买了些罐头、水果,蹬上自行车直奔医院。
海林拎着东西走进外科病房,见红革病床前很是热闹,孙连福坐在床头的凳子上,床沿上斜坐着延峰和秀云,春枝站在地上,几个人正七嘴八舌说得高兴。
倚在被褥卷上输液的红革看海林进来,笑着招呼:“你咋也来了?我就受了这么点儿小伤,把大家都惊动了。”
孙连福要起身给海林让座,海林忙上前按住他:“孙叔你坐着,我站着就行。”
春枝去隔壁病房找了把凳子,海林坐定,问红革道:“你伤在哪儿了?严重吗?”
红革回答:“就胳膊摔骨折了,别的没事儿。”
海林又问春枝:“嫂子没啥事儿吧?”
“没事儿,”春枝说,“车翻的时候我正好压在他身上,有这大肉垫子护着,一点儿没伤着。”
“啥正好压在他身上?”延峰笑道,“肯定是红革故意保护你。”
春枝抿嘴一笑算是默认。
众人又说笑一阵,春枝见秀云只是笑眯眯听大家说话,并不插言,便转向她说:“秀云妹子,结婚以后延峰欺负过你没有?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就来和嫂子说,看嫂子怎么收拾他!”
延峰笑道:“我原来就不敢欺负她,现在人家怀孕了,我是更不敢了。”
众人听了都欢喜起来,海林说:“哎呀,你们俩才结婚多长时间,就开始孕育下一代了?”
红革说:“海林,别光羡慕人家,你跟常慧也该抓紧了。”
春枝也说:“海林,你岁数比延峰大,结婚也比延峰早,可这要孩子可比人家延峰慢了一拍呀。”
“努力,我一定努力!”海林笑嘻嘻表态。
三
红革住了两天院便出院回家静养。春枝见他已无大碍,自己还要上山去采山货,却被婆婆死命拦住:“我的祖宗,你可拉倒吧!红革出这档子事,后怕得我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依我说咱们挣干吃干,挣稀吃稀,再不能干这种因财舍命的事儿了。”
春枝说:“妈,我凡事小心些。”
“小心也不行,”姚淑兰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老老实实给我在家呆着!”
与妻子一样,红革也是个闲不住的人,一只手动不得,便用那只好手提了根竹杆,早出晚归放起了大鹅。他放的两只鹅是去年春天买的,红革早晨将它们赶出去,专拣水草丰茂之处让大鹅尽情戏水寻食,夕阳西下再赶着吃饱喝足的鹅们回来,一人两鹅竟是逍遥自在相得益彰。
暑假一开始,延峰的补习班就开班了。
对假期补课延峰原本持排斥态度,孩子辛苦学了一学期,正可利用假期放纵天性放松身心,可教师要挣外快,家长望子成龙,双方合谋,硬生生将寒暑假变成了第三学期、第四学期。
但如今清高如延峰也不得不与那些补课逐利的老师同流合污了,原因是丈母娘反复的劝导:“秀云已经怀孕了,孩子生下来你们家就是三口人了。咱家孩子倒不一定要与别人攀比,可也不能太受委屈,你想想,养个孩子吃的喝的、穿的戴的,哪样不贼老贵?你那点工资够用吗?”
延峰虽嫌她嘴碎唠叨,但明白老人也是为自己和秀云考虑,孩子生下来后吃穿用度果真处处捉襟见肘也不是事儿,现实压力之下,他开始认真考虑起办班补课的事情。
延峰教的是语文,这门学科的提高绝非朝夕之功,属于补习的冷门科目,要想招来学生只能与热门科目老师联手。延峰去找了与自己搭班的英语老师和数学老师,他们答应得十分爽快:“没问题,我们愿意和你这样的实诚人搭手干事!”
按照招生时的约定头三天是试听,学生觉得好交钱继续上课,觉得不好离班走人,因此试听阶段三个老师都使出浑身解数,课上得有趣有料精彩纷呈。老师们的努力没有白费,三天后所有学生都选择留了下来。
学生每人交补课费八十元,二十四人共一千九百多元,均分后三个老师每人拿到手六百四十元。延峰故作漫不经心地将一堆钱票拍到秀云手里:“收好。”秀云喜出望外:“挣这么多钱呢。”
丈母娘听了女儿汇报特意跑来勉励姑爷:“这多好,不到一个月工夫就挣六百多块钱,干啥能有这个挣得巧呀。延峰,你这会教课就是本事,一定要好好利用,可不能跟以前似的,只靠它挣点儿死工资。”
补习班快结束的时候,高中同学朱明辉来找延峰,说班里同学准备搞一次聚会,祝贺海林高升为二道弯林场的场长。
“海林这小子又升官了?”延峰惊讶海林提拔的速度。
“太正常了,海林上学那时候就有组织能力,天生当官的材料儿。听说原本是要任命海林当城区镇镇长的,后来林业局领导说他是个好苗子,应该放到更关键更复杂的岗位上去锻炼,就改派去了二道弯。”朱明辉兴致勃勃地说,“这礼拜六中午十一点,碧水餐厅,延峰,别迟到啊!”
礼拜六转眼就到,延峰到红革家叫上红革,两人结伴来到全镇档次最高的碧水餐厅。
已有一些同学先行来到,见他俩走进门纷纷握手寒暄。大堂挂钟指到十一点,除了此次聚会的主角王海林外余人均已到齐。
朱明辉等几个组织者站在餐厅门口连连看表。一直等到十一点半一辆小轿车方才缓缓驶到,海林从车里钻出来,一脸内疚地说:“在单位处理点儿事情,来得晚了,对不起对不起。”一边道歉一边和门口几个同学亲热握手。
几人簇拥着海林坐上餐桌主位,服务员端上热菜,酒宴正式开始。朱明辉作为组织者首先致辞:“同学们,岁月如梭,到今年咱们已经毕业六年了。这六年里咱们同学有考学分到外地的,有打工走了的,目前为止还呆在翠岭的就剩在座这十几个人了。咱们十几个人各行各业都有,但要说发展最好的,还得属人家海林,前两天刚被林业局正式任命为二道弯林场的书记兼场长,成了实打实的正科级!二十六岁就当上正科级,春风得意前途无量啊。我提议,咱们大家伙一起敬海林一杯!”
