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返森林:安徽千秋畲族村环境利用模式变迁

2020-12-12 09:16航,方
北方民族大学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畲族千秋梯田

郑 航,方 青

(安徽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人类社会在构建人与自然环境的相处秩序中,促进人与环境的协同进化、互利共生,是社会可持续发展的应有之义[1](33)。而人与环境的相处模式是动态发展的,受经济、文化等多重因素影响,人类在不同历史时期会采取差异化的环境利用方式。环境利用变迁研究是人类学生态环境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追求环境正义和生态可持续的当下兼具学术价值和实践意义。关于少数民族地区环境利用模式的变迁,近年来学界从土地资源的持续利用关系、村寨环境开发的协调过程等多视角进行探究并取得了丰硕成果。有学者指出,市场因素诱导了云南哈尼族村落扩大农业种植的生计来源,进而改变了当地长久维持的环境利用模式[2](197~226);也有学者对藏族村寨中的移民环境适应过程进行调研,指出藏族生态移民的生产生活在时代发展中受到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的共同塑造[3];另有学者对土地利用变迁中少数民族环境行为的心态进行了探讨,研究发现,经济因素是少数民族地区环境利用变迁的主导因素。经济利益的追逐改变了人们的生计方式、生态观念,进而对村落资源环境的利用产生影响。

森林是社会自然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为人类提供基本的生存条件,并与人类社会构成“整体性森林”(total forest)关系[4](283)。对森林的开发、利用和再造是人类自然环境利用的重要环节。美国生态人类学家泰勒·米勒(Tyler Muller)指出,自然界中没有物种能够无限增多,环境利用过程中需要遵从“承载量原则”(principle of carrying capacity)。在世界发展进程中,人类对森林资源的无节制砍伐,已经造成自然承载力和环境修复力的骤降[5]。我国作为森林覆盖率较低、生态破坏严重的环境次低安全度国家,森林资源的恢复一直备受社会关注[6](339)。位于安徽南部的千秋畲族村是安徽畲族的主要聚居地,当地畲族在迁移、生产、定居过程中开发森林资源,利用凿石造田的方式将山谷开垦成层层梯田,形成森林、梯田、民居相结合的人居自然生活环境,梯田农耕的生产模式为畲族的生存发展提供了稳定的粮食来源。但改革开放后尤其是进入21世纪,千秋村传统梯田的农耕生产被弃置,畲族转而回返森林,投向生产更高价值的竹笋与核桃。千秋村畲族从森林走向农耕,将森林开发为耕地,这本是其开发自然环境、拓宽物质资料来源的主要途径。旅游业蓬勃发展的当下,不少少数民族地区利用优类的梯田景观吸引游客。为何千秋村畲族在现代化过程中主动退还梯田耕地而回返森林,这引发笔者的强烈思考。本文从生态人类学视角出发,发现千秋村存在“开发森林—凿石造田—退还梯田—回返森林”的环境利用模式变迁,通过对其社会影响动因的分析,期冀为促进少数民族地区的环境良性利用、生态生计调适、环境意识塑造和村落可持续发展提供一定的思路。

一、凿石造田:传统农业背景下千秋村的环境开发

云梯畲族乡位于安徽宁国市东南,东接浙江省安吉县,南部与浙江省杭州市临安区接壤,面积51.1平方公里,人口6 000余人。行政区划上,云梯畲族乡分为云梯、白鹿、毛坦、千秋(畲族)4个自然村,是安徽省南部唯一的民族乡。云梯乡畲族人口约2 400人,以蓝、雷、钟姓为主,绝大多数居住在千秋畲族村。由于地处皖浙交界的群山之中,云梯畲族保留了相对独特的民族文化。当地畲族对内交往主要使用畲语,对外交流则以江淮官话为主,年轻人多会使用普通话[7]。当地主要民族节日为“三月三”,每逢“三月三”到来,畲族群众都会盛装穿戴、欢歌载舞、喜迎佳节。从地理环境看,云梯畲族乡森林覆盖率高、生态资源丰富、水汽充足、自然景观优美。云梯乡得名于“一座座青山峰连峰,一层层梯田冲连冲”的独特自然景观,梯田农耕是云梯畲族乡重要的土地生产方式。