众人纷纷站起,争相与海林碰杯。海林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含笑说:“谢谢大家。人都说同学间的感情最纯洁最深厚,我王海林是最重同学情的,今天我把话撂在这儿,以后大家有事儿找我,实在帮不了没办法,只要有能力帮,我一定不打半点儿折扣!”
“海林,有你这句话就行啦。”
“还是海林最够意思!”
一
从2000年开始,兴安岭林区大幅削减木材产量,加大了对森林资源的保护培育,与此同时,国家还每年拿出数亿元投入林区进行输血,让林区有了喘气的机会。
以天保工程为契机,翠岭林业局对下属企业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整顿重组,一些长期停工半死不活的企业有的被归并到别的单位,有的干脆被裁撤,这其中便包括红革所在的建工处。
早在两年前孙连福就办理了退休手续,按照当时的政策红革接了父亲的班,虽然依旧放假在家,但身份已由知青变为了正式工人。建工处被裁撤后与所有正式工一道,红革被分流到二道弯林场的管护中队,在中队下面的管护站当了一名管护员。
红革所在的清水河管护站设在清水河大桥桥头,由于距镇子较远,一个班由两人值守,六个管护三班倒,干一天休两天。与红革同班的搭档姓蒋,刚上班没有一年,活泼好动像个稚气未脱的大孩子。他不耐在挡车杆前坐禅般枯坐,一会儿钻进管护站后面的树林子里看鸟,一会儿跑到大桥下面的河滩上打水漂,常常半天不见个人影。红革也不和他计较,一个人守在桥头,看着不时经过的汽车摩托车卷起滚滚沙尘从自己面前驰过。
四月十五号后进入春季防火紧要期,中队长、小队长对各管护站的巡查力度骤然增大,这种情况下吊儿郎当如小蒋者也收敛了许多,和红革一起认真登记通过大桥人员的姓名、单位以及车辆的车牌号,告诫每名进山人员注意防火。
一天上午管护站来了一辆小轿车,登记的单位是林业局广播电视局。登记后司机没有马上上车赶路,捂着肚子向小蒋打听哪里有厕所。
小蒋说:“荒山野岭的,哪有啥厕所?找个地方就地解决吧。”
司机依言钻进了站后的小树林。等了一会儿不见司机出来,红革怕他出什么事,让小蒋盯着管护站,自己进林子瞧瞧。
红革拨开乱枝杂草摸进树林深处,突听前方有人大呼小叫,循声看去,只见那个司机正发疯般在树木间乱跑乱跳,在他身后是一群穷追不舍的野蜂。红革迅速脱下身上的迷彩服,冲上去一把将司机摁倒,抖开迷彩服蒙在两人头脸上一动不动。蜂群在附近盘旋了一会儿,寻不到目标也就散了。
司机跟着红革走出树林兀自惊魂未定,他方便后想过过烟瘾,怕被红革两人发现故意往林子深处走了走,没想到竟遭遇野蜂袭击。
红革从管护站里找出一瓶老陈醋,帮司机涂在被野蜂蜇过的红肿处。司机又是感动又是惭愧,想了想说:“两位师傅,我是广播站的记者,听说咱们一线管护员责任重压力大,工作非常辛苦,我早就想写点这方面的报道,今天正好是个机会,能不能让我采访采访你们?”
接下来的半小时时间里,记者坐在挡车杆边的小凳子上,对小蒋和红革进行了认真的采访,从工作时间到吃饭问题如何解决问得事无巨细。临走时记者嘱咐红革两人:“两天以后注意听广播。”
过了两天又是红革和小蒋当班,到了本地广播时间,小蒋拧开半导体收音机,果然听到一则有关他们的报道。
当管护还能上广播,小蒋的工作热情陡然高涨,一时间变得比红革还要勤谨,人和车来了先抢上前,务要细细盘问登记方才放行。
这天下午一辆簇新的桑塔纳轿车来到桥头,小蒋走到车窗前对车里的人说:“请下车做个登记。”
车里人没理睬他,却伸出胳膊向他身后的红革扬了扬手:“红革,在这儿干呢!”
红革走上前一看,原来车里坐的是久未谋面的顺子。他笑着招呼:“是顺子呀,开上这么好的车了?”
顺子说:“建工处一黄,我就辞职自己干了,这不,才半年工夫车就买上了。”
红革小心拍拍车身:“还是你有本事。”
“不是有本事没本事,关键是敢不敢迈出这一步。说实话,刚扔掉铁饭碗的时候我也含糊,直到下了海才知道,体制外的天地大得很,挣钱的路子也多得很,只要敢想敢干,很容易就能混出名堂。”
红革说:“人和人哪有一样的,你行,别人可不一定行。”
顺子一笑:“我还要去林场找海林,不跟你多聊了,回见!”
桑塔纳开到二道弯林场场部大楼前,顺子下了车径直走进大楼。门卫见他西装笔挺气宇轩昂,未做任何阻拦。
顺子找到场长办公室,轻轻叩了叩房门。
屋里人说:“进来。”
顺子推门而入,笑着向靠在椅背上读报纸的海林说:“王场长,你好啊。”
海林抬头见是他,起身隔着桌子与他握手:“今天什么风把你这大老板吹到我这小庙来啦,坐坐坐。”
顺子坐在沙发上,说:“海林,你猜我过大桥时看见谁啦?”
“谁?”
“孙红革,在那儿守大桥呢。”
海林说:“顺子,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说吧,找我有啥事?”
“瞧你说的,没事儿就不能来看看你老弟?”顺子打着哈哈说,“你这也累了一天了,我想今晚请你出去整两盅,解解乏。怎么样,能赏老哥这个面子吧?”
“行,”海林答应得很爽快,“路过大桥的时候,把红革也叫上。”
“没问题,我也一直想和红革好好唠扯唠扯呢。”
顺子拉上海林离开了场部,开到清水河大桥桥头停下,两人下了车,海林招呼红革:“红革,走,跟我们一块吃晚饭去。”
红革说:“不行啊,我还值班呢。”
顺子说:“你们大场长都发话了,你翘会儿班怕啥?让这小伙子自个盯会儿。”
小蒋忙对红革说:“孙哥,你去吃你的,我自己守站就行。”
红革还要再说什么,已被海林和顺子连拉带拽拥上了车。
来到碧水餐厅,三人走进装修一新的雅间,顺子和海林为谁坐主位起了争执。顺子称海林官高位尊理应上座,海林却说顺子年纪最长,应该由他居首。两人争了半天,最后还是海林坐了主位,顺子和红革两边相陪。
三人喝酒都是海量,一口杯白酒下肚算是刚刚打底。顺子给每人杯里续上酒,放下酒瓶说:“经过这半年生意场上的摸爬滚打,我是明白了一个道理,凭你有多大本事,朝里没人还是玩不转!”他举杯敬海林,“海林,哥哥祝你官儿越做越大,你就是棵大树,有你在,兄弟们就有倚靠了!”
海林欣然喝了一口,说:“就算我是大树,老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也得兄弟们扶持才行。咱们要互帮互助,在翠岭打出一块属于咱自己的天地!”
“说得好,”顺子说,“咱们一定要互帮互助,精诚团结!”
说到这里,海林想起一件事,转头对红革说:“咱林场一线管护站还缺人手,嫂子不是在家闲着吗,想不想来做个临时工?临时工虽比正式工人少拿不少钱,但好歹也是份收入。”
顺子拍掌说:“红革,这可是好事呀。你们两口子一块当管护,多拿一份工资不说,干一天歇两天,不耽误照顾家也不耽误养木耳。红革,还不谢谢海林?”
红革举杯敬海林:“谢了啊。”
海林一笑:“谢啥?应当的。”
二
这天赶上红革和小蒋当班,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突然有一辆卡车来到了清水河大桥桥头,一个光头胖子跳下驾驶室,径直走到管护站前,未说话先给红革和小蒋各敬了一根烟。
小蒋将烟夹在耳朵上,问:“你有事吗?”
胖子笑眯眯地说:“两位师傅,我是顺达商贸公司的金刚,我们公司和你们林场新签了个协议,今后凡是你们林场地面出产的山货都由我们统一收购,收购点就设在你们管护站这儿,请两位帮忙配合。”
“有这事儿?”红革有些不相信,“我得请示一下我们领导。”他拿起对讲机联系上管护中队的中队长,对讲机那头的中队长肯定地回答:“是有这事儿,你们管护站要积极配合顺达公司的工作,保证收购顺利进行。”
有了领导的指示,红革和小蒋便不再说什么,任由金刚指挥手下人将台秤和桌子抬下卡车,在管护站前支起摊子。
第一辆采山归来的摩托车来到桥头,骑车的是制材厂的韩勇两口子。小蒋要抬起挡车杆,被金刚止住:“先收山货,收完了再放行。”
韩勇夫妇得知顺达公司要在这里收购他们的山货,并未有何异议,卖给谁不是卖,在这儿卖还少跑一段路呢。等装满松塔的麻袋过完秤,金刚报了价钱,韩勇两口子当时就不干了——顺达公司的收购价竟比镇里收购站足足低了三分之一,韩勇嘟囔说:“哪有这个价儿,我们不卖了!”背起麻袋准备放回到摩托车上。
金刚手下的马仔将他拦住:“林场和我们公司签了协议,必须卖给我们!”
韩勇媳妇大声争辩:“啥协议不协议,大自然出产的东西,我们自己花力气采下来,想卖给谁就卖给谁!”
跟你们说,我们公司和林场签了盖着大红公章的协议,老子在这儿收山货合理合法,你们今天老老实实把山货卖给我们啥都好说,要是不卖,哼哼……”他眼风一扫,几个马仔撸胳膊卷袖子围住了韩勇夫妇。
韩勇生性怯懦,见此情景早已腿软心跳,悄悄扯扯老婆衣角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卖给他们算了。”
眼见对方人多势众杀气腾腾,而自己丈夫又如此熊包,韩勇媳妇只得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红革在旁瞧着,脸色愈来愈阴沉,小蒋觉察到了,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人家和林场有协议,中队长也那样说了,咱们甭管闲事。”
韩勇夫妇走后许多采山人的摩托车又先后来到,在金刚威逼之下,人们只好忍气吞声将辛辛苦苦采的山货低价卖给了顺达公司。自此以后顺达公司的收购点便在清水河大桥桥头长驻下来,除了对二道弯林场的职工网开一面,其余采山人到了桥头一律卸货卖给收购点,否则不予放行。
三
这天红革和春枝骑着摩托车经过清水河大桥的一处岔路口,见十几辆摩托车停在路边,一群采山人正围在一起议论着什么。
红革和春枝不知出了什么事,将车熄了火停在路边,下车凑了上去。只听人群里一个中年汉子朗声说道:“我就不信顺达公司订的王法就真成王法了,要我说咱们到林业局告他们去,让林业局给咱们采山人做主。”
“拉倒吧,”周围马上有人反驳,“这事儿是顺达公司和二道弯林场一起整的,林业局能向着咱们不向着林场?”
又有人说:“干脆咱们都往别处采山去,谁也不来二道弯,看这帮龟孙收谁的山货去!”
这个意见也被大家否决:“整个翠岭就属二道弯山货最厚,你舍得我们还舍不得呢。”
众人商议半天莫衷一是,最后一个老者恨恨地说:“恶有恶报,我只盼顺达公司早早破产关门,省得坑害老百姓!”
红革在人群外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顺达公司的做法实在是不得人心,自己应去找找顺子,就算强买强卖也把收购价往上提提,别将采山人压榨得太狠了。
顺达商贸公司位于镇子主街,是一座经过改造的二层小楼,上层办公,下层用做库房。红革来到公司的时候,顺子正指挥工人将库房里的山货装上卡车,准备第二天发往地区。
顺子见红革到来十分热情,笑容可掬地将他让上二楼的经理室,吩咐手下人拿出最好的茶叶沏上。
红革未绕什么弯子,直截了当地对顺子讲了来意。顺子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沉默半晌,字斟句酌地说:“红革,咱们是兄弟,跟你我不说假话,你看我们公司低价收购山货好像挣得盆满钵满,可你知道根据我们和二道弯林场的协议,我们挣的钱他们要分去多少?一多半的大头!剩下一点钱还要人吃马喂,维持公司的运转,其实到最后我真落不下多少。红革,我知道你为人仗义,想替采山人争取利益,可我真不能答应你,收购价多涨一点儿,我可就赔本赚吆喝了。”
听了顺子这一番入情入理的解释,红革半信半疑:“真的就不能把价再抬一抬?”