千秋畲族村是云梯乡畲族聚居的主要村落,当地划分为12个村民组,总人口1 198人,其中畲族838人①数据为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资料,由千秋畲族村村委会提供。。千秋村土地面积9.7平方公里,土地资源利用以耕地、林地为主,村落民居主要分布在海拔230米至430米的山腰和山谷。虽然地处较为封闭的山间盆地,但此处为皖南与浙江连接的交通要道,长期以来,千秋村的对外交往和畲汉的民族交融程度都比较高。畲族是我国中东南以梯田和旱地耕作为主要农耕生产方式的山区农业民族之一,对山地自然环境有很强的适应能力[8](760~761)。畲族对山地梯田的开发主要从明清时期开始,一般选择在春季伐木烧山,并用草木灰和青石灰增加土壤肥力。清代诗人屈大均在《畲民诗》中提道:“火烧土高暖,阳气发畲田,尽斩阴阳木,斜禾种绝巅。”诗中体现了畲族村民在山地自然环境中为获取土地所进行的农耕实践,也反映了梯田农耕对森林资源的砍伐和占用。千秋村的畲族在清代光绪年间由浙江、福建迁徙于此。其中钟姓于光绪五年(1879年)由浙江淳安迁入,雷姓于光绪十三年(1887年)由浙江景宁、桐庐迁入,蓝姓于光绪十九年(1893年)由浙江兰溪迁入[9]。畲族迁入云梯乡境内时,当地倍受太平军战火和瘟疫肆虐,处于人丁稀落、草木丛生的环境。畲族村民利用农业生产经验,于云梯乡山谷之中开凿了层层梯田,利用农耕种植和山林生产维持生计。作为散居民族,畲族村落往往与周边的汉族村落保持密切的联系,这一方面使畲族长期以来与汉族形成了良好的民族关系,另一方面也使畲族在封建社会时期成为地主阶级剥削的对象。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千秋村畲族的生产生活发生了质的改变。20世纪50年代开始,千秋村陆续成立农会、互助组、生产合作社、生产大队,极大改变了畲族原先传统的农业生产模式,当地形成了以梯田农耕种植为主、林业生产为辅的规模生产方式。畲族将自身生产经验融入梯田的开发中,扩大了梯田的种植面积,提高了粮食产量。当地村民传唱起庆贺梯田丰收、歌颂社会进步的歌曲:“层层梯田稻谷黄,茂盛绿林像海洋。座座瓦房新薪崭,畲乡处处好风光。”[10]但与此同时,梯田的开发利用对千秋村生态环境也带来一定的不利影响:由于梯田面积扩大,森林资源遭到持续破坏。人口的增长和能源的短缺促使当地村民向森林索取资源,进一步破坏了生态环境,而且畲族在山区农耕生产中有“烧畲”①烧畲:畲语意为“烧山”,即通过燃烧山林获得农耕地。“烧畲”的技术要求很高,畲族村民往往从山顶往下点火,控制点火范围,以避免森林火情的出现。习俗,意在通过烧山形成的草木灰增加土壤肥力,提高粮食产量。“烧畲”形成的灰肥虽然使千秋村的梯田生产长期保持了较高的土地收获率,但一定程度上也导致森林破坏和水土流失,20世纪80年代,云梯乡的水土流失面积占到全乡面积的37.8%[11]。

二、回返森林:千秋村环境利用模式的转变

(一)退还梯田

梯田农业作为畲族的主要生计方式,在千秋村保持了长期的稳定,也构筑了千秋村畲族的传统农业文化。但改革开放后尤其是进入21世纪,千秋村的农耕梯田逐渐缩减,原本流水潺潺、绿意盎然、金黄满地的梯田景观从遍布整个山谷到零散分布,再到难寻踪迹。千秋村年轻劳动力从梯田农业转而投向经济价值更高的核桃、竹笋等林业生产,或家庭民宿、民族表演等旅游活动。从事梯田耕作的只有部分老年群体,以致梯田渐渐不再产出粮食,原本郁郁葱葱、富有生机的水稻梯田景观逐渐消退。随着时间的推移,千秋村的梯田已经丧失了水稻种植功能,被用于当地民居的扩建及核桃树苗的培育。尽管千秋村的梯田丧失了农业耕种的作用,但层层叠叠、顺着山谷依次而上的土丘仍通过其阶梯状的存在彰显出其曾经的稻田景观。

我们这里的梯田以前全部都是水稻,水稻一般能种两季,用的水都是汤公山山泉水,水稻品质是非常好的。大概2001年之后,梯田就开始不种水稻了,转成种毛竹,有的梯田就废掉了。后来毛竹效益不高,梯田里又开始抚育核桃苗。原来在树苗小的时候,我们还会套种,就是在树苗下面种点土豆、油菜。不过这几年蔬菜、水果、肉、蛋每天都有流动小汽车开过来卖,种菜的人也少了。②2018年8月口述访谈材料,受访者为千秋村居民LXG,畲族,男,65岁。

近年来国内学者对梯田的环境利用、文化内涵愈加关注,有关梯田生态效益、梯田文化景观的众多研究成果彰显了学界对梯田价值的重视。梯田作为山地居民改造自然环境的产物,蕴含着丰富的物质资料生产经验,不仅是我国各族群众山地农业生产生活的重要载体,也是世界各国山地居民开发利用的重要土地资源。梯田层次错落、起伏延绵,一般位于高山深谷之中,常与附近的森林、村寨、河流交织共存,其景观体现出人类活动与自然环境相结合的人文特色,是山地农业可持续开发的重要展示。例如,我国云南哈尼族利用哀牢山河谷地形开垦的山地梯田,通过河流、梯田、村寨、森林四要素的结合,构筑起兼具自然特色和民族特色的哈尼族梯田文化[12]。又如,越南沙巴(Sa Pa)地区的瑶族居民,在黄连山海拔1 500米附近的优越自然环境中开垦沙巴梯田,并且近年来借由梯田优美的自然景观大力发展旅游业,促进了当地农村经济的转型和传统文化的复兴[13]。

现代开发对梯田环境景观的改造及破坏并非个案。城镇化的发展、年轻劳动力的流失、水稻物种的退化、外来生物的入侵,使得菲律宾吕宋岛伊富高梯田(Ifugao rice terraces)的可持续发展面临严峻挑战,当地通过世界遗产保护和民族农耕文化的非遗传承,共同促进梯田景观的恢复[14]。值得思考的是,无论云南哈尼族梯田、越南瑶族梯田,还是菲律宾伊富高族梯田,在经济水平提升和旅游产业发展过程中,都将农耕梯田作为民族特色文化的组成部分加以利用。即使梯田的维护和农耕生产受到挑战,当地居民也并未闲置梯田,而是将梯田作为旅游符号加以展示。千秋村规模不小的梯田资源在时代发展中却遭到了畲族村民的主动退还,部分梯田成为服务林业的育苗基地,这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森林生态的恢复。但千秋村的梯田被村民用来培育树苗,并非单纯的退耕还林,土地仍然承担着生产功能,非农非林的生产模式也与周围的自然环境有较大出入。田野调查过程中,当地居民表达了对梯田景观消失的遗憾:原来我小的时候,(20世纪)八九十年代,千秋村山谷里的梯田全部种满了水稻。那时我们

读完书,就要去田里帮忙。景色非常好,到秋天,梯田里都是成熟的稻谷,金黄色一层层,像油画一样,现在没有这种景观了。当然这也是响应国家退耕还林政策,我们都支持。①2020年4月口述访谈材料,受访者为千秋村居民LXF,畲族,女,49岁。

(二)回返森林

改革开放后,千秋村抓住市场化背景下的林业经济效益,大力发展与林业生产相关的核桃林和竹林种植。从地理位置看,千秋畲族村位于皖浙两省的天目山系之中,背靠汤公山及铜岭关,整体坐落在南高北低的山谷之中。天目山系优越的自然环境为结庐深山的千秋村畲族带来了丰富的森林资源。进入新世纪以来,林业经济在山区的发展,是千秋村村民退还梯田、回返森林的重要经济动能。目前千秋村发展的两项主要生态林业农产品是竹笋和核桃,这两种林业经济作物的农忙时间分别集中在春季和秋季,时间的错峰利用提升了林业产值。