顺子一脸真诚地说:“兄弟,请你理解我的苦衷。”红革见他铁嘴钢牙毫无商量余地,知道再谈下去也无益,喝了几口茶便欲告辞。顺子说:“着啥急?对了,今晚海林约我去红玫瑰歌舞厅唱歌,你也一块去吧。”
“算了,”红革说:“我唱不会唱跳不会跳,去了只会出洋相,你们去吧,我就不凑热闹了。”
红革回到家,将今天找顺子的事对春枝讲了,春枝冷笑说:“他那是蒙你!镇里的收购站价定得那么高都有赚头,他们顺达公司的收购价足足低了三分之一,稍微抬抬价就能亏了?还有,我可不信他们公司把利润大头都给了林场!”
红革说:“现在二道弯林场主事儿的是海林,他不会那么干的。”
“你呀,”春枝点了一下丈夫脑门,“谁在你眼里都是好人!”
四
国庆节后天气一天天冷起来,就在这时红心突然带着女儿果果回到了翠岭。
孙连福和姚淑兰已与女儿几年未见,外孙女更是头一回登姥姥家的门,老两口欢喜得合不拢嘴。姚淑兰一边给红心娘俩收拾铺盖一边唠叨女儿嫁了人就忘了爹娘,孙连福则抱着果果不撒手,又是扮鬼脸又是讲故事,想尽办法逗外孙女高兴。
直到吃过晚饭孙连福才不经意地问了女儿一句:“大国咋没和你们娘俩一块回来?生意忙还是咋的?”
红心淡淡地说:“我和他已经离婚了。”
一句话吐出满室皆惊,姚淑兰最先炸了:“臭丫头,这么大的事儿咋事先不跟我们商量商量?因为啥呀?”
孙连福和红革也急着催问:“到底因为啥呀?”
大国外面有人了,被红心逮住过两次,大国当时都赌咒发誓保证绝不再犯,但一转身又故态重萌。
直到红心发现大国偷偷在外面租了房,堂而皇之过起了日子,才算彻底死了心,毅然决然地与他办了离婚手续,带着女儿回了娘家。
红心讲完与大国离婚的原委,说:“爸,妈,哥哥,嫂子,你们放心,我有一双手,能干活赚钱,不会白吃白喝你们的。今冬我和果果只能住在你们这儿,等开春找着了合适的房子,我们就搬出去。”
“闺女,你说哪儿去了?别说你妈现在还当着家,就是不当家了,你离了婚凄凄惶惶回到娘家门上,你哥嫂还能把你推出去?”姚淑兰边说边撩起围裙擦拭眼泪。
春枝连忙表态:“红心,你踏实在这儿住下,咱家不比以前了,我和你哥养木耳一年能挣不少,我也上班当了管护,属于拿工资的人了,别说只养你们娘俩,就是再多三口五口也养得起。”
但红心并不是安心被别人养的人,她将女儿托付给母亲照管,自己四处打听哪儿有合适的活儿可干。一天她去家附近的小超市买东西,意外发现超市女老板是自己的职高同学邱玲。两个多年未见的老同学亲亲热热聊了半天,红心听邱玲说超市只有她一个人打理,经常忙得焦头烂额,她试探问道:“我现在呆着没事儿,到你这儿打个下手怎么样?”邱玲高兴地说:“太好了,咱们上学那会儿就说得来,在一起搭档干事一定珠联璧合财运亨通!”
第二天红心就正式到超市上了班,打扫卫生、整理货架等活计不待邱玲吩咐就已干得妥妥贴贴,让邱玲着实轻省了不少。邱玲得意自己找了个好伙计,投桃报李,对红心也十分关心爱护,甚至操心起她的再婚问题。
元旦这天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雪片从早晨一直飘到下午,天气不好,没有什么人来超市购物,邱玲便和红心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邱玲有意将话题引到红心身上:“红心,你岁数还小,总不成后半辈子就一个人过了,我帮你介绍个人怎么样?”说罢不等红心说话,从自己钱夹里抽出一张照片推给红心:“看这个,比你只大两岁,纪委干部,离婚没有孩子,人长得倍帅,跟你再合适不过了。”
照片上的男人高大挺拔,面容俊朗,帅气十足,红心瞥了一眼抿了抿嘴唇说:“条件是挺好的,可我刚离婚,真没心思马上再找。”
“成不成先跟人家见一面儿。”邱玲劝说,看来是真心想促成这桩姻缘。
红心坚定地摇摇头:“邱玲,谢谢你的好意,我确实不想见。”
邱玲无奈,只好将照片放回钱夹,叹口气说:“错过了他,再找这么好的可就难了。”
连着几日都是下雪天,这天邱玲说反正顾客不多,自己回家去洗洗衣服,让红心一个人在超市盯会儿。
红心正独自在店内枯坐,突然房门一响,一个男人披着一身雪花走了进来。
红心起身招呼:“你好,请问要点什么东西?”
“我不买东西。”男人掸掉衣服上的雪屑,笑眯眯地回答。
“不买东西,那你……”
“我来找你。”
“找我?”红心登时愣住。
男人说:“我叫胡旭东,邱玲应该把我的情况给你介绍过。”
红心这才认出眼前的胡旭东就是邱玲给她看的那张照片上的男人,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胡旭东倒显得落落大方毫不拘束,他从墙角搬了张凳子在红心对面坐下,说:“你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了,其实咱俩以前还是筷子厂的同事呢,那会儿你是闻名全厂的厂花,我是你最忠实的仰慕者。”
红心记起来了,当时她在筷子厂上班时,厂里一些小伙子为了多看她几眼,经常有事没事就往她所在的车间跑,其中好像就有这个胡旭东。但那时她整颗心都在大国身上,这些仰慕者于她如风过荷塘,并没有在记忆中留下多少痕迹。
但曾经的同事关系让红心对胡旭东平添了几分亲切,她问旭东:“你原先在筷子厂,怎么后来又去了纪委?”