竹笋是当前千秋村优质的春季农产品,村落按照林业梯级开发的理念在山脚和山腰种植早竹林,目前全村生态竹林超过5 000亩。山脚的庭院林业使竹林与畲族民居交织错落,山腰处竹林的规模种植更将整个村落置于竹海之中。竹林在千秋村的开发利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当地森林植被的恢复。由于竹林生长能力强、更新速度快,容易集中成片开发,因而在数年之内就将千秋村转变成绿意盎然的竹林之乡。除了早春竹笋的采摘,笋干制作也是千秋村畲族村民创收的重要来源,千秋村的竹笋制品有袋装保鲜笋、焙熄笋干、即食笋丝等。

千秋村得天独厚的山林环境也非常适宜核桃的生长,由于天目山系山核桃营养价值极高、口感香脆可口、果实饱满坚实,因而市场需求量大,近年来价格也水涨船高。丰富的经济利润诱导村民加大对核桃经济的投入,当地政府也组织开展了核桃种植的技术扶持,千秋村村民利用幼苗培育将空地抚育成林,使千秋村附近的核桃林种植面积不断扩大。每到核桃收获时节,位于皖浙两省的山核桃生产企业都会前来收购千秋村的山核桃,同竹笋相比,山核桃的收购价格和收购量都保持在相对较高水平。但千秋村的山核桃种植仅仅维持在向生产链提供原料的低端阶段,当地缺乏核桃加工、生产、销售的能力,这也成为其今后可拓展的一条路径。

首先,学习者的学习风格与其左右脑倾向密切相关。众所周知,左右脑结构不同,功能各异。左脑为逻辑脑,善于分析处理言语信息;右脑为图像脑,善于综合处理表象信息。而赖丁和基玛[11]对所发现的30多种风格进行系统分析后,断定它们可以被综合为两个主要的认知风格纬度,即整体——分析和言语——表象风格纬度。可见学习者的认知风格与其左右脑倾向性有很大的关系。

竹笋和核桃两项重要的林业生产,从收入上拓宽了千秋村畲族村民的经济来源。两种物产资源减少了外销单一作物产生的替代弹性(elastics of substitution),成为畲族村民重返森林、经营林业、种植树木的主要动能,进而也瓦解了村民对原本开垦梯田的动力。从未来发展方向看,千秋村的森林资源尤其是核桃林和竹林,由于具有较高的经济价值,其规模处于不断扩大之中。当地部分梯田现已成为村民培育树苗的土地,另有部分梯田已变成竹林,只有周围层叠而上的土丘显示着梯田原本的土地利用模式。千秋村的梯田作为人类对森林开发的产物,在时代变迁下成为供森林发展的土地资源,完全呈现出与最初由森林开发成梯田相反的环境利用模式。

到了夏天,我们这里的梯田也就像森林一样。山核桃树苗每年都要落叶,所以冬春季没有发芽,看上去是比较荒凉的。它的叶子是慢慢长大的,小叶子长大最起码要一个月的时间。所以大概五六月,梯田看上去也是茂密的一片绿,虽然不是大树,但我们看上去是森林一样的景观。毕竟嘛,这些树苗以后也是到森林里会长成山核桃树。①2019年5月口述访谈材料,受访者为千秋村居民LH,畲族,男,36岁。

三、千秋村环境利用模式变迁的社会影响因素

少数民族地区人居环境的协调发展对生态资源的保护要求较高,在人们对森林环保功能日趋重视的当下,千秋村畲族村民主动缩减传统的梯田农耕,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林业生产和树苗培育中,其环境利用变迁的主动行为引人关注。每到夏秋之际,千秋村的畲族村民掩映在山谷郁郁葱葱的森林和培育出嫩绿树苗的梯田中,显现出人与自然环境的和谐共存。千秋村退还梯田、回返森林的环境利用模式变迁,其社会影响因素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人口流动与劳动力缺失

现代交通的发展使位于皖浙交界的千秋村打开了对外交往的通道,尤其是连接安徽宣城至浙江桐庐的宣桐高速为畲族群众外出务工和求学提供了极大便捷。2015年,宣城主城至宁国千秋关的宣桐高速的修建,使千秋村无论是前往安徽皖南各市,还是前往浙江杭州等地,所耗时间都大大缩短。便捷的交通加速了千秋畲族村的人口外流,浙江各地成为千秋村畲族村民的主要务工地。有受访者表示,从高速出口搭乘巴士前往杭州只需要两个多小时,因此即使在外地务工,平时周末、节假日回乡也较方便。梯田的开发、耕种、养护需要充足的劳动力和劳动时间,大量年轻劳动力的流失客观上减少了千秋村的务农人员,进而导致千秋村水稻梯田逐渐闲置。但在核桃的收获时节,回乡帮忙的外出务工人员却构成了千秋村森林资源利用的主力。相较于传统的梯田耕作,核桃的收获能在较短时间内创造出较高产值,收获效益明显,成为千秋村外出务工人员环境利用的重要考量。

子女升学等教育问题是千秋村人口流动的又一动因,千秋村小学教育依赖于山下云梯畲族乡的民族小学,初中需前往6.5公里外的仙霞镇,高中需要到距村落50公里车程的宁国市区学校就读。就学推动学龄青少年离开千秋畲族村,他们如同阶梯提升般一步步走出大山。接受了高等教育的畲族青年往往在异地生活、就业、定居,使千秋村的劳动力资源进一步减少。从代际正义(genera⁃tional justice)的角度看,千秋村的环境利用逐渐远离当地出生、成长的年轻一辈。由于云梯畲族乡没有初中和高中,家长一般会在市区子女求学的学校附近租房以便照顾,家长外出陪读也成为千秋村中年劳动力流失的又一动因。

(二)旅游开发与民宿经济

进入新世纪,千秋畲族村借由优美的自然风光和浓厚的畲族文化风情发展特色旅游,获得了“全国环境优美乡镇”“中国最美休闲乡村”“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等称号。当地居民从山脚到山腰修建起具有畲族特色的家庭旅馆,通过旅游开发实现创收。由于千秋村在地理位置上处于安徽、浙江两省交界处,无论从皖南地区还是从上海、浙北出发,通过高速大约3个小时以内就能到达。便捷的交通为当地带来了充足的人气,一些畲家旅馆提供的客房超过30间,并常与长三角各地的旅行社对接合作,承接旅行团到千秋村的饮食住宿。笔者在千秋村调查时发现,在千秋村游玩的游客以中老年群体为主,多选择休憩型长住旅行。有游客表示,他们每年都会来千秋畲族村,这里“好山、好水、好空气、好风情”,既能放松身心、呼吸新鲜空气,还能品尝农家菜、体验畲族文化。

千秋村的旅游开发为当地村民带来了可观收入,也使当地年轻劳动力由农业经济向旅游经济倾斜。畲族家庭往往有两套生活模式,年纪较长的长辈负责山腰及山顶的竹笋、核桃等林业生产,子女辈则在山脚经营民宿旅游。竹笋成熟、核桃采摘等农忙时节,子女辈也会进入森林协助长辈进行林业生产。据不完全统计,千秋村的民宿旅馆数量已近50家,各式各样的畲族风情民宿既为游客提供了多元选择,也带动了当地就业。在“三月三”等畲族传统节日时,千秋村的民宿都处于客流饱和、预订紧俏的状态。每年春笋出土时节,前往竹林采摘竹笋的体验活动是千秋村的一项特色旅游活动,扩种供游客采摘的竹林也促进了千秋村森林资源的恢复。当地民宿周围一般都种植着零星、散落的竹林,其主要功能即是在春季供游客采摘。

(三)民族文化与环境意识

畲族自称“山哈”,意为山里的客人,长期的山区生活方式使畲族形成了独特的生态意识(ecolog⁃ical conscience),如何同山中的茂密森林相处,关系着他们的日常生活。一方面,畲族在较为严苛的山林环境中开发森林,通过“烧畲”获取可用于农耕的土地;另一方面,畲族对森林等自然资源也保持着尊敬、保护之心,早在刀耕火种的年代,他们就有看护森林、守护森林的“看山”习俗。畲族在农业历史发展中形成了“种树还山”的民族文化,即农业生产毁林开荒的同时,于荒山中“点桐”“点茶”“插杉”,以便恢复森林植被[15](41)。

从畲族文化蕴含的环境观念不难看出,与自然环境和谐相处本是畲族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千秋畲族村现代化发展过程中,林业经济、旅游经济为村民提供了殷实的经济来源,畲族不再依赖于1949年前传统的刀耕火种以维持生计。生活资料的丰富使畲族传统文化中的环保观念从“隐性”走向“显性”。畲族与自然环境和谐共存的生态观念不再因生存资料匮乏而被抑制,而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融入畲族的日常生活中,推助了千秋村森林资源的恢复和生态环境的改善。21世纪以来,千秋村开展生态林业、退耕还林、水源保护、生态旅游等工作,将畲族文化的环保意识与现代乡村的环境保护结合起来。青山绿水不仅使千秋畲族村的面貌更为整洁、清爽,也为当地村民增收创收提供了有利条件,并且进一步激发了村民的环保意识。