“那时候我利用休息时间拼命充电提高自己。努力两年终于拿到了自学考试的大专文凭,从筷子厂调到了机关单位。就在我觉得有资格追求你的时候,却听到了你结婚的消息,唉,你不知道当时我心里有多痛苦。”讲到这里旭东自嘲地苦笑了一下,“你我是指望不上了,父母又紧着催婚,就经人介绍马马虎虎找了一个,可两个人性格实在是不合适,吵吵闹闹好几年,最后还是离了,就在半月前我突然听说你离了婚,从外地回到了翠岭,我的心一下子活了,觉得老天爷又给了我一次机会,说什么也要把握住。我拐弯抹角搭上邱玲的关系,托她当个月老,给咱俩牵线搭桥,可没想到的是,邱玲跟我说你连和我见一面都不愿意。说实话,我挺受打击的,思来想去,决定来找你当面问问,到底不满意我哪一点,如果有改进的可能,我一定努力改进,直到你满意为止。”
红心没想到面前这个男人竟对自己如此一往情深,一时间心中又是温暖又是感动,说:“你……其实各方面条件都挺好的,可你真了解我的情况吗?我没有正式工作,带着一个一岁大的女儿,寄住在父母哥嫂家里……”
“这些我都不嫌!”旭东说,“你放心,如果咱们真能走到一起,我一定把你的女儿当成我的女儿,你没有正式工作也不要紧,我的工资能养活你和孩子!”
红心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说:“谢谢你,可我刚离婚不久,真没准备好马上接受别人……”
“我能等!”旭东说,“等多长时间都可以。”
五
腊八这天翠岭下了一场大雪,次日早起,但见每家房顶上都顶着一方暄暄腾腾的白馒头,远近树木也挂满了棉花状的雪絮,满眼银装素裹,处处玉树琼枝,宛若一个童话世界。
雪后正可让孩子们尽情撒欢嬉戏,恰逢休班的红革吃过早饭就带着林兴和果果来到大门口玩耍。林兴疯了一样在绵软的雪地上又是翻跟头又是打滚,穿得厚厚实实的果果则被舅舅领着,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看这儿瞧瞧那儿。
正要走回院子,忽然注意到不远处的电线杆后面站着一个人,正鬼鬼祟祟地向这边张望,红革心下起疑,走过去大声问:“你找谁?”
那人吓得浑身一抖,从电线杆后面闪出来,怯生生地答道:“哥,是我。”
红革看得清楚,面前这人正是自己的前妹夫大国,他脸上青筋暴起,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大国的衣领子,一记勾拳就将他撂倒在雪地里。
大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哥,我错了,你想咋打就咋打吧。”
打完红革怒气稍平,问蜷缩在雪地里的大国:“你和红心都离婚了,还来这儿干啥?”
“我……想求红心原谅我,和我……复婚。”
“复婚?”红革怒道,“你当你们是小孩儿过家家吗?说离就离,说合就合。”
大国哭丧着脸说:“上个月穆芳芳——就是那个女会计,和她爸妈说了我俩的事儿,她爸妈嫌我是二婚,岁数又比她闺女大不少,死活也不同意,芳芳没办法,只好和我分了手。快过年了,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又想闺女又想红心,就回翠岭来了。”
“被人甩了才想起媳妇来了?”红革冷笑道,“趁早滚蛋,别说红心,我这关你就过不去!”
大国说:“哥,我以前不是人,辜负了红心,这次红心要是能原谅我,我一定好好和她过日子,再不干那些混账事儿了。”
“滚,我再不想看见你!”红革走进院子,“啪”地一声关上了院门。
吃午饭的时候红革讲了大国来的事,姚淑兰听了叹息一声,说:“如果大国真改好了,复婚其实也……”
“不行!”孙连福打断她的话,“复婚以后那小子要是本性不改,咱闺女不就要遭二茬罪了?”
姚淑兰说:“我总琢磨红心和大国毕竟是打小的夫妻……”
“打小的夫妻过不到头的有的是!”孙连福恨恨地说,“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说大国是驴粪蛋子表面光,光凭一张嘴哄人,实际上一点儿也不靠谱,可你们哪一个听我的,唉!”
红革看看低头夹菜的妹妹,对父母说:“爸,妈,你们说啥都没用,大主意还得红心自己拿。”
红心放下筷子,慢慢说:“我对大国已经彻底死了心,凭他再说啥我也不会相信了,以后他要是再来,你们谁也别搭理他!”说完抱起果果下了饭桌。
接下来的几天里大国又到红革家门前转悠了几次,一家人与他照面皆不理不睬。一天红心早起去上班,一推院门正看到缩着脖子候在门口的大国。大国一见红心,“扑通”就跪了下去。
红心看他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有那么一瞬心里有些酥软。他们的爱情从校园里开始,结婚时正值翠岭经济最困难的时期,迫于生计去外地打工,那时他们一个馒头分着啃,一碗稀粥分着喝,生活虽然艰苦,却因为有爱情的滋润每天都过得愉快充实。可是日子稍微好过一点儿大国怎么就变了呢?他是原来好,后来变了,还是真像父亲说的那样,本质就是如此呢?想到这里红心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刚发现大国有外遇时她真的不愿相信,可事实摆在那里,千真万确不容置疑。她哭过,劝过,试图挽救他们的小家庭,可丈夫回报给她的却是瞒哄和欺骗。够了,离开面前这个无耻肮脏的男人她完全可以生活下去,干干净净,简简单单,寻觅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
红心再也不看大国一眼,大步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初一一早姚淑兰在外屋地煮好了饺子,向屋里招呼说:“红革,出去放几挂饭前鞭炮!”
春枝应道:“妈,你忘了?红革今天要扭秧歌,天没亮就走了。”
“他走了,今早这鞭炮谁放?”
“放鞭炮有啥难的?我放!”春枝主动请缨。
红心不放心地问:“嫂子,你以前放过鞭炮吗?”