四、千秋村环境利用模式变迁的生态人类学思考

千秋村“开发森林—凿石造田—退还梯田—回返森林”的环境利用模式变迁,从本质上看,是市场经济因素和生产理念转变共同驱使的结果。如何利用千秋村退还的梯田,如何促进森林进一步保护性开发,如何将旅游业发展与千秋村良好的生态环境相结合,这些问题在追求生态环境可持续发展的新时代引人深思。

(一)退还的土地:千秋梯田何以为继

千秋村梯田的开发,为迁居至此的畲族提供了稳定的农业生产环境,也构筑了畲族的社区生活共同体。围绕山谷阶梯分布的梯田,得益于云梯乡湿润的空气环境和优质的水源,为当地村民供应着基本的粮食需求。畲族“牛眠地处好风水”的聚落选址原则,将梯田同山谷、森林、溪流、民居有序结合,共同构筑了兼具自然生态特色、民族人文特色、农业生产特色的乡土环境景观。在中国云南哈尼梯田、越南沙巴瑶族梯田、印度阿萨姆梯田、菲律宾伊富高梯田依托当地梯田生产,融合优美自然风光、深厚民族文化而推动现代旅游业发展以增收创收的同时,千秋村的梯田却由开发走向搁置。现代旅游业为千秋村带来了大量游客,当游客抵达千秋村落脚时,第一眼就能看到山腰依次而上、层层叠叠的梯田形态。但梯田中并无稻田生产、缺乏生机,只留下每层梯田开垦的土丘痕迹,这与云梯云雾缭绕、梯田盎然的地名文化差距甚远。云梯畲族乡因“云雾缭绕下的梯田”而得名,现代经济的冲击使千秋村居民放弃云梯,无论是对畲族文化保护和民族村落建设,还是对旅游资源开发和生态环境保护,都未必是有利的。退还的梯田虽然种植了核桃苗,但在核桃苗培育生长时,梯田呈现出空旷芜杂的景象,与山坡环绕的森林景观及畲族传统建筑格格不入,难以传递出自然整体环境的和谐之美。

梯田文化包含了农业生产技术和生活方式,以及生产协调下的生态环境要素和农耕礼仪等社会文化因素[16]。事实上,在长久的历史进程中,千秋村的梯田开发已经融入当地的自然环境,与森林资源、畲族文化共同构筑起整体的乡土景观。退还梯田虽然为千秋村释放了林业、旅游业的劳动力,但从长远看,也逐渐削弱了对梯田文化、民族文化、生态开发智慧的继承和保护。畲族村落梯田利用的变迁并非个案,主导因素绝大多数是市场经济效益对农业生产的冲击。例如,位于浙江省景宁畲族自治县的东弄村,当地畲族村民受经济利益的驱使,将梯田中的水稻种植、番薯种植逐渐改为茶树种植,甚至进一步开发森林,将林地变为茶树梯田[17]。虽然梯田种植物种发生了变化,但梯田仍然是东弄畲族村落的重要生产空间,“林、寮、田、水”的复合环境利用结构继续维持着当地良性人居环境的乡土景观。这也为千秋村梯田的未来利用提供了思路:千秋村的梯田在维护生态环境的前提下,能否部分恢复传统的梯田耕作,这样既能为畲族村落的旅游景观提供恢复动能,也可避免林业经济过于单一的市场风险,同时还可保护、延承千秋村的畲族梯田文化。

(二)重返的空间:森林如何保护利用

森林既是人类高利用率的生态系统,也是人类生存发展和进化变迁的栖息地。从森林与人类的关系史看,农业革命、工业革命的发生改变了人类与森林间的相处模式,森林与人类构成复杂的“社会自然系统”①社会自然系统是指包括环境、资源、技术、理念等概念融合的人与森林相处的复杂体系。。对森林的破坏不仅损害了生态的持续价值,还使森林沦为供给现代经济发展的物质资源[18]。不单是千秋村畲族在移居、开发过程中对森林进行规模性开发及砍伐,绝大多数山地居民进行定植农耕、梯田开发都面临人类与森林相互关系的调适。千秋村森林利用的独特之处在于,对森林进行开发,形成供以农耕的梯田生产空间之后,当地畲族村民又因核桃、竹笋的经济利润弃置梯田,重返森林的环境利用变迁客观上促进了千秋村森林生态系统的恢复和森林景观的维持,一定程度上重新建构了人类与森林的共生模式。但从森林的可持续发展路径来看,千秋村的环境利用变迁也存在着一些问题。

韩国生态人类学家全京秀(Chun Kyungsoo)指出,人与森林的相处主要有森林资源论和森林存在论两种模式,森林资源论的立足点在于开发森林、利用森林、保护森林、恢复森林的一切目的都是为了从森林获得更多资源,而森林存在论则坚定地认为人类与森林是共生共存的命运共同体[19](53~68)。千秋村弃置梯田、重返森林的过程很大程度受到经济因素的驱使,恢复森林的目的也暗含了从森林中获得更多资源。核桃林、竹林的盲目扩种已然产生了不利的环境影响:森林树种的过度单一导致森林的水源涵养功能、生态稳定性和景观功能减弱,除草剂等农药的使用致使森林生态多样性减弱[20]。千秋村森林恢复的未来发展,应将森林存在论与森林资源论相结合,并非单纯考虑从森林获得资源及赚取林业经济利益。当地政府和少数民族群众须认识到增收创收和恢复维系生态环境都是生产的目的,以循环经济的再修复(Repair)原则指导经济发展。在生态系统尚未严重退化的当下,要加强森林资源的自然修复,通过恢复次生演替、增加林种多样性、减少人为干扰等方式,促进森林系统的可持续发展[21]。

(三)开发的村寨:旅游与环境怎样融合

旅游开发为千秋村的经济发展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当地结合畲族文化和自然风光,利用“三月三”节庆娱乐、畲族民俗表演、登山踏青越野、山居民宿养生、山珍野菜品尝、竹笋采摘体验等活动,吸引了大量游客来到千秋村。千秋畲族村被授予的“全国休闲农业与乡村旅游示范点”“中国最美休闲乡村”“中国特色景观旅游名村”等称号,进一步提升了其知名度。提升村落的环境功能,将优美、静谧、绿色的生态环境融入休闲旅游中,成为千秋村未来发展的必由之路。笔者在考察中发现,千秋村的传统畲族民居大多已被现代建筑所包围,集中分布在千秋村所处山谷的山脚处。新式建筑的修建方便了游客落脚、住宿,却也割裂了旅行体验者与自然环境的亲密接触。位于山腰处的传统民居往往与周围的森林、梯田交相融合,更显人居环境结合的优美性和畲族传统建筑的文化特色。但据山腰处一家畲族民宿经营者所言,当地游客主要是中老年旅行团,由于山上的民宿交通通达度相对欠缺,且规模较小,客房有限,因而不具备吸引力,难以吸引游客。

自然环境优越的少数民族地区,应充分利用优美的环境景观将民宿旅游与自然生态有机集合,方便旅游者全身心投入到自然环境中,赋予游客以视觉感官和生态互动的多样体验[22]。千秋村背靠汤公山,山腰处的自然生态环境理应比山脚更具吸引力,且更有利于旅行者进行竹笋采摘、核桃收获、登山徒步等活动,感受人与自然的良好互动。因此,当地旅游从业者要转变经营理念,并非只将游客群体局限在中老年旅行团,而要积极利用互联网平台等现代科技手段,吸引各年龄层、各行业的游客。千秋村旅游开发可进行多元化差异设置,例如,山脚处的民宿旅游以畲族风情体验、民俗表演、饮食养生为主要活动项目,面向中老年或喜爱民族文化的游客群体;山腰及山顶的民宿则以融入自然、体验生态、感受环境的旅游项目为主,主要吸引年轻游客及小规模家庭游。在为游客创造舒适的感受自然环境的同时,千秋畲族村的旅游开发也应充分注意生态的维持和保护,利用优美人居环境与畲族风俗文化相结合,积极开发生态旅游、休闲旅游,进一步提升当地的经济可持续发展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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