“当然放过,”春枝豪迈地说,“在娘家的时候我家的鞭炮都是我放的!”
春枝手持几枚小洋鞭和一支点燃的香火出了门,几分钟后屋外果然接连爆出几声脆响,孙连福笑着摇摇头:“咱家这媳妇呀,活脱脱一个花木兰。”
海林刚走出会场,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掏出一看是顺子的号码。电话那头的顺子声音热情而恭敬:“王场长,今晚要没别的活动,咱们一块坐坐?”海林心情不错,爽快地说:“行啊,什么地方?”顺子说:“你定,你说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海林想了想说:“你在饭店订好酒菜,让他们送到红玫瑰歌舞厅,那儿清静些。”
晚上六点钟顺子跨进红玫瑰歌舞厅的包间,见饭店已将菜肴送来在桌上摆好,海林翘着二郎腿坐在餐桌边的沙发上,一个漂亮的女服务员正亲热地陪他说话。顺子知道女服务员叫段丽丽,和海林关系很不一般,笑着打招呼说:“人都是一天天见老,可你小段偏不,我每次见你都觉得比上次更显年轻漂亮,你到底是服了什么仙药呀?”
“就你张总嘴巴甜会哄人。”段丽丽妩媚地一笑,张罗海林和顺子入席就座,自己帮他们将酒杯斟满,说声:“有事招呼我。”袅袅婷婷扭出了房间。
海林和顺子喝下半杯酒,面孔都红涨起来。顺子说:“上回听你说开春要帮父母翻修房子,咱哥俩啥关系?你爸妈就是我爸妈,爸妈家有事我也必须出一份力。”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纸包放在饭桌上,推给海林:“这是四万块,你先拿去用,不够再和我说。”
海林微微点了下头,把纸包收进自己的公文包。
海林和顺子一边饮酒一边聊些官场商场的轶闻,不觉一瓶白酒已见了底。顺子待要去拿第二瓶,海林面前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海林拿起手机看了眼号码,又放回到桌子上。
顺子小心地问:“是常慧?”
海林烦躁地说:“不是她还是谁!整天看贼似的看着我,回去稍晚点儿就催上了。”他将酒杯一推说:“喝好了,唱几嗓子。”顺子忙站起身:“我去叫小段。”
段丽丽走进屋,打开墙角的卡拉O K,和海林一人手持一支麦克风对唱起来。海林唱得亢奋,一把搂过段丽丽,头挨着头脸挨着脸亲密无间,毫不避讳一旁的顺子。
顺子知趣地笑道:“王场长,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就先回家了,你在这儿多玩会儿。”
海林挥挥手,放他走了。
海林同段丽丽唱了几首歌,示意段丽丽将自己的公文包拿过来。他打开包,拿出顺子方才送给他的纸包,撕开包装纸露出捆扎得整整齐齐的四沓人民币。海林将其中两沓扔给段丽丽:“你上次不说你丈夫又来翠岭找你要钱了吗?拿去吧。”
段丽丽捧着钱面露喜色,随即又转凄然:“给他钱也是去赌,像个无底洞总填不满。”
“这就是你的命。”海林倒了一杯酒递给段丽丽,“别想那些烦心事儿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喝一个!”
六
顺达公司的生意做得顺风顺水,除了常年从事商贸物流,一到采山季便由金刚领人在清水河大桥桥头设立收购站,强行低价收购采山人辛苦采摘的山货。众采山人虽私下怨愤咒骂,却无人敢和顺达公司硬碰硬地叫板。就在顺子以为可以长久将这利润丰厚的生意做下去的时候,一个叫陈玉柱的挑战者出现了。
玉柱从小就脾气耿直爱打抱不平,初中毕业去了部队,在侦察连练就了一手好拳脚,更添了行侠仗义的胆气。他从部队复员回来正赶上林区经济困难,便随几个亲戚闯了北京。首都遍地黄金,却也不是谁都能捡的,玉柱没文凭没技术,有的只是一身力气,这儿扛扛大包那儿送送货,几年下来没挨着饿,可也没挣着什么钱,玉柱把自己的破烂被褥捆扎捆扎,坐火车回到了翠岭。一时觅不到合适的工作,又不愿在家闲着,玉柱的父母便掏钱给儿子买了辆二手摩托车,让他暂时做起采山的营生。
玉柱原本在东山采山,后来听说二道弯这边松塔厚实,便和几个伙伴转到二道弯来。采摘中间吃饭歇息,大家又说起顺达公司低价收山货的霸道事,玉柱在旁听了禁不住气往上冲,说:“咱们今天采的山货偏不卖给那些王八蛋,看他们能怎么着。”
一个伙伴忙劝说:“玉柱,可千万别惹祸,顺达公司财大气粗,听说背后还有硬靠山,咱小老百姓斗不过他们的。”
玉柱说:“顺达公司这么猖狂,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太胆小怕事,活活把他们惯的,今天我要让他们知道,采山人中间也有硬骨头!”
夕阳西下几人骑着摩托车满载而归,经过清水河大桥桥头时,一道挡车杆将他们迎头拦住。顺达公司的一个伙计在挡车杆后面喊叫道:“把东西卸下来,排队过秤!”众人待要依言卸货,玉柱拦住他们:“慢着。”对那伙计说:“我们今天不想把货卖给你们,让开道,我们到镇里去卖。”
伙计一愣,上下打量一遍玉柱说:“哥们,你是头一次来二道弯采山吧,跟你说,我们是顺达公司顺子的人,从二道弯地面上出产的山货必须由我们公司收购。”
“我不知道什么顺子,”玉柱冷脸喝道,“赶紧抬杆让道!”
伙计转头望向坐在管护站门前喝茶的金刚。金刚慢悠悠站起身,端着茶杯走过来说:“兄弟,口气挺横呀,可你要知道,到了哪儿就要守哪儿的规矩,到了二道弯,就要守我们顺达的规矩。”
玉柱目光毫不畏惧地直视金刚:“合理的规矩当然要守,不合理的规矩就要破,我今天就打算破破你们顺达的规矩。”
“想破规矩?好啊,”金刚嘴角露出一丝狞笑,“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啦。”他把茶杯递给身旁的伙计,突然抢步上前,一拳捣向玉柱的面颊。
玉柱反应奇快,眼见拳来一偏头闪过,跟着飞起一脚正中金刚的小腹。金刚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子,说:“好小子,有两下子。”他向身后的几个伙计一挥手:“愣着干啥?给我上!”
玉柱见几个伙计向自己逼过来,抓住腰上的皮带扣猛力一抽,一条长皮带已握在手中。他将皮带抡起来,势挟劲风形如威虎,几个伙计一时竟近身不得。
金刚见状,一眼瞥见管护站墙边竖着把铲土用的铁锹,抄起来便向玉柱劈头盖脸地砸去。铁锹质硬柄长,皮带与其对敌只能防守不能进攻,顿时落了下风,顺达公司的几个伙计瞧出便宜,也去路边树林里折了些树干,和金刚一起将玉柱团团围住,铁锹树干一起向他身上招呼。
玉柱虽然悍勇,但以一敌众,兵器上又先吃亏,很快身上挨了几铁锹,脸上也被树枝扫了几道血口子,渐渐有些支撑不住。
就在这时突然平地响起一声断喝:“你们这么多人打他一个,要不要脸?”众人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是孙红革。
金刚回头骂道:“孙红革,你他妈算哪头的?”
红革不理金刚,提了两根树干走到玉柱身边,将其中一根交给他,朗声说道:“我也是采山人,看你们顺达公司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痛痛快快和你们打一场,正好出出心里的闷气。”
“那好,就连你一块收拾!”金刚向手下一挥手,“往死里打!”率先抡圆铁锹向红革狠狠砍下去。
红革身高马大动作灵活,玉柱的战斗力倍增,而顺达公司这边除了金刚有些勇力,其余人都只会喝酒赌钱,平日站站街唬唬人尚可,遇上红革玉柱这样的硬手则完全不敌。金刚左支右绌招架艰难,突然将铁锹一扔,哭丧着脸说:“今天算老子栽了。”他瞪视红革和玉柱:“可你们俩记住,从今往后你们就是顺达公司的对头,有你们没顺达,有顺达没你们!”
七
尽管金刚放了几句狠话,但二道弯大桥桥头一战大挫顺达公司威风,虽然顺达的收购点又在桥头设立了些时日,但采山人皆视若无物,载着山货昂首挺胸从它面前驶过,看都不向它看上一眼。
就在顺达的收购点从桥头灰溜溜撤走那天傍晚,海林来到了红革家。海林与孙家每个成员打过招呼,对红革说:“今晚要是没事,咱哥俩找个地方喝点儿?”
“行啊,”红革说,“咱俩可好长时间没在一块坐坐了。”
红革随海林来到巷口的一家小饭店,酒菜上来,两人对饮一口,想要说点什么一时却寻不出话题。这在他们还是第一次,两人年少相交,说话向来推心置腹无遮无掩,谁想最近几年虽同在一个单位,不仅一块喝酒的次数少了,心也似乎远了。
喝了几口闷酒,海林率先打破沉默:“红革,我最近心挺难受的。林场和顺达公司的协议是我主持签的,本意就是让林场多份收入,可谁知道会招致采山人那么大的反对。现在可好,在翠岭老百姓眼里你和陈玉柱成了英雄,我呢,和顺子一道成了被大家笑话的小丑,唉……”
红革抿了抿嘴唇终于忍耐不住,说:“海林,你拍拍胸口问问自己,林场和顺达公司签的到底是啥狗屁协议?压那么低的价收山货,纯粹是变法子吸采山人的血,老百姓背后谁不骂?”
海林摆摆手:“红革,别激动。以前我也和你一样,看啥事情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眼里揉不进一点儿沙子,可时间长了才慢慢明白,现实社会复杂得很,一些事情做了,得到利益的人说你好,没得利益的人说你坏,是是非非,哪能说得清……”
“咋说不清?你一个大场长说不清,我这个普通工人倒看得清。”红革给自己倒了一盅酒,端起来一饮而尽,说:“海林,我感觉你变了,变得我都不认识你了,你还是当初那个同欺负女同学的小痞子战斗的王海林吗?”
海林没有说话,目光慢慢转向窗外。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昏黄的路灯映照下如银丝如珠帘,淅淅沥沥连绵不绝,水雾弥漫之下,整个世界一片凄清朦胧,良久,海林收回目光,重重叹了口气说:“你和陈玉柱断人财路,顺达公司上下都对你俩恨得牙根痒痒,这段时间千万小心些,晚上轻易不要出门。”说完站起身,从皮夹子里掏出饭钱拍在柜台上,开门走了出去。
没有顺达公司的收购点闹闹吵吵,清水河管护站清静了许多。
几场秋雨下过,天气一天天冷了起来,秋贮冬藏,林区人家开始一麻袋一麻袋地购进土豆白菜。土豆放进屋里的地窖,白菜腌入粗可环抱的酸菜缸,一冬天吃的菜就算有了。
红革家在清水河边种菜,不需再额外购置过冬的蔬菜。这天赶上红革休班,下午他和父亲推上架子车,到菜地把最后一批土豆起出来,装了几麻袋推回家里。
爷俩正把土豆往屋里运,延峰串门来了,延峰将孙连福推进屋:“叔,你回屋抽根烟,这点活儿我跟红革就拾掇了。”
延峰和红革一齐动手,很快就将土豆归置好,里里外外收拾得利利索索。红革拿出两张小板凳,和延峰坐下来一边歇息一边随意聊天。
红革问延峰最近补习班办得怎样,延峰说:“还行吧,手里这期是最后一期,办完就不再办了。”
红革疑惑:“为啥不办,不挺挣钱的吗?”
“挣钱我也不想办了,这个补习班已经彻底变味了。”
延峰给红革讲了几天前发生的事。那天给补习班上课他发现班里多了几张新面孔,但这几人学习成绩都在年级拔尖,根本不需要额外补课。下课后延峰留下他们询问缘由,学生们的回答让他震惊不已——数学老师为了给补习班多拉些人,竟然在学校上课只讲水货,重要内容都放在补习班讲,逼得本不该出现在补习班的孩子也来报班。
延峰说:“当初我放弃留山外的机会回到林区,可不是为了不择手段地从学生身上捞钱。我想好了,手头这期补习班办完就退出。”
“你做得对!”红革禁不住拍掌赞赏。
说着话不觉已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姚淑兰从屋里走出来对延峰说:“延峰,晚上别回去了,在我家吃。”延峰也不客气:“行,最喜欢吃您做的菜了。”姚淑兰转头吩咐红革:“你给海林打个电话,让他也过来吧。”
“婶,别叫他了,”延峰说,“海林最近挺忙的,应该没工夫来。”
等姚淑兰进了屋,延峰神色黯然地说:“听说这段时间林业局收到好多举报信,都是反映海林的问题……”
“我看海林和顺达公司勾勾搭搭,就觉得里面有事儿,海林呀,咋成了这个样子?”红革一拳捶在身旁的木栅栏上,与延峰相对而坐良久无语。
林业局党委书记崔立民早年在部队时养成的习惯,每天早晨必须跑上一个小时才觉得通体舒泰。这天他照例在清水河边的运材道跑了几圈,才精神抖擞地拎着一袋作为早点的包子来到办公室。
崔立民坐下来刚把一个包子塞入嘴里,秘书推门进来报告:“崔书记,纪委胡书记说有事向您汇报。”崔立民吩咐:“请他进来。”
新任纪委书记胡旭东走进办公室,见崔立民大口吃着包子,忙说:“您慢慢吃,不着急。”
崔立民摆手示意他坐下:“没事儿,你说,我听着。”
胡旭东打开手里的文件夹,轻咳一声说:“崔书记,我向您汇报一下我们纪委对二道弯林场场长王海林的处理意见。经调查,举报信中反映的大部分问题都属实,我们的意见是给予王海林撤销党内职务和行政撤职处分。”
崔立民感叹:“想不到啊,王海林刚因为林场文化活动表现突出被表彰过!”
胡旭东也惋惜地说:“是啊,王海林这个人还是很有工作能力的,咱们林业局的第一批木耳养殖户就是他组织搞起来的。”
“我们需要有能力的干部,但有能力决不意味着就可以腐败!”崔立民严肃地说:“咱翠岭产业单一,老百姓没啥创收的门路,也就趁着一秋天采点儿山货换钱贴补家用,可就这还要被官商勾结吸骨敲髓地盘剥,不严肃处理天理难容!王海林落马,顺达公司也罪责难逃,昨天公安局的同志跟我汇报,说一个流窜犯在外地落网,交待案子时把顺达公司雇他伤害陈玉柱的事也讲了,公安的同志正在进一步收集证据,很快就会对顺达公司采取行动。”
“太好了!”胡旭东兴奋地说,“咱翠岭的采山人要是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放鞭炮庆祝的!”
兴安岭火车站的出站口前人声鼎沸熙熙攘攘,每有旅客从出站口走出来,马上有一群拉活儿司机迎上去,热情叫嚷:“有去翠岭的吗?免费导游推荐食宿!”“永青永青,哪位去永青?”
一对中年夫妇刚询问一句去翠岭的价格,马上被几个司机团团围住,抢着夸说自己驾驶技术如何高超车辆如何舒适,劝他们打自己的车。女客被他们纠缠得不耐烦,一眼瞥见不远处站着个高个汉子,手举一块“翠岭租车”的牌子默不作声,她想真有货色的人才不张扬,于是拉着丈夫走向那高个司机,问:“去翠岭多少钱?”司机答:“单客六十,你们两位给一百就行。”女客说:“那咱们走。”
汽车在公路上疾驰,公路两边的树木飞速倒退,男客扒着窗户贪婪地欣赏着窗外的景色,喃喃说:“一眨眼二十多年没回来了。”
司机听见,诧异地问:“你们不是来旅游的?”
男客说:“我们俩生在这儿长在这儿,高中毕业以后去了南方,这些年一直没回来过。”
司机说:“看咱们岁数都差不多,你俩是哪年毕业的?”
“九三年。”
“九三年?那跟我一届嘛。”司机扭头看向男生,目光对视两人几乎同时欢叫:“你是孙红革!”“你是肖亮!”
后座的女客也激动地说:“孙红革,我是林素素啊。”红革回头一看,可不是当年的文艺委员?
三位老同学毕业二十年后再度重逢,都是感慨万千。双方互道别后情形,肖亮告诉红革,自己上学时就暗恋林素素,高考时他们两人都未考上大学,他听说林素素前往广东打工,竟也尾随而去。异乡漂泊甘苦与共,有情人终成眷属。肖亮和林素素多年辛苦打拼,手里攒下了些积蓄,听亲戚打电话说兴安岭近两年旅游市场火爆,便萌生了回乡搞生态旅游的想法,这次是专门回来考察的。
“你们要干生态旅游?那可算摸准脉了。”红革赞许地说,“现在咱林区实行天保工程,树不砍了,老百姓的环保意识也上来了,环境越来越好,游客也一年比一年多,你们搞生态旅游,不愁挣不着钱!”
肖亮询问红革怎么做起了拉活儿生意。红革说:“我在林场当管护,干一天歇两天。这两天哪能真歇呀,冬春养木耳,夏秋就拉一阵活儿。我那小子今年就上高一了,接着上大学娶媳妇用钱的地方多的是,不紧着抓挠点儿能行吗?”
说话时车辆已驶进翠岭地界,眼望熟悉的山山水水,肖亮和林素素看也看不够。林素素问红革:“咱们镇子变化大吗?”
“大,”红革说,“好多平房都拆了,盖起了一排排的居民楼,公园马路也都重修了,还在林业局大楼前面建了个大广场,老头儿老太太在广场上扭秧歌跳广场舞,从早到晚红红火火热热闹闹。”
“是吗?”林素素一脸向往,“我也要去广场上跳跳舞,感受感受。”
明媚的阳光投射下来,照耀得满山的青松白桦精精神神亮亮堂堂,一阵清风吹过,整个车里立时充满了野花浓郁的芳香,就在这兴安岭温暖迷人的夏日里,一座秀美的林区小镇终于出现在眼前了。
(连载